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真的,韋宗澤太會說話了。
送她回到李玲如家門前時,韋宗澤遲遲不願離開。
那時候,傅劍玲從李玲如家的被窩裡鑽出來,所感受到的清晨的凌冽氣,簡直有一種通人性的感覺。
他一邊說,傅劍玲一邊想象著,他當時肯定很沮喪。
而李玲如剛從被子里探出來,趴在床上找床頭鍾,聽到這句話時,她又把眼睛閉上了,頹然地埋首在床褥間,彷彿正在想想他們見面時的樣子,「唔,我們昨晚一下飛機,我就給他簡訊了。能忍一個晚上才跑來也真是難為他。唔,傅劍玲,在這個不熟悉的地方,遇到熟悉的故人,是什麼感覺?你心動嗎?」
關於韋家的事情,當地的報紙也有一些自相矛盾的消息,傅劍玲只知道他們家幾個兒子都在爭權奪利,有點像電視里演的那樣,又不完全一樣。李玲如說:不用管他們家的家務事,很累,又很沒意思,反正宗澤那傢伙不會在裏面拖死的。她說著便笑:相反,他正如魚得水才對吧。我聽說韋伯父回來以後都提前立遺囑了,只要韋宗澤肯留在韋氏,就可以從他兩個哥哥手裡各取三分之一股份,再加上韋開嫻名下的幾家公司一直是他在管理。就算韋氏哪天完全變了風向也不會太奇怪的。
還是我家好,我爸爸直接對我和我哥都絕望了。
「其實你是第一位房客。」李玲如道:「在你之前,我從沒讓外人到這兒來。」
說著,兩人已經走到大街上,韋宗澤道:「你還沒吃早點吧,我帶你去。這邊我挺熟的。」他一路帶著傅劍玲轉,「這邊吃得東西不多,其實還沒武漢的早餐豐富。也許會不大合你胃口。」傅劍玲跟在一邊,道:「我知道,我又不是沒來過北京。」
傅劍玲早就習慣了李玲如蒙太奇式的說話方式,「你說你爸爸媽媽都是企業家,怎麼會生出你和你哥哥兩個純藝術家的孩子呢!」
傅劍玲拉扯了一下自己的外套,「現在怎麼辦,我就帶了一個包,什麼生活用品都沒有。」
「還有……」韋宗澤接道:「她說她很同情我,因為她一直覺得我愛你遠遠勝過你愛我。她說你是一個對愛很苛刻的人,除非別人付出十倍於你的感情,否則你不會回報對方。這是你的天性,一輩子都不會變。」
「太好了,你沒有走。」他說,聲https://www.hetubook.com.com音聽上去有些發抖。
她真想請問老天爺,給她個什麼理由,能夠再一次相信他,選擇他?
「濕區那邊的水台下面有套沒開封的旅行包,至於衣服嘛你暫時就穿我的好了,記住柜子里左邊兩格全都是我很喜歡的衣服,你不許拿,右邊兩個都是我不喜歡的,你可以隨便穿。」
他說的所有的話,都一字一字在傅劍玲腦海里敲打出聲音來。
分手后四年的空白,她明明早就想好了結局,卻被他一回來就重新改寫。
「真是你求李玲如這麼做的嗎?」
韋宗澤說到這裏,稍稍停了一會。
韋宗澤的目光稍稍低垂了一會兒,「嗯,很多。」頓了頓,又直視著她的眼靜:「我幾乎每天都生活這種感覺中。沒有一天停止過想象。」
傅劍玲進門的第一時間就感受到這個屋子的生命力,當李玲如伸手打開主燈,整個房間一片溫暖,雖然溫暖,卻又有種與世隔絕的味道。那些幾何碎花玻璃作的門窗一看就知道是手工繪製的,牆壁上的裝飾也都是名家的手工製品,而空間上又採用了開放式的設計,把卧室和浴室這種隱私性很強的地方也去掉了牆體直接展現在眼前,讓人一進門,就產生一種與「家」合二為一的感覺。
一會兒,服務員端菜上來,傅劍玲提起筷子吃了兩口,這味道的確還不錯。
李玲如習慣睡懶覺,傅劍玲喊了她兩次都不見她有動靜,只好自己先起來了,因為肚子餓,她打算先弄點吃的,結果打開冰箱一看,裏面空空如也。傅劍玲一聲嘆息,決定先去洗漱乾淨,然後出門溜達一下。
傅劍玲只覺得自己有一種恍惚的感覺。
「你該不會就是為了帶我來吃這個吧。」
傅劍玲望著外面的天空,北京的灰色雨雲和武漢的卻是一樣。
「當然記得很清楚了,因為我聽從了她的意見。」他卻雲淡風輕地回道。
「可是你為什麼從來沒有回來找我。」
雖然這麼想著,可是那答案卻在她走出李玲如的公寓樓時立刻浮現出來。
看見傅劍玲轉過頭來。
傅劍玲還以為他要跟她說什麼,結果腰卻被他雙手一環,緊緊抱住,因他一直是坐著的,抱她時,他的頭便正好靠在她的腹部,很意外地,給她帶來一陣暖意。
「是啊和_圖_書。」李玲如說,「突然有靈感了。」又笑著走近她身旁,「我看到你們接吻了。」
出門時,傅劍玲只帶上了自己的包包,她必須去取點現金,然後再去買些私人用品。運氣不太好的是,她一大早還發現自己例假到了,下腹冷痛不已,潮濕的感覺如影隨形。她還有些困,因為她昨晚一直在想怎麼結束現在的狀況,是趁著現在還是周末,馬上再買機票神不知鬼不覺地飛回去呢?還是乾脆在這裏逗留幾天?
傅劍玲伸手推他,他馬上就清醒過來。一抬頭,看到傅劍玲扎著馬尾辮,正站在他面前,俯視著他,從他的視線看過去,還隱約能看到她鼻息處呼出一陣一陣白氣。
他帶著她去搭地鐵,到了北京四環上一個叫做五棵松的地方。傅劍玲問,這邊屬於哪個區。韋宗澤說,海淀區。
又說:「我剛才下樓,碰到他了。不知道他在樓下坐了多久。」
「那……你們和好了?」
「真可憐。」李玲如卻嚷嚷道,「你們倆這種,就是世俗。」
「沒錯呢!」李玲如從冰箱裏面拿了一瓶礦泉水,咕嚕咕嚕喝掉一大半。
「剛才聽你說得那麼豪放,我還以為你經常帶人回來過。」
她又道:「它的名字叫做《HEART》。」
「像這種地方,是不是還有很多。」她道。
「……」
是因為這地方很陌生嗎?
「也只有你這樣的藝術家能住這種開放式的房間。」
韋宗澤牽著她的手說:「杜雅臨死前給我寫過情書。內容其實很簡單,也很直白,她說很遺憾這輩子沒有談過戀愛,喜歡的人又是朋友的男朋友。寫這封信並不是想要跟我怎麼樣,反正她也知道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還有……」
當她看到韋宗澤穿著一件灰色的外套,雙手交疊,就坐在樓前的長椅上打著盹,她以為自己眼花了。走過去,仔細看了看,發現他頭髮被風吹得有點亂,還有缺乏血色的嘴唇看上去有點兒冷。
韋宗澤走的時候,看了她很久,直到葛離催他,他才肯上車。
「為什麼?」
中盛的總部就在這邊,她倒是來出差過幾次的,但每次都是公司和旅館兩點一線,從未涉足其他地方。
傅劍玲上樓以後,發現李玲如一直趴在陽台上。見她回來了,李玲如轉過身來,還穿著沾滿顏料的圍裙。https://m•hetubook•com•com傅劍玲問:「你今天畫畫了?」
「嗯,我什麼都沒管,就跟他說要是住得不爽,我就把這房子連他的設計一起賣掉。」
就像以前一樣。他總是會來找她。
但這是杜雅所說的,她並不感到厭惡。
可她記得在武漢開畫展時,李玲如公開宣布終生不嫁。
韋宗澤黃昏時又來找她。說要帶她去一個地方。
李玲如在一邊道:「這是我最有價值的一幅畫,有市無價,永不拍賣。」
傅劍玲鬆了口氣,在這開放式的房間里走了一圈,估計晚上她只能打地鋪了,因為李玲如家只有一張兩米八的大床擺在最裡邊,靠床的那張牆上,還掛著一幅巨大的油畫,由顏色非常複雜的不規則圖案構成,一直盯著看,隱約能看出一個人的形象。
陌生的街道,陌生的人潮,還有霓虹燈和高樓大廈。她分裂成一個陌生的自己,假定她在四年前,接受了他的決定,然後開始不確定的異地相戀。不定時相見,相見卻不如懷念。
李玲如想到什麼,忍俊不住,又道:其實他也曾經有過一線希望,就是找個好女婿來給他當繼承人。噗,你能想象出來嗎?
唔,是物極必反的結果嗎?
傅劍玲忍住笑,這對兄妹的自我意識都很強烈。
這個她卻答不上來,「也許吧,不過我也不知道。」
傅劍玲不知道該說什麼,想了半天,還是決定先讓他鬆開手。他卻很配合,臉上還帶著幾分快樂。
那時候,傅劍玲心裏想著,是因為這地方很陌生嗎?正因為陌生,所以不管韋宗澤說出什麼話來,她都能聽得進去。
換了是別人說這句話,傅劍玲可能會有點生氣。
「第一年,我拚命適應這邊,確實沒有回去過。第二年,我稍微摸索出一些東西,心態和時間都寬裕一些了,其實我回去過兩次。你相信嗎?那年你和薛澀琪過一起生日,喝得爛醉如泥,我在離你們不遠的地方打電話給你,你還問我是誰呢,我說我是你一個朋友,你說,噢,朋友,你好。你肯定不記得了。還有一次我到這邊出差,中途到你公司附近,看到有男的想接你去吃飯。你還真去了。第三年,我已經很清楚接下來二十年,我要做些什麼。那時候開始,我就知道我會回來的。那年我的生日,很衝動過地帶著葛離買當天往返的機票,想m.hetubook•com.com回來看你,卻沒能找到你,打聽了一下才知道你出差到杭州去了。那年之後,春節一過我就真的回來了。清明時按照遺囑,將爺爺的骨灰從北京帶過來跟這邊的奶奶合葬。其實,我真沒想到,下山的那一刻會看到你站在路邊。真的,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心都要膨脹壞了。」
「其實,那幾年過去了,大家並沒有真的忘記杜雅,可是只有你還每年都惦記著要去掃墓。你還真相信,杜雅她依然躺在泥土裡面嗎?傻瓜。」
「唔,可以吻一下嗎?」
「你真這麼怕我走嗎?」傅劍玲問道。
「是。」他垂頭,「不然我還能怎麼做?」
韋宗澤瞧她疑惑的神情,嘴角逸出一抹笑意:「我以前,就是剛來北京的時候,在這附近迷路過,當時誇下海口答應宗鎮談一筆單子。結果非常丟人地迷路了。那時候冬天都快過完,還是冷得要命,我回家就大病一場。」
還在睡懶覺的李玲如似乎聞到早餐的味道,躺在被窩裡模模糊糊地問:「外面冷嗎?」
其實事到如今,怎麼發展才算和好呢?已經不再只是感情上還有沒有心動這麼單純的問題了吧。
李玲如把劍玲直接帶到自己住的地方落腳,剛進門,就聽到外面響了一聲雷,她脫下外套扔在沙發上,「還真下雨了。」轉身朝她笑:「喏,別客氣,隨便坐,這段時間你就住在我這兒,開銷全包,要是你覺得差點情趣,我還能弄幾個不錯的男人過來。」
北京比武漢冷多了。
李玲如呵呵笑:「我只是想看看你什麼反應。」
她始終不明白他究竟要帶她到哪兒去,幾乎只是和她并行著,從一條街道走到另一條街道,期間時不時還給她講解一下所經之處的歷史趣事。
她點點頭。
李玲如說,我不能活在世俗裏面,而我的畫為我做出了這個決定。
回去的路上,韋宗澤像以前那樣拉起她的手,她卻沒有排斥。
不得不承認,李玲如的畫有種讓人一直看下去的慾望。
「後來我專程跑到這邊,把大大小小的馬路和街道來回走了兩遍,記住所有的路。最後就進了這家店,隨便點了幾道菜。你知道我喜歡吃川菜,到北京以後,找了無數川菜館子,都吃得不太滿意。結果那天我吃到這個,馬上就想,哪一天你要是來北京了,我一定要帶和圖書你到這兒來。」
我終於在這個地方看到你站在我的面前。我第一次覺得,襯在你身後的街道是如此真實。
傅劍玲搖搖頭,雖然她看不見自己,「一點也不。」
「這是李雲橋設計的嗎?」
到北京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鍾,黃昏時從武漢出發,入夜降落地面,已是兩個世界。這裏再也沒有她熟悉的街道和店面,沒有她聽習慣了的武漢話,每一陣風吹來都是陌生的問候。
韋宗澤笑了笑,「也對。」
「不是怕,是不想。」他說。
有件事,我不說的話,你也許永遠也不知道。
「我……最近一直很忙。」韋宗澤道,卻把自己家那一團麻的事說得不怎麼要緊,「但是我會盡量過來陪你,你在這邊多待幾天好嗎?」
吃完早點,一直跟著他闖蕩至今的葛離,同時也是許為靜的新婚丈夫,準時準點按照韋宗澤事先約好的時間出現在他們面前。看到傅劍玲時,他簡直喜出望外,「傅劍玲,你來了呀。」這句話,他四年前就幻想著能說一次。沒想到,真的實現了。
「唔。」傅劍玲臉紅了一下。
「還有事嗎?」
「我想帶你去一些我經常去的地方看看。」韋宗澤說,說完露出個落寞的神情。
忽然間覺得,韋宗澤其實這方面是很單純的,即使有時候有點不可置信。她絕不會相信,這是他裝出來的樣子。
「還有什麼?」一直默默傾聽的傅劍玲終於問道。
李玲如笑他幼稚,他居然有些微微的臉紅。這一次韋宗澤沒有帶葛離來,「我讓他多做點事,幫我爭取時間。」
傅劍玲自己提著一袋早點回到李玲如家,一路上還在考慮接下來該幹嘛。可她才剛進門,包里的手機便響了一聲,提示有新郵件,她點開一看,是韋宗澤發的——
他笑道:「我現在覺得超滿足的。」
說真的,傅劍玲瞧著他的面容,當他們都還小的時候,她發覺自己喜歡他,他就是那樣一張桀驁難馴的少年的面孔,印在她腦海里永不長大。後來真正談起戀愛,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改變,直到分手,她都不確定自己是否了解他的全部。
最後他們一起鑽進了一家酒店,韋宗澤似乎是這裏的常客,坐下后,他把菜單推到她的面前,「這裏的酸菜魚很好吃。」
「她當年說的話,你還記得這麼清楚。」傅劍玲反而有點詫異,畢竟該有七八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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