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二、斷腸人在天涯

「先生要寫什麼?」店主問他。卓陽向店主要來毛筆,他不想半刻,浸了金漆,揮毫寫下——「英雄向抒磊 之位」。寫完之後,問店主要了報紙仔細包好,又買了香煙蠟燭,一併帶回了杜家。慶姑傷心太過,體力不支,被展風勸慰著安頓了睡下,展風自己也稍稍平復了心情,見自己母親這副模樣,畢竟放心不下此刻離開。房間里空寂得嚇人,弄堂里不知哪家在拉彈二胡,「嗚嗚」的聲音像嗚咽。
藤田智也流連鴉片館是近幾個月的事,是和若干同僚一道來了這四馬路的樂也逍遙樓。
一頓好飯菜吃得沒有聲息,味同嚼蠟。卓太太和歸雲都不說話。飯畢,卓太太上曬台收衣服,歸雲洗碗,各忙各的,撂他一個人在客堂間里呆坐。偶爾她們在客堂間擦身過,也都紅著眼睛,不知怎生開口,最後還是假裝忙碌。
展風開了酒瓶子想喝酒,卓陽將手裡的牌位剝開報紙,端正放在桌上。展風一震,轉身在客堂間的柜子里搬出一個酒罈子,正是那壇祭過黃梅興將軍的女兒紅。他又拿來酒杯,滿上酒,正立在牌位前。卓陽和他並立。鞠躬,敬酒。濃郁的酒香瀰漫全室,酒水在木地板上乾涸,只留香如故。
必須向前。「大日本帝國萬歲!」這是他們的口號,千秋萬載,永遠不能停下來的理由。「呸!」這是真實的唾沫,發自一個穿著簡陋的補丁大褂的黃包車車夫。是中國低層的人,弱小的,但無懼的。叫口號的發怒了,要去抓車夫的衣領,藤田智也早一步抓住他的手。「別鬧事!」便作罷。車夫不怕,冷笑白眼,拖著車跑了。他們叫了出租汽車回軍營,四下里偷偷摸摸散了去,畢竟也是開小差的事,誰都不敢造次。
這個角度,她能看到他微揚的下巴。他從不低頭,至死也不!蒙娜的聲音傳過來。「耶穌的聖彼得。」耶穌在哪裡?滿天神佛又在哪裡?雁飛看到自己身體中汩汩的鮮血在向外奔涌,沿著他所在的方向,流去。
卓太太聞聲過來,焦慮地問:「才好好的,吵架了?」眼睛一轉已經看到卓陽手裡的信,立時明白了。他們等的那刻已經到了。卓太太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但看到信的時候,心頭突突亂跳,她捂了嘴,幸而在轉頭的時候,淚方落下。她想兒子沒有看見,她須退回自己的房間整理感情。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悲傷和離愁排山倒海,可以壓垮人。卓陽靜靜站立地站立在客堂間,兩扇房門都緊閉,抽泣聲漸不可聞。他只能往天井走,站到夕陽斜照下,拆了信。今天視力模糊,頭腦發漲,一封短短的信看了很久,才理清上面說的意思。再仰頭看明月,才冉冉升起,一輪圓滿。該是離人歸家,也有人即將離家。
「八仙橋的幾家貨色正,從英國直運,可惜都被我們炸了!」吞雲吐霧裡,也有嘆息。
卓陽將展風狠狠拽住,喝道:「這時候日本人巴不得多幾個抗日分子出來做炮灰,你可想過這樣犧牲是否值得?能不能為他們報仇?」展風掙不過卓陽的手勁,他太過激動,以致筋骨虛軟,又憤恨已極,心神俱傷,只能大口喘氣。卓陽和慶姑在他身邊坐下,看著他。他捶桌:「那些漢奸,不得好死!」他突然「噗通」對著慶姑跪下,「媽,我是個不孝子,我不能全心顧全您,害您擔驚受怕,是我混賬不孝順!」他重重磕頭,又道,「我曉得這條路走下去就回不了頭,雖然我是個莽撞糊塗的人,但這樁大事上我從沒悔過。向先生是條漢子,我敬他服他;五福是我打小的兄弟。他們是護我們撤退,自己犯險單幹這宗任務才會遇害,為人義字當先,我怎好讓他們的屍首再要被狗日 的糟蹋——」他的淚流下來,從不曾流過的男兒淚,把慶姑嚇住了,也嚇醒了。她知道,兒子是始終留不住的,便只得握著手絹認命地哀哭。卓陽心中陰鬱,下樓出門。日暉裡外的馬路上有間喪葬白事店,是杜家搬入這裏之後才開了出來,賣棺木紙鉑香燭。生意一直不間斷,故老闆逢雨天節假也不閉門。卓陽曾在這裏買過香燭敬過杜班主,這回他要買牌位。
她盯著他看,大眼晶瑩剔透,忍著淚。「我送你的東西比你送我的要值錢多了,你要好好用。」「是。」歸雲忽又覺著不對,忙搖手:「除了這隻戒指,這是媽媽給我的,不能算你給我的。」
「不能退得沒底線!」蒙娜吼。「底線只能我們自己去爭。你也知道南京城,那是個什麼樣子?這裏的公義早成了薄紙,隨時會變碎片。」蒙娜望著卓陽,他的臉上有隱忍的沉痛。中國人的切膚之痛,痛極了而勉強支撐不倒地,他們一直在隱忍,被這樣的痛苦一次次凌遲。她倒退一大步,戰爭正讓這個世界逐漸瘋狂,她的心壓抑難受,終不言不語,迷惘地走了。出得門外,悶雷乍響,蒙娜驚栗了一下。她沒帶傘,沖入雨幕,撐著傘匆匆行路的人們都不理睬這位沒有帶傘的外國小姐。蒙娜陡然生起無助的孤獨感,分辨不清方向,她要去哪裡?邁了一步又縮回來,哪個方向都模糊,她不明。留下的歸雲和卓陽也無言,歸雲心跳得很快很慌,跟著這個灰暗的世界一起搖晃。
「廣式的月餅頂油膩,只有蓮蓉味道的還合我意思。」卓陽一說完,卓太太和歸雲都將切成四瓣的蓮蓉月餅拿了放在他面前,他喉嚨一窒,無言地將月餅囫圇吞下,才左手拉住歸雲的手,右手拉住卓太太的手。他有話要交代:「歸雲的鋪子現和-圖-書在情況很好,日常用度都不用愁,我相信小兔子的精乖能讓飯莊做得更好;家裡存著的那些法幣差不多大部分兌換成金條了,租界如今是中國最安全的地方,如若有一天守不住的話,我估計不太會像南京那樣,畢竟這裡是生意場,日本人要用來賺錢的,但就怕他們控制了貨幣之後會鬧通貨膨脹,就算迫不得已需要逃難,有這些保障,也能心安。」
「夜,留下一片寂寞,河邊不見人影一個。」他留在一片寂寞的濃煙里。這樣的是違反了軍紀的。但這群日本軍官熬不住整年的征戰,乍來到比東京更絢麗繁華的上海,心就蠢動了,找的方兒四處耍了,尤其喜歡租界。誰都抵不住魔都上海的魔力。賭場舞廳跑馬場,還有洋涇浜旁的大世界,靜安寺對面的百樂門,是從不曾見過的市面。「有朝一日我們要在南京路上插上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旗幟。」把所有的白相玩意兒都收歸下來,就是這個吸引了無盡的野心。藤田智也只希望滿室的迷香收歸自己無盡的寂寞,他陷入一片軟綿綿中消磨時光,以前他會去兆豐別墅消磨時光,如今那裡只留冰冷的月光。誰都不屬於他,他也無處可去。藤田智也記起來今天是中秋。同行的都思鄉,想趁早回虹口軍營里去,那裡才都是自己人。他們有多久沒有回家?從三六年起,也快四五年了,有的走的時候孩子剛出生,現在已經能讀書認字了。人人都想家,但人人都停不了。他們是被訓練已久的機器,一旦運作,就絕不可能停止。
他視線又恍惚,父親恍似就在眼前,讚許微笑,欲留不留,欲阻不阻。壯士斷臂,父親最後那刻的豪情,他能了解。卓陽堅定地走回客堂間。灶庇間已經生起了裊裊青煙,母親同歸雲在一起說話。他吃不準是不是要走進去,跨這一步,實在太難。歸雲跨出來了一步,眼還紅著,聲音也哽著。「小潑猴,總不幫忙端飯碗。」他挑眉笑道:「所以娶了你回來。」邊說著,人已經過來幫忙了。菜式意外豐盛。卓太太做了自己拿手的西菜牛排,雜菜色拉;歸雲做得多些,糖醋小黃魚,炒鱔絲,清蒸蟹,還有紅燒獅子頭。「我會撐死。」他笑著說,但見母親和歸雲都紅著眼睛不語,也無法再將玩笑開下去。
「乾媽媽。」裴向陽活蹦亂跳撲過來,歸雲在他粉|嫩的小臉頰上香了一口。
何時他真正代替了卓漢書的位置?卓太太並不清楚,只從兒子肖似丈夫的面龐上,開始了無盡的回憶。卓陽最後一段話是想了半會才說的:「如果真有危難,不妨求藤田智也幫忙。」
士兵卻賣好賣強地嚷:「藤田少佐請看!」他用刺刀撩起了覆蓋在屍體上的裹屍白布,下面的屍體直挺挺,胸前有槍傷,兩處,均致命。但這不是重點,白布直撩到屍體的大腿處。他得意了:「這就是屈辱支那人最好的標本!」兩個中國小工本已將屍體裹好,此時見日本兵又將裹屍布扯開,不知是怕還是惱,渾身瑟瑟發抖,只緊攥住拳,不敢發聲音。藤田智也沒有看,他的目光被另一邊的一點微亮吸引。走過去,草叢裡一堆從屍身上扒下來的衣服旁掉落一把小水果刀,銀如一勾小彎月,輝映著天上的圓月。他俯下身撿起來,在手裡掂了掂,臉上漸漸起了一種端凝的表情,他將水果刀在衣擺上擦了擦,順手塞進了口袋。士兵望著他這樣面無表情,頓覺自己的得意全白費,加倍氣惱,又踹了小工兩腳,用生硬的漢語吆喝:「支那豬,快!」小工低頭快速將屍身裹好,不再令他現在月下受辱。可都是徒勞的,到了北站,他們還需將裹屍布扯下,動手給他更大的羞辱。想著,眼裡蘊了淚,不能讓日本人看到,抬了屍體疾步走。月很圓滿,俯視一切浮生,夜裡行走的人影在月下倉皇如鼠。北站也有日本兵把手,布滿鐵絲網,做了南北分界,中國人通過需要亮出通行證。
歸雲把報紙拿來,新聞看得出是臨時趕出來的,文字不多,但重要線索俱全。她看到了三個字——「向某某」,心怦怦直跳起來,就要蹦出嗓子眼。一不留神,手裡報紙被抽走,竟然是雁飛,她竟會在杜家留了一夜。「小雁,不要看!」雁飛已經看到了,面色瞬間如白紙,渾身的血液似被這薄薄的報紙吸干抽盡壓薄。
一家之主的口氣,兩個女人都點頭,聽從。他再說:「我們家的古董文物藏好就藏好了,等閑不要去拿,等時局穩定再說。就算抗戰勝利,國共之間問題不解決,也難有安定之日,那些都是家底,將來大局一定,直接交託國家收藏亦可,爸爸的期望就是中國人自己保管好自己的寶物。」歸雲和卓太太對視一眼。原來他都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並且已經想好了該怎麼做。
卓陽表情凝重,向歸雲同展風說:「看來報紙已經登了。」「給我報紙。」展風箭步上前將報紙搶來看。「沒想到演文明戲的演員竟殺了十幾個漢奸頭子。」何老師輕嘆。「是特務分子,作演員不過是偽裝!他們向來做事狠,也難怪了!」小陳道,「日本人的威是示給蔣總統看的,關咱們屁事,一個個弄得像死了自己的親爹娘。」慶姑聽得心頭亂跳,盯住展風叫:「展風,到底怎麼回事?」展風緊緊瞪著上頭的字句,手指抽緊,一肚子妄火不知往哪裡發泄,眉眼焦灼的憤意到了極處。
向抒磊,小雁,小雁,向抒磊……卓陽抱緊了她,她猛想起什麼,一掙,急道:「卓陽,快,快hetubook.com.com回家看住展風,他不能再出什麼亂子了!」卓陽會意,立刻起身,說:「我這就去。」他疾步跑出醫院,恰有出租小汽車駛來,他揚手招了。待到了杜家石庫門,正撞見展風要掙脫慶姑的拉扯出門。卓陽忙將展風推了回去。「五福的腦袋被砍下來掛在薛華立路(法租界巡捕房的所在地)的電線杆子上,我不能讓他和向先生的屍首再遭罪。」展風滿頭汗,幾欲淚流。慶姑早已淚流滿面:「你幾時為你的老娘想過?你自己跑路不管家裡頭,我想想也罷了,這會子你要頂著槍口上,難不成要讓我這把老骨頭給你收屍?那我不如先一步找你爹去。」
「張家口在哪裡?」她問。「靠近山海關。」他說,「吳三桂和陳圓圓的故事知道吧!」她知道:「吳三桂開了山海關的門,清兵就打進來攻了紫禁城。」「所以我們要守住山海關的門。」「我明白的。」歸雲的聲音低下來,握住他的手,拉他坐在床沿,「我有東西給你。」
她哭得愈加洶湧,一個勁兒搖頭,氣悶阻塞喉嚨,發不出聲音。卓陽被嚇壞了,她在他面前哭過多次,沒有一次像此時這樣驚心動魄。而他心底又是有些明白的。「我說過不准你再哭,眼淚流多了下輩子也會有傷口。」歸雲扭了身將灶台上的信丟到他的懷裡,再徑直衝回了房,伏在床上,放聲大哭。
「你哄人的功夫頂精。」卓太太終於笑了。歸雲還端坐著,沒有了辮子,她的手沒處放,更顯心煩意亂。「小兔子,我想聽你唱戲,這老本你丟了很久,中秋月圓夜不唱,估計等我回來你也開不了嗓子了。」歸雲站了起來。「我也是沒有聽過歸雲唱戲的。」卓太太也道。歸雲說:「那我就唱了。」還向卓陽福了一下,「先生點戲。」卓陽作姿態摸下巴,道:「那就給大爺來一曲《穆桂英挂帥》。」她就知道他要聽這首,她唱得最好的也是這首。杜班主在世的時候,最後為她奏過這首曲子。那時候租界外是隆隆的炮火聲,現今,全中國都是隆隆的炮火聲,她要用這首曲子送她的丈夫上前線了。卓陽輕輕哼了調子起來。他記得,他記得她的每一首曲子。歸雲開了腔:「轅門外三聲炮響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國臣頭戴金盔壓蒼鬢鐵甲戰袍又披上身帥字旗斗大穆字顯威風穆桂英五十三歲又出征我們一不為官,二不為宦為的是大宋江山和眾黎民叫那滿朝文武看一看誰是治國保朝臣」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從這曲子開始,他們才有了生死之約。這樣團圓的夜晚,分離近在眼前。
曾在日軍軍事演練時,有個太太越過北站去買菜,被重兵攔在了北面。她六七歲大的女兒等在南面,看到她,歡悅地如小鹿一般跑過來。她年紀小,不懂事,看不懂媽媽拚命搖手的意思,她以為她就要抓到媽媽的手,那一刻無情的子彈穿破她的腦顱。一地的血和小小的屍也是他們收拾的。一把手一把手收拾著中國人的血,中國人的屍。他們有流不盡的淚。這具直挺的屍身僵硬如鐵,一條木樁根本固定不牢。日本兵來著興緻,幫著想辦法,他們又找來一條木樁,交互打成十字架,用鉛絲將屍體雙手雙腳固定好。屍體沉沉的,往下墜。日本兵沒了耐心,從鐵路管理所要來粗長的洋釘,直釘入屍體的手掌和腳掌,尖錐的釘子刺破肉體,發出「嗤嗤」的悶音,他們像在切割砧板上的肉。小工臉上糊了一片淚,將十字架擺正,要架好。日本兵又不滿意了,一個人手舞足蹈比劃一陣,小工先是看不明白他的意思,而後看明白了,卻裝著看不明白,拚命搖頭,又被踹倒在一邊。這次日本兵親歷親為。他們將十字架倒過來擺,面向南面架著。他們很高興,這個角度能將最能羞辱中國人的地方顯露出來。月亮往西邊去了,淡薄的月光最後灑向這裏。屍體愈加慘白,只剩面容安詳。
她打開俄式的鑲著穿衣鏡的大衣櫥,這是展風為她置辦的嫁妝。衣櫥最下面有個隱蔽的小抽屜,卓陽都沒有注意過,拉開了,裏面是歸雲的木頭匣子。她將木頭匣子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打開。「這些都是你給我的東西。」手絹,信紙,唱詞本,月光下唱戲的照片,漫畫紙。她又指了指手上的戒指:「加上這個。這些都是你給我的。」她又從木頭匣子里拿出那支博士牌帶帽黑色鋼筆,插在他左胸的襯衫口袋裡:「這是我給你的,連長叔叔都誇過好,到前線可以寫稿子。還有那隻萊卡照相機,是軍用的,可以拍出很好的照片。」
卓陽握緊了她們的手,又說:「將來遭遇的環境必然艱苦,但上前線還有的選擇的人生真好。我敬仰孫總統的三民主義,但為了三民主義不情願給老蔣抗槍。去延安那邊更遂我的心愿,也算圓莫叔叔的心愿。」卓太太愁腸百結:「我不管什麼民主不民主,只要你一切平安。」「我機靈著呢!媽,你不是說我從小就門檻頂精嗎?」卓陽摟摟母親的肩膀。
藤田智也斜斜靠在睡榻上,鴉片館的留聲機里正放著靡靡的音,軟的,如他此刻的身體。
卓太太疑問:「你覺得他可信?」卓陽又思考了一會:「如果在戰場上遇到他,我當然是不會留情的。」聽他說到戰場,歸雲和卓太太又感傷了,默默哽咽,這回更怕卓陽聽到。
「這樣事體天天發生,每天不死幾個抗日分子?哪裡是我們能關心得來的。」小陳懶洋洋地說。
雁飛咬住了牙,將身體交託給身m.hetubook.com.com邊的人們。但她又好像覺著只有自己一個人走在一條漫長的道路上,從來沒有盡頭。頭昏昏,神思縹緲,舉步維艱,路也是狹窄難行。她看不到出口,遠處人跡渺至,死一般沉寂,只有她一個人,多麼累!
她也記得那個俊美的少年,曾經在除夕抱緊過她,他說:「我一定要將那群鬼東西全部殺掉!」
卓太太輕嘆了一聲退出了那空間,留給他們相敘。歸雲投入卓陽的懷抱,與他激烈擁吻,想要相融,最後卻仍會分離。「卓陽卓陽卓陽。」是歸雲忘情呢喃一千遍,烙進心底里的名字。窗外是圓月,她的月亮怕是不久之後不能再圓了。此刻只能在激烈的纏綿之中留取最後的溫存,一次又一次,用原始的律動來填補愈來愈空虛的心。至月色漸隱,天肚發白,歸雲也不願意放開卓陽。卓陽只是一遍又一遍揉著她的發,好像也揉碎了她的心。「答應我,永遠別剪了你的發。」她在他的懷裡點頭,不想看微露的晨曦,不願天亮。但天仍會亮,他們必須向前,無法後退。歸雲仍不放心慶姑,清晨由卓陽陪著回了杜家,卻在石庫門口撞見了展風。兩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拉了展風進灶庇間細細詢問。展風答:「過了杭州站我就覺出不妥,行李里翻出向先生寫給孫團長的信,將咱們幾個的名字都寫上去,單沒他自己和五福的。他最末還托孫團長好生安置咱們。我越想越慌神,覺得事情不妙,就讓其他人先走,自己折返回來探探情形——」才說一半,慶姑推了門進來,三人皆都噤口,展風一慌神,支支吾吾叫了聲「媽」。慶姑本在外面把展風的話聽了個半全,又見他去而復返,尚來不及激動,就生了滿腹疑惑。她雖迂梗,但並不傻,見眼前三人面色凝重,料知可能出了什麼禍事,急問:「你怎麼又回來了?是不是又惹出什麼禍來?」這時門外又進了人來,是何老師和小陳。何老師高聲喝道:「欺人太甚,人死還受這等侮辱!」
卓太太和歸雲都詫異。「他有保爸爸的心,只是無能為力罷了。而且他的出身複雜,和一般的日本軍人不同。」
「我來瞅瞅老太太。」雁飛道。歸雲說:「你不該來。身子這樣不方便,還來回奔波。」雁飛看了看樓上慶姑緊閉的房門:「她怎麼說?」「她有她的苦,如今不得不接受,過陣子該會好的。」歸雲也看一眼慶姑的房門,「以後還要一起過日子,我答應過展風照顧好娘。」雁飛憐惜道:「你答應過太多人要照顧太多人,卻沒有想過好好照顧自己。這些天你都瘦成什麼樣了!」她將手裡的東西放在灶台上,原來帶的是杏花樓的月餅。是招牌嫦娥奔月的鐵皮盒子,華彩招人。「今天是中秋節,還是你想得周到。」「我孤身一個,倒能和老太太做伴過節。」裴向陽拿過月餅盒,跳跳蹦蹦上了樓。他死了父母,吃了百家飯,卓杜兩家長輩都憐他孤小,待他十分愛惜。他也有一重孩子的淘氣和聰敏,向來也能哄一哄大人的。歸雲想,雁飛真是想得周全。裴向陽跑上了樓,舉起小手敲門:「杜奶奶,杜奶奶。」房門紋絲不動。雁飛好笑:「老太太真固執。還好你沒做了他家媳婦。」
但她不叫,怎麼痛都不會叫。她記得火苗翻滾上背脊的疼痛,她也沒有叫,只是飛奔撲出門外。那痛灼傷到皮肉,她可以聞到自己皮肉被燒焦的味道,這使她有奇異的感同身受的快樂。此刻,竟然也有。緊步上前扶起她的歸雲被她身上一陣陣猛烈的抽搐嚇得六神無主,手足無措。卓陽排開眾人,打橫抱起雁飛,歸雲才醒覺,衝出馬路招三輪車。天空是真的蒙了灰,有要下雨的前兆。閘北一代工廠林立,高聳的煙囪吞吐黑滾滾的煙霧。自從日本人佔領這邊以後,這裏的工廠也被佔領,生產變得更加繁忙。北站專門用來運煤,一堆堆山似的煤堆聳立。起風的時節,煤塵與黑煙滾滾而起,將這片世界變得黯淡模糊。這個黯淡模糊、被敵人佔領的世界,少有三輪車和黃包車經過。好容易攔下一輛三輪車,車夫見是產婦,不願載她們。一邊的蒙娜火起,揪住三輪車夫學中國人罵了聲「娘」,將一張美元票子扔在他臉上,他才灰溜溜和卓陽一起將雁飛扶上車。歸雲催促三輪車夫:「快一些,再快一些。」「小雲。」雁飛惟有緊緊倚靠歸雲。「上海的饅頭為什麼要叫生煎?這樣給人活生生的煎熬。」歸雲用手絹給為她擦汗:「痛一下,很快過去,很快過去。」雁飛靠在她的肩上,一喘一頓:「過不去,什麼都過不去。」歸雲幾乎要頓腳:「過不去也要過,船到橋頭不直也要撞直它。」她強自說,但她在她懷裡每一下抽搐都會讓她心驚肉跳。路途那麼長,總也走不完,怎麼會那麼長?當年小雁背著她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路也那麼長,總是走不完。撲面下了毛毛雨,打在臉上,倒像是天上的淚,又像是自己的淚。蒙娜及卓陽隨後叫了車尾隨她們其後,到醫館的時候,與歸雲一起協力將雁飛扶下來。
藤田智也皺眉:「人已死,何必再這樣?」士兵回答:「長谷川大佐親自下令,此人是國民黨軍統局頭號特務,惡貫滿盈。示眾,可震懾支那抗日分子。」「他想得倒多!凡事物極必反。」藤田智也幾乎微微冷哼了,他要走,怕看到那屍首。忽而念起,他竟然開始怕看屍首!幾時的事?他不知道,他想他真該在鴉片館里多停留一些時間。
這是一個團圓夜,這裏卻和_圖_書漸漸冷到骨子裡。歸雲也覺得冷,寒涼徹骨。她送了展風遠行后回到杜家,東邊的天空暗了一半,烏雲卷了半邊天,月亮都要看不見。杜家的客堂間空蕩蕩,慶姑揮著雞毛撣子在打掃屋角的灰塵。她迎面對慶姑說:「展風哥上前線了。」慶姑措手不及,雞毛撣子停在手中,驚鄂地望著她。歸雲將展風跟著向抒磊做的事情簡單敘述了一遍,她說:「如果不走,那些人不會放過他,只有更危險!」慶姑臉頰上的肌肉開始顫抖,怒意爆發,她抓住歸雲的肩拚命搖撼:「我統共就這麼一個兒子,你們明知道他是我的命|根|子,怎能縱著他走上這條道?」歸雲任由她捶打搖撼,說:「娘,以後我和歸鳳照應你,我們一起等展風回來。」
「我真想倒下去躺下來,什麼都不用管。」她低喃的時候已經躺在了病床上,光線漸漸聚攏,她看到歸雲盈盈的大眼睛,就如當年一般。「小雁,我等你,我等你們出來!」是啊!還有一個小雲在守著她,她的臉色甚至比她還要蒼白,連帶她的唇都慘白了。雁飛闔上雙目,嘴角輕輕勾起微笑:「你等我。」再睜開眼就是牆上藍幽幽的光,身體內的某一部分正在剝離。舊的生命走了,新的生命即將誕生。藍幽幽的光在渙散,再凝聚,是一副十字架,高高懸在她的頭頂。她終於嘶叫出聲,淚流滿面。歸雲在手術室前坐了很久,天色漸暗,大雨如意料之中瓢潑而至。豆大的雨點打在醫館走廊的玻璃窗上,暮鼓晨鐘般沉重。她想,那副十字架是不是還擺在外面?不覺捂住了面孔。蒙娜來來回回踱步,不時攥了拳頭:「我要向工部局提請,抗議這種不人道的行為。」
歸雲見雁飛扶著牆走上樓,溫言細語喚了一聲「杜媽媽」,慶姑不好意思,引了她進去。心內又嘆,雁飛更懂人事迂迴,自己只會硬著頭皮上。什麼事都要擔,擔下來又要痛到內傷。她自傷。
何老師立刻憤慨了:「如今暴屍示眾,這等殘忍妄為,豈是人之所為?一群禽獸!」向歸雲等人揚了揚手中的報紙:「昨晚又一名抗日誌士被日本人殺了,現正綁在北站示眾!」
匍匐在地上的中國小工們終於看清楚那張臉,黑濃的劍眉,睫毛很長,靜靜覆蓋在眼皮上,鼻樑高挺,唇薄如葉。是一張俊俏的面孔。他們向著他,重重嗑了三個頭。月光如華,終於露了頭,照在這張面孔上,他們才看清楚,他的薄唇是彎的,恰如帶著笑意。
她記得她送過一把水果刀給這個少年:「我見你看了這把刀好久,我想這把小刀隨身帶著削生梨會很方便。」她把小刀塞在他的手裡,拳著他的手指頭要他握緊。她對這個少年說:「向抒磊,我喜歡你。」他說過:「上海不是我的故鄉。」她說:「我只能待在上海,我爹用命把我送來這裏,我不走。」他沉默,他逃離,他遠走,他再次出現。最後的最後,他永遠留在上海。他還說:「還了你我的今世,也彌補不了你這輩子的辛苦。」雁飛無淚,她能看得很清楚。自下而上,他身上每一寸,沒有比此刻更清晰。她,看到了他的舊傷,沉痾的傷疤,如同他背上的傷。原來沉痾那麼久,原來疤痕那麼猙獰,原來才是他最痛苦的傷口,所以才需要鴉片去麻痹。原來瞞了她那麼久。原來他受過那麼重的傷。她,什麼都不知道。愛上一個不會去愛的人。原來不是不會去愛,而是不能去愛。心口開裂是有聲音的,噼啪碎裂,震耳欲聾。雁飛緩緩蹲下,身體深處的劇痛來勢兇猛,將她的肉骨由內向外剜,由內向外撕裂。
「我們帶你去。」卓陽拉住了歸雲,向歸雲使了眼色。歸雲知道,此時此事,無論如何是阻不了雁飛。「我也去。」展風似找出了發泄的出口,就要衝出門,被卓陽攔住。「你留著,這關節得陪在家裡。杜媽媽早飯還沒吃,你湊什麼熱鬧!」展風聽出卓陽的意思,見母親心急似火地瞪住自己,只好頓足。卓陽已出門叫了兩部黃包車,與歸雲一起扶雁飛上了前一輛,自己坐到后一輛,報了目的地,催促車夫快行而去。歸雲卻希望黃包車能跑得慢一些,時間拖得久一些。她多想挽回雁飛的念頭,讓她回心轉意跟她回家。轉過一條條馬路,一條條弄堂。雁飛疾聲促車夫繞近路走。路能有多遠?不過那麼點路,走過繁華,就是荒涼蕭瑟的北區。歸雲曾住過那邊,也曾想,那個地方是地獄,吞噬了包括她親身父親在內的許多中國人的命。如今,也是地獄。中國人其實都不能真正接近那裡,隔著鐵軌,他們都站在南邊,他們都靜默,他們都閉著唇流淚,還準備了紙鉑香燭,在南邊升騰起裊裊的青煙。那端的十字架是模糊的,因為這裏的人的眼都因淚而模糊,整個天都是模糊的,紅日也變得稀淡。歸雲和卓陽扶下雁飛。他們看見了人群里的蒙娜,這裏只有蒙娜的金髮明亮。蒙娜看到他們,走了過來,她端著相機,她先說:「我沒有拍。」她又說,「上帝不會允許這樣的暴行。」她再說,「你們不要去看,很慘。」雁飛掙開歸雲和卓陽,推開蒙娜。她的聲音疏離而冷淡:「我要看。」她走過去,撥開人群。她記得一個俊美的少年,傲然地站在一室陽光下,他說:「我叫向抒磊。」
誰說日本皇軍紀律嚴明?藤田智也心底嗤笑,日本人和中國人都會陽奉陰違,這點相像得簡直如一母同胞。他穿越校場,想要再賞一回上海的中秋明月。校場一角,有幾個下級士兵指揮中國小工做事https://www•hetubook•com•com。小工是虹口楊浦俘虜的青年壯丁,被抓來軍營里打雜。經年勞作,此刻也不能稱壯丁了,都骨瘦如柴。動作稍慢些,就被日本兵狠狠砸一槍。
藤田智也看見他們又在運屍。士兵向他行軍禮:「擊斃抗日分子一名,現將其屍首運至北站準備明日示眾。」
多艱難!就那麼一點點距離。她捏著信,望著火,失神。天井的鐵門響了,卓陽回來了。他會先將自行車停在天井的一角,再提著水壺往玉蘭樹下土中灑些水,自己也就著天井裡的水龍頭洗把手。再開大門,換鞋,脫下中山裝掛在門口的衣架上。他叫了一聲「媽媽」,卓太太應了他一聲,又向卓漢書的牌位進香鞠躬。這個行動是無聲息的,但是歸雲估摸得出時間。他走進灶庇間,爽朗的聲音傳來:「歸雲,好餓,今晚吃什麼?」她還什麼都沒做,什麼都來不及做。她來不及答,因為眼淚比她預料得來得快,連嘴唇都在哆嗦,全身開始哆嗦,長長的睫毛瑟瑟亂抖。卓陽嚇了一跳,握牢她的手,問:「怎麼了?身體不舒服?還是心情不爽快?」
「沒錯。」他望著她笑。她說:「我保管這些,你保管我送你的那些,都不能給別人。我要你在勝利后完完整整地把東西給我帶回來。」「我,一定會。」歸雲抱住他,頭枕著他的肩。「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只要這一刻,如能化作永恆,就是最大的幸運和幸福。敲門聲響了,永恆那樣短。是卓太太,她手裡捧了一盒月餅,也是杏花樓的長娥奔月,但她蹙眉,「中秋節本是團圓日,這盒子偏偏畫上奔月的嫦娥,不知道勸人合還是勸人散。」歸雲接過月餅盒子:「總歸要人聚不要人散。」拿來小刀將月餅切開,又沏了一壺綠茶。
眼前終於模糊,仍舊不是淚。是黑暗。她再也看不到光明,只剩無邊的疼痛,像波浪襲來,緊縮的,骨肉分裂的痛。
慶姑哭喊:「是你,一直是你攛掇我的展風乾那總危險的事。你只管好你自己男人,幹什麼要拖我的展風下水!」她肆意發泄肆意辱罵肆意哭泣,直到她衰弱無力再講下去。歸雲大聲說:「他會勝利回來,我們要好好過著日子等他。」但是她也無力,退了下去,在灶庇間拉了條凳子,獃獃坐著,看著天。外面颳了半天的風,陰陰鬱郁,不見月華。天井的鐵門沒有關牢,被人一推,輕輕開了。雁飛挺著肚子走了進來,還攜著裴向陽。
「有用嗎?」歸雲反問她,「誰能拯救這種水深火熱?日本人也是信菩薩的,菩薩不允許殺戮,可他們卻殺了那麼多中國人。」蒙娜憤然而起:「我要去請求微薄的公義,立刻就去。」卓陽按住她:「工部局現今軟弱可欺,已被日本人逼得一退再退。做任何申訴都是徒勞。」
卓陽受不了這樣的沉默,他拖了歸雲的手臂進房。堵著門,仗著身高,居高臨下,對她說:「我要你好好聽我說。」歸雲深深吸了氣,逃不掉,她面對他:「好,你說。」「信是共產黨總政治部寫來的,他們歡迎我們代替莫主編從後方加入總政前線記者團。那裡非常需要攝影和撰稿的記者,所以一去就會編入冀東的敵後採訪團,第一個辦公地點在張家口。」
雁飛見狀,笑說:「她終得服軟。」拍拍歸雲的手,「你回去吧!今天中秋,總要人聚不人散的。」歸雲感激:「你總為我想得這樣好。小雁,沒有你我可怎辦?」雁飛道:「小蝶的病不大好,陸明怕今晚也不會回這裏,展風又走了,放老太太一個人過中秋可不好。更何況你和你的卓記者能聚一日是一日。」她推她走,不要她停留,她已為她善後。
雲忽然就散了,露了夕陽,看來今晚會有一輪明月。歸雲回到霞飛坊,先探看鐵門外掛著的郵箱,從裏面拿出一封信,信沒有地址,蓋的郵戳是「晉」。她記得高連長是山西人,她知道山西的簡稱叫「晉」。這封信灼燙了她的手,她將信遠遠扔在灶台上。生火做飯,火舌熊熊四竄。她又捻起信,離火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付諸一炬。
「我要去北站。」「不準!」雁飛柔和地看著歸雲,清晰地再說:「我要去北站。」清晰地又說,「小雲,我要去北站。」
「向先生是位英雄。」「我忍不住我的恨,不為向先生做些什麼,我不能心安理得上前線。」卓陽拍拍他的肩:「一切再計議,現在萬不能現在魯莽。」「你是不是就快去北方了?」展風問。「快了,走之前再辦些事。」卓陽答。「本想把歸雲交給你,讓她這輩子有托,誰知最後她還得一個人。」卓陽黯然,想起還在醫院孤單候著雁飛生產的歸雲,就說:「我去找她,現在也不知謝小姐的情況如何了,歸雲一個人未必能應付。」展風聽他提起雁飛,眉毛一皺。想起清晨雁飛的模樣,如今想來,卻不得解,她為何那般著急要去?卓陽卻早揣悟出其中原委,只尚未能向歸雲求證,他也知曉些展風的心意,故也不多提了,便再說:「我先去醫院,有什麼消息會及時來告知。杜媽媽此刻不能離開人,我們也就這些時日能盡孝。」兩人都默了半晌,卓陽最後向向抒磊的牌位鞠了躬,展風將酒罈子放好。酒又少了一點,悲傷和仇恨又多了幾段,糾纏不清,不知何時休止。
歸雲說:「我是他家女兒。」裴向陽再接再厲,繼續敲門軟語哀求,慶姑的房門開了一道逢,他馬上把月餅奉上,說:「杜奶奶,吃月餅。」慶姑怎硬得起心腸對這副童稚的笑臉,心軟了,將裴向陽放進了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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