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小姐姐轉過身,白色連衣裙趁得她十分柔美,黑色的長發被梳理得很直,很服帖,並沒有用發圈紮起來,而那好看的齊劉海也很修飾臉型,她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漫畫里的女孩。
「這兩盆。」劍玲說。
傅劍玲便平靜下來,又道:「幸好薛澀琪不在,不然八成會帶你去打架!」
自從奶奶過世以後,天氣從盛夏入秋,再來就是隆冬了。傅劍玲只知道爸爸媽媽把外婆住的那間房子重新粉刷以後租給了別人,而她再也不用寫外婆家的所見所聞,種種事情,讓她十分沮喪,幸好還有幾個親密的女朋友,幫她轉移了注意力。一直到第二年開春,她才猛然間想起自己很久沒有去看日落了,原來刻意持續地去做一件事情是這麼難,不經意間就會忘掉了。
初一對傅劍玲來說,值得說上一兩句的新鮮事大概就這麼多,不像許為靜,許為靜在這個時期就已經開始崇拜所謂的雄性的威儀了。她天生潑辣,是尋常男孩輕易不敢招惹的類型。尤其是在那時期,有些身體發育早的女同學,胸部隆起得快而大,常被男生取笑,但沒有一個人敢去逗弄個子不高,胸部卻最大的許為靜,誰敢逗她,她可以當場奚落得對方屁滾尿流。有什麼好怕的,女孩要發育,男孩不是一樣要發育!如此一來,許為靜一班小辣椒的威名逐漸遠播。
「這是我家的花。」傅劍玲蹲下去,指著那兩盆花說。
那學期末,是很多人的遭遇之年。
小男孩很為難:「唔,你要是搬走了,我姐姐會生氣的,她每天都給這些花草澆水,有時候養不活,她還會哭。這要是你家的花,你當初為什麼要扔了它呢?」
甚至連薛澀琪都風聞其事,跑去跟傅劍玲說:「聽說三班的韋宗澤,他媽媽是做那一行的!」說著擠眉弄眼,補充暗示所謂那一行是哪一行。
杜雅抿唇一笑,不作回答,彷彿十分害羞。
傅劍玲因此認識了一個新朋友蘇麗,回家以後跟她的爸爸這麼形容她,「她很漂亮,跟我完全不一樣。」爸爸說:「你也很漂亮。」劍玲卻撇撇嘴,走到鏡子前看自己,「我也要留長長的頭髮,然後經常穿連衣裙。」媽媽則有些敏感:「你不是有很多連衣裙嗎。」劍玲隨口回道:「那不一樣呀,蘇https://www•hetubook•com.com麗穿的那種特別美。」
兩人心不甘情不願地瞧著許為靜,道:「對不起。」
許為靜又想到薛澀琪那張漂亮的臉,雖然剪著短頭髮,卻絲毫不妨礙班上的男生把她列入班花首選,因此又有些嫉妒,如果那天是叫薛澀琪碰到這事,葛離眼裡大概就沒有她的位置了。
傅劍玲猛搖頭,蘇麗說:「不認識就不認識嘛,這麼用力搖頭幹嘛!那兩盆花就是韋宗澤撿來的,他經常來看它們呢!」
小男孩探出頭來,趴在玻璃做的櫃檯上看,「這些花都是我姐姐搬來的。」
一日許為靜抱著老師交代她收上去的作業本,從走廊上過,忽然間一陣猛力迎面衝撞過來,她整個人被撞得頭暈眼花,一手的作業本都散落在地。定睛一看,發現是其他班上的瘋娃子。兩個男孩拿著掃帚打鬧,完全沒有顧及旁人的感受。
沒錯,如果許為靜是小辣椒,薛澀琪大概就是野山椒。
傅劍玲從這句話中抓住了某種十分飄渺的悲憫之情。翌日,她向杜雅轉告這句話,杜雅卻很少見地失態地對此嗤之以鼻。
「那我能把它們搬走嗎?」劍玲問。
小姐姐感到很高興,「那就好,那就好。你還初中生吧,是哪個學校的?」
許為靜一陣竊喜,在這時候印在她眼中的葛離,形象是如此高大,英俊,代表著不可忤逆的威儀。在此之前,他們兩個還從來沒有直接交談過。
厚厚一疊交到她手上時,又聽葛離說:「說對不起呀!」
「是的,都是人家不要的。」
「你什麼時候跟他認識了?」一次又再遇見,事後杜雅和劍玲都很驚訝,「而且他還伸手摸你的頭。」許為靜含羞帶怯露出一笑,把那天的事稍稍做了一點藝術加工,然後告訴了她們。「什麼?四班的人敢在走廊搭訕你?搭訕不成還調、調戲你?」傅劍玲聽罷無比驚訝,「不行,我要去告訴老師,這還得了。」
「別別別。」許為靜忙拉住她:「也、也沒那麼嚴重嘛!再說葛離不是幫我解圍了。你別把事情越弄越複雜好不好!」
「你姐姐?」
劍玲卻還在走廊就發現外婆窗檯的那兩盆花不見了。她忍不住問:「阿姨,外婆窗台上的花呢?」那個阿姨很不好意思地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我扔了,」又向媽媽作解釋:「你知道的,死人的東西,我們留著也……」此話弦音已足,媽媽雖不高興,卻也表示理解。傅劍玲則有些負氣,不依不饒地問那花被扔到哪裡去了,她要去撿回來。媽媽嫌她麻煩,給了十塊錢打發她去樓下的副食店買話梅。
傅劍玲笑著搖搖頭,「真還給我,也許我種不活它呢,看到它們好好的,有人照顧,我就滿意了。」
也是在那個時期,韋宗澤的名字在全年級乃至全校流傳起來,關於他的爸爸怎樣怎樣啦,他的媽媽怎樣怎樣啦,他本身又是怎樣怎樣的不純潔啦。
「韋宗澤,你幹嘛?你不要錢了嗎?」小姐姐莫名其妙。
傅劍玲聽他這麼一說,心裏頓時自慚形穢。又一會兒,聽到小男孩大叫著:「我姐姐回來了,我姐姐回來了。」傅劍玲順著他看的方向,轉身一看,就看到那個不怕冷的男孩子滿頭大汗,拚命踩著自行車,載著一個年紀略長一些的女孩從坡子那邊過來。
車至跟前,那男孩就一直盯著她看。
傅劍玲跟著上樓,隔壁左右的鄰居都還認識她們,許多老人摸著劍玲的頭,一個勁地說這孩子長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漂亮乖巧。傅劍玲百無聊賴,朝對面樓望了一下,正巧看到有個女人站在自家門前抽煙,她可從沒見過女人大白天里公然叼著香煙的。直到媽媽輕聲呵斥,她才收起好奇的目光。那租外婆房子的人正在水池邊洗衣服,瞧她們來了,便兩手往圍裙上一抹,招待她們進去屋裡坐。
傅劍玲隨父母的安排,入讀坐落在漢口解放大道上的書林中學。開學那天,杜雅如約在早上七點多就到學校門口等著她,然後兩個人結伴去報到。老師先讓他們在自己教室里隨便找位置坐著,劍玲便很意外地發現以前國畫班的同學許為靜也在這個班上。
許為靜遭遇葛離,從此糾纏不斷,難捨難分。傅劍玲遭遇畢寧,她在國畫大賽上蟾宮折桂,畢寧敗北,從此恨她入骨。薛澀琪遭遇父母離婚,家庭一分為二。巧合的是,那時候葛離家裡也在鬧離婚,聽說他媽媽拿著菜刀在街上追著他爸爸跑。而韋宗澤,遭遇了處在這個時期的最暴躁的葛離,葛離為人很hetubook.com.com單純,聽信同學的讒言,隨隨便便就開始針對韋宗澤,本來韋宗澤只服個軟就沒事了,偏他又不是個肯服軟的人,結果事情越鬧越僵,反教葛離不動手打到他挂彩,老師們來勸架,是絕不會舒爽的。
他卻沒有爽快地接過那錢,反而後退兩步,先是看看傅劍玲,又把頭低下去了。
倆男孩一愣,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傅劍玲垂頭喪氣地下了樓,真拿著錢走到副食店前,跟那坐在店裡頭的小男孩買了一袋康輝的話梅。付錢的時候,發現這店門前擺著七八盆花卉,其中有兩盆正是外婆的茉莉花和金錢橘。
「你叫什麼?」「傅劍玲。」
傅劍玲不知道他是想說什麼,坐在他後座的小姐姐嗖地跳下來,拉著他的手,笑嘻嘻對他道:「喏,今天載我回家,5塊錢現給了,明天記得再去接我。」
可她再抬頭時,他卻已經不在了。
男孩大概被她喝怒了,兩雙眼惡狠狠地瞪著她,反教許為靜有些害怕。就在這時,卻聽到旁邊有人道:「看什麼看!還不快撿!」倆男孩一扭頭,發現說話的是三班的葛離,全年級最狠毒的人,聽說他還跟高年級的學生混在一起。這下兩個軟骨頭的傢伙倒有些怕了,又被葛離圓眼一瞪,便老老實實去給許為靜撿作業本。
薛澀琪便往死里羡慕了說她,「你唱歌就像專業歌手,大明星現場表演,實在太棒了,到底是怎麼練出來的。」
上了初中以後,到底和小學的生活大不一樣,因為父母許給她們的空間更多了。那時正流行買家用音響,一有空,薛澀琪便邀請她們去她家裡唱卡拉OK。幾個女孩唱歌的水準都還差不多,平平而已,只有杜雅一人是極為出色的。
「哎嘢,我發現住在這一帶的人都念書林呢!我是初三的,我叫蘇麗,對了,剛才那個男孩也是書林初一的,他叫韋宗澤,你們認識嗎?」
遂不把她放在眼裡,許為靜又喝了一聲:「給我撿,快點!」
到初一下學期,生活也沒什麼特別的變化,除了一點點微妙的波瀾,彷彿投石試水一般,就是她又見到那個不怕冷的硬邦邦的男孩。說起來倒不算是巧合的,那天媽媽帶她一起去收房租,她一進巴公房子里的小院子,就抬頭望了一整圈。那熟悉的方塊天空正在下毛毛https://m•hetubook•com•com細雨,媽媽說這時候正是梅雨季節,一連要下好多天的雨,雨停了就該入夏了。
從此三人成行,不久又認識了高挑漂亮很受男孩忌憚的薛澀琪,便在班上被戲稱為□。那時候的同學大都沒有什麼階級意識,年紀小,大家的勢力眼都還沒打開,就沒有誰在誰跟前抬不起頭,更沒有誰顯見得巴結著誰的樣子。
他卻皺起眉,想了半晌,終於一咬牙,拿了錢就踩上自行車的踏板,兩步流星便飛身一躍,人和車一下飆得老遠。那小姐姐還來不及問,愣在當場,「這是幹什麼呀!」
傅劍玲仰面,稍稍想起韋宗澤的媽媽站在門前吸煙的樣子,「不。不可能的。」她搖搖頭,薛澀琪便問:「你怎麼知道不可能?」傅劍玲回道:「我見過他媽媽,他們家和我外婆在一個院子里。他媽媽是很時髦,但不像是做那一行的。」其實她媽媽倒有點像小仲馬寫的茶花女。可茶花女究竟算是做那一行的嗎!她不知道怎麼回答。
直到有一天,杜雅面無表情地告訴她,去年她爸爸媽媽一起回鄉下去生孩子了,然後如願以償生出了一個兒子來。傅劍玲只知道世界上有重男輕女這回事,但是具體是怎麼樣的重男怎麼樣的輕女,她也是懵懵懂懂的。那日回家問她的媽媽:「你會不會想要再生一個弟弟?」媽媽反問:「那你想要個弟弟嗎?」劍玲說:「我不知道,有弟弟和沒弟弟有什麼分別嗎?」媽媽笑了一下,有點傷感地對她說:「分別就是,當有一天爸爸媽媽不在了,這個世界上還能有一個壯小伙保護著你。」
副食店的小男孩便又指著傅劍玲說:「姐姐,姐姐,她說那兩盆花是她家的,是她家的。」
小姐姐想了一刻,「這樣吧,你就當是把花寄存在我這裏了,你要是擔心的話,可以時不時來看一下,畢竟我種了這麼久,已經有感情了,要我還給你,我真不捨得。」
杜雅的弟弟名字叫杜小言,快要一歲了,當時她也只知道這麼多。
倆男孩你看我我看你,相視一笑,大概是想著:我一男的,還聽你一女的命令!
「噢,這個不行,這是韋宗澤送給我的,我答應他會養活的。」她瞧著傅劍玲:「你怎麼證明這是你的?」「花盆上面應該有我的名字。」「啊?我看看。」她把花盆拿起來,和*圖*書左右轉著一看,果然看到上面刻著一個小小的玲字。
在這次以後,因不在同一個班級,兩人也不怎麼能說上話,但每次遇見了,葛離都會向她會心一笑,偶爾伸出手來,摸一摸許為靜的頭,許為靜倒一點不覺得討厭。
「書林中學,現在還是初一。」
隨著學習生活漸漸步入正軌,幾個女孩的成績也開始分出層次來,成績好一些的是薛澀琪和傅劍玲,差一些的是杜雅和許為靜。相較之下,杜雅是其中最拚命念書的,成績卻一直平平,而許為靜的成績不好,則完全是她自己不喜歡學習。
「太好了。」許為靜一下子竄到跟前,「自從小學畢業,我就沒去國畫班了。還以為和你就這樣斷了呢!你又從不來找我。」然後朝杜雅看了兩眼,主動伸出手來,「我叫許為靜,你呢?」「我叫杜雅。」「噢噢。」許為靜十分熱情,「真希望我們能坐在一起呢,可是你和劍玲個子都比較高,我就明顯矮些,不知道會被分到第幾排去了。」杜雅則反手把她一握,柔柔笑道:「管他坐在幾排,下課一起玩。」
「我看看,哪兩盆?」她微微巡視她的小花園。
許為靜指著地上說:「給我撿起來。」
放暑假時,傅劍玲還在上國畫班。有一天下午,老師正在教她們臨摹國畫大師的作品,劍玲忽然一激靈,覺得門外有人在看她。頭一抬,把那嘴邊還掛著彩,站在門邊發獃的韋宗澤抓個正著。沒有什麼根據,劍玲就是覺得他在看自己,但就像許為靜不討厭葛離摸她的頭,她也不討厭韋宗澤這麼看著自己。甚至,她還有一種很自然的感覺。
許為靜怒不可遏,發力大喝道:「你們兩個站住!」
只有同她交情深些的傅劍玲知道其中緣由——因杜雅的乾媽很喜歡唱歌,為了討好她的乾媽,杜雅不僅把自己攢的錢都拿去買東西孝敬她,還特意學著K歌,小小年紀就常陪著她的乾媽到外面的歌廳里唱了。杜雅還曾有一次把傅劍玲也帶去了,因為劍玲說她從沒去過歌廳,不知道那裡面是個什麼樣的。可是傅劍玲去了以後,大感震驚,發現大人們並不都像自己的父母那麼嚴以律已,而是可以在霓虹球下摟摟抱抱,自由喧囂的。後來杜雅再次邀請劍玲一起去,劍玲總因為害怕,推脫著沒去,而這也是她平生後悔的事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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