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四、留取丹心照汗青

卓陽切齒:「斯文人怎耐做走狗!」他逃不掉了。周文英只驚覺死亡恐懼。他做方進山的軍師,用他自認為的計謀為愚鈍的方進山辦事,方進山死了,繼承他的一切也是他所因得,他要發達。但是沒想到如今的因果。他只叫嚷:「都是方進山和日本人指使,怪不得我。」可是便溺了,顫抖了,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也只能就此罷了。槍響了,最終他的結局亦是同方進山一樣。只是他瞠圓了雙目,臨死還有的不甘心是他所享受的時間太短。爭了一世,只有那麼一瞬。「這個混蛋,至死不悔改。」展風怒道。卓陽收了槍,長長吁嘆,四顧茫然。好像一切結束,好像一切又開始。「展風!」小心的,細弱的呼喚聲。歸鳳柔弱的身影竟循著他們的路跡跟了來。「我們走。」展風拉起歸鳳,同卓陽一起跑出了這條黑暗的弄堂。出去了,是正式離別的時刻。善後的車來得及時,停在路口,有人一把將他們拽上了車,簡短吩咐:「屍體自有我們來處理,你們且快走。」「有勞。」卓陽道。自有人會做得痕迹不落。明日愛國報章會報導「日寇漢奸惡貫滿盈,橫死街頭報應不爽」、日方報館也會打出頭條「我方商賈慘遭不測,支那惡徒戲院行兇」。這一年來,這樣的報導實在太多,多少血流成河在這孤島之上?卓陽只心事重重望著車窗外的黑。那邊廂展風在交代一個丈夫該交代妻子的事。「我娘那裡必定會鬧一番,你將就著點。往後和歸雲照應著過,互相扶持。如果——如果——等不到我,好好——再找個男人——」他沒說完,歸鳳泣不成聲,不允許他說完。卓陽想,他要不要這樣交代歸雲?不,歸雲是他的,生生世世都只是他的。歸雲不願意,他也不願意。他知道。他只能攥緊了拳。
光陰如水,似箭,渡過去,是像寒冰的。歸雲知道自己要勉勵去走,她想珍惜好每寸時間,卻始終無法對卓陽說一句挽留的話。她和卓太太同心協力要照顧好離別前的卓陽,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
月亮將卓陽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歸雲看著那影子很久很久。再牽手,一起回家。
作最後的纏綿。她多想纏著他不讓他走。火車卻鳴笛,如陣前號角,催他走。卓陽遲疑了下,歸雲已一把推開他。「你記著,過期不回的話,生生世世都要做伺候我的小跟班。」卓陽對她行了個軍禮,拎起他沉重的行李,一個跳躍跨上了車。「不準追車,也不準哭。等我回來,好好再過柴米油鹽的日子。」歸雲不追,但是不哭很難。千萬不舍,淚便滾滾奔流。天地那麼大,她的丈夫將遠離。
往口袋裡一掏,再攤手,是兩張照片。一張是她給孤軍營唱戲的戲照,一張是他們的結婚照,都印成方寸小照,能隨身攜帶的。她拿過戲照:「這張你真是欠了我很久。」嘟嘴,「人到手了,道具忘記還了。」
卓陽漸漸遠了,看到流淚的她,又揮手大叫:「記住,別哭,別留傷口。我會小心,我會保重,我會常寫信。」歸雲開了哭腔:「你放心,我會做得很好!」車愈開愈快,他的眉目遠了,人也遠成一個點。彎曲綿延升向遠方的鐵軌,送走了離人。這一去,關山迢迢,生死難卜。歸雲只覺得自己的心丟了一半,隨了他去。留下一半魂,為更好地生活,等待他的歸期。
「再倒回去使手段,長谷川既然不滿藤田,咱們當然繼續給他辦事。」「他會否記仇?」「他更愛財色,不然捨不得大上海做啥?」兩人知己一般地笑了笑。堂倌倒水的手勢不算熟練,歪歪斜斜灑了水,被山田劈頭就賞了一巴掌,堂倌戰戰兢兢忙不迭用肩頭的抹布擦了乾淨,又被二人身邊五大三粗的隨從推了個趔趄。勢弱的人吃虧,勉強站穩還要向爺們低頭哈腰三番再離去。做大爺的甩了白底描字灑金摺扇,篤悠悠看戲。在戲里,他們也能忘卻他們的煩惱。
「是。」「我可以寫一封推薦信薦你去去重慶。」「哪處都一樣,一樣做抵抗外侮的事。」陳默端詳他,心中輕嘆一聲也就罷了,終說:「好人才總用不過來。向抒磊即是,你也是。」
「我是天生反骨。向先生也一樣。都成不了事。」陳默卻嘆道:「若向抒磊有你半分圓通心思,也不會成為紀律整頓的眾矢之的,更不會就硬著頭皮上去以身報國。」卓陽做個驚駭的鬼臉:「我最怕委員長和你們主任這樣的整頓手法。」陳默指了指桌上的紅包:「把這個東西拿回去。」卓陽猴皮一笑:「不收。」又正色而言,「這是我一家大小的心意。我家雖只是大上海的滄海一粟,也是曉得大義的。」陳默著手拿起紅紙包,掂了掂,有些無奈,道:「你是讓我不得不『費心』照顧你那滄海一粟的家了!」卓陽搖頭,眼若朗星,正直而誠摯:「我這一走不下三五年恐怕也回不了家,局勢動蕩,危機四伏,很多事都會預料不到。我魯鈍,只能想出這法子保護我母親和妻子。」「卓陽啊卓陽,你真是上海男小囡中的人精。」「這是我真心謝陳組長的。眾人服陳組長,服在哪裡大家心裏都明白。」卓陽又鞠了一躬。
它流不進海里,只是繚亂終了。「你知道為什麼千百年來,行內的人總相傳這幅字的收藏章鑒珍貴于賦的本身了吧!」卓陽完全打開了捲軸,長長的鋪滿了睡榻。藤田智也的手也終於觸上了這幅字,不敢稍用力氣,更怕褻瀆先賢。「但我可不這麼認為。」卓陽看到藤田智也的手指繼續顫抖,「這個字本身的含義珍貴于這上面所有的印章。」「我相信hetubook.com•com時至今日,所有的中國人和日本人都不如鑒真大師更懂這個字的含義。『思故』只不過是後人強安的名號罷了。」原來大師臨終只想到了一個字,紀念他的一生。藤田智也念了出來。「和。」這就是《思故賦》的全部內容。太意外、太震撼、也太——藤田智也模糊的眼前發了黑。鑒真大師如何在黑暗的世界里寫出了這個字來總結他的一生,而他又如何在光明的世界里看到這個字而恍如進入黑暗。
藤田智也自己站起來,他從不假手於人。「你放心地走吧!」他們都了解對方,只是時間不對、地點不對,天時、地利、人和沒有一樣對。卓陽想嘆息,離去的時候,他關切地說:「師兄,鴉片不是好東西。」「我知道。」門闔上,他背著門,從窗口望出去。卓陽卓然地走在馬路上,他迎著陽光。
圓桌上的茶水已沏好,熱騰騰。燈暗下,戲開場。眼前只有模糊白霧。開鑼的戲是單演的折子戲——《十八相送》。大紅幕布拉開,是光鮮亮麗的角兒們上場。
車子先把他送回家,他和展風交相握牢手。各自道:「保重。」從此一南一北,各自報國。歸雲等在玉蘭樹下,卓太太等在卓漢書的大字下。都在等他回來。三人相對,無言亦無語。他的行李老早打好包,整齊放在客堂間的中央,等待他拿走。行李很重,滿載她們的愛。
也許後來當卓漢書無意中得到了鑒真大師的這幅字,他才驚覺自己不確定的甚至是妄想的想法竟和這位先賢大師的理解如此脈脈相通。士,真可為知己者死。卓漢書懂,那字后密密排著的歷代大師們也懂。卓陽和藤田智也隔著這千年長卷,都有慷慨千言,臨到這字前,只能無辭以對。
「你們把我當肥豬養!」卓陽玩笑。卓太太和歸雲不笑,她們雖不笑,倒是也不哭了。深秋即將來臨,冷涼日漸刺骨,逼迫每個人都去做出選擇。國與家,太艱難了,這是一條茫茫不見頭的路。歸雲覺得自己也是一腳踏上去,就像展風說的,沒有法子回頭。她一力跟著卓陽走,但也不是「嫁雞隨雞」的妥協,只因這是她的愛情,她就負責到底。這樣一想,歸雲的心中多些暖氣。
是有千言萬語,但又怕說出口后更有千言萬語。屆時難禁,只噤口,再不說。
他哈哈笑:「一隻袖子我照穿不誤。」又想起來似道,「我也有東西還欠你。」
這回的擁抱,真心實意,誠摯得兩人熱淚盈眶。末了,展風細細將計劃敘述給歸鳳聽,歸鳳傾耳相聽,無比認真。她急切地說:「我能幫你做什麼?像以前歸雲和謝小姐那樣子的。」「了結了周文英,你就可以回家了。」展風道,「你幫我照顧娘。」他握上了她的手,她的手腕上戴著他送的腕帶。也是雁飛送他的。他握上腕帶的那刻,沒有想到雁飛。細細摩著那已經粗糙的白色細帶子,上面有他父親的死忌。展風想,從那時起,國讎和家恨,推著他一路走。如同整個中國,走在艱難的黑暗的歲月里,聽不到吉音。他想要打破黑暗,擁抱朝陽。戲院外凄清將離的人兒,戲院內,還是孤島上海的欣欣向榮的繁華。人們希冀快樂、消磨時光,更願意麻痹神經,像迷戀鴉片一樣迷戀這樣的娛樂,也成就了投機的新貴。袁經理經營戲院頗志得意滿,更會左右逢源。逢貴客看戲,他親自引路,後頭更有貴客的隨從十幾,闊步大擺直往前排走。一般戲客都得讓路。「山田先生,周先生,裏面請。」他分了主次,再打廣告,「明宵百樂門有鄧嬋娟全新亮相,嗓子可一比周璇。」但他的客人心事重重。一眾不語,浩蕩至第一排的雅座。有軟座,有圓桌,桌上擺齊五香瓜子、鹽津棗、甘草梅子、花生仁,甚是齊全。只是缺了茶水。袁經理善辨聲色,貴客不耐煩,他也不多話,吆喝堂倌過來上茶。佝僂著背脊低著頭的「老」堂倌拎著銅銱小跑來,袁經理看著面生,隨口一問:「新來的?」
蒙娜大笑:「瞧他,沒有你膽子大?」兩人都瞅著卓陽笑。歸雲同蒙娜幹掉了一瓶紅酒,卓陽以為歸雲會醉,但歸雲的酒量遠在卓陽的意料之外,只是紅了臉頰,有些微醺。卓陽知道紅酒後勁大,就先帶著歸雲要回去,蒙娜同卓陽道別,說:「我想你的選擇是正確的。」他們擁抱,是告別的擁抱。卓陽囑咐蒙娜:「你們兩個自上海要互相照應。」
「如此唱腔如此扮相,可惜可惜。」「等下散場,我可牽線。」山田大樂,拿起茶杯猛喝一口。台上十八相送,生離悲戚。山田皺皺眉頭,扶桌,倒伏于上,手裡摺扇重落地上,被絲弦的音律蓋住。
微醺的使人暗醉的墮落的香散去,煙槍久不拔火,悄然熄滅。卓陽受不住這沉悶,一把推開緊閉的窗,新鮮的陽光和空氣一涌而入,陽光在兩人的身上流轉。
卓陽的報社同事已陸續走了,只留了「真奇怪」三人同卓陽,他們是那日慘劇的目擊者,目擊之後,成了善後者。蒙娜趕在他們走之前在德大西菜社包了包房做餞別宴,他們一走,《朝報》就真的結束了,蒙娜的掩護工作也即將告終,不需要再做中國報紙的大洋旗。她另起了爐灶,竟又集合了一幫英美的新聞工作者重起爐灶,開始專做外文版的時政報刊,為原先同莫主編合作的白俄人士亞當夫在西愛咸斯路上秘密辦的國際電台提供英文新聞稿件。眾人都為蒙娜孤身上陣擔心,蒙娜倒是不懼的,說:「畢竟我是美國人,日本人能拿我怎樣?」說這話的時候,她帶著點桀驁。「https://m•hetubook•com•com國家強有多好!」卓陽輕嘆。歸雲端起酒杯,是她從沒有喝過的紅酒,紅色烈如火,早已燒灼她的心。她望定蒙娜,真誠地讚賞地笑:「我敬你!」蒙娜和她碰杯,紅色液體隔杯碰撞,是個「人」字。握著杯子的手都充滿力量。兩個女人都笑了,蒙娜說:「我要親一下陽,作為吻別。」甄齊關三人尷尬,卓陽也變了色,都沒想到蒙娜大胆至此。可是歸雲坦然地笑了笑,她把卓陽推到跟前,說:「我做主,給你親。」
卓陽只好站著。藤田智也忽然極無奈地笑了:「如果你現在上來揍我,我必定不堪一擊。」
「走吧。向你爸爸道個別。」門闔上,不知母親的淚是否決堤,他都不能回頭。燃香,禱告。抬頭是卓漢書的遺像,炯炯的目,莊嚴又慈藹。遺像下面是遺作,是父親最後留給他的話。
藤田智也終於握住了捲軸:「真不愧是做過記者的人,你讓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來拒絕你的『美意』。」「我本來就不想讓師兄拒絕。」卓陽意欲俯身將半伏在睡榻上的藤田智也扶起來。似乎一切過去了,他表達對一個朋友的關切。
卓陽已經吻住了她的笑顏,一閃身躲進梧桐后的弄堂轉角的無人處。對住她唇,深深深深吻下去。歸雲趁著酒意,伸出手臂勾緊他的脖子,只有這時候,她不用放開他。這一夜,是卓陽攬著歸雲散步回家,將夜色中大上海的大小馬路仔細走個遍。他們甚至去了小時候初次見面的外灘附近的小弄堂,只是記憶久遠,都記不住到底是哪一條。卓陽和歸雲的記憶又有出入,兩人記著相反方向的兩條弄堂。歸雲扯著他的袖子嬌嗔爭了番,卓陽便存心做小伏地哄著她。只末了,歸雲忽悠悠一嘆:「當年那告地狀的姐姐不知後來如何了。」「如果有一天不用再有當日那女子那般凄慘景象出現在街頭,中國才能得來真正光明。」
「女人要老先老腳,我媽的腳還像少女一般樣,可見保養有多好。」卓陽用溫軟的布小心擦拭,一遍又一遍。誰都想永遠不要停下來。還是卓太太道:「好了好了,別誤了時辰。」他與母親擁抱,任母親揉亂了他的發,好像幼時那樣。再被母親輕輕一推。
他的胸膛震動了一下,她抬起頭,倔強地瞅著他:「我不會比蒙娜差勁,這個時候,中國人更不能差勁。」他能看見她秋波盈盈,專註地注視他,似要把他的模樣刻進心底,存放生生世世。
黑夜應該很長,但是卓家的黑夜卻是那樣短。天邊第一絲曙光照進來。卓太太先起身,她的面容慈祥柔和,如沐清晨的霞光。她說:「媽媽累了,先去睡覺。等醒來的時候,就能看到我的卓陽好好在家裡練毛筆字。」
周文英乍覺,他無驚呼,亦有同類經驗。只盯著那茶,他差些就如這山田一般樣。
「當是——民主之大和,文化之大和,經濟之大和,各國民眾之大和。」卓漢書坦蕩地侃侃而談,「我之理解當如此。如能真這樣?實乃東亞之幸——」但終無言沉吟,后無下文。
「你真懶,早說要賠我一件,現在才有成貨。」他刮她的鼻子。她的大眼睛如同雨中的上海,總浸泡在水裡,盈盈的。他從她的眼裡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固執地站著。卓太太只搖頭:「罷了。我自來從著你們父子二人,你都這樣說,我還好怎麼說?你們父子連心,到底是一個路子上的人。」長嘆一聲,「你去吧!」卓陽找了塊綢布將捲軸包好,又從書架深處拿出了紅紙包好的一卷布包,用手掂了掂,塞進衣兜里出了門。他先去了四馬路的樂也逍遙樓。堂倌殷勤上來招呼,他塞給堂倌幾個銅板,說找一位高個子的王先生,並把外貌特徵大致形容了一遍。堂倌很伶俐,領著他上二樓的包廂,在一間包廂門前停下,門上掛著八寶門牌,鐫刻「浮生」二字,八寶只得一寶,「浮生」之下全部是浮雲。
卓陽謝了堂倌,敲敲門,不待裡頭人答應便推門而入。房裡煙氣蒸騰,陳設簡單,一條睡榻上躺著蕭條的人,舉著煙槍吞雲吐霧。滿臉都是灰氣,原本灼灼的眼眸早沒了最初的光彩,只聊賴地順著煙槍的方向不知望向哪個方向。
卓陽討價還價:「要是晚一天呢?」「晚一天也不行。」他的小指糾纏上他的小指,她用力扣住,狠狠一用勁地勾扯。小指連心,心中一抽痛。
陳默爽然大笑:「都是為國捐軀的命,沒有誰仰仗誰。」展風是有些心折的,他從向抒磊處也聽過好些陳墨的事迹,他帶領鋤奸隊乾的那些活兒出奇的膽大包天,連日軍的軍艦都炸得。卓陽使眼色讓他出去,他接過翎子,借故先走。室內只留卓陽和陳默兩人。「陳組長,他們原來不屬鋤奸隊的編製。」「我知道。」「向抒磊的精神很是感染他們,故他們團結一心想要報仇。」「不屬我的編製我不會管。」都是聰明人,還能網開一面。卓陽從口袋裡拿出那捲紅包。「陳組長,近來杜先生辦的抗戰募捐,算上我的一份。」陳墨眉心微皺,看著那捲紅包,說:「小孩子少給我打啞謎。」卓陽指了指陳墨的手腕:「陳組長連金錶都捐了,我就捐不得金條?」陳墨撫了下空空的手腕:「你真可去做包打聽了。」又問,「你真要代替莫華之去北邊?」
他們捧得的才是角兒,不捧的也難成角兒。兩人都捧過角兒,也是做過大佬的人物。這樣的亂世,才有他們的出人頭地。所以他們是異國的知己,偶然相逢,彼此投契,合作無間。山田盯牢歸鳳的粉面玉腮。「當年我捧筱鳳鳴的m.hetubook.com.com時候,這丫頭還是一個龍套,誰能想如今成了大紅的頭肩。」
卓陽也笑了:「我不打不堪一擊的敵人。今天我來是請我的師兄看一件東西。」
陳默蘧然變色,端凝的面一板:「我陳冰思向來言出必行,何曾又肯或不肯?你當向抒磊肯大義獻身,我陳冰思就報不得這同胞血仇?」他說得氣勢頗雄,一下震住展風。他退後兩步,又抱拳:「仰仗陳組長了。」
蒙娜作勢,要擁抱卓陽,卓陽往後退了退,說:「喂喂,別拿我當賭注開頑笑!」
卓陽笑著直言:「我每回找陳組長總是討事情的,今天把人給帶來了。」他向展風介紹,「這位是鋤奸隊的陳墨組長。」展風閃爍不定,大吃一驚。卓陽介紹展風:「這位就是向先生的舊部。」陳墨點點頭,笑道:「向抒磊確有他的一套,帶出來的人這樣重義,你們很好。」
藤田智也將煙槍放在榻上的短几上,半坐起身,他已經看到了卓陽胳膊下夾的捲軸。
終須起身,她回房,將她為他織的一件毛衣拿了出來,是藍色的。在他身上比了比。
歸雲的大眼睛眨都不眨,只看牢他。「辦完事的第二天我就要走了。」月亮升起來,又被烏雲遮住,好像夏季久違的雨季又要來了。晚風颯颯,空氣是濕的,心情也是濕的。歸雲緊緊看著卓陽,想把他的魂兒直念到自己靈魂深處,再也不放他走。
「老師,您如何看大和民族這個『和』字?」他記起來,他是曾經如此問過卓漢書的。
陳墨最後再嘆:「但願我們不會在戰場上成為敵人。」「陳組長的勇氣膽略永遠是卓陽學習的目標。」卓陽認真地說。卓陽和陳默繼而就周文英的事情上又聊多幾句,陳默在暗殺行動上經驗豐富,將種種環節一思索,便琢磨出兩全的辦法。卓陽知道陳默並不會去實際操作這些案子,便探得配合他們行動的負責人的聯繫方式,就此告別。展風還等在大世界門口,他一見卓陽出來就忙問:「他會真心幫咱們?」
「媽,我相信爸爸,讓我代爸爸辦完這件事。」卓陽執意,扶著母親坐下,「我原也不想管。經過這些時日,想起爸爸生前種種,許多事情我想透了。我想爸爸會高興的。」
「托經理福,賞口飯吃。」托他蔭籟的小角色,他不再關心,另去伺候他關心的大客人。堂倌開了茶葉罐子,在玻璃杯里灑了茶葉,再洒水。邊聽到兩位貴客談話。「誰知道長谷川竟然不願去華北升少將,寧願在上海當大佐。」「誰肯離開花花大世界?」「我們先前還去打藤田智也的關節,您也知道這位大佐和這位少佐一向不和。」
「我會和歸雲說。」展風沉吟思索:「是啊,歸雲怎麼會不答應你,她總那樣善解人意。」卓陽望望西邊的天空。殘陽如血,浮雲似萍。「我該回家吃晚飯了。」到了家,歸雲早已擺放好餐桌,照例晚宴豐盛。卓陽從她的背後抱住她,說:「行動的時間定好了,也有軍統那邊的人協助,問題是不大的。」
卓陽掂了掂,笑嘻嘻道:「夠我穿三四年,等回來再買新的。」歸雲和卓太太各自別開臉。夜裡只點了煤油燈,暗綽綽,他看不清她們的臉上有沒有淚。一家人只是靜靜坐著,等待黎明。
弦樂不斷,悲戚欲發震耳欲聾,掩蓋一切。他亂了步伐,由隨從護在中心,急速撤退。及至他行到戲院的門前,燈一下暗了,弦樂驟停,漆黑一片。觀眾慌亂不解,先竊竊私語,有人喊「停電了」,繼而就是騷動,觀眾爭嚷要退票,紛紛往門口擠。周文英被人群擠在最前方,他感覺面上一熱,撲鼻的就是血腥氣。原來是擋在他身前的隨從中了暗招,心下愈加驚慌失措,想要快快脫身。怎耐人擠人,他無法逃出生天。有隻大手從人群里伸過來,將他拉脫出去。他心下一喜,以為是機靈的隨從助他脫身,便跟著那人從大門擠了出去,一路從戲院後門跑出。他不及細看,就被當作一把垃圾一樣丟在路邊。眼冒金星好容易定睛。大吃一驚,大驚失色。他跟錯了人。眼前的正是那沏茶的堂倌,只是既不佝僂也不勢弱,而且眼熟。堂倌抹灑了臉,他看清楚。「杜展風,你要多少錢?」「無錢無勢你還能幹什麼!」展風冷笑。周文英服軟:「你們好好去雲南,還回來作甚?日本人要抓你們呢!」「回來料理漢奸。」周文英氣弱,見桶長的弄堂里四下無人,他憑著僥倖拔腿跑。可路口被人堵著,頎長的身影也熟悉。「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父親是日本人逼死,那主編也是方進山派了人炸死。」
這回顯然是卓陽事先安排好了的,他也懂了卓陽的用意,但此刻心中慷慨又憤慨,立時住口,不知怎麼說。卓陽朝他點下頭,他沉了沉氣,恭敬地朝陳墨做了一個揖,話也順出來了:「請陳組長助我們為向先生報此大仇。」 陳墨望住卓陽搖頭:「我就曉得你還來磨我。」卓陽道:「這回要拜託陳組長了,我們自會親自動手的,但――」陳墨點點頭:「槍支彈藥一應俱全,我們的人會接應掩護善後。」卓陽隆重地鞠躬,說:「謝陳組長助我報父仇。」陳墨嘆氣,說:「周文英是向抒磊最後沒有完成的任務,于情于理我們須了結這筆惡賬。」
卓陽愣愣看著二人糾纏又分開的小指好一陣,才又道:「藤田智也那兒我是打過招呼了,他應當是能值得信賴的。幫會那裡我也去求了個人情,陳墨好義氣好聲名,我們這些小民的小事援手應不在話下。」將陳默等事迹簡要敘述一遍,又將其中關節交代清楚。歸雲聽得甚是認真,和_圖_書聽罷她說:「如若迫不得己,我也不會去擅自求他們。藤田先生那裡本就複雜,幫會那邊更是不用提了。只希望一切能太平。」一家人用完晚飯,卓陽陪著母親敘了一陣話,又回到自己房裡。歸雲正飛針走線織那件毛衣。他上前將針線拿開,撫摸著那半成的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寸草心,三春暉,惟有回時再報。他的心念太亂,胸中滾滾奔流的是豪情和柔情的交纏不清。時間停駐,有多好。有人敲門,因為時間正流逝。是卓太太,她手裡捧著五六件新衣服進來。一件一件嘮叨:「這是中山裝,我在鴻祥選了料子定做,比你以前的都要挺括;這兩件是襯衫,你愛乾淨,但到了前邊哪裡能顧及到這些,惟多做些勤換換;這兩件是毛衣,都是我自己織的,織得很密,北方天冷,能擋風;這件是託了安德烈從白俄那裡買來的皮衣,我知道前邊都要穿統一的軍裝,軍裝外能披披這個。」卓陽笑道:「媽媽,我會被批判成小資產階級。」卓太太嗔道:「胡說,我們家一清二白,不比那些人更顯赫。」左是衣,右也是衣,真正依依不捨。一家三口聚在那一刻,天倫實在太短了。在卓太太走開之後,歸雲問卓陽:「你們準備怎麼做?」卓陽毫不隱瞞:「也許挑『寶蟾戲院』下手,周文英把方進山的愛好繼承了十足十,不但繼續做漢奸,還愛看越劇。只有在戲園子里才有可乘之機。」歸雲心急:「歸鳳怎辦?」卓陽怔了。他竟把歸鳳這茬沒有計算在內。其實,展風是想到了。從大世界回家的路上,卓陽已將和陳墨商量的計策和展風一一說明。陳默手裡的情報是:最近周文英流連舞廳和戲院,但身邊會有打手和保鏢跟著。陳墨問過卓陽:「你們熟哪邊?」卓陽道:「戲院,展風家的戲班子在那裡駐場子。」展風也這樣想。正如陳默的觀點,人多,光線黯,環境雜亂。以及,他很熟悉這裏。他同和卓陽確定下來。回到家中,他想到了歸鳳,決定趁著夜黑去尋歸鳳。展風選在戲院後門的那棵梧桐樹下,遣了弄堂口的玩耍的小孩子進後台送紙條。歸鳳立刻就出來了。她是驚鄂的,慌亂的,又隱隱有著氣惱。她以為展風已經走了,不想他又折返回來。這情這景,已是回來多日的形態。而她必定是最後一個知道。歸鳳哭了,帶著委屈。展風箭步上前,擁抱住她。唯這時,她才能感受到自己是擁有了他。「我會幹掉周文英再走。」展風說實話的時候有些忐忑地看著歸鳳。歸鳳先是眼裡有驚懼,只有那麼小會,竟笑了。「你小心就好,做了這事還上前線?」展風摸不著頭腦,他是思考再三才決定向歸鳳坦白,按照歸鳳自小的性子,必是會有驚怕。何曾想到歸鳳如此安危不驚,只著急問他的安全。「請了行家幫忙,按照往常的經驗行事,我不會再出岔子。」他小心地說,瞅著歸鳳平和的面色,「辦完事就會再去南邊。」歸鳳低了頭又抬了頭:「你只消記得我這麼個人兒在這邊就好了。」「歸鳳——」她去捂他的嘴。「展風,你如果狠心一些,我也就死了這條心。可你不是個狠心的人,我都這樣了,你都肯給我這麼個位置待著,就是我的福氣。我早說過了。其他的,我一概不會管了,也不會怕了。」
「《朝日新聞》上說日本的天皇得到夢寐以求的《思故賦》,齋戒三天以示虔誠。就在那三天,重慶還在受著大轟炸,死傷無數。」卓陽將捲軸放在了榻上,「我不知道那是怎樣一幅《思故賦》,報紙上說這卷賦上煌煌千言,希望中國和日本攜手交好,永結兄弟之邦,便是佛光普照的大治。日本的記者認為你們的聖戰是符合大師對『大治』的嚮往。」藤田智也渴慕地望著他手裡的捲軸,伸出手,微震,他想要將捲軸外面的布揭開,只是又退縮,不敢。「師兄,你對大師還是有幾分了解的。所以——」卓陽頓了一頓,「大師一定不會怪罪你草擬的內容。」他將布扯開,小心翼翼打開捲軸。捲軸很長,卓陽卷得很慢。一片雪白,還是一片雪白,雪白上零落的鮮紅或暗黑或深褐的印章,大大小小,各樣的形狀,記錄不同的年代,和不同人的人生。那些如雷貫耳的名字被定格在這片雪白上,就像歷史畫卷上的落款陳漬,將雪白的篇章渲染得濃墨重彩。藤田智也低頭定神,痴痴看著那片卷不完的雪白,和令他驚嘆的款款章鑒。
次日一早,卓陽送歸雲去飯莊,又折回了家,到卓漢書的書房裡將書架頂層一排書籍后的一卷捲軸抽了出來。卓太太見狀,趕忙過來問他:「你翻出這個幹嘛?」卓陽將捲軸上的灰塵擦拭乾凈。「爸爸將家裡許多藏品都藏好了,但唯獨留下這個。我想,我明白他意思了。」
她的天她的地,從來只得他一個。說出這話,歸鳳也才方知,只因展風,她是可以什麼都不懼的。展風也才知道,他對她的實話竟可以讓她如此滿足。是他從來沒有了解過她。往後的人生,他就是她的天,再顧不了旁的人,念不起旁的人了。
卓太太堵住卓陽:「你勿瞎來,我們不必多管別人家的事,尤其是那種人。」
卓陽道:「他在青幫里在政府那方面混到如今的位子,又殺了那麼多漢奸日寇,自有他的一套和他的氣度。我們要萬無一失,還不得不求他。」頓一下,又道:「為向先生報仇也是他的責任。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展風點點頭,爭道:「我們來干,你別來,你要有個什麼事,我家歸雲怎麼辦。」
她始終帶笑,由卓陽服侍她梳洗。歸雲倒來了熱水和-圖-書,卓陽蹲下,為母親洗腳。
「也許鑒真大師和我父親,都是一廂情願的人。」卓陽轉身將這捲軸捲起來,推到了藤田智也面前。藤田智也吃了一驚。俯下身的卓陽身上有太陽關顧的痕迹,原來他對著陽光,便多了那一層七彩的霞染在眉頭眼額。「師兄,奉我父親的遺志,把這幅字送給你。」「你開玩笑?」「這幅字只因日本那位天皇要了才價值連城,非得要用人命來換。你我皆知鑒真大師非書畫名家,尤其晚年眼盲,彌留之際又筆力趨弱,若不是那些名家印鑒,恐那些收藏人士也不會趨之若鶩。它的有形價值是可判的,但對於某些人,它的無形價值更重要。」藤田智也撫案一笑:「卓陽,你要我用什麼來換?」卓陽回他清傲的笑:「我要我家人平安。在於我,父親早就說過我是敗家子,我自愧,我家人的價值高於這幅字。在師兄,這幅字的意義不一樣。」說完,他懇切地望定藤田智也。
藤田智也想,他也想如此走出去,面對陽光。卓陽離開樂也逍遙樓,旋即去了杜家。展風正等他,見他就問:「你讓我等你,今朝到底要帶我去哪處?」卓陽篤定道:「找個能幫咱們的人。」展風猶猶疑疑跟他走,轉道去的卻是四馬路和大馬路中間的大世界。這處是上海人熟悉的標新立異的娛樂場,他還做戲班子少爺的時候,也和三五好友過來耍過,花上小洋三四角,在裡頭看過露天戲班子,照過哈哈鏡,還耍了一回美國進口的老虎機,卻把一身帶著的四塊大洋輸了個精光,回家免不得被杜班主一頓狠罵。只是這回他起不了耍樂的心思。邁進大世界后,見卓陽頗熟門熟路,好生詫異,便攔住卓陽,止步。「兄弟,你到底打什麼算盤?」卓陽說:「找那能幫我們收拾掉周文英的人。」展風靈機一觸:「你又想請外援?」「是。」卓陽繼續往前走,一路往深處過去,走過「遊客止步」的立牌,有一個門面體面的辦公室。他敲了門,門內有人道了聲「請進」。推開門,先見到滿壁莊重嚴謹的字畫,當眼處供奉了一個財神的神瓮。端坐在辦公桌后的人見到卓陽,熟人似地笑了笑,道:「好小子,又有何貴幹?」
直到最後,他瞪大了眼睛。竟然只有一個字。左邊雄渾有力,是蒼勁的山峰,風骨鮮明。右邊一勢伏低,力道勢微,及至最後一筆,本應乾淨利落,簡短收筆,然,寫他的人可能已近油盡燈枯,手腕收力不及又無後勁,只得將這筆寫得縹緲無力,綿延婉轉,似一彎山間流下的洶湧溪流,悠悠蕩蕩掙扎著要匯流入海,竟然在中途乾涸了。
展風卻又不安了,又問:「陳組長,你們真肯助我們為向先生報這仇?」
蒙娜點頭,碧藍的眼,忽而如潮漲般濕潤。出了西菜社,歸雲受了冷風一吹,醺醉去了些,她甩脫卓陽的手,在深夜的馬路上激奮地跑了幾步,大口喘了氣又深深呼吸。「卓陽,有時候我跑不過你,有時候我比快。」她轉頭,回憶浮上來,「小時候我也給了那個告地狀的姐姐三塊大洋。你知道嗎?那是我當時僅有的財產。」卓陽跑上來牽住她的手:「還逞強,我看定是醉了。」歸雲伏在他的胸前:「現在你是我僅有的財產,我要把你給交出去了。」
歸雲想,我不能哭。她死死抓著卓陽的行李,死死咬著唇。不鬆口,不說話,恐怕稍一鬆懈,心底某處就會崩塌。終至熙攘的火車站。是在廢墟上重建的南站,簡陋而遺留硝煙的氣味。廢墟下的屍骨仍未寒,但新樓已經必須繼續堅硬如鐵地矗立在這裏送迎南來北往的客。還送去即將進入硝煙的戰士。歸雲已經覺得卓陽如戰士,她將送他去戰場。卓陽卻不願做戰士,他只想和他的小妻子有最後溫存的時分。候車室的角落,有處柱子擋著,卓陽拉了歸雲過來,不管其他,只有彼此。他欲言又止,她已經踮起腳,封住他的唇。
「我把我一輩子都賠給你了,還不夠?」又嘆,「還有一隻袖子,我怎麼來得及?」
「的確不一樣。」藤田智也要拿起那捲軸,輕輕一碰,又似那捲軸重似千金,他縮回了手,背到身後,面向窗外,「思故,原來不僅是思故。都小覷了大師的原意。」說完驚覺,自己的姿勢竟有幾分肖似卓漢書。「卓陽,你太過慷慨,也太過精明。」「因為我相信師兄可以做好這卷字帖的下一個主人,為鑒真大師守好他的遺志。」
卓陽叫了一聲:「師兄。」藤田智也放下煙槍,坐起身,灰暗的眼中恢復了些神采,還有疑惑:「卓陽?」瞬間整肅神情,伸手邀請,「請坐。」說完才發覺這小小包廂內除了睡榻別無他物,而睡榻又被自己霸佔著。
他拍自己腦門:「現在還也不遲。這張結婚照我隨身帶好了,走到那裡都帶著,就像你一直在我身邊監督我。」一人一張。歸雲伸出手指頭,要和他勾手。「來發誓,要是三年五載回不來,就要生生世世做我的小跟班,整日整日陪著我。」
展風胸中一股氣上下奔涌,這背後的人物,他第一次得見。只是向抒磊的事仍讓他不滿和不平。
「你就是這樣不願認輸。」她「吃吃」地笑:「你說,當年我可沒輸你。你付出一小部分,我付出的是我的全部。」
「老兄喜歡的話,就多多給些銀盾。自我們那方先生故去,這位姨太太聲勢可是大不如前了。」
卓陽決然轉身,他想拿起他的行李,但是歸雲比他快。她倔強地使勁地拎住。「我來送你。」他便擁著她走出家門。霞光下的玉蘭樹綻放清新的芬芳,掃盡秋的蕭瑟。可是秋風起,點點離人淚,欲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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