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三五、一季蕭瑟秋風起

蒙娜聽說她有故事,閉嘴傾聽。雁飛的目光卻遠了,在上海的最高處,她回到她人生的最遠處。她伸出手,指著東南方,那裡一片高矮不均卻整齊的屋檐,有的開了老虎天窗,齊齊對向南方。屋檐下的路卻是看不清的,模糊的,不分經緯的。似蛛網。蒙娜熟悉那裡,但是她努力聽雁飛說話。其實她的中文還並不十分熟練,所以她須費力氣聽一些複雜的中文句子。「那裡的弄堂很曲折,彎彎斜斜總也走不完。有個女孩曾經以為能走出去,可結果總也走不出去。」「我也在那裡住過,確實難走,像迷宮。」蒙娜皺皺眉。雁飛笑得很無奈:「是啊,是迷宮,走不出去。」她繼續說她的故事,「女孩被迫做了妓|女,就像那裡很多妓|女一樣,送往迎來,人生沒有希望。她十分狠毒,憎恨逼她為娼的人。」
「向抒磊 之墓」比牌位上少了「英雄」兩個字。他要到這眾人間,非要去掉頭銜,掩住往事。
雁飛好笑地看著司機駭然的神色,多支付了他些車費,免他的驚惶。大雨過後,墓園的泥地上到處都是枯葉和落花,真的是零落成泥。這裏葬了很多人,墓碑幢幢,百隻態一樣形,人生不過一座碑。雁飛想,她可不要一座碑。她信步走進深處。他的碑畢竟是不一樣的。她能在幾百座一模一樣的墓碑中一眼看到。她走到他的身邊。
雁飛別過自己的客人,牽了蒙娜的手:「來,我請你去國際飯店二十四樓屋頂花園吃西餅。」
她說:「在我遇到你之前,我這輩子已經木已成舟了。真的,不是你的錯。」
卓陽為他選了一座好穴,讓他能背倚著巍巍的松樹。這時節,永不凋零的也就松柏。他可以和他們長青。不過他說過,北方的森林里耐旱樹木眾多,棵棵都是參聳入天,永不凋零的好木。只是他們再也無法回去,有那麼一棵松樹相伴,也就夠了。雁飛沒有帶香火,不能上香,只能站著,看墓碑上的名字。是卓陽的筆跡。
蒙娜很樂意,和雁飛相攜走出洋房。花園裡停了若干輛小汽車,都是客人們的,黑壓壓排得整齊。她們走到門外又來一輛,黑色的弧線,駛得飛快。在大鐵門口戛然而止,走下來兩個人。雁飛和蒙娜都微微愣了。來人朝雁飛一招呼。「謝小姐。」蒙娜認出其中一個,是這棟花園洋房的舊主人,賣了這棟洋房的王少全王小開。她十分訝異。
「我有朋友——」「蒙娜——」雁飛用潔白的餐巾擦凈了嘴,她湊近蒙娜,笑道,「來,我給你說一個故事。」
杜家的客堂間里坐了三個女人,雁飛、歸鳳、慶姑。慶姑正搖著撥浪鼓逗雁飛懷裡的江江,道:「江江是歸雲的乾女兒,也是我的干外孫女,你放心吧,我會帶好的。」歸雲驚疑不定地看向雁飛。雁飛笑道:「以後要煩杜媽媽了。」慶姑向歸雲點點頭,嘆氣,忽流了淚:「歸鳳回來了,你也來了,我就曉得你們心裏緊掛住我。該來的來,要走的走,啥都不能勉強。我想通了,這輩子也不得不這樣過——」她的心底終還有辛酸,一時難禁。歸雲還是看向雁飛,雁飛只是安慰地朝慶姑笑。慶姑拉住了歸鳳的手,道:「外邊兵荒馬亂,你還是回家來的好。只剩咱們娘仨,咱們得一道好好過。」歸鳳哽咽,叫了一聲「娘」。又回到最初,回到有她一份的家。只是歸雲心底有疑,又拉了雁飛到角落,問:「昨晚上你用了什麼法子安撫了我娘?」
「你像女明星了。」「誰說我不是呢?」雁飛的細眉又一挑。蒙娜端詳,這雙眉毛畫的跟阮玲玉一樣的圓滑纖細,說不盡的風情無限。
再迎向歸來的歸鳳。歸鳳和雁飛在門口打了一個招呼,擦肩而過,只是雁飛不回頭直往前走,歸鳳卻停駐腳步,怔怔看著她的背影。「你不留她?」她問歸雲。「從來沒有誰能留住小雁。」歸雲說。慶姑已經站在家門口抱著江江迎接她們。「快快回來,外頭越來越亂,讓他們男人去搞吧!咱們過好咱們的日子,已經算對得起他們了。」歸云云開霧散般起了一朵微笑。這個家,散了聚,聚了又離,維持至今,仍算安穩,已是萬幸。歸鳳和慶姑都算經歷了各樣悲歡離合的苦楚,如今都這般想得開,一切困難又能算什麼?歸雲的酸苦甜都在心裏過了一遍,次日清晨起身,又開始她的人生。她去醫院探望小蝶,小蝶已有了垂危的跡象,話都說不動,只睜著漆黑明亮的眼睛望著她在這世間留戀的親人。歸雲在她耳邊絮絮說著話,回憶往昔,其實世道艱苦,往昔的快樂時光並不十分多。只是如今同小蝶一起回憶,才會覺得珍貴。末了,小蝶的眼角流下晶瑩的淚。歸雲沒有把自己的淚給她看。陸明守在病房外,枯坐在椅子上。歸雲已放了他的假,他就這樣日夜守著小蝶。他問和*圖*書歸雲:「梁山伯和祝英台最後是不是真的化蝶了?」歸雲說:「不,以前班主說過,真正的祝英台安穩地嫁人了,梁山伯考取了功名做了好官。」
歸雲照顧卓太太睡下,再疲憊地回到自己的房裡。床似廣闊無邊。以前有卓陽,他們喜歡互相糾纏著入睡,分享彼此的呼吸和體溫。歸雲暗暗量小了,開始恨,如果他要走,為什麼要買這樣大的床,讓她伸手只能抓到無邊的空虛。她倒在了床上。四周寂靜,身邊無人。折磨了她大半天的疼痛變得明晰,一陣比一陣急促,一陣比一陣明顯。她伸手按住腹部,想要減輕這痛,可這疼卻是難禁的,上下竄動。她只得輾轉反側,蜷縮了又伸展。
蒙娜的微微張了嘴,半晌方說了一句英文:「Oh,My God!」雁飛聽不懂,所以只管自己再說:「按照法律,女孩是要被判死刑的。可這世界上的法律其實不太管用,該被判死刑的人總是活得那樣好。」她指了指自己:「譬如我。」蒙娜的藍眼珠充滿驚懼地直直盯著她,她卻一直在微笑。斜陽就要盡了,屋頂的風勢頭更大,吹得花花葉葉搖擺不定,「颯颯」作響。侍者過來勸客人們回餐廳。雁飛先站起身,蒙娜後站起身,卻比她動作快,她先握住了雁飛的手,嚴肅地說:「那樣你更該出國去。」雁飛的眼中隱隱湖光瀲灧,只肯一閃,馬上明凈無波,她輕拍蒙娜的手。
「嘭嘭嘭」。歸雲驚悸了一下,扶著床欖坐起身。這樣急促猛烈的敲門聲催促了她體內的疼痛,她的額上沁出了汗珠子,來不及抹,就聽見卓太太奔了出去開門。是誰?歸雲想要立起來。外面傳來說話的聲音,她聽不清楚。然後,她的房門被猛地推開。黑暗裡,她能看清楚歸鳳哭泣的臉,她們曾相對那許多年,她能在黑暗裡清楚辨別出歸鳳的臉。她問:「歸鳳,你怎麼哭著跑來了?」歸鳳聲音一抖,嗚咽:「小蝶沒了。」
「正有這打算,不然可真要忙不過來。現今老范負責送貨,一去就是大半天的時光。人手頂緊張。」歸雲拉住雁飛,「來,給我說說你的近況。」「沒什麼,就努力攢錢。」歸雲仔細看著她,她溫柔了,細緻了。可是她也注意到了,雁飛精緻的柳葉眉斜斜入鬢,勾得深且媚,多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韻味。有點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她方想問問,老范突然沖了進來,只抹了一頭汗,就說:「西愛咸斯路上那家白俄開的電台被炸了。」歸雲「霍」地站起來,老范一跺腳:「我聽說那個電台給外國發什麼戰爭新聞,早被人盯上了,有兩個洋人還被巡捕房給帶走了。」「是蒙娜?」雁飛也站起來了。歸雲心急如焚,對老范說:「我們去那邊看看。」又轉頭對雁飛說,「我得去一下——你――」
「如果能這樣倒好了。」陸明喃喃。「小蝶不會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的。」「我也不想——」歸雲想,他是那麼愛她。在這樣飄零亂世,愈加地愛,用了生命去愛。歸雲回到店裡。老范正同兩個夥計往獨輪車上裝貨。他指揮妥當,對歸雲說:「最近總有飯館來咱們這批量進餡料坯子,可忙壞了我。」「飯館?」歸雲問他。「都是幾家大的,生意都算不錯,所以進的量也大。我同菜販子講了價,每斤又便宜出三四毛,這些賺頭倒是真的很足。只可惜每日幫他們做這些坯子餡料,店裡有的生意卻真是應付不來了。」
蒙娜聽怔了,她似乎能預料到什麼。「某天中午,那些人在抽鴉片,鴉片真是麻醉人精神的好東西,他們一個一個都倒在床上吞雲吐霧,連空氣里都是鴉片的氣味。「於是女孩拿了一條繩子,把他們一個個綁得牢牢的,從手到腳,就像她綁住待宰的雞鴨一樣。女孩很慶幸,因為那些人仍然沒有知覺。」蔥鬱的植物間竟有落葉飄落在蒙娜的肩頭,她感受到冬的寒涼,一陣清冷,縮了縮肩。
她和中國記者的意見不統一,她想她並不了解中國人,她一直努力嘗試去多多了解中國人。
老范一旁也落寞,說:「租界一日不如一日安全,連洋人都保不了自己的安穩,不知將來怎辦?聽說公共租界有的店開始掛旗了。」三人黯然,知道掛的是什麼旗。南京路上漸漸有了屈服的店家掛上了那面大紅狗皮膏藥的日本旗,中國人在自家的地頭不得不一次次低頭。哪裡有計?分明是無計可施。一陣陣的痛,無有止境。歸雲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霞飛坊,弄堂里灰濛濛一片,夜幕深沉,確該入睡。
「長城也堅固耐用。」雁飛一腳踏上了黃包車,將蒙娜也拉了上來,「不談了,趕快走吧!」
「忒奇怪了,這氣節怎地突然大雨?」司機不解。「老天爺想哭了。」雁飛從後視鏡里看到自己的微展的笑靨。https://www.hetubook.com.com老天爺在代她哭泣,她想。
但是今天這位行家遇到了莫大的難處,他對與會的同行同好和關係要好的記者說:「我已遞出辭呈,本行已被日資入股,本人必是不會為日寇提供服務。只是敵寇狡詐,誘使我胞弟在證券上跌了大跟斗,非指名用我祖上相傳的大亨壺作抵。可此乃國寶,焉能落入倭寇手中?對方卻咄咄逼人,無壺可抵也得有萬金。萬般無奈,唯有出此拍賣之下策。」又是一個敗家子。只是這個敗家子尚有德行,現場痛陳了自己的罪過,向父兄請罪,因己之失,以致父兄不得不出賣家中藏品,舉家外遷避禍。蒙娜學會了跟著周圍的中國人一起搖頭,她想中國人總想一家人團圓在一起同甘共苦,如若是她的本國人,一人犯錯一人當,何須拖著一家大小跟著受罪?她悵然地跟著眾人看大廳里一一展示的藏品。那把著名的大亨壺周圍圍的人最多,蒙娜也擠進去看。她從行家那裡學會一些辨識珍品的法門,看這把壺器形雄健,線條大氣磅礴,壺色如古金鐵,形態極莊嚴又極生動,便猜想是上等紫泥捏就而成的精品。這樣的壺無一絲接縫,渾然天成。她讚歎中國人的巧奪天工。蒙娜走近些,聽見身邊正有一男一女談論這把壺。「梁生可要拍下這把壺?」「哪裡敢拍,此壺是制壺大師邵大亨的的頂峰之作,品相又如此完整,真正國寶,何經理也不過拿出來給我等一觀。他畢竟還是捨不得捨棄國寶的。」「原來制壺的師傅叫邵大亨,名字很大氣,想必人也是上品。」「你倒看得准,相傳這位大師脾性最是古怪,技藝也絕對高超。曾有蘇州某巡撫絞盡腦汁覓他一壺,很是珍惜,不料被一名侍女端盤獻茶時不小心摔碎。巡撫大怒,把侍女吊起來鞭笞一頓。恰好邵大亨聞了緣由,擺出十六把精心自製的大亨壺叫巡撫過來看。邵大亨說,只要巡撫寬恕侍女,就讓他從十六把壺中隨意挑一把送給他。巡撫自然求之不得,便放過了侍女。巡撫一走,劭大亨就將剩下的十五把壺統統砸碎,怒道:『為了我的壺,竟有人玩物喪命,再不做壺了』。」
正是雁飛。雁飛很高興見到她,她也很高興見到雁飛。兩人不禁互相交握了手,擁抱了一下。
如今再來這間洋房,同樣是參加拍賣會。這裏的新主人喜好收集古董,尤其喜歡收集紫砂茶壺。蒙娜在城隍廟買過一把贗品,後來被卓陽辨別出,她便在一次採訪中,尋到這位行家,自他那裡學到不少中國紫砂茶壺的門道。
雁飛立刻說:「我有我的路子可打聽的。」兩人相視,都覺恐懼。互相握手,傳遞力量。再分頭行動。歸雲同老范匆匆去了西愛咸斯路的石庫門。圍觀的人群已散。石庫門窗棱烏黑殘破,是爆炸后的證據。硝煙之後,血跡抹盡,只有門前殘落的梧桐的枯葉,一片兩片,四散各地,都敗落而孤單。也許清理現場的人只顧著清理屋裡的狼藉,卻獨獨忽略了門外的狼狽。歸雲同老范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如何去做。石庫門隔壁亭子間的窗口有人低聲喚他們,是個中年婦女,對他們又擺手又搖頭:「喂,快走吧!這屋子有人盯著呢!」老范也低聲問:「這裏邊的人呢?」那婦女左右一探,確定無人,再小聲說:「白俄老頭在一樓,被炸成了四五塊,二樓的兩個洋妞從後門下樓逃命,正撞上來抓人的巡捕,逃都來不及。現在巡捕都是日本探長親自帶著,哪裡會放這些人的活路哦!」婦女一副驚魂尚未定的樣子。歸雲急急問她:「那外國女人長什麼樣的?」那婦女答:「其中一個金頭髮的,長得很標緻,老喜歡穿旗袍的。她還會說中國話,喜歡和鄰居聊聊天。唉,真讓我們不忍心——」歸雲和老范對視一眼,心下都一慌,忙同那婦女道別離開。一路上,歸雲心事重重。她說:「那外國女人多半是蒙娜。」老范道:「先別著急,還有謝小姐可以幫忙打聽。」兩人先回了飯莊,雁飛也回來了,說:「我找人去巡捕房打聽過了,確是日本人帶了走,去哪裡誰都不知道。但蒙娜是美國人,短期內應不會被為難。」「現在租界內到處安插了日本特務,蒙娜他們又是給外國發國內的戰爭新聞,日本人不會放過他們。」歸雲想到未曾見過面的那位白俄台長,又想到同樣被炸死的莫主編,及至想到了自己的爹娘和杜班主。心中絞痛,一個踉蹌就跌坐在椅子上。「歸雲!」雁飛見她面色蒼白,心下擔憂,要扶她。歸雲深呼吸又深呼吸:「到底還要死多少人,這樣的恐怖才會完?」「別急,該完的總會完。你自己都說我們要有信心。」雁飛道。歸雲微微的暈眩,身體深處有種鈍痛,如細細的針刺在身體某處最脆弱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方。這細微的鈍痛令她更加焦慮。她想,她應該堅強。她對雁飛說:「煩你再探探,我們也好從長計議。」
「日本人無孔不入。」「中國人自有對策。」「他們連茶壺都要搶。」蒙娜指指那把傾倒眾生的「大亨壺」。「中國的寶貝太多了,一把茶壺都值錢。」雁飛細眉一挑。蒙娜發覺她變了。她穿了艷色的旗袍,化了精緻的濃妝,及肩的發燙成了流行的西洋卷。
雁飛也想過,為什麼那天她在石庫門外,只隱約聽到李阿婆和周小開凄厲的哀嚎,卻沒有唐倌人的聲音?抑或是有的,她那時也是神志不清的,聽漏了也是有可能的。淚乾了,手背上眼眶裡絲毫無痕迹。天卻忽然一陣瓢潑大雨,打得車頂車窗「噼啪」作響。
回來的第二天,蘇阿姨的親眷偷偷走了。她下樓,看見一切如舊。蘇阿姨將她放在行李箱里的牌位拿了出來,放在陳曼麗的牌位旁邊,放了香案,還上好了香。這是她偷偷從杜家帶了走的,她想展風都不在,這個牌位放在那裡只剩孤寂。他其實是怕寂寞的,所以她帶他走。蘇阿姨是機靈的,機靈得雁飛不想怪責她,一切就當沒有發生。雁飛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向抒磊和陳曼麗上香。這把香是從靜安寺特地買了回來,其實是香客禱祝用的,渾名叫「全家福」。她燒「全家福」給他們。蘇阿姨在她面前變得更膽怯,躬了身子問她:「小姐,那幾件小毛頭的小棉襖都縫好了,線頭埋在衣縫裡,小毛頭穿頂好。」她手裡捧了一疊小衣服,是趕工出來的。雁飛知道蘇阿姨縫補女工在行,便翻了報紙把幾件嬰兒冬裝的廣告拿出來給她看,吩咐她照著縫補幾件。有小棉襖,有小棉褲,還有一對虎頭棉鞋,很是齊全。蘇阿姨覷著雁飛還算滿意的神色,輕輕吁了口氣,她討著好問:「啊好啊?」雁飛將小衣服伏在面頰上,磨蹭了兩下,點點頭。布料是她自己選的,很柔軟,也很溫暖,讓她想起江江的皮膚。她很想念江江,準備好給江江過冬的衣褲動身去杜家探女兒。想一想,怕自己又不忍,就硬了心,直接將衣服送去了歸雲處。歸雲詫異:「江江一直在我娘那裡,你該去探探,我娘總念叨你。」雁飛笑道:「想著去,今朝偏有事。」歸雲還想說什麼,雁飛已走到雅間里看裴向陽念書,裴向陽正念卓太太教他的《聖經》。
「我很歡喜江江的。」慶姑抱起了江江來送雁飛。雁飛香一香江江的面龐,小小孩子已經三四個月大,唇紅齒白。她流連著雁飛的吻,雁飛狠心遠離,她就「哇哇」大哭起來。慶姑少不得抱著哄一陣。雁飛強裝聽不見,她握住歸雲的手:「從此你挑你的擔子,我有我的任務。我們都要做得最好。」「雁飛,不管如何,你都要保重。我和江江等你回來。」雁飛不忘裴向陽:「小向陽也要託付你了。」「我婆婆願意帶他,往後就住霞飛坊,你放心。」但是歸雲放不了心,她的焦慮和憂心拗不過雁飛的決絕,只得送她到門口,看著她離去。
蒙娜極目遠眺,這樣的高度能看清楚這邊的三四條馬路和石庫門弄堂。街面上的人摩肩接踵,這上海總是如此熱鬧。她不解雁飛,但想勸解,呷一口咖啡,這是今天的第二杯,令她精神更加旺盛,她有了主意,說:「我有辦法送你和你女兒去美國,在那裡可以重新開始。」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雁飛笑歸雲:「你婆婆指望你生個孫子呢!」歸雲是剛忙定的,有些累,扶著腰扭了扭。雁飛仔細看歸雲:「你好像很累,總這樣拚命工作不好。」歸雲說:「實在是忙不過來,時不我待,得要為一大家子做好打算。」雁飛嘆氣:「你就是個操心的命。」又建議,「實在不行,還是得多請兩個小工?」
雁飛只頷首,便拉著蒙娜走了。路過另一人,她的目光輕輕掃過去,若有似無,似笑非笑。就那麼一陣,明明是快入冬的時節,來人卻如沐春風。不,是香風。雁飛用了巴黎最時興的香水,濃郁芳馥,能在清冷的空氣里,留下魅惑的氣味。
斜陽的紅染盡西邊的雲,雲下有林落的傘,遮著陽,也遮著座座三四人的散座。能爬到上海最高處的植物也顯赫,在秋風下絲毫不顯退色,還蔥鬱著。也可能是常綠的植物,也養的好。
歸雲立刻給老范倒了杯水,又感激又內疚:「讓您多勞了。」老范推讓:「小卓太太,你老客氣就是你的不對了。」歸雲笑:「是應該的,我仰仗了你。」便又仔細問了這情形。原來時下局勢不穩,大飯店裡的廚師辭工回家鄉逃去後方的多,廚房人手總緊張,許多費人手的東西來不及做,就來同「老范飯莊」這樣做半成品的鋪子進貨。老范計算了下,道:「店裡固然趕這筆單子加了點m.hetubook.com.com來做,費了工人費,最後倒是也沒虧,還比前幾月小賺了一筆。」歸雲聽得很上心,心裏起了些念頭,當下就跟著老范一起去送了貨,並認得了飯店的主事。
她在言語間問得很仔細,主事的也看出門道,暗示:「如果有專門的人給我們做這些,那是再好沒有,店裡的確缺人的很。但我們是老字號,可不能砸招牌的。」回家路上,歸雲對老范說:「是不是該出點錢打通這個關節做長久生意?」
王少全問:「可是大佐熟人?」那人答:「不錯。」王少全說:「也是我父親的舊識。」那人笑了,王少全也笑了。「那個美國美人也很誘人。」王少全恭敬地點頭表示同意,他們看著她們遠去的背影。蒙娜也看清楚他們坐過的車。「呵!是三菱。現在愛國的中國人都不用日本車吧!」「中國人現在開福特,好歹也要愛國。」「算是促進我國汽車業。」她側頭一想,「那老的面熟。」雁飛含笑:「不用想了,是日本軍隊里的高級軍官。」「啊?」蒙娜恍悟,「王老闆不是死在日本人手裡的嗎?」「認賊作父的戲碼永不落時。」雁飛招了黃包車,蒙娜說:「日軍的坦克和轟炸機部分組件出自三菱,異常堅固耐用。」
老范贊同:「我也聽出這麼點意思來。」兩人一合計,均覺得可行,不過次日就為那主事的送了些禮品,便順利和飯店簽了長約。如此一來,又簽了兩家飯店做點心坯子和餡料的長期供應。老范又同歸雲一起在新雅粵菜館請了幾個常常合作的菜販子吃飯,便把優惠價格也講定了。老范很是佩服歸雲的眼光,但又擔心:「店裡怎麼辦?」歸雲早想好了,說:「如今堂吃未必穩定了,咱們將廚房擴大,專心做好半成品。店堂減小面積,省一些服務的人工。」老范點點頭,但問:「一半加工一半營業,這樣好嗎?」「我還是想留著堂吃的生意。」歸雲輕輕說。她不想就此關店專做加工的營生,每每看到店堂里卓陽留下的菜單,思念就來得無盡而洶湧。這店也是卓陽留給她的,她想要支撐一個圓滿,等他回來。但日子總是這樣艱難,就算是繁華的霞飛路附近,仍有朱門外的窮困而無依的人們在彷徨。在歸雲這裏,他們總能得到一些廉價的食物。歸雲想,還有另外一些人十分需要她,她很滿足。蒙娜常常會來小憩,有時還帶了朋友來。她最新辦公的地點離「老范餛飩」頗近,歸雲也常給他們送去點心,友誼日深,歸雲願意做仍在鬥爭著的他們的驛站。蒙娜一來就咋咋呼呼叫:「餓死我了,我要熱乎乎的小餛飩。」歸雲先為蒙娜沖調了杯咖啡,卓家的生活也是帶點西式習慣的,歸雲跟著卓太太也學會做一些西式飲料和點心,也會為她丈夫的西洋朋友準備好這份心意。蒙娜狼吞虎咽地吃,邊同歸雲聊天:「我的兄長調回國了。」歸雲遞了帕子給她擦嘴:「你也該回去的,這裏太不安全了。」蒙娜搖搖頭:「這裡有我的工作,我不放棄。」歸雲想,其實她同卓陽,還是很相像的。蒙娜的停留也是匆匆的,用完了餐喝完了咖啡,和歸雲親吻告別。她喜歡歸雲,就和她親吻,這個中國女子身上有種她所沒有遇到過的恬靜氣質。所以陽才會愛她。她想。但她也來不及多想,因她尚有好多工作。蒙娜來到邁爾西愛路上的一棟花園洋房,這棟洋房原本屬於棉紡大亨王啟德,如今被他的兒子低價拍賣給了滬上一家銀行的總經理。她親自參加過那次拍賣會,拍賣父親遺產的不肖子還能穿黑色薄花呢印條西裝,架一副秀琅架的眼鏡,沒有落魄像,將祖業賣得心安理得。同去的中國記者說:「這就是典型的敗家子,富不過三代,老子積累的那點資本都被兒子頃刻間敗光。」蒙娜說:「如沒有足夠金錢度日,變賣了家產又如何?我國通常可申請破產。」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戲碼也永不落時。」她反握住蒙娜的手,「你有寫下這個事實的權力。」蒙娜突然傷感:「你呢?」雁飛放開了她的手:「我就能永遠活在你的故事里。」蒙娜憎恨自己的中文水平,她有千言萬語要向雁飛說,可惜都連不成句子,想了又想,很費力,很傷腦筋,很想挽留什麼。雁飛已結了賬單,攜她的手坐電梯徐徐而下,將她送出門口。直到她又招了黃包車,蒙娜才憋出一句話:「別亂做事情!」她也覺得自己詞不達意,又補充一句,「上帝不允許。」雁飛「噗哧」笑了:「我不信你們的洋菩薩。」她催著蒙娜的車夫快走,搖手和她再見,止住她仍想說的話。她想,真是沒有必要再多說了。她的眼裡只有一樁事,給自己招了一輛出租汽車。出租汽車開的快,可以快些帶她到龍華的墓園。一路開過繁華的街市,看道路兩旁落英繽紛,終是枯黃。她的眼裡忽然有和圖書了淚,沁出眼眶,完整地滴落在手背上。她輕輕拭去,又昂起了頭,將眼中的淚全數逼了回去。唐倌人教過她忍住淚的方法,就是抬高了頭,睜大了眼,將淚倒流回去。唐倌人說:「我們這等人,切不能流淚,這是最忌諱的。命已經夠苦了,何須用淚將命哭得更薄?」
但老天爺也只哭了一小會,雁飛到了目的地,司機又奇道:「竟然還是這樣短的陣雨,小姐,你好福氣。」說完方覺不妥,這位小姐要去的是墓園,他的車,她的人都在墓園的門口。
歸雲失魂又失心,心底的某處終於崩塌。可還要強自鎮定,強自堅強,去杜家。
「她現在在身家清白的人家家裡,我很放心的。如果去了外國,我不懂洋文,可怎麼生活?」
蒙娜是覺得這個女子有些不一樣了。她跟著雁飛到了國際飯店的屋頂花園。
她強調:「你不用內疚,也務須自責,放心去吧!」再深深鞠了一躬。鞠躬真不好,忍回去的淚又涌了出來,這回落進他墓碑旁的土裡。雨乍停,土未乾,淚入土中,還是了無痕迹。雁飛寂寂地回了兆豐別墅。蘇阿姨為她備置好了晚餐,不過清粥小菜應付罷了。她不在的時候,蘇阿姨將房子看得很盡職,只是她回來之後發現蘇阿姨的三五家眷住進了二樓的幾間客房。幸好還尊重她,並沒有動她的房間。
「冬天也就這時段可還能在這邊喝下午茶。」雁飛很愜意地用銀勺將一小塊草莓攀司送入口中。
「這是你的體貼。」「我真恨我的體貼。」雁飛為她擦乾淚:「你看老人多好,有個新生命就有希望。」歸雲捏住雁飛的膀子,捏得她幾乎生了疼:「你還有沒有希望?」雁飛只是說:「你是知道我的。」雁飛從杜家搬走的時候,沒有帶走江江。慶姑倒是頗捨不得,直不斷囑咐:「外頭風大雨急,攢夠了錢要及時脫身,萬萬不要再留戀江湖。」像是母親交代女兒。雁飛則笑道:「多謝杜媽媽解我的後顧之憂,這份大恩我不知如何來報。」
「女孩去灶披間生了一把火,把火柴扔進了房裡。她從來不知道一把火的威力會那麼大,火頃刻燒了起來,一下就把房子燒成了地獄。」「女孩有沒有逃出來?」蒙娜問。雁飛點頭。「女孩嚇呆了,火快要燒到了她的背上,她才驚跳起來。原來她那個時候是怕死的,就逃了出去,路過灶庇間的時候,那家幫傭的老傭人喝了小酒正昏睡。她沒有叫醒那個老傭人,她甚至還記得出門的時候帶上了門。」「然後?」「你住過那裡,你該知道石庫門既封閉又連成一片,中午的時候妓|女們都歇了業,在家裡午睡。等火勢蔓延,才有人醒來,已有連著好幾間的石庫門燒了起來。跑到馬路上的女孩卻遇到熟人得到解救,等她醒過來,她是這場大火唯一的倖存者。」蒙娜將身子重重靠在椅背上。雁飛還沒有說完。「這場大火燒死了八個人,包括女孩蓄意燒死的三個。消防局的人說,因為氣候乾燥,火勢迅猛,整整燒了四個小時。困在屋子裡的人最後都成了黑炭,自然繩子也成了黑炭,沒有人知道這場大火的始作俑者。」雁飛微笑,笑得深且艷:「你覺得這個女孩該死不該死?為了自己的私憤燒死了無辜的人。」
「痛陳利弊,讓她積極面對現實。」「那你呢?」歸雲直問。雁飛坦陳笑道:「我本是想入點股到你店裡,好安置孩子,只是歇頓了這麼些日子,好多積蓄都用得七七八八,恐怕還得重新積累一筆款子。」「所以?」「我對老太太說,我恐怕得重操舊業一陣。」 「你必然讓她相信不是原先那樣,可是你——」歸雲被雁飛打斷:「我們都要知曉利弊,積極面對現實。」她的眼中有詭異而堅決的光,道:「人天生適合怎樣的生活是定數,要我真的洗心革面,太難。每月沒了千把大元入賬,我可怎麼活?」見歸雲欲說,又搶道:「我不能靠你一輩子,我也得給江江留些什麼下來。」歸雲突然失了所有的銳氣,雙目黯淡:「其實你們都不是很需要我。」雁飛摟住她的雙肩。「我們需要你的愛。那就夠了。」「可你要離我遠去!我卻無法阻止。」「所以你懂我,知道阻不住我。我不會走遠。小時候你就說過,如果你死了就變成小鬼在我身邊保護我。我也一樣。」雁飛說,「回到原來的世界,我依然是我。」歸雲的淚汩汩流出,真如江河奔涌。「你知道最最痛苦的是我明明知道你們的選擇會有怎樣的結果,可我卻阻止不了。」
那提問的聲音問出和蒙娜心底一樣的問題。「那侍女呢?」回答的人哈哈一笑:「倒是也佳話,那侍女後來嫁給了邵大亨。」那把聲音便道:「十五把壺摔得倒是很值。」蒙娜認出聲音的主人,她喚了聲:「雁——」聲音的主人轉身過來:「我正看到你要和你招呼來著,你也來湊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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