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曲 訣別詩·許你來生

「天亮了!」女人們定定地站在那裡。裴向陽呼嘯一聲,衝進了老范的懷裡。「我們,勝利了!」卓太太喃喃地問:「怎麼?」歸鳳說:「是不是展風能凱旋歸來了?」她轉個頭,已經淚流滿面,同慶姑頭並頭,慶姑也喃喃:「大清早,怎麼打的鑼鼓?」
但他不想在日光之下。伯父沉痛地告訴他,部隊在節節敗退,天皇沒有示弱前,他們沒有理由後退。
巡捕來拉了帶子,紅色的警戒線,還鳴笛。「龍華機場戒嚴。」眾人被阻了道,但不急不躁,個個快跑離開。電車卻沒有轉彎的鐵軌,進退不得,售票師傅只好同司機商量了,把車門一開,上面憋氣的人們「呼啦啦」全部下來了。售票師傅斜靠在車門前剔牙,一邊同司機說:「今朝龍華站是開不進去了,又能少上一個鐘點。」歸雲望望手裡提的法式麵包和煉乳,想,真糟糕,好容易挨著今天得了准去給蒙娜送食品,卻又碰到這樣的事。蒙娜的集中營里有人得了瘧疾,缺少藥物,只能靠食物增加抵抗力。國際紅十字會與日方拼了命的交涉,終於能獲准送些藥物去,一些難友的親朋,也能送些食物去了。歸雲只好無奈地提著滿兜兜的食品往回走。隔了兩個月,又有了新訊息,龍華的戒嚴撤了,歸雲這回踩了自行車去,防著上回電車被阻的事。偏僻簡陋的亭子間,國際難友一個輪著一個出來見親友,每人只得五分鐘。歸雲手裡的東西被日本兵再三檢查了,並交了探視費,才等到了蒙娜出來。蒙娜要同她擁抱,被日本兵用長長的刺刀隔開。她們隔著一柄刀,寒光之下,也能微笑。蒙娜說:「不久以後,我就可以謝你了。」歸雲搖頭:「你受苦了!」她看著這個金髮女郎,苦難沒有讓她的美麗減色,金色的發依然自由地、張揚地。
天亮了,路過的拾荒的孩子被吸引了,小心翼翼走過來,看清楚了,心裏一陣狂喜,是把進口貨呢!可以換不少的錢。孩子小心揀了揣進了破爛衫子的衣兜里,快樂地哼著「蓮花落」跑了。也有拾荒的小孩會額外得到旁的差事賺些外快,有人遞來一個包裹加一個大洋。他就歡樂地接了,跑到弄堂里,躡手躡腳地往種著玉蘭樹的那家人家敲門。「篤篤篤」就三下,立刻放下東西,躲到拐角的地方。可是天才亮,亮的不夠明朗,人們都還迷糊著,未睡醒。沒有人開門。他覺得自己要和*圖*書忠人之事,又跑回去,再「篤篤篤」三下。這下終於有人走出來,看真切,是個穿著藍色卡其布拼著木蘭花色的年輕太太,她的頭髮還沒梳好,長長的暫時挽成了辮子,扎了藍色的頭繩。她先探頭四處看看,正狐疑,就看到了地上的物件,也用藍色的卡其布包好的包裹。
江江歪歪頭,雙手捏住鐲子,又點點頭。「好在還有人喜歡。」藤田智也笑著,捉起江江的手,把鐲子套了上去。小孩的手臂細,鐲子又大,套上去又滑下來。江江望望藤田智也,說:「戴不上。」藤田智也無可奈何地嘆氣,他彎腰解了軍刀上的穗子,原來他身後還是配了軍刀的。把穗子一拆,綁上了鐲子,就掛在了江江的脖子上。歸雲瞧見了,鐲子碧綠生青,她能猜出價值幾何。她想要說什麼,藤田智也忽然就將另一件物事放在了她的面前。「學弟給我的東西,我存了這幾年,是幫老師存的,如今該為老師還回來。」
最先在清晨響起來的是「刷刷」的洗馬桶的聲音。人們真的醒了。寂靜的客堂間里,歸雲聽著自己沉重的呼吸,她的聲音蓋過了世間的一切雜音,她的世界變得訇然。她頹然地坐下來,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白的,連她的面,也一點點白了出來。白天的喧囂,才開始,應該可以掃除夜來的冷寂。偶爾一兩個挑著扁擔的零時攤販,叫著:「賣糖粥嘍!」歸雲倉皇地想,不應該是這樣叫的,應該是:「篤篤篤,賣糖粥,三斤胡桃四斤殼……」
這樣灰色的江面,會讓人萬念俱灰。藤田智也走到煤氣路燈下,一縷縷暗黃的光,照得前路迷濛不清。可前路的盡頭是黑暗,快要成了他的永恆。其實他是感到安全的,在這樣曖昧的燈光下,他是誰,誰是他,都不重要,也不會有人看清楚。
歸雲想,她怎麼動作得像塊死肉一樣?她的面前,擺著相架,有一幅集體照,每個人都在笑。歸雲問:「那上面在寫什麼?」「小蝶,你說?」「小雁?」陸明是不識字的,向先生自來是不熟悉的。她的手指指著一個人。「卓陽,你告訴我,那上面寫的是什麼?」她將酒倒在地上,不多,那是水泥地,早卸了地毯的。立刻就幹了。她又倒,她說:「你們告訴我,那到底是什麼?」她的天地亮了暗又暗了亮,明明暗暗的,原來是淚。「和_圖_書我為什麼要流淚?變成來生的傷口我該多麼不划算?」外面的嘈雜壓倒了一切,三鄰五里的,聚在門口,擁抱、哭泣、嚎叫、歡呼。弄堂里匯成了小浪,一浪接一浪,像黃浦江漲了潮。有人摔了毛巾、有人摔了牙杯、有人摔了面盆,人人面上的悲和喜,都化成了淚和汗。
「沒有你,我來不了這個地方。做一群孩子的老師,也是樂趣。」她的笑,也依然春光明媚。歸雲也笑。這時候是晚春了,她們都能聞到夏的氣息,濕潤的,蓬勃的生命的氣息。
不過是兩張紙。第一張略小些,泛黃的,上面有兩行字,深黑的,像一片迷霧中的眼睛。
她跳下椅子,跑去開門,一頭撞在藤田智也的懷裡,軟軟地叫:「叔叔,吃火鍋。」
「雲陽同志!你唯有留下你與妻子的照片,成為我們對你不可磨滅的永恆的記憶(的)紀念品了!「1943,8月」
幾乎什麼都聽不清楚了。歸雲的手無力了,懷裡的酒罈子「哐當」一下掉在了地上。碎了,四分五裂的,彎彎曲曲的酒漬艱難地從碎片中流出來。中國,在碎片中,慘勝了。歸雲的房門,也被「哐當」推開了。卓太太踉蹌進來,她扶著牆,一步步挪進來。她手裡拿著那張照片,她指著『千山萬水』之下,原來還有字。她問:「歸雲――歸雲――你告訴我,什麼叫做『許你來生』?」
弄堂里有人醒了,推開了天井的鐵門,推開了老虎天窗。陽光灑進來。上海似乎還在睡,似乎已經醒了。這是一個懵懵懂懂的早晨,一道霞光終於劃破層層雲朵,漏著晨曦的晨霧,濃得散不開。
外面人叫:「卓太太,小卓太太,天亮了!」裴向陽從房間里一陣歡呼跑出來開門。老范紅光滿面的臉,他手裡還拎著響鑼,他重重打了一下,忽然就流了淚。
他們為什麼叫的這樣的凄厲?一點都不溫暖。歸雲抽搐了一下,身體驚跳起來,她翻過了那頁蒼白的紙,正面,是風華正茂的新郎和新娘。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歸雲的眼,睜大了,不能合上。渾身顫抖,心口蒸騰。這樣方寸之間,她似乎是重識舊物。
歸雲嗔怪:「別沒規矩!」江江「嗚」了一下,小臉就蹭到藤田智也的懷裡,甜麵醬沾了他的中山裝。卓太太怔怔看著,忽說:「唉!卓陽也是喜歡穿這麼一身。」歸雲點了點頭,心裏是暗傷的。藤田智也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讓她坐吧!」他低頭抱住了江江,拿了筷子蘸了甜麵醬喂她,看她啅得津津有味,就笑了。熱氣騰騰的,在微熱的天里,人人吃出了滿身大汗。好像一身的淚流盡了,也痛快了。
歸雲蹲在狼藉之中,再也無力去收拾那片慘敗。再也收不回來。她捂著面,淚也像酒,從指縫裡流出來。彎彎曲曲,像溪流要匯流入江,就像黃浦江。黃浦江也醒了,南邊北邊,霞光分散又彙集,總是分不開的。年老人的年輕的人,都從遙遠莫測的年代醒過來。滾地龍還是在的,還是黑黝黝蠶繭似地伏在地面上。霞飛坊也是屹立不倒的,整齊料峭的房頂筆直地朝一個方向聳立。房子和房子之間,還是挨得這樣近。是一樣整齊的心。收拾回來的舊山河,還是拼起來的。歸雲一片一片拾起了碎片,那樣長,那樣難,八年還是十年?她從北到南,一直走一直走,沒有休息,沒有停頓。歸雲重新站了起來,從卓太太手裡拿過了那張照片,將臉貼了上去。淚都幹了,也停不了。卓太太坐倒在床上。外面的喧囂與她們無關。清風吹進來,一掀一動的是泛黃的報紙。「這裡有你抗敵遇害時所流下的血跡斑斑,你的鋼筆,你的相機,都是與你一同陣亡的戰友。當我們看到它們的殘骸,你那年輕而智慧的臉顏,沉毅和藹的神色,清晰而響亮的聲音……都一一浮現在我們面前。「我們撫摩著你那已經消失了溫暖和熱氣的血跡,便記起你所留給我們最深刻印象。
電車踽踽地開過大馬路,留下長長的一串痕迹,是路軌,像兩條持久而綿長的傷痕,劃在上海這張脂粉芙蓉面上。鈴聲脆,但急促,匆匆地上客,也匆匆地下客。售票師傅依然在叫:「軋一軋,往裡走走,橡皮車子軋不壞的。」車廂就像沙丁魚罐頭,裝滿了認命的魚,不過一站一站履行他們既定的人生。人生也會路過很多風景線,戲院、百貨公司、舞廳、飯店,五光十色的每一站。關在車裡的人看得都眼饞的,可惜不能下去。人生就像按部就班的電車滑過路規,默默流淌在馬路和弄堂里。突然就出軌了,四處響了警報,「烏拉烏拉」的,從這頭到那頭,像古時傳遞的烽火,其實作用是一樣的。歸雲跟著人群奔跑,街邊的店「嘩啦啦」拉起了鐵柵欄,電車也像定格的人生,停在路中央。車裡車外的人們都蹲著,抱著頭https://www.hetubook.com.com。「嗚嗚嗚」地,天空的高處有東西飛來,膽子大些的就抬頭看了。好幾架呢!秩序整齊劃一,在天空盤旋,忽而低了,有人看清楚,叫:「哎!不是灰蝙蝠呢!」於是大夥都半疑著,一個兩個站起來,也敢抬頭看了。歸雲抬起頭,那幾架戰鬥機不是日本轟炸機的顏色,時高時低的,似就是要地上的人們看清楚。它們像鴿子,還飛出了隊形。「是飛虎隊吧?」「不是日本人呢!」歸雲又仰頭看了會,她看出門道了,遠遠的,戰鬥機往龍華的方向飛去了。
可,突然,外面的世界變得訇然了。不知從哪處開始響起了鞭炮,有人敲鑼打鼓,一路路傳過來。一下,夜裡殘留的屈,就沒有了。有人震天價響地拍了桌家的鐵門,慶姑、歸鳳和卓太太和衣出來,都迷惘著。
他們背後的千山萬水,正如這個世間的憔悴浮生。歸雲的呼吸變得急促。那之後,是一張報紙。上面的字很小,是節約版面的排版,個個都像是蝌蚪。她的眼睛花了。
孩子想,到底是順利到了收件人手裡,他的任務也完成了,大洋沒有白拿,也快樂地哼著曲子跑了。歸雲將藍色的包裹拿了進來,輕飄飄的,似乎無一物。她拔亮了煤油燈,照著,慢慢地打開。
「媽媽的信,有回了。」她們又同時點頭,蒙娜交錯手指,做了個微小的動作。歸雲心領神會。她認得這個簡寫,認得這個詞。她們一直等著的,熬著的,希望到頭的,似乎已經能看見了。回到家裡,卓太太手裡拿著信:「蒙娜的哥哥來信說,上帝就要施恩了。」她同歸雲握手,緊緊地。慶姑笑得直擦眼淚:「展風說生意做好了,就能回家過個好年。」晚上一家人聚在「老范飯莊」一起吃了火鍋,沸騰的餛飩、麵條、肉丁子、雞毛菜、麵筋,凡是能拿出來的都放進了熱滾滾的水中。老范為江江拌了滿滿的甜麵醬,江江埋在碗里吃餛飩,忽然抬頭,說:「叔叔來了。」
卓太太站起來,招呼藤田智也:「一起來吧!」藤田智也的面色很怪,既平靜又似青筋浮凸著,他按一按太陽穴,鞠了一躬,就坐到了他們之中。老范添了一副碗筷,江江興沖沖地拿過來,遞給藤田智也,她爬上了他的膝頭。
一卷紅綢布裹著的長卷,似乎很重,藤田智也已經不堪重負,他卸下來,才會輕鬆。可是卸下來,他的頭仍舊痛。是永遠鎮定不了的痛。歸雲將東西接了過來,卓hetubook.com.com太太站了起來,朝藤田伸出了手:「亞飛,謝謝你代替漢書和卓陽做的一切。」藤田智也也站起來,仍舊躬身:「我什麼都沒做,也沒有資格做。」他站直了,「師母,保重。」他向大家道別,在熱氣未散,熱情未褪的時候。江江叫他:「叔叔叔叔!」歸雲想,她有一張照片,恐怕藤田智也是沒有的,她想――她已經來不及想什麼。他那樣快地退走了,甚至沒有回頭。他背後的軍刀拖沓地跟著他,像是他身上的枷鎖。黃浦江白天舟楫往來,像是填補夜晚虛渡的空虛。不管江邊如何地熱起來,江邊還是冷的。冷到骨子裡。藤田智也知道,如果把淚流到黃浦江里,是流得無聲無息的。他俯身望著江面,其實他還剩下一個秘密,找不到人傾訴。原來佯似狠心的女人送走了兒子,甚至不給兒子一個正面的道別,但是她在黃浦江邊等了一天,從天亮到天黑,從熱到冷,後來冷透了。她跨過這邊的江沿,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江面上。
裴向陽拿過老范手裡的響鑼,「噼噼啪啪」猛打一陣,叫道:「日本鬼子走了!日本鬼子走了!」江江揉著眼睛也出來了,卓太太一個箭步上去,抱起了江江,將臉埋在她的身上,江江迷糊地叫:「奶奶,衣服濕了。」老范流著淚笑:「小卓太太呢?」裴向陽問:「媽媽呢?」歸鳳一個轉身,看到歸雲一個人偷偷走進了房間。她從床底下搬了一壇酒出來。
他說:「哪裡是戰場,我就站到中央去。」他想,雙方的子彈都可以打在他的身上,也許是自己最大的痛快。伯父照例一個耳光打過來,說要打醒他的。可是什麼是夢中?什麼是現實?他早分不清了。每一分,每一秒,如果白晝降臨,他又得被迫去分辨。閉上眼睛,暫時忘記過去,忘記現在,也不去想象將來。他的手伸向江面,先脫手,是一塊沉重的大石被推開了。軍刀被江潮捲走,半點聲息也無。再脫手,涓涓汩汩,像漏壺中流出的細流,如沙如煙,有一種細緻的溫婉的美。江風一吹,又隨著風飛了起來,蓬蓬地灑向這個世界。是真的自由了。藤田智也蹲了下來,留了一樽物在江沿之下,銀色的勾,閃出藍色的光輝。
江江窩在藤田智也的懷裡唱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到這裏。要問你燕子為啥來?燕子說,這裏的春天最美麗。」也是悄悄地,藤田智也從口袋裡摸出了一隻碧碧綠的鐲子,問江江:「喜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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