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問篇 硝煙散盡人獨立
四十、吹角連營

兩人都笑了,捷報也是無孔不入地傳了來。畢竟有塊地方是可以暖一下的。
日本兵受驚了,歸雲等也怔住了。藤田智也轉身嚴厲地朝日本兵「噼噼啪啪」說了大堆的日本話,日本兵漸漸恐懼了,立刻立正,將手裡的字帖親自又掛回了卓漢書的遺像之下。翻譯也恐懼了,他聽懂了,這是個更大的頭,他正責備他們的辦事不利,又是同這戶人家有些交情的,他怕要糟,也立刻低頭認了錯。藤田智也訓斥完了,轉頭對卓太太說:「師母,請您放心。」卓太太是心驚,可聽他這樣說,又心安了,她點點頭:「謝謝你了。」藤田智也立正躬身,他不敢當。巡捕三三兩兩撤了,沒了進門的氣勢。翻譯一臉的鬱卒,似無處可發泄。歸雲瞧見了,顧不得還疼痛的身體,站起來拿了兩張鈔票就暗暗塞進了翻譯的手裡。她小聲說:「多有得罪了。」
裴向陽看一陣,松花團吃不下去了。他走到歸雲身後,說:「媽媽,我以後不吃這個了!」手裡握了半隻松花團。歸雲憐愛他,摸摸他的頭,還是將松花團塞進他的嘴裏。「小孩子長身體,要多吃一點。」忽然江江一陣歡呼,有人走進店來,手裡拎了一隻紙盒子,是凱司令的奶油蛋糕。
手裡一項一項的,「義務警察」的、流氓的、巡捕房的、商務處的等等,一層層盤剝,公的私的,都是在不太平的年月里求太平。她掂量好了,世道是艱難的,一點關係一點關係去攀,讓她的家平安,讓她的朋友平安。歸雲拿了一封信出來,再道:「再等一等,把這封信一道寄走罷?」老范道:「都這麼多年了,就怕蒙娜小姐她家裡人都收不到。」歸雲嘆了口氣:「她哥哥是個有門路的,只要有消息,一定有法子救了她。」
「也只有媽媽和藤田先生才喝得出這個茶,咱們都不太品的出的。」歸雲說,想,其實還有一個人應該品的出。藤田智也說:「以前老師更崇尚功夫茶,只是我對烏龍不夠偏好。」想,他喝過最好喝的功夫茶,已經是那個夜裡朦朧的記憶了。他將奶油蛋糕推到江江的面前。江江說:「我不是今朝過生日。」「沒有說過奶油蛋糕一定要過生日的時候吃的。」江江就拉拉歸雲的衣角,歸雲把她抱起來,說:「謝謝叔叔。」「謝謝叔叔。」江江把奶油蛋糕也抱了起來,巴巴地要下來,找了做功課的裴向陽,說:「阿拉今晚給奶奶帶好吃的,你只許吃一小塊,我也只吃一小塊。其他都要給奶奶吃,奶奶身體不好,爸爸這幾天要來信的,奶奶一定高興。我們要在回信里跟爸爸講我們吃了奶油蛋糕。」
甜咸霸道的香,濃郁到中人慾嘔。小孩子是不管的,江江喜歡魷魚乾和炒米花,裴向陽就用零花錢買了給她。她大了些,會走路了,一手一把吃食,在店裡「嘎崩嘎崩」吃的歡。慶姑看見了,不免抓了她的手,把吃的都沒收,還怪道:「膩腥的東西,吃了就不怕得了病!」
翻譯又問:「你家公子呢?」卓太太的聲音變得嚴厲而含蓄了:「卓家門風森嚴,歷代專心治學,不容這肄業的不肖子在上海無所事事耽誤學業,該收他的骨頭決不容情。」翻譯身旁的日本兵正貓著腰看卓家的擺設,竟也是個識貨的,他伸手拍拍翻譯的肩,指了指卓漢書遺像下的字。翻譯一呼手,喚來兩個偽軍巡捕,「拿回去充公。」卓太太霍然站起來:「這是先夫遺物。」慶姑也忙道:「自家寫的,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誰知那翻譯反手一推,將卓太太推落坐到椅子上。慶姑懷裡的江江忽然就說了話:「打人,是壞人!」翻譯回頭看看,身後那個日本兵倒是瞧著好笑,看他一個中國人被一個中國幼兒奚落。他成了被人取笑的狗,惱羞成怒了,衝過去和*圖*書就要打江江,慶姑連忙往後避,裴向陽一個箭步衝過來,攔住他。歸鳳慌忙道:「先生,小孩子不懂事,給您賠罪了。」他氣惱發狠,立刻喝令偽軍巡捕去拆卓漢書的字帖。歸雲這時候再也顧不得什麼了,她撲過去,擋在字帖前,就叫:「這是先父遺作,請尊重亡者。」惱怒的巡捕哪裡管她,將她往旁邊一推,她踉蹌倒底,還沒站穩,就被急於求功的巡捕用槍靶子在腹部捶了幾下。卓太太、慶姑、歸鳳、裴向陽都大急,趕著過來扶她。一眾人蹲著,憤怒地瞪著那群人,他們已經將卓漢書的字帖扯了下來。翻譯諂媚地笑著,雙手奉給身後的日本兵。日本兵眼裡露出欣賞的意思,這時候,他身後有個人輕輕走了進來。巡捕們閃開了一條道,日本兵也轉身,有些意外,但是還是朝那人立正行了個軍禮。那人走近了,先將卓太太扶了起來,鞠了一躬,道:「師母,您受驚了。」
女孩子有一副伶俐的口齒,絮絮說著,興奮著,裴向陽拉了她的小手,兩個孩子都走遠了。
可是回來,他更孤獨。原來當那個人真正不在了,他才發現心中被鑿空了一個窟窿,空蕩蕩。他的秘密,全部都交給她。他的秘密就是他的魂,她帶著他的秘密走了,他的魂也不見了。他的心事無從寄託。歸雲說:「你送的糧食都夠用。我們很感謝。」藤田智也吃完面,站起來,他說:「不用謝我。」又說,「北邊的一份畫報有個有點名氣的攝影師,署名『雲陽』,拍的照片很有名,大多是現場第一手資料。」歸雲愣住,淚水迅速將感情吞沒。「雲陽」,會不會是他?用她的名字做他的姓?歸雲似哭或者似笑,坐在窗前,遙望一輪紅日,看它漸漸西斜,它的亮,遍灑她的身。
雁飛的骨灰還是沒能回來,三天後,卓家收到一封致歉信。歸雲知道是誰給她的,信外還有一包東西,是雁飛平日穿過的旗袍,向抒磊的牌位,陳曼麗的牌位還有陳曼麗的骨灰。在雁飛喪訊傳出的當日,她的兆豐別墅就被當成戒嚴場所給封了,她的遺物,一樣都拿不出來。歸雲近不得,只留心裏的痛。她求助的人為她把一些東西帶了出來。信中還言辭懇切,為無法將雁飛的遺體帶回感到深深遺憾。歸雲是深深哀痛,望著遺物,只是物是人非。歸鳳這回打點了精神,協助歸雲從龍華買了兩塊墓地,在向抒磊的墓旁,同是青松之下。沒有嗩吶哀樂,只有簡單的道別。入墓也簡單,只是一座衣冠冢。歸雲在那包東西里,撿出了一件帶血的紅梅白旗袍,同向抒磊和陳曼麗的牌位,她將五個大洋也拿了出來,一起埋進了雁飛的墓中。這是雁飛一生深深的悲哀,可死後,她能同他們在一起。寧靜的青松下,三座墓,終會拱。歸雲突然覺得,這是一早就準備好的,讓她防不勝防。她哀戚地想,她從來都不是能留住雁飛的人。而今,連她的骨灰都無法尋回。江江趴在歸雲的肩頭,懵懂的眼,什麼都不懂,她嫩嫩的聲音叫:「媽媽,媽媽。」 又是一場淚別,在凄冷的空氣里。歸鳳抬頭望天,碧空萬里:「謝小姐,她會安息的吧?」歸雲低頭,一切往事,埋入這裏的土地中,她不知道該何處聊寄自己的哀戚。她同她的這段故事,也埋在了這裏。雁飛會不會安息?她的屍骨還不知道在哪裡,可是歸雲知道,她的魂兒,應該已經飄到了這裏――生命的起點,她生命的終點。而她自己,還得活下去。現在是要倉皇地活下去。十一月,工部局也好,公董局也好,都差不多八千子弟俱散盡了,日本人一路一路地設卡,替換了洋憲兵的崗。膏藥旗也一家一家地掛上了平民百姓的門。終於來到了「老范飯莊」,持刺刀的日本憲hetubook.com.com兵要中國百姓鞠躬拿旗。店裡的大小眾人,盡皆惶惶。陸明攥緊了拳,被老范按捺下來。歸雲坦蕩地站出來,接過了旗,對老范說:「來,我們掛旗。」他們直著腰杆子,但無可奈何,顫抖了雙手把這面旗掛在門上。一片白糊糊的,蒙住了心,當中還有擋也擋不住的黑印子。陸明憤憤地,重重地將拳頭捶在木門上。他的氣,他的憤,再也忍不住了。他在灶庇間里藏了東西,掩在菜蔬筐子下面。別人都不知道,只有他知道。展風臨別前,交給他一把槍和一個手榴彈,對他說:「留著這兩個東西必要時候好保命。」
他猛撥開人群,持了槍就放一彈。先前還耀武揚威的日本兵「哼」都沒「哼」一聲,就倒在地上。其他人炸開了鍋,日本兵一看,竟是個獨臂的,又是怕又是恨,合圍上來。
陳墨搖搖頭,長嘆:「這樣的奇女子,是真的少見的。」傷員的傷口處理好了,陳墨扶著謹慎地走了,大洋還是留下了。過了幾日,報紙上刊出了「達人張先生遇害」的訃告,說是張府的司機因不滿薪水才動了殺手。原本威風八面的海上達人,死狀恐怖。歸雲嘆口氣,收了報紙,回到灶庇間同娘姨一起煮飯。放了鹹肉沫子、切碎的青菜,量是少的,但已將米飯調香了。一碗一碗盛出來。太陽落山了,飯莊門外聚了些苦哈哈的苦力工,同當年小雲的爹干同樣的苦力活兒的,他們席地坐了,一人捧一碗鹹肉菜飯。頭頂還有一點陽光,西下前最後的溫暖。等下天黑了,他們有的還有個夜間班要做,有的趕緊回用一擔米租的通鋪,替下睡個下午覺的「同被」。真的是「同被」,一個床鋪兩人交替用,就成了「被窩不冷」。歸雲同娘姨收了碗筷,洗好擺好,夜裡生意不會那麼好了,上了七點就要宵禁的,不給用電。幸虧有個小廠子接點粗加工的活兒,也前後打點了筱秋月同粵雅樓老闆,故順遂了點。
習慣忍耐,三年四載地下來,百忍成了精,不知道是中國的人習慣還是劣性。
江江饞,罵歸被罵了,但還是忍不住要去吃。慶姑心裏更抱怨,對歸雲說:「只見收錢,都不見有人管管。」歸雲道:「都是為了活命,算了罷!」歸鳳就從灶庇間里拿出了松花團,是老范從閘北的黑市倒來的麵粉新近做好的,原本預備著售給周圍小洋房的客人。慶姑看見歸鳳一口一口餵了江江吃了,又搖頭嘆氣:「真是作孽哦!」江江吃得歡,笑嘻嘻地說:「還是豆沙餡噠!」裴向陽在旁邊看著,咽了咽口水,歸雲馬上就拿了一個遞給裴向陽:「別餓著!」裴向陽正在長身體,也是饞癆的,握在手心裏猛吃了兩口。大人們也聚在一處用午餐了,歸鳳端了菜泡飯出來。清湯掛水的,裏面只有菜沫子、豆乾子和胡蘿蔔丁子,乾淨透底,是稀的。老范同媳婦一起備了碗瓢,筷子是用不到了的。
歸鳳說:「好久沒有唱了。」歸雲說:「你還是唱得那樣好。」「再好――也沒有用了。」歸鳳把那報紙展開,在中縫處,歸雲就著初升的月光看清楚了,原來是個廣告,是筱秋月的越劇電影上檔,叫什麼名兒是看不清的。歸鳳趴在灶台上,無聲地抽泣。天還是冷的,西北風無孔不入地鑽進來。這裡是一片冰冷的。歸雲握著歸鳳的手取暖。「你怨我罷!」歸鳳在黑暗裡拚命搖頭:「我哭一陣子就罷了。」她又笑了,「展風的信來了,他挺得意的,說他們的孫將軍坑殺了幾千個日本兵,現在日本兵看到他們的隊伍就嚇得扭頭跑!」
歸雲忙站起來。「打攪了!」藤田智也朝她頷首。老范也站起來了:「陽春麵是哇?稍等稍等!」歸雲倒了茶過來,藤田智也品了口,微笑:「是黃山毛峰?當年老m.hetubook.com.com師留下的?」
國已破,小蝶已亡,他身殘,志也不能堅。陸明趁著歸雲和老范不注意,往愛多亞路上去看日本人換崗。英格蘭人正哭喪著臉將手裡的槍交給了日本人,還得聽著訓。過路的中國人被勒令立正,戰戰兢兢地在旁註視著這一切。日本憲兵得意地肆意地拍打英格蘭人的腦袋。陸明看準了,他不會靜止在這裏,他已經看清楚了帶頭的是個有軍銜的日本兵。好,就是他了。
淪陷的朋友,也是責任。卓太太用英文寫了信,按照蒙娜美國家鄉的地址寄了一封又一封。這樣混亂的世界,等了一年、兩年,總是沒有回信。信途也是坎坷的。歸雲想,難怪她也收不到卓陽的信了。這些信帶著希望,漂浮在路途中,因為亂世,信的本身也就沒有保障了。只有一封一封,廣撒漁網,總是能成的。她默念:卓陽,你的信什麼時候到?恐怕需要風停了,樹靜了,才會把斷了線的風箏再續上。門響了,又有客人光臨,歸雲出來迎客。前門沒有客,那就是後門雅間那邊的。
她無奈地坐在夕陽西下的窗前,五斗米折腰,不過是為生活。歸雲記得這樣夕陽西下的情景,她同卓陽在蒙娜的客房裡。他存著心,開著玩笑逗她說話。半藍半紅的天空,她的生命因此多了些色彩。她從懷裡拿出了他最後的信,斜陽些末的光,照著他的字。讀了千百遍的,他在目睹死亡的痛。那之後,他就無了音訊。歸雲鋪開了信紙,按著那上面開始寫。「母親大人親鑒:」太陽光卻是冷的,要下山了,歸雲不知何時能暖。她寫好了,拿了刻好的紅章同郵票,捏著,狠狠地。她說:「卓陽,我只包庇你這幾回,你不能次次都靠我撐著。」歸鳳將外面的門都閉了,甩了帘子進來。窗外的協管穿過弄堂,手裡搖著鈴,提醒要斷電了。歸雲將手裡的東西收妥,歸鳳默默在陰影里坐了一陣。突然站起來,半黑半明之間,使了個眼風,擺了個蘭花指。她的水杏眼,她的小蠻腰,她的桃腮臉,又活了。歸雲掌不住笑了,她踱了方步過去。「娘子――」她的手過來,她的手過去。相扶相攜。寂寂的弄堂里,響著野貓的呼哨,「嗚哦――」又長又凄冷,是扭轉的調子。
天井裡赫然站立了幾個黑衣似烏鴉的巡捕,手裡有警棍,秉棍而立。有人說話如隼唳,嗡嗡嗡嗡,迫人心煩又心驚。歸雲發現一句都聽不懂,但一邊有滬語翻譯。「真只有這幾口人?」「這不都在這裏嗎?只有媳婦去買東西了。」大亮的電燈白熾光下,卓太太分明還病著,但是端凝地坐在客堂間中央。慶姑抱了江江,歸鳳摟著裴向陽都站在她身後。他們的身後是卓漢書的遺像,遺像下是那五字遺作。白紙黑字,磊落分明。她的目光澄澈,同樣磊落分明。得體的翠錦寬袖棉旗袍,端麗的盤髻,優雅地將右手肘擱在桌上。她似看著所有人,又似目光高過所有人。居高臨下站她對面的帶著隼唳相的日本兵,竟像矮了幾分。她的聲音依然溫柔,說:「孩子還要睡覺呢!」翻譯的人睨著眼,喝:「這是例行公事。」歸雲這才看到滿室狼藉,桌椅雜亂,書籍飾物林落四處。只有卓漢書的遺像和遺作端正在那裡。
藤田智也悵悵地聽著,深深吁著氣。面上來了,用熬了久的骨頭湯吊的,一鍋又一鍋,煎熬到底,也就香了。多麼艱難?藤田智也沉浸在這種複雜的艱難的芳香之中。這是他一直想要紀念的味道,像當年娘做出來的。因為紀念,他來吃了兩三年,因為可以陷在一片鮮香的回憶里。他想,他再也找不到可以分享回憶的人了。歸雲說:「這幾年,由您費心了。」這幾年,他也找不到自己的心了。當年回到日本,也找到了妹妹,但那只是和_圖_書妹妹的屍首。他有一個貞烈的妹妹,為了純潔的愛情寧死不屈。大娘瘋了,他將大娘安置在長崎的療養院。伯父的電報也到了,他必須回來。
鄰居慘淡地笑:「在查戶口本。要發良民證。」歸雲心裏一急,疾步往坊門沖,弄堂里有人家養狗,此時正「汪汪」亂吠,主人喝止不住,卻不見鄰居探頭出來張望。各家的門都閉得緊緊的,嚴密守護住裏面的人。只有一間石庫門的門是洞開的。歸雲心裏「咯噔」一下,她快跑幾步,又強迫自己慢下步子,小心地,謹慎地接近那裡。
陸明拉了手榴彈的線,他又看準了,這邊五六個,人多,他得值回票價。人衝過去,身上已挨了幾顆子彈,鮮血「汩汩」地流出來。他已經失去了痛的感覺,只想著小蝶。化成了灰,也要在一起。他撲了過去,一團火光,真的頃刻間就化了灰。暮色沉沉,愛多亞路的地面上一片狼藉。地是慘白的,中心一個紅,也像膏藥旗。日本人灰頭土臉收拾地面,將中心那點紅滅去。他們決定要多做軍事演習,他們沒有想到中國平民也有這樣與「武士道」相似的俱焚精神。但中國人又多了幾段痛。卓家的門楣上,那太陽旗就像是白幡。歸雲歸鳳又是奔波,合葬了陸明和小蝶。殘缺了的家,在亂世里飄蕩。活下去的人,還得受無盡的折磨。慶姑受不住連日的刺|激,最先病倒了,卓太太的慢性喘嗽病也犯了。歸雲同歸鳳不得不分工,一個努力賺錢養家,一個在家裡努力照看病患。但是風不止,小營生也犯到了大麻煩。日偽當局搞了「米糧統制」,老范領來了米證,大半夜就拿了麻袋去軋戶口米。歸雲見他一個人不夠用,也跟著去了。可米店前人山人海,人人僵著面,被風吹得幹了,成了枯燥的草,仰望生機。但米店總不開門,待日頭高了,終於開了,草們瞬間就活了,成了一窩的蜂。生存多可貴,要爭要搶,還要自殺自滅。來協管的是日本憲兵瞧著直樂,火上澆油,拿起大竹竿子沖人群掃過去,立刻有人被絆倒,遭了身後的人的踐踏。歸雲被擠出人群,避開不及,胃部被竹竿狠狠捅了一下,眼淚差點就流出來,直疼到心頭。老范大急,將她護在身後。兩人千辛萬苦,衣冠都被扯亂了才按制買回了五斤的米,歸雲才曉得當初杜班主不讓她上街搶購米糧是多麼袒護著她。又是暗自傷心了一陣。老范說:「照這樣,糧油都要配給了,對咱們的店大大不利。」歸雲點頭,她是明白的。老范說:「那些領了日本人的證的飯店,還能經營妥當。」歸雲也是明白的。老范再說:「無論如何,咱們要好好熬過這個坎子。」歸雲開了口:「咱們就花人工接他們的生意吧!不能讓這家敗落。」兩人先去了飯莊,將東西放妥了,歸雲整理了衣服頭髮再趕回家。才到霞飛坊的弄口,就一眼瞧見停在坊門邊的巡捕車。心頭又突突亂跳,有鄰居走了出來,她忙上去問:「怎麼了?」
陸明想,他得對不住展風了,他不是用這個東西保命的。日本人的閱兵式,從十一月開始,連著進行了一個月,南京路、愛多亞路、霞飛路、邁爾西愛路,昔日的繁華,變成了肅殺,一處一處淪陷。洋旗收盡了,太陽旗在上海市政大樓的上空張牙舞爪。也有抵抗的人,在日本人閱兵的時候抗議,從南京路新世界的樓頂躍下。他躍下的時候叫:「中華民族萬歲!」人如鴻雁,飄然墜地。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工人,但國已破,家已亡,孑然一身的,只有絕望。
翻譯一愣,他原存了些報復的心思,可被花花綠綠的票子迷住了。心裏的鳥氣出來了,就順了。他順勢塞進了自己的褲兜里,也就走了。慶姑端了茶出來,放到桌上,囁嚅著招呼:「你――要不要喝杯茶?hetubook.com•com」藤田智也又是躬身,他說:「學生,不敢。」他還是走了,走的時候,江江突然沖他揮揮手,叫:「拜拜!」藤田智也回了頭,他進來到出去,一直無甚表情,整個人是木的,這時面色柔和下來,對著江江笑了一笑。歸雲追了出去,叫:「藤田先生請留步。」藤田智也站住。「你,應該知道雁飛的事情了吧?」藤田智也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就站著,整個人還是木的。歸雲朝他鞠了一躬:「雁飛的屍首,還沒有入土。」他似乎站了很久,歸雲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夜了,天空也睏倦了,星星都被模糊的月光模糊了。每個人的面目都帶著薄薄的、不可名狀的悲凄。他說:「我知道了。」歸雲的人事,只能盡到這裏。她的無能為力在這個亂世之中被擴大,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把握住什麼。所有她近身的,都在離開她而去。卓陽,如今也像斷了線的風箏,漸漸無了音訊。她是放心的,又是擔心的。怕他的信來,被這裏四伏的人們窺探到卓家的秘密。她又盼著他的信來,時時刻刻掛著他的安危。家國飄零,就是如此。每個人都被九蒸九焙,內外煎熬,被迫受著「良民」的待遇。支撐著,等待黎明。又不知道黎明還有多久才會來。淡井村附近撤了洋憲兵,日本人又不太願意打理,就給了「義務警察」去管。「義務警察」往巡捕房領了袖章,別在臂上,就威風了。他們不管秩序,只管收益。好好的淡井村原本是臨街整齊的兩排鋪面,如今多了破破爛爛的攤棚,把馬路擠得水泄不通。都是逃難來的窮人,不知從哪裡找來了竹茅雨棚,藉著原本搭建好的鋪子,在外面又搭了一層,起早貪黑,憑了自己一雙手找活口。「老范飯莊」外面多了兩層小鋪子。一家是賣炒米花的,擺個搖爐,整天「轟隆轟隆」的聲音聽著像爆破。上海大街小巷時時會有爆破案發生,多了,大夥也就習以為常了。
還有一家是賣烘魷魚的,將魷魚在煤餅上烘得幹了,脆脆的,每條魷魚都有一樣的紋理。就像這裏擁擠忍耐的人,忍得久了,面目都是一樣的。藏了活的希望,只餘一雙死灰的眼。
淚,不過是在眼眶裡打個轉,她逼退了淚,又起身。她想起她的責任。老范準備去工廠督工,歸雲叫住了老范:「下午這幾處的款子得交了。」
那裡曾給展風向抒磊做過中轉的站,如今也給旁的人做。這回也有人受傷了,傷在手臂上。歸雲在地板上鑿了個洞,裡頭放了傷葯、紗布、醫用剪刀等。平時上面蓋了塑料地毯,綴著暗花的,看著是時髦的布置。其實頂有用。陳墨這回親自來了,熟練地從地洞里拿了傷葯、紗布出來給傷者包紮。這樣的家庭中轉站在全上海他們有好十幾家,備著為行動做後備的,也好掩護。都是值得信賴的人,大多受了他的恩惠的。這家也是,受過他的恩惠。只是有些恩惠他都辦不到。歸雲待他給傷者包紮好傷口,拿了點心進來。她從不問他們到底幹了什麼,只是今天的陳墨眉宇之間不掩遺憾。陳墨同受傷的同伴說:「姓張的確實難辦。」歸雲聽懂了,果真是難辦的人,要陳墨親自動手。陳墨接過歸雲的點心,又順手拿了大洋出來,歸雲推過去。「陳組長,您這樣做就不好了。」陳墨笑道:「卓太太同卓陽一個樣。」他又搖搖頭,「別同我計較這些。我都沒能把你求的事辦妥。」歸雲神色一黯,心頭酸痛難當。「該是做三周年了吧!當日本已查探出來了,可最後去找卻又沒找到。我也覺著奇怪。日本人應該不會對屍首做這樣的處理。」歸雲還是將大洋推了回去。她說:「陳組長對雁飛這樣費心,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陸明看到報紙上的報導,想,他也是同樣絕望的。他拿好了槍,也拿好了手榴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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