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黃河賦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天算(六)

以己之最短,擊他人之最長。這一個回合,劉基輸得是半點兒都不冤。他哪裡知道,朱重九身體內的另外一個靈魂,穿越自互聯網時代。生前所接觸的到的知識廣度,遠非十四世紀中葉的讀書人可比。特別是在經濟學方面,從資本主義初期的不列顛武力掠奪,到資本主義後期的美利堅全球化商品傾銷,再到某兔子靠兩美元一件的廉價服飾橫掃全球,簡直都是最直觀最生動的經濟學教材。每天沒完沒了地被灌輸,即便是塊朽木,也早雕成趙公明了。怎麼可能,還會被劉基那套古樸的小農經濟理論給忽悠住?!
換句話說,孟子他老人家認為,以至仁討伐不仁,即便戰爭打得很殘酷,其正義性也無可置疑。剛好對應著劉基先前引用那句,「國雖大,好戰必亡」的七寸兒,讓他比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還要難受。
稍微頓了頓,他的聲音陡然轉高,「而三地百姓,因朱某而生者,則數以十萬計。朱某不知道自己所為仁否?然朱某卻知道,當此末世,朱某必有所為,有所不為!」
但朱重九一句換大壺,就解決了所有麻煩。如果把目前天下紅巾所掌控的地域比作一個水壺的話,這個壺裡的水便是有限的。而與紅巾軍控制的地域相比,大元帝國,無疑就是一個更大的水壺。
「噗!」祿鯤笑了一聲,迅速低下頭去,慢慢品茶。自家老爺子眼光就是毒辣,這孫女婿挑得,簡直准得沒法比了。雖然平素看上去粗豪了一些,但認真起來,連名滿江南的大才子劉基劉伯溫遇上他,都縛手縛腳,根本占不到半點和-圖-書兒便宜。
「嗯!」劉基又是一聲悶哼,兩眼發直。
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才是他的人生信條。
「這,這……」機靈的店小二不知道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努力拎著水壺,面紅耳赤。
的確,這一切,的確帶著掠奪性質。因為資本來到時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淌著血腥和骯髒。
正百思不得其解間,又聽見劉基語氣猛地一變,大聲說道:「大總管當下所為,仁否?」
朱重九沒有「虎軀一陣,天下英雄納頭便拜」的領袖魅力,也沒有「眼珠一轉,方圓二十里內所有人都自動變成白痴」的智慧光環,所以,他只能採用最簡單,最笨拙的方式。
而全程參与了大明朝早期各項稅收政策的制定的劉基,對此責無旁貸。換句話說,正是因為劉基、李善長等人在經濟知識方面的短缺,才導致了大明朝在國家財政收入上的先天不足。而明代中後期的財政制度無論怎麼改革,也都沒能脫離農業經濟的窠臼。甚至在大明末年,在滿清頻頻叩關的情況下,仍然沒有勇氣和能力從新興的外貿和工商業領域開闢財源,只是一味地從農民頭上加征。最後,李自成揭竿而起,整個華夏重新淪入黑暗……
「沒你的事情,趕緊下去準備菜肴!」朱重九怕他失手燙傷了自己,趕緊單手接過水壺,將其輕輕地放在了桌案上。
因此歷史上的那個大明朝立國之後,國家財政收入一直都是個很悲催的數字。非但跟幾百年後把海關完全交給外國來負責的「我大清」沒法比,甚至連已經滅亡了七和_圖_書十余年,手裡只有半壁殘山剩水的南宋都不如。
這是誰也否認不了的事實。你劉基即便再不認可淮揚的施政策略,卻不能閉著眼睛說瞎話,給朱佛子栽一個殘暴不仁的罪名。否則,非但揚州六十萬百姓不答應,連章某人這個外來者都無法認同。
「此語,出自《司馬法》!」自打娶了個學霸之後,朱重九的古文造詣就竹子拔節般往上漲,想都不想,從容介面,「后一句是,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天下既平,天下大愷,春蒐秋獮,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戰也!」
「大總管有過目不忘之才,劉某佩服!」劉伯溫接連兩招都被倒著打了回來,心中不免有些吃驚。拱了拱手,苦笑著誇讚。
不列顛的財富,來自對海外殖民地的血腥征服和搜刮。
「亞聖的話,自然有其道理!」劉伯溫又是微微一愣,有些艱難地回應。朱重九剛才那句話,出於孟子。而南宋後期,正是孟子之學被儒者大為推崇的時代。作為一代名士,他不能說自己沒讀過孟子,也不能信口開河說孟子的話有錯。然而,「盡信書,不如無書」的下文,卻是「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但是,他們都是掠奪別人,而不是掠奪自己的同族。
劉基只看到了表象,看到了淮揚一帶新興工商業,像一個黑洞般,源源不斷地吸引全天下的財富。朱重九卻知道,這才是剛剛一個開始。當資本渡過了萌芽期后,它對財富的吸納,將更主動,更為瘋狂。
https://www.hetubook.com.com嗯!」劉基一口氣沒喘勻,差別沒給活活憋死。胸脯起伏了好一陣,才咬著牙說道,「大總管可知,壺再大也終究有限。而人慾則無窮無盡。」
經他這麼一打岔,劉基終於緩過了一口氣。整整衣冠,正色說道:「大總管可知,國雖強,好戰必亡!」
「噗!」施耐庵嘴裏的茶水只來得及咽下去一半兒,其他全都噴到了自家衣服大襟兒上。再看先前義憤填膺和宋克,臉上半點憤怒之色都不見了,望著獃獃發愣的劉基,樂不可支。
「哎,哎,大總管,您,您老慢用!魚,魚馬上就能好,小的去給您端來,給您端來!」店小二如蒙大赦,抱頭鼠竄而去。
非但宋克一個人徹底倒向了朱重九,一直坐在旁邊,試圖藉著劉伯溫的發難,而仔細考察朱重九的章溢,此刻也是心潮澎湃,「這個朱佛子,到底是誰教出來?說他沒讀過書,卻總能跟劉基針鋒相對。說他是個讀書人吧,他的言談舉止卻甚為粗鄙。簡直就是一半文人,一半粗胚,硬生生拼接起來的妖孽,全身上下處處透著古怪。」
也不怪劉基吃癟,事實上,這個時代的讀書人,甚至包括一代名臣朱升、李善長等,對經濟學的認識水準,都非常淺薄。他們平素見識到的,就是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小農生產方式,充其量再加上一個「薄賦輕稅,修生養息。」他們一直被灌輸的,也是「無商不奸」「以農為本」。所以他們自然而然地就排斥一切官方參与工商業行為,認為那是在與民爭利!
借鑒歷史上已經有人走過的,並且和圖書已經成功的道路。哪怕這條路兩旁布滿荊棘。
「大壺來了,大總管,這是本店最大的一隻銅壺了。您老慢慢用茶,熱水不夠的話,小的隨時給您續!」就在眾人仔細品味朱重九話中所指的時候,店小二愣頭愣腦地跑了上來,雙臂用力將一隻芭斗大的白銅水壺提到桌案旁。
然後朱重九,卻不是非常領情。先輕輕擺了擺手,示意章溢坐下喝茶。然後又低低嘆了口氣,笑著回應,「三益兄不必生氣。青田先生說得沒錯。朱某自起兵以來,親手殺死的人數以百計。淮揚高郵三地,因朱某而死者,數以萬計!因此,斷然不敢以仁德自居!」
朱重九剛才這個比方打得太生動了,在座的人沒法兒裝聽不懂。劉基認為淮揚系的發展會後繼乏力,前提就是天下財富固定不變,朱重九這邊多「吃」了一口,別處自然會少吃一口。而萬一朱重九將全天下的所有財富都搬回了揚州,全天下的財富就會徹底枯竭。屆時,淮陽系這個突然崛起的大怪物也會因為財富難以為繼,瞬間傾覆于地。
「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一刀,可是補得恰到好處。眾人頓時再也憋不住,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美利堅,後世某些人眼裡的道德標杆。更是直接奠基於印第安人和黑人的屍骨之上。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紀,朱大鵬所生活的那個時代,她的每一次對外戰爭,都帶著明顯的經濟目的。要麼為了傾銷商品,要麼為了掠奪資源。
朱重九沒有直接回答,沉吟了片刻,笑著反問,「武王伐紂,禮否?」
「大總管威武!」宋克用力一拍桌案,大聲喝彩。和*圖*書孔夫子說過,「克己復禮為仁」。從字面意思上講,就是克制心中的私慾,遵從大周的禮節。因此按照這個標準,朱重九眼下處處都在利用人心中的私慾,顯然違背了一個仁字。其戰爭,自然也就失去了正義性。而朱重九直接跳過這個問題,用武王伐紂的具體行為來回應,則相當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既然仁者要克己復禮,我效仿周武王去討伐商紂,就是最大的遵守周禮啊,你又憑什麼說我做得不對?!
至於後面兩句,明顯雙方就都在強詞奪理了。劉基固執地認為,整個大元的財富也有限,無論如何都不夠淮揚系搜刮。而朱重九,則直接告訴他,大元朝不夠大的話,我繼續向外開疆拓土。不停地拓,拓到滿足需求為止。如果還不能滿足的話,就繼續拓,以大炮為犁,無止無休。
「先生過譽了,朱某碰巧讀過這句。所以聽先生提起,就立刻想了起來!」朱重九擺擺手,做謙虛狀。但是,接下來那句,他就盡顯輕狂之態,「不過朱某一直以為,盡信書,不如無書,先生以為然否?」
「伯溫,非朱總管,揚州六十萬父老,去冬盡為枯骨也!」章溢再也聽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主動替朱重九辯解。
但是,劉基如果這麼容易就被說服,就不是幫助朱元璋開創大明的后諸葛了。深深吸了幾口氣,就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大聲問道,「大總管可知,何以為仁?」
朱重九把頭搖了搖,自信滿滿,「那就換更大的壺,不停地換。實在不行,就將壺蓋打開,你在這邊往外倒,我在那邊往裡續!看你的肚皮大,還是我續水續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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