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一、訣別詩·還你今世

「媽,我疼!」他無意識呻|吟,渾身上下火燒火燎,無一不是煎熬,只希望立時死去,再不用受肉體的折磨。他的母親不準。「忍!有口氣必得忍。報仇雪恨,但憑這口氣。」天色陰暗了,東北的天氣寒冷,冰涼的雪末子都能覆蓋這對逃亡的母子。周遭沒有聲響,萬籟俱寂,母子兩人相依相靠,要尋找光明。向抒磊終於忍得痛,一口氣撐住了,他活過來,從此只有一件大事——就是報仇雪恨。
他依然看表:「快了。」徐五福焦急:「時間都過了老久。」向抒磊望向車窗外的景,天漸黑,滿月起,皓潔無暇。樹杈上的小麻雀一隻兩隻趁著尚有霞光飛走,也許也是趕著回去團圓。他安排的人們也一批兩批地上了火車。只留下這車裡的兩個人,暗中監視著方府的高度戒備。周文英怕,怕的要死,調集了幾乎全部的人手保護自己安危。等閑近不了。他根本不想接近。天全部黑了去。向抒磊搖上窗:「去楊浦那間靠近十六鋪碼頭的石庫門倉庫。」說出地址來。
「對。」他微微笑一笑,「該還的總要還。」雁飛眼波渺茫,無所適從。幾番相遇,他越來越坦然相待。初時有激動,她看得出來,如今激動蕩滌到深處,連條波隙都沒了。人情世故,她仍稍遜他一籌,雖然這些年她惡補,一如當年惡補文化。始終追不上。似幻似虛,得失原來多麼可笑!雁飛再度伏趴下來,只想好好睡覺。耳聽得他走了出去,和歸雲展風告別。又不由想,他來幹什麼?就算天空深到一絲裂痕都看不到,心頭的裂痕都永世難補。向抒磊習慣黑到無雲無月的夜。很多年以前,在這樣的夜色下,他趴伏在母親柔弱的背脊上,母親勉勵快步前行。
「很好的紀念不是嗎?」雁飛睜了眼睛,坐直了。向抒磊只是望著她,回憶當年。她睡醒的樣子他是見過的。那時候她趁著在灶庇間生火的空閑偷偷睡覺,鍋灶的黑灰睡到臉上去,醒來像只花貓。
徐五福似乎是心裏安定了一些,雙手握著酒杯,小口抿著酒。向抒磊用力拍打他一下:「你們幫過我老大的忙,最後要拖了你們全體下水,我也過意不去。待到了雲南,跟著孫團長大家再一起拚死殺鬼子。」他大口喝了酒。「如果——如果沒有日本鬼子來就好了!大家都有好——好日子過。」徐五福似是醉了般口齒不清,把額靠在酒杯上,嗚嗚地哭。一句話在嘴邊,差點道出來,就怕一語道破。他害怕。
真的準備好了嗎?展風被問得心念一靖。他一向倉促上陣,這時候更是只能進不能退,說道:「我是想好了的。現在中國人萬眾一心抗日,前線吃緊需要人員補充,這是我要做的。眾志成城,不愁趕不走鬼子,屆時家家都團圓,都有好日子過。」他不忘他的責任:「歸雲,我會去找歸鳳。」歸雲明白,浮生亂世,人世離合。歸雲感同身受,念及不知何時將離去的卓陽,愴然神傷。
不笑的模樣只給雁飛看。「一天天好像等待命運判決,我覺得勇氣在流失。」雁飛說:「一哭二鬧三上弔,只要你肯,就能把他留下來。」歸雲拚命搖頭:「這樣他會怨恨我一輩子。我嫁他,原本就帶著這個承諾。」
仰頭倒在床上,映眼的是漆黑。這間屋子的窗口永遠進不得光。他是真的可以赤條條來去無牽挂。展風在第二天一大早收到了向抒磊傳給他的字條,立刻去找了歸雲。「向先生買好了火車票,後天晚上走!」歸雲捂著心口,滿心的不放心:「那麼快?」她不捨得,那麼多年的兄妹情誼,如今離別在眼前,「馬上要過中秋節了。」又問,「你們真的什麼準備都做好了嗎?」展風雖有一腔躊躇滿志,這會也默然下來。他靜心的時候也思考,自己走著這條路是被逼著上去,但他心甘情願。只是一切都混沌,何去何從,他似乎從來都是聽別人安排。
展風推不掉,手裡抓了一把鈔票,他感激不盡,最終最後的坦陳:「你是個豪邁人,又處處想得周到,我真是不如你,總會多些愚蠢的小心思。如今想來,直覺得自己可惡。」
「這位杜先生在大節面前還是讓人欽佩的。」他卻不是欽佩的神色,有著滿腔的心事。
展風匆匆暗中尋了歸鳳,緊緊握住歸鳳的手,她是他今世的妻,要與他白首偕老的人。他明白,他的難也只有她才能與他同當。所以有的話他只對她說:「臨走前最後一宗任務是暗殺周文英,他接替方進山替鬼子做事,實在可惡。上頭下令要除此人。但向先生安排我做先發部隊,先帶著行李先走。」歸鳳眼中蓄淚,終嗚咽,說不出一句話。她的今生終於等到他成為她的夫,她的夢寐以求最後要用分離來成全。淚流下來,他終於把他的懷抱給了她,想了那麼久,盼了那麼久,多麼得之不易的安慰。「我這輩子夠了。」她低泣,「餘下的,全給你,你怎麼說怎麼做,我聽便是。」
「媽,我m•hetubook•com•com已經不成人了!」母親近乎凄厲地在他耳畔低叫:「就算做鬼也不能放過他們!」他收到的信最後一句寫:「令堂留言,希望你做鬼也不能放過敵人。我們希望你能完成令堂的遺願。」遺——願!母親選擇的道路和他一樣,留在東北做死士,喪訊傳來,死於自殺性爆破。
聲音清脆,轉瞬他們長大,轉瞬他踏上他的征程。「走的有走的的責任,留下的有留下的責任,各盡其責。」向抒磊站在她身邊說。
她眼裡的他,俊俏一如當年。一個男子,怎能如斯俊美?那時的少男少女,暗地惺惺相惜,互相扶持。她捅破這層紙,他極力迴避。可終於她看見他猙獰的一面。當夜想了又想,去敲他西廂房的門,卻見他好好一個人蜷縮著抽大煙。她去爭奪他的煙槍,再然後看到他的傷。讓他繼續抽?不不不。她不讓他抽,毀了他的煙槍,堅決要他戒。「我早說過,你帶我走,是帶我脫離苦海,日後日子再苦,也不是苦海。可你卻說在我身邊意志不堅定。」她記恨他走時的速戰速決,抽刀斬亂麻,誰也不比他乾脆。讓她一人呆傻在原地,是她一廂情願表錯情,任性妄為。以後種種,是命運懲罰她,也是她自己懲罰自己,存心墮落到底,豁出去給他看。從此心中沒有光明。他毀了她的情意,還有她重生的指望。怎能不恨?怎能不恨?「我後來做過雛妓,再後來做了舞|女,現在要生一個父不詳的孩子。這就是被你拋棄后的人生。」他覆上她的手:「小雁,人只有一輩子,好好生活。」她嘴角噙住冷笑:「殺人者終償命,欠債者須還錢。誰都逃不了自己的債。」
「什麼?」徐五福驚叫。他重複一遍:「上邊下午重新下了命令,查到他們藏軍火和棉布糧食的中轉倉庫,要我們將錯就錯,擾亂敵心,先炸那間倉庫。」喝一聲,「時間不多,開車。幹完這宗即刻可上火車。」
向抒磊坦然一笑:「跟你回去向皇軍效勞,那是不可能的,我們蔣委員長會丟了面子,戴主任也會暴跳如雷。」日軍少佐拔出軍刀,撐在身前,凝重道:「可惜!」他頷首,「我們大日本帝國的軍人敬重英雄。」「我的命很值錢,所以希望貴國有誠意地來取。」向抒磊仍是撇著薄唇笑。
卓陽在她耳鬢呵氣。「頂簡單的六個字。」歸雲拿起宣紙再認真看。他已經低低說了:「卓陽愛杜歸雲。」瞬間,眼淚滑落,將那紙上墨跡淡開。歸雲胡亂抹著淚,哽咽笑著怪他:「別寫這些不正經的,你得寫正正經經的。」卓陽聽她的話,在桌前撐了會身子,閉目,再張目。提筆落地,神情專註,似是酒醒了,也似還在薄醉著。他這次寫的字,歸雲認了出來。無愧書漢魂他沒有抬頭看自己父親的書匾,但是已經模仿得一點不差。不!更有了自己年輕的氣勢,更磅礴,更一往無前,更直衝九重天。歸雲上前,握住那紙。「好,很好。」她仰首看他,沖他燦爛笑道,「現在這幅字是我的了。」
連頂頭上司都保不住他,語重心長說他「不懂迂迴之術」。他不是不懂,只是沒有時間去周旋。但此後,樣樣行動步履艱難,手下熟手被上面用各種借口調走,他只得從王老闆舊日的自衛隊里選人重組。這群不在編製內的兄弟肯跟著他,他得為他們負責到底。他再想了想,又找了一張紙,寫下一些人名。最後在徐五福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圈便蓋上鋼筆蓋子,順手在枕邊拿起一條帶血的手絹,是隨信一起寄來的。當年這條手絹包裹過他身上最深最致命的那道傷口,母親的淚熱燙地滾在他的面上。
「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快向皇軍投降!」周文英狐假虎威地叫。向抒磊落落站定。「不是我們,是我。這裏就單我一個,毀了你們幾十把手槍、幾挺機槍、和幾房間的棉布而已。沒有意外的話,明天你們的運貨船可以休息了。」他轉頭閑閑望了火勢:「再不救火,這裏一排石庫門都燒光了,你們搜刮的棉布、醫療用品、糧食都會落空。」日軍少佐臉色鐵青,先用日語吩咐左右救火,再凌厲地看向向抒磊。「玉面羅剎果然機謀百變。」他說出一口流利的中文,這是他要在中國戰場建功立業的基本功。
「所以你要對我好點。」她鑽進他的懷裡,貼著他的胸膛聆聽他的心跳。
不會有其他,生命里沒有更多的意義。也不會再有其他意義。向抒磊走到了自己宿舍門前。「向抒磊。」又是吳楓露。他望望天色:「這麼晚了,你不該來這裏。」吳楓露臉上不是沒有幽怨:「明天劇團開跋,你當真不跟著走?」他笑笑:「不走。」她和小雁一樣執著,一樣勇敢,只是差在不能令他悸動。吳楓露也笑笑:「離開上海以後,我發誓要找一個能回應我的男人結婚。」
歸雲到底比她幸運,也比她堅強。雁飛在飯莊的雅間恍惚睡去,和圖書歸雲找了毯子給她蓋上,帶了裴向陽到外間,自己也輕了手腳做事。雁飛睡得恍惚了。正值黃梅雨季,稀稀落落的雨點墜地的聲響,更使人容易恍惚。好像有人走近了她,撫摸了她的發。她不願意睜開眼睛,口中卻輕輕問:「你走的時候真的不後悔?」他輕輕答:「我不能後悔。」「世上還有誰能比你更狠?周老爺身上被捅了十八刀,那年你正好十八歲。」
歸雲拂他的眉心。「我放不下爸爸和莫叔叔的死。」卓陽抓下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握。歸雲的心緊了緊。卓陽也拉開了大衣櫥的抽屜,那裡也有屬於他的一隻抽屜,由他自己打理,歸雲並不干預。所以,她沒有想到他會從抽屜里拿出一隻手槍來。「這隻手槍是救小蝶的時候從日本兵那搶來的。」「你想幹什麼?」她瞪住那隻槍。「我一直在查莫叔叔的死因,通了通巡捕房的關係,從兩個包打聽那裡得來一些訊息。投彈的那個流氓原是方進山管的車行的黃包車夫。」「方進山已經被向先生打死了。」歸雲道。「接他手的叫周文英,方進山生前對他言聽計從。他最近得了勢,在日本人面前很是春風得意,爸爸和萬字齋老闆的案子,莫叔叔的案子都和他脫不了干係。」卓陽道。「所以你想——」歸雲不安。他又吻了吻她的鬢髮,說:「讓我好好想一想。」歸雲不再說話。卓陽坐下來,就手從褲兜里掏出一盒煙,很熟練地划火點燃,猛吸了兩口,忽醒覺尷尬似看歸雲。歸雲轉身從客廳里找出煙灰缸,放到他面前:「你抽吧!」卓陽搖搖頭,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內,笑道:「明天蒙娜和安德烈來作客,說要敲我的竹杠。」
雁飛小心坐下,搖著扇子給自己涼快,笑:「當初認得你的時候是毛躁小毛頭,現在成男子漢了。怎麼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可總不能一直不瞻前不顧后?」她用手抹了汗,又問,「秋老虎還真厲害,這天氣總涼爽不下來。你們中秋節晚上走?」「對,就在中秋節晚上分批走人,五福等幾個兄弟和向先生墊后。」雁飛額頭又起了汗,這回忘記扇手裡的扇子。她不經意問:「向先生原來是你們的頭?他――也要走?」暗思:不在同一個城市裡,心或許就淡了。以前她愛看燕子窩,是因為羡慕它們能飛回故鄉。他也愛看,也是想回故鄉的人。只是她在上海扎了根,再也走不出去,而他,還是能南北地飛。他比她自由。展風見雁飛一下萎靡了,以為她累了,就先告辭。走出亭子間,方覺天地如此之大,上海不過一間亭子間,他即將去大展拳腳。怕死?他想過,在經歷了黑屋的那夜驚心爆炸后,他喪失一半聽覺,卻壯了一倍雄心。弄堂九曲迴轉,在轉彎的末角,他卻看見一條熟悉的背景一閃而逝。似是向抒磊。再要定睛看,人影已經不見。許是花了眼。展風想。向抒磊是存心避開了展風。這群他新組的戰友個個敬他,也個個怕他。這樣也好,保持距離,他的一切他們不得而知,他們安全,他也安全。他連著好幾晚來這條弄堂,看那間亭子間的那扇小小窗口|射出的微光。看一晚少一晚,是捨不得?是捨不得。所以一步一回頭,這次一步步是準備真的走遠。他自嘲,他在她身邊,不曾保護過她一天,留還是走都於她無益。甚至於他知道她做了舞|女,也知道她為王老闆做過日本軍官的探子,他都不曾現身支援過她。吳楓露說得對,誰能比他更絕情?他哪裡有時間有權力去多情?向抒磊找了徐五福夜談。在一間小酒館里,灌徐五福的酒。「最後一宗任務由你做司機掩護大家,到時候把車停在方家東邊的弄堂口隨時接應。明白了嗎?」他用頗信任兼誠懇的眼神看著徐五福,他只低著頭,偶爾一抬眼,迅速點頭,一聲不吭。他有點怕向抒磊這樣若有所思的笑容和別有深意的眼神,沒來由令他渾身發顫。「展風哥——真的不參加?」他小心詢問。向抒磊道:「素來都是展風做接應工作,他有殘疾,最後一次讓他先走。」
他不常笑,不願笑,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子卻笑了。她睡醒的那刻,是有片刻的迷糊的。
他再捻起那頁白紙,上面黑字分明:「本部獲悉最近將有作暗殺用軍火槍械存於楊浦某中轉倉庫,鑒於你對該倉庫勘察數次,掌握地形及人事,故將爆破任務交於你組,望能以犧牲之勇氣,維護我們領袖的安全,保衛國家領土和主權。」向抒磊再度冷笑。他以「維護領袖安全,保衛國家領土和主權」為由,申請轉編入正規軍。這層身份太陰太暗,打他到無底深淵,他想要光明正大幹一場,他想做一個真正可以上戰場的軍人,但誰都知道這局子只能進不能出。申請一石擊起千層浪,大佬冷冷說了一句:「想要食碗面反碗底,他還不夠資格!」
「請說。」日軍少佐道。向抒磊指了指徐五福:「這個人是中國的漢奸,而我和-圖-書,不允許自己比漢奸先死。」
歸雲淺嗔薄顰:「又耍嘴皮子去哄了杜先生吧!媽媽說你這張嘴連樹上的鳥都能哄下來。」
歸雲想,是啊,要有機會休養生息,所以他決定要走。他們才新婚,一場分離就在眼前,這雖是她事先就知道的,但日子一天天流逝,她恍惚覺著他們的結合似乎就是在等這場分離。
「向先生,你幾時走?」歸雲問。向抒磊看表:「快了。」在方家門外隱蔽的弄堂里的小汽車中,徐五福也問他:「向先生,幾時動手?」
展風瞞了慶姑跑路,意氣風發之下,還帶著焦慮和不舍。為他送行的是歸雲,因向抒磊下令不準歸鳳來送,更不準展風將準確離去的時辰告訴歸鳳,怕周文英那邊知曉。也因周文英早聞了風聲,調齊手下人馬護住家宅,方家半刻走不了半個人。歸雲免不了叮囑再叮囑,她也為展風準備一筆款子,兩人推搪一陣,展風又怎拒得了歸雲的意思,不得不收下了錢。向抒磊笑:「卓太太沒有顧慮錯,那邊仍是層層疊疊的關係,有了孔方兄開道,往後路能好走些。」展風卻道:「我自然是跟著向先生的。」向抒磊神色淡淡的:「前方情況複雜,屆時並不是人人都能靠的上。軍人天職,當以服從為先,戰場之上以己之安危為慎,再圖智勇殺敵報國,方為良選。」展風學生般點頭。向抒磊往他身上一推:「好好上路!」展風臨走倉促再問:「我媽那邊——」歸雲介面:「我會照顧好,你寬心,我想好法子向她解釋了!」展風的身影也隨著火車遠了,歸雲耳邊響起他小時候說過的話:「我想去當兵,打日本鬼子!」
徐五福不得法,硬著頭皮開車,手裡已經浸出汗漬,把著龍頭的手也不穩。向抒磊扶了他的手一下:「上面行事變幻莫測,我們都要習慣。」「車後面有備好的梯恩梯炸藥,份量不夠,單炸軍火庫問題是不大的。」他遞出手帕給徐五福擦汗,「第一次做爆破任務,我怕的就是你們會害怕。」「還——還有其他兄弟?」徐五福虛弱地問。「都埋伏好了。」向抒磊淡淡說道。到了目的地,向抒磊著徐五福在隱蔽處等好。他提了炸藥下車,只在轉個身,他就看見了那車又啟動了,歪歪扭扭沿著來時的路再開回去。唇角撇出極為冷淡的笑。這裏人手被調去方府不少,餘下的戒備也緊,但阻不了他。地形他熟,格鬥他也行,只要人不多,皆可擺平。打手、密探、殺人、爆破,都是軍統局的課程。當然還有心理戰術。
向抒磊單槍匹馬潛進去不難,他時間有限,彈藥也有限,只能撿核心的地方用。一路進去已經驚動了外邊防守的人,他須抓緊時間做完一切。引爆的過程只有一瞬,成排的石庫門首尾相關,塌了中間段,火勢向兩邊迅速蔓延,他從火光里衝出門。外面已經圍了幾十個日本兵,懸著刺刀舉著槍,另還有幾十個幫派打手,橫眉豎眼,白衫青褂黑褲大檔。他們就等著他出來,他也知道一出來迎面就是這群人。他一人對視他們。他們的頭不是周文英,是一位軍服革履的日本軍官。向抒磊熟悉他們的軍服,這位是少佐,等著從這場戰爭中建立功名飛黃高陞。周文英自然也在,站在日軍少佐身後,徐五福站在他的身後,被一名幫派打手押著,縮頭縮腦。
向抒磊勉定心神,開始入睡,養足了精神,在展風等人離去的時候,他是最氣定神閑的一個。
「你早該這樣了。」他拍了拍她的肩,以示鼓勵。六道輪迴,人早該拋棄以往,迎來新生。總有人還會有新生。「讓我親親你。」吳楓露說,眼睛發亮,近乎逼視懇求。她喜歡他有多久?一年多兩年了吧!夜色讓人大胆,提出平日不敢提的要求。向抒磊搖頭:「你應該保留給你未來的丈夫。」吳楓露失望了,她作抱怨:「我以為夜晚能改變一切,誰知道還是改變不了你。」一年多還是兩年?她的熱情耗盡,一切都將結束。向抒磊開門,吳楓露離開。不是一路死心眼到底的人會比較容易獲得新生。屋中本無常物,桌上一張鎮紙壓著的鎮紙蒼白觸目。他再度看了一遍白紙,上面是他的新任務。他想了片刻,提起鋼筆寫信。「人手緊缺,既無爆破隊輔助,又無爆破經驗及充足彈藥,對楊浦日軍物資中轉倉庫任務無十足信心,請求支援。」停筆,思索片刻,又寫,「自王啟德就義,本組嚴重受挫,無論人員還是器械,均已無法勝任愈加繁重的公務,望能增補供給。」「增補供給?」他默默念了一遍,嘴角忽而一撇,薄唇一抿,冷笑出聲。
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動,於是,心也安定了。卓陽拉住歸雲的手,說:「來,我們寫大字。」兩人趁著夜色,在玉蘭樹下點了一盞燭燈,歸云為他裁紙磨墨,又添來了家裡存的山西的汾酒。卓陽輕輕抿一口,端的是紅袖添香。她知他心意,他喜好。卓陽先揮了毫,是父親的姿態,寫出和_圖_書的是纏綿。「一生一代一雙人。」歸雲唱過這樣的詞兒,她懂,從卓陽的身後抱住了他。他抓過她的手,他要他們一起寫。她也懂,與他並肩,垂首,頓筆。雪白的宣紙上滴落了墨,旋即被一通雄渾有力的狂草掩埋。直線似水,曲線是山。歸雲的手不由自己,只能被卓陽的手帶著。一氣呵成。歸雲不認得這草書,問他:「你寫的是什麼?我看不懂。但是你不準笑話我。」
展風將歸鳳這句話埋在心底,心定,一切都安定。只是還是忍不住去見了雁飛。雁飛往他手裡塞錢:「一路上用的到。你原先那點積蓄鵝並不多,我雖聽說那孫團長為人剛毅,但部隊是國軍的,那些軍隊嘛總是這樣子,關係複雜,一些關節還需打通,有些路子要琢磨著走。更需要鈔票保身家。」展風摸摸腦袋:「我只一心上戰場抗日去,哪裡去搞那麼多門道啊!不過你不說,我還真沒想到。」「防著一手總沒錯。」雁飛還是把錢往展風手裡塞,「你也說是去抗日,自然不少後備。何況我給你的只是小票子,也不算什麼!」展風推辭:「真的不能要,你的孩子就要出世了,到時候樣樣都要錢,還破費給我成什麼樣子!」「我向來都是量入為出,如果沒有保底,我對你那麼慷慨幹什麼?」她說著笑起來。
卓太太不禁欣慰又酸澀,兒子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該為國該為家做的事情分得清清楚楚,一件不落。她說:「你把事情做到這地步,媽媽也只好學岳母,對你只說四個字——精忠報國。」一說,眼就濕了。歸雲卻並不過問他的工作細節,只是見他經常晚歸,到家后飯也顧不上吃,倒頭沾床就睡,有時候連鞋子都來不及脫。歸雲就會心疼,只得替他掖好被子,自己坐在燈下織毛衣縫布鞋。
時常是卓陽一覺醒來,歸雲還在燈下縫補或者練字。他就會悄悄站在她身後,看她做事寫字,冷不防會吻她的脖頸嚇她一嚇。歸雲總會被嚇到,再被他吻倒,在甜蜜的激|情里暫時忘卻一切。
千般情衷,只一夜還訴說不夠。歸雲是覺得時間不夠,她真的央了卓陽教會她修自行車和裝電燈泡。卓陽拗不過她,只好手把手教給她。上鏈條,轉輪胎,直弄的一手油污。歸雲不注意,往臉上一擦,就是一道黑印,被卓陽指著笑,她就追著打。裝電燈泡的程序繁複了一些。霞飛坊的石庫門比較先進,故自來水管和電線都很齊整。卓陽先教她電線的排線,又教她看電閘,千萬叮囑安裝電燈泡的時候必須要先拉閘。歸雲學得仔細認真,嘆服:「也不得不服氣洋人,發明出這樣的東西,方便了多少人家!」
雁飛嘆息:「大城市裡北上抗日的青年不少,可到了那裡一片窮山惡水,前有敵寇,後面補給又跟不上,心理就先有了落差。有不少人因此借故潛了回來。」歸雲說:「他只會往前沖。」往前沖是什麼?她看到過閘北的廢墟和虹口的狼煙。如同在走鋼絲,一個不穩,是性命攸關的事。雁飛見她氣色不穩,安慰:「也不能往壞處想,如果捱到勝利,不但合家團圓,還能功成名就。」歸雲搖頭:「要什麼功成名就?我只要合家團圓。」雁飛擁抱她:「我們什麼都經歷過,不怕,真的別去怕。」歸雲汲取她身上安慰的力量。得到安慰之後再工作,她埋首算賬,剝打算盤珠子的速度愈來愈快。裴向陽總跟著雁飛,在她們說話的時候,他就一個人靜靜趴著寫功課,雁飛為他搖著扇子趕蚊子,再望望歸雲,嘆氣:「你都要成老黃牛了。」歸雲不抬頭:「世道艱難,我須努力。」「從來女人做事就比男人更難。」歸雲抬起頭:「這年月,從來只能把女人當男人,把男人不當人。恐怕這樣我們才能熬下去,活過來。」雁飛嘆了下:「卓記者果真是幹革命的,都把你教成什麼樣了!」她把話岔開了,伸出自己的青蔥玉指,對歸雲說,「我是益發吃不得苦,等孩子生下來,可怎麼養她?」歸雲果然抬頭,說:「自然是有我的。」雁飛豎豎眉毛做怪臉:「我還真沒想過日後的路怎麼走,只盼著這個孩子,可老實說卻真沒光明大道開給她。」她想了下,「乾脆我入乾股給你算了,當我給我孩子存老本。」
正合了歸雲的意思:「我歡迎之至,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有你幫襯我,我更不怕了。」
回到宿舍想要收拾一些東西,卻發現身無常物,無甚好收拾的。又從門縫裡收到回復的紙條,也是命令。他展開看。「國難當頭,當以小我完成大我。雖物資緊缺,但相信汝等可以萬倍勇氣戰勝一切。王啟德之精神振奮內外,亦是吾等學習之楷模,團結內外,是吾等之重責。黨內傾盡全力抗日,千鈞一髮,不得因私廢公,凡禍及上,必得嚴懲……」還有很多對於行動的意見和鼓舞的語言,向抒磊已經不看了,將信撕毀。
「好!」日軍少佐再度頷首,旋即轉身,手起刀落,一顆血淋淋的人和*圖*書頭滾落出去。徐五福尚來不及尖叫,已經身首異處,雙眼還瞪得老大,滿臉的不可思議。周文英也嚇得呆了,結巴道:「木村少佐,他——他——是我的線人。」
向抒磊想,他總歸在害怕。那晚,他在方宅門外看到他跌跌撞撞出門,怕得幾乎腿軟,跌了好幾跤方才站穩。當時他冷冽地看著,不帶任何情緒。正如此時喝酒,喝不出任何滋味。他習慣了這樣的無味。
只剩最後一個裁斷了,卓陽等延安方面給他的回信,確定他的編製和要去的地方。不過三兩個月。歸雲在掐著手指算。卓陽的工作依然忙碌,他和同事們須將報社的事善後,一群編輯記者也各有打算,有同樣要和卓陽準備上前線的,也有留下來改換門庭繼續供職其他報社的。舊日《新聞報》所有的資料書籍和器材,也需重新做一個規整,有的需找地方保存,有的需轉讓,還有的需秘密運送至北方支援前線的新聞工作。卓陽不但需要有條不紊地組織著這些工作,還需兼顧到家中的事宜。他先陪老范將法租界菜場的攤位談了下來,他為巡捕房警長的太太拍過照,故找了牢靠的保人給了歸雲底氣。再是將家中的資產整頓了一遍,卓家家底尚算豐厚,只是卓陽擔心時勢變化,將部分銀票券類兌現成金條,在家中辟了隱秘的地方藏著,又對母親和歸雲囑託一陣。
也是雁飛的原意,她笑:「那我也不客氣,先對你這裏提些意見。」便真提了許多建議,讓歸雲又生了些經營的主意。歸雲有了念頭,心裏的愁就淡了些,雁飛的心,也放下了些。當歸雲疏朗的笑越來越少,雁飛是能清楚知道她是在承受著割捨的痛,她竟肯從心頭割捨,放了自己愛的人走。如果換作她,不放,堅決不放。然,雁飛轉念,不放又怎樣?郎心磐石,堅不肯轉移,該走的還是要走。
卓陽的眼濕潤了,濃眉仍揚著:「我始終相信我的每次選擇,但你選擇了我,卻要擔驚受怕。」
徐五福驚恐了,雙腿直顫,他悲號:「向——向先生——他們——他們用我爹娘性命來威脅我的啊!我——不能——不顧他們!」向抒磊厲聲道:「你可以犯第一次,就會犯第二次,但糟糕在遇上我,我不容許有第三次行為發生。」徐五福顫抖地跪了下來:「我沒想要害人,我只想——救我——我家人。」
日軍少佐面色不動,一如平常,只斜睨了他一眼:「我說過,日本軍人敬重英雄!」
「是你們動手,還是我自己動手?」向抒磊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塵,當指尖接觸到口袋中某塊硬物的時候,停頓了一秒,「炸彈和子彈都用完了,還是你們動手吧!」他仰頭,中秋的圓月掛在空中,還是黑的沒有縫隙的天空,只因為有明月而顯得不孤寂。弄堂口的梧桐樹上還有麻雀停留,嘰嘰喳喳,熱熱鬧鬧來度中秋。他闔上雙目,月亮聖潔的光輝灑在他如玉的面頰上。麻雀被驚悸的巨響震得從樹梢飛走。要度完今生竟是如此容易。還了今世,也是如此,容易。
一切求援都是白搭,前無光明后無退路。正像進入那個培訓基地的那天,他走的那條路沒有出口,他疑惑地拽了拽母親的手,母親義無反顧將他拉了進去。只有一座暗門,裏面是無邊的黑暗,容納心中無邊黑暗的人。在將手中的水果刀扎進周老闆那肥碩的心口的時候,他再一次看到那扇黑洞洞的門打開了,漫著血,鋪向他的面前。他後來拚命洗水果刀,總覺得刀尖上的暗紅怎麼也洗不掉。
卓陽說:「我們若是有機會休養生息,發展生產,也不會差洋人到哪裡去。」
然後,卓陽會如實告訴她他所做的一切。「今天把原先報社裡幾台運作良好的印刷機器偷偷運走送去那裡,躲過了小鬼子的防線走的水路,想他們也不咋地。今天相幫旁的報社記者一道又見了達人杜先生,他倒還願意再做一些捐助。」
歸雲看著燃了小半截的煙折損在煙灰缸里,便撿起來,拿過洋火盒子又划火點燃,遞給卓陽,說:「那就讓他們敲,我會準備好吃的好喝的招待好他們。」「小卓太太真豪爽。」卓陽遲遲不接她手裡的煙,淘氣地對她一笑:「不要煙,這樣就好。」說罷不由分說吻上她的唇,她手裡的煙,再次被摁滅在煙灰缸里。她從他的發隙間看到那把槍,他是用過槍的,小蝶和她說過,他的槍法很准,一槍就殺了鬼子兵。但她聽了心悸,此時聽了也心悸。卓陽拿起了槍:「一切的罪惡本該由法庭裁判,但是現在沒有還我們公正的地方。」他抬眼,吻著歸雲的手,「我說過我什麼都不會瞞你。」「你一個人做太危險。」她也吻他的手指,他的手指間留著淡淡的煙草香,她該討厭煙草味的,但他指尖的讓她深深眷戀,「但我感謝你的一言九鼎,你說了不瞞我就不瞞,我也知道今後你做的事都會陷你到危險境地,我只好說,你每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多想想我,多想想媽媽,為我們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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