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君篇 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第一百零四章 四顧何茫茫

一切,都好了啊。可是,為什麼仍然有如此不祥的感覺?明明已經在一起了,明明他毫髮無損,這種感覺,究竟是什麼?
東皇太一曾經來過?不錯的,必定是他無疑!這就說明,東皇太一現在正在附近?還是說,他根本就一直在暗處窺伺著自己?
若在往日,渺渺都會嗔怒,不讓他這樣叫,但今日她卻不曾在意。渺渺只抬頭對他說道:「怕是很難了,進去看看吧。」
渺渺聽話地回了軍帳,開始收拾行李。她強迫自己不去想這個決定,對與錯都不管了,總之,就是想這樣而已,天底下自己想要的,就只剩了他而已。
在跳躍的火光里,那個白衣的男子,如太陽一般耀眼,任是誰,目光都不會忽略了他。他的戰衣已卸掉了,身上只穿著白衣和白色的披風。披風已有幾處撕裂,白衣上血跡斑斑駁駁。他少見地高高束起長發,額上縛了束帶,臉上也沾染了血跡和煙痕,不似平日素白潔凈的模樣,一看就是親身經歷了激烈的戰鬥。
蕭四愕然地望著她,非常非常久沒有說話。兩個人就那麼對視著,空氣中流轉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懷。忽然之間,蕭四笑了,那笑容如此燦爛,彷彿有種跳脫三界之外的狂喜。他將渺渺的身體往自己懷中狠狠地一按,醇厚的聲音無比堅定地說道:「好啊,我們一起下地獄去吧!」
蕭四感到有些驚訝,這麼多年了,他還從來沒有過這種手足無措的感覺。懷中的小女子,內里其實是強韌的,鮮血、磨難和疼痛,從來沒有打倒過她。可是她現在,看上去是那麼弱小,彷彿什麼能耐都沒有了,像是某種一觸就碎和*圖*書的東西。所以,只能是怕了。她的行動表明了,她怕的只有一樣,那就是再看不到自己。
全都是因為他忽然從房頂跌落下來,跌落進她生命中的緣故。
即使嘴硬不承認,也不得不肯定地說,自己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是在依賴他了。無論發生了什麼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想要躲在他的身後,想在他那裡尋找安慰。就是因為,不需要她要求,他就已經把什麼都擋在外頭了,在他若無其事的笑顏里,歲月顯得靜好如水,所以長久以來,她竟然沒能發現自己對他有多麼依賴。
龍風和洛玉,兩個鮮活的少年,昨天還在她身邊,一個爽快地大笑著,另一個抿嘴不語,輕輕地擦拭短刀。可是這轉瞬之間,便再也看不到他們的笑顏,再也聽不見他們的話語。
找了一陣,才找到了安置東方燃雪的軍帳,軍帳外頭,遠遠地有個人在徘徊。渺渺定睛一看,卻是東方三十六。
「怕了?」他聲音溫柔地問道。可是懷裡的姑娘的肩膀輕輕地聳動,顯然是正在哭泣。
天上的星星很亮,預示著明日又是極寒的一天。陸渺渺如木偶一般機械地行走,她沒辦法想象,見到蕭四之後,她會是什麼反應,如果找不到蕭四,她又會是什麼反應。
如果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他,還能找回過去的自己么?那樣的世界,根本就無法想象啊!
簡直就像做夢一樣,生命的消逝,竟如此輕而易舉。陸渺渺頭一次發覺自己心中竟會如此恐懼。敵眾我寡,如果蕭四也像他們一樣,忽然如塵煙一般消失了呢?
如果她能活下去,就把一切都告訴東https://www•hetubook.com•com君,讓他好好地照顧著她。若是沒了生的希望,就隨便編個什麼理由,把自己為何要救她一事搪塞過去。想必東君也不會再動手殺她一次,便如此,托他將她斂葬了,也就算了。
就算所有人都將你忘卻,我也會在心裏永遠地記住你,每年不會忘記為你洒掃祭拜。渺渺在心中對燃雪說道。
先不管這些。無論如何,現在看來,東方燃雪的性命是保住了。陸渺渺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轉身便對上了東方三十六複雜的眼神。渺渺示意他一起到旁邊坐了,言道:「你且好好聽著,我來給你講一講,她的事情。」
這算是今天的獎賞么?心愛的姑娘頭一回主動地投懷送抱,這種心旌搖曳的感覺可怎麼形容才好?他順勢合上雙臂,用身體全部的溫熱回應了她。
陸渺渺使勁地點著頭,心中湧起一陣快|感,一種做了賊之後的快|感。蕭四安慰著她,問她今天都遇到了什麼,她便語無倫次地將這一天的事情講給他聽。蕭四聽了,知她心裏難過,便不停地愛撫著她,說著各種各樣撫慰的話語,全然將她當了一個受過驚嚇的小孩。
兩個人一起進了軍帳,帳中燃著蠟燭,燭光映照著榻上燃雪慘白的面孔。剛一踏進大帳,陸渺渺便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這帳中的空氣很不對勁,彷彿是有什麼人剛剛離去,周圍還殘留著一個獨特的氣息。
戰場的狼煙,士兵的屍首,流離的百姓,壯烈而死的龍風與洛玉,所有的一切,凌亂地佔據了陸渺渺的心扉,加上那種強烈的關於喪失的恐怖預感,讓她猛地抬起頭來,淚眼朦朧地和*圖*書望著蕭四,用乞求的口吻說道:
從前沒有他的時候,時光一樣安靜地流淌。陸渺渺忽然記不起來那時的自己是什麼樣子。那在叢林中與野獸戰鬥的自己,那杏紅樓中假意逢迎的自己,那八面玲瓏做生意的自己,那個初初當上國醫館少司命的自己,那個心中充滿憤怒的自己,不知從何時開始似乎變得很遙遠。從什麼時候起,自己變得軟弱,變得無所顧忌地在人前流淚,變得優柔寡斷,那些從前她斷斷看不起的性情,紛紛在身上出現,而自己卻渾然不知。
「讓我做個沒用的自私鬼吧。我什麼都不想要了,什麼都不想做了。我不想禍亂天下了,我不想跟東皇太一聯手了,我不會再把藏寶圖給他了。我可不可以把什麼都忘掉,我可不可以不知道你是誰?你,可不可以帶我走?從此以後,世上就只有你和我,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再也不是別的什麼!死了之後,就讓我下地獄。」
當他回過神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小女子已經在自己懷裡了。渺渺纖細的手臂緊緊地箍住他的腰身,臉埋在他的胸口,凌亂的長發飄散著淡淡的幽香。
渺渺走上前去。三十六見是她,便輕輕地喚了一聲「二嫂」。
可是廣固的戰役已經打完了,一切,都如預計的一般精準。拓跋弘毅的主力部隊精確地沿著他們設計的陷阱一路跌進去,各個擊破。直到最後,拓跋弘毅仗著其天生的神勇,率最精銳的一部突出重圍,向西北而去。
蕭四發現了不遠處立著的渺渺,先是怔了一怔,繼而面上浮現了溫暖的笑容。可是接下來,那個小女子身形倏地一閃,快得像林中的妖獸一https://www.hetubook•com•com般,轉眼就欺到了近前。
你答應過我,再見面的時候,連皮外傷也不會有。蕭四,你還從來沒有說話不作數過,這次也不能例外。可是,越靠近,那恐懼感越強,強烈到不敢踏進廣固城。
直到現在,這無邊無際的烽煙和血海讓她忽然醒悟,她是有可能失去他的。
渺渺感到極為吃驚。傍晚的時候,燃雪尚命若遊絲。自己雖縫合了她的創傷,為她止了血,卻沒有本事恢復她肌體的功能。照理說,她現在的狀況,只能更差。但她現在的樣子,卻像在快速好轉一般。
打點好行裝,又備了馬匹,已經花了不少時間。陸渺渺忽然想起,應該去看一看東方燃雪,和東君交接一下她的事情。
旁邊不停地有兵卒經過,也有人投來訝異的目光,但兩個人早就如入無人之境了。蕭四輕輕地撫摸著渺渺的頭髮,用盡了全部的溫柔,在她耳邊說道:「廣固還有幾個村的村民未安置好,等今夜把這件事情結了,我馬上就帶你走。咱們就從今天起,把什麼都忘了,去一個誰也找不到你我的地方,好好地過一輩子。從今天起,我的一切,只用來好好地疼你,我保證,你會比任何人都幸福。好不好?」
陸渺渺用了妖瞳,向燃雪的身體看去。這一看,她不由大吃一驚。燃雪的身體里,洋溢著一股金色的真氣,太熟悉的真氣,全天下最好的續命聖品!
心裏的歡喜竟可以翻江倒海到如此。蕭四手忙腳亂地輕拍著她的後背,撫摸著她的長發,口中喃喃地說著:「都好了啊,你瞧,我答應過你,連一處皮外傷也不會有的。」
蕭四寧靜地立在那裡,戰袍被風吹得飄揚。但和圖書是陸渺渺看到他的時候,他彷彿有感應一般,竟向她這邊轉過頭來。
而榻上的燃雪,胸口輕輕地起伏,竟在十分平穩地呼吸!
妖瞳滅族的時候,陸渺渺年紀還小,又有哥哥護著,恐懼和傷悲的感覺還沒有那麼強烈。這是自殘月之夜之後,她第一次直面如此大規模的鮮血和死亡,包括親近之人的鮮血和死亡。
廣固已經變成一個巨大的墳場。戰鬥都已結束,宋軍之中洋溢著掩蓋不住的戰勝的喜悅。眾兵士也不顧天氣寒冷,仍在奔走著清理大大小小的戰場。廣固城火把灼灼,將夜色燃亮。
這也在蕭四的算計之中,因為兩軍的兵力相差畢竟懸殊,做到現在這些已經算是奇迹,最終不足以斷絕拓跋弘毅的後路。如果再能多哪怕三千兵馬,拓跋弘毅今天怕就難逃此劫。
本來,她對蕭四是充滿信心的。可這一次不一樣,她對這個日子的預感如此不妙,難以言說的不安。
話講出來,又有溫暖的胸膛依靠著,心裏果然好受了很多。蕭四道:「你且到軍帳里歇息片刻,收拾些需要的物品,挑一匹好馬來。有幾件事,我去處理完,咱們就出發。」
越來越靠近廣固,數處險要的地方都留下了激斗的痕迹。陣亡的士兵屍首尚來不及收斂,鮮血已然成冰。從裝備來看,死去的魏軍佔了絕大多數,應該說,一切如預計的一樣,己方佔著絕對的優勢。
如果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他,那麼這個世界,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
彷彿是,想過來,卻又下不了決心。
他無礙!他真的無礙!陸渺渺懸著的心一下子落了下來,潮水般湧上的歡喜淹沒了她,那感覺,就彷彿是貴重的東西失而復得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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