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傷別天闕向誰去
第十三章 哀榮

抬棺槨的太監一個用力,她便離開我的視線。我起身,靈犀上前攙扶。「起靈!」執禮的太監尖聲高喝著。眾人閃避,代宮如今已經空虛,王后因病一概不管,而代國所來的女子兩死兩禁,餘下也只有我一人而已。送行的人凄冷稀少。劉恆也因趕修陵寢而無暇來送。也許此事於他,沒有家國來的重要,畢竟那些危急的更多。一道硃紅色的宮門將我們攔住,一路相送也只能在此分別,緩緩關閉的門將喬秀晴與我們隔離,劃開了生死……我請命,搬回聆清殿,遠離宮苑,劉恆初是不準,無奈我的執著,命穩妥地人跟了,才准行。
我和靈犀保持緘默。喬秀晴的侍女唯恐擔上照顧不力的罪名,在發現主子自盡稟報我們后,也碰柱而死。
這夜劉恆不曾離開,在床榻上圍住我,讓我坐在他的懷中,館陶在我胸前,我們一同逗弄著她粉|嫩的小臉。他也喃喃的跟我講修造陵寢的辛苦艱難。我仔細的傾聽,適時的微笑。
也許這是呂太后保全我,守護秘密的手段,不過我已無謂了。如今的我神情恍惚,每日只是跪在熙霞堂為喬氏守靈。昏暗的大殿,飛揚著雪白靈幡,白花圍繞的奠字格外的怵人眼目。丈余白紗靈幛兩邊垂落,偶有風過,飄拂捲起,多了些陰森之氣。正堂一大一小棺槨,喬氏的侍女也因忠心殉主,獲了忠義郡主的稱謂,與喬氏一併下葬。
她的又一次強調愈發的說明了他們之間有些什麼,靈犀此時眼底的憂傷也是為他么?有個牽挂的人真好,我卻和圖書不能如此。喬氏的死讓我認定劉恆的薄涼,唇亡齒寒的感覺,讓我漸漸的疏離於他。
我們呵呵樂著,彷彿不曾發生一切不快。「代王的陵寢已經修得差不多了。」靈犀說的不經意,卻回頭看我。我低頭,為館陶拽著褲腳,掖在布襪里,聲音平淡無波:「是么,你怎麼知道?」
劉恆看向粼粼水面,輕聲說:「近來,近來好么?」「還好,這裏清靜,事情也少。」我答的柔和。相敬如賓,如賓客般客氣,我們此時做的完美。他有些慌,語氣急切:「你在生本王的氣么?怪本王館陶滿月時不曾回來?」
他風塵僕僕,滿面倦意,笑道:「拘這些禮做什麼,仔細跌了館陶。」他接手將館陶抱在懷裡,柔聲說:「來,叫聲父王,父,王。來來來,叫,父王。」靈犀見此笑出聲來,我回頭看她,她立刻斂住笑意,垂首站立。劉恆抬眼看我,又對館陶說:「那是你母妃,叫母妃。」館陶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是覺得他的神情有趣,咯咯的笑起來。我上前接手:「她還小,說不得話。」轉手交給靈犀,靈犀抱起館陶走回聆清殿。
我身後是熙霞堂的宮人們嗚嗚啼哭著為她送行,火中不曾焚化的紙錢隨風吹揚。
我搖搖頭,「嬪妾不曾生氣。」眼底仍是冷意。劉恆不再說話,只是狠狠將我肩膀扳過,拉入懷中,溫柔道:「不要不理我,我只有你一人。」蒼涼的語氣,讓人莫名的心酸。我伸手環上他的頸項,熱淚隨心而落。愛么,不能為他捨生,不和_圖_書愛么,心中總有介意。千帆過盡,卻仍看不見心。
靈犀有些羞澀,假意笑著逗弄嫖兒,卻不回答我的問題。「是杜戰和你說的?」我已猜到,卻不願說出。「嗯,杜將軍說代王急著回來,連夜趕工。」我低頭不語,只是拉著嫖兒的小手晃來晃去。「你與杜戰可是情投意合?如果那樣,我去求了代王,把你許了他,雖不能做個正室,也定不會低看了你。」我抬眉看她,面色平靜。靈犀有些尷尬,極力壓住聲音說:「奴婢不曾有那樣的想法,請娘娘莫提了。」、我疑惑的看著她,眉目之間明明對杜戰有情意,回絕卻是為何?見她面露難處,我也不願深問,只作不知。靈犀抱起館陶幽幽的說:「如今奴婢心裏只有娘娘和小主,其他的不想。」
遠遠有人招手,靈犀站起,興奮的說:「果然就回來了,那不是代王身邊的小桂子么,我去問問他有什麼事。」她疾步跑到對岸,旋即風一樣的跑回。「娘娘,代王回來了,一會就到,讓您先行準備呢。」她的眉目帶笑,彷彿期盼已久的是她。
「罷了,嬪妾上次已經領會了。不敢再去。」我搖擺著手婉拒。他拉起我手說:「上次是本王考慮欠周全,你以後坐在屏風後面,不用露面。本王覺得你有棟樑之材,應該參与進來。」「女子身處後宮,不得干政,此乃高祖訓,代王不怕么?」我故作擔憂的問。
盛夏時分,暖風熏然,偶爾有荷花盛開在對岸,點點粉紅,池這邊的新荷才露尖尖,蜻蜓點水,和圖書粼粼波紋倒映景象,美妙如夢。館陶喜歡這裏,每日我和靈犀帶她去迴廊上的涼亭散步。像是被美景所吸引,她呀呀叫著,含糊不清,邁蹬著小腳,掙扎著要起身。
「可是財物?」我有些明了問。他用粗喇的胡碴磨著我的頭頂,笑道:「嗯,還是你聰明。」「宮中已經節儉,再也未必能省出多少。宮外的世家官宦倒是有錢,卻不肯出。」劉恆長嘆。
「不怕,本王要的就是能幹的嬪妃,能與本王共同協商大事的女人。」他的目光堅定,帶著鼓勵。「罷了,館陶離不開我,還是算了,等館陶大了,代王還不嫌棄嬪妾齒落髮白時,嬪妾再去協商大事如何?」我淡淡的笑。他摟過我,語意疼惜:「終於看見你笑了。」我不語,將頭埋在他頸項處,一動不動。
知情的都閉了嘴,不知情的胡亂揣測著。守靈的熙霞堂剛剛布置得當,漢宮的旨意就到,責拿段氏,當場賜死。段氏哭著哀求,不停的叩頭,額頭的血染紅了銀光殿門前的石階,卻是無用,被侍衛當場縊死。
喬秀晴的喪事極盡哀榮,劉恆下令以夫人儀制治喪。後宮對此議論紛紛,風聞喬美人是在我處喝酒回去后毒發身亡,而我成了罪魁禍首。
「今年年底就可以進兵操練,只是有些困難仍未解決。」他的心事沉重,呼吸也短促粗重。
「準備什麼,就這樣罷。」我整整衣衫,只是端坐。靈犀有些無奈,哄著我道:「娘娘美貌,自是不用準備的,但迎駕似乎有些不合規矩,不若收拾一下,也費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得什麼事。」「不用了。」我固執的逗弄著館陶,頭也不抬。此時劉恆已經帶人踏上迴廊,靈犀只得下跪奉迎。我默默站起,抱著館陶下拜。
我斟酌半晌,「籌款也要有籌款的法子,這主意有些違背良心。」「說來看看。」他的眼睛閃現著光亮。「找些匈奴人扮作匪盜,肆意強劫兩家的財物,世家官宦必然各個心驚,拚命了將財物轉移到城外,再派人說國家徵用,許以小息,試想哪裡有比國庫更加防守嚴密的?更何況還有利息,他們必然會踴躍將物品存入國庫。」劉恆撲哧一聲笑出來:「主意是好,只是缺德些。」我嗲怪:「代王若是笑嬪妾,再也不給代王出主意了。「哪敢,只是有趣罷了。明日帶你去上朝如何?」他的語氣中頗有讚賞之意。
靈犀心疼我,常常要拉我起身,我只是拒絕,不肯。平日喬氏並未與我深交,我遙遙的望她也多是欣賞。她開朗直快,為人豪爽,不讓鬚眉,私下底雖有讚許卻從不接近。不料她卻在館陶凄冷滿月,眾人避諱我時前來,她待我情義不淺,而酒後的真言,更將我認作她的知己,如今去了,也該盡些心意。漢宮的賞賜源源不斷,連日派快馬傳送,個個珍奇炫目。而劉恆的賞賜也頗為豐盛,衣冠服飾,滿目華貴。只是他永遠也不知道,這個女子為何而死,為何走的如此決絕。烏黑的夜,溫暖中帶著透骨的寒,還記得她那時與我一起抄寫符咒時的相視一笑,還記得她懷抱酒瓮一碗碗喝個乾淨時的豪爽。只是此時,幽和圖書暗的黑夜,再也尋不到她的蹤影。
眼淚流的無聲無息,卻是滿面。今日發喪,卻要在夜半時分穿衣打扮,我起身看她,顏色如故,嘴邊的笑意嘲弄著我們仍煎熬于塵世苦海。她選擇仙逝而去,從此絕了煩憂,勝過了我們。靈犀在我身後跪捧著禮服,那是極其華美的一品禮服。大紅的綾紗上密密綉著百囀瞿鳳,敝屣的裙子也是同色同紋,還有五對朝鳳的金冠,攢珠蕾絲的金鳳顫巍巍的躺在托盤上,流麗華彩,對了,還有那鑲嵌瑪瑙的纏臂金,是漢宮賞賜的,據說是太后對她虔恭孝賢,謹修四德的嘉獎,我冷冷的笑,這些於她,是此生的榮耀,卻也只能在死後才能一見,果然是哀榮,哀慟榮耀!原來用性命所換也不過如此,可是一個鮮活的生命卻無聲的沒有了。怪誰呢,怪呂太后殘忍?怪劉恆薄涼?怪我的獨寵?抑或怪她自己不能隱忍?「娘娘,時辰到了,穿衣吧。」靈犀提醒說。我一件件為她穿戴,仔細精心。冰冷的臂,輕薄透亮的紗。僵硬的腳,奢靡華費的鞋。安詳的臉,企盼已久的夢。東方見亮,暖意襲來,她也笑得開心。走吧,我端起酒碗跪在她的棺槨前,一飲而盡,將酒碗摔個粉碎。耳畔響著那日她的呢喃:「我只是希望,來世能生在一個尋常人家,嫁個鄉野憨夫,他疼我,我敬他,一輩子吵架拌嘴到老,我就別無所求了。」音容宛在,人卻去了,我大笑著,心裏默念,妹妹好福氣,來世去尋那好日子,姐姐仍要煎熬,罷、罷、罷,姐姐祝你美夢成真,早早享福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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