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線索一展開，原本還有些光明意味的故事，徹徹底底的黑暗化，比之前更壓抑，更具張力和戲劇性。
至於當事人正坐在台階上，對周遭無視，只是又點了根煙，低頭猛抽。
鏡頭及時給了個面部特寫，緊緊盯著那雙眼睛，原本是流光溢彩，此刻卻蒙了層塵灰，渾濁的掃視過往行人，透不過半分清澈。
「票買了沒有？」
褚青戴著毛線帽子，夾著窄窄的煙屁股，隨著聲音一起，就見他一抬腿，整個人蹲在了候車椅上。
可是，可是，怎麼就讓我碰上了呢？
幸好，褚青的脾氣改不了，無論怎麼堅持自我，態度依然和善，讓大家平衡了不少。
沒辦法，就看後面坐著的那位爺，閉目翹腿，貌似安安穩穩的，大家卻百分之百覺得，丫肯定不對勁兒。
褚青聽了，一下扯住他胳膊，手裡使勁，砰的就把他按在車身上，罵道：「你他媽的還叫不叫人了？」
不提他暗自吐槽，十分鐘后，劇組再次開拍。
褚青的嗓子變得很嘶啞，偏偏還提高了音量，造成一種極不舒服的粗糲感。
汪雙寶則戳在旁邊，似想過去套套話，可糾結片刻，還是選擇了退避。方才那段，他跟褚青沒有多少對手戲，但僅僅在旁邊看著，自己就有點惴惴的。
「噫！」
褚青踹了腳旁邊的鐵柵欄，扯著脖子喊道：「那雞|巴井下你不知道？這小孩弄啥啊這是！我說不中就不中！」
好像在一瞬間，他就從悶騷隨意，變成了一個擁有強大控場力的偏執狂，而這個過程偏偏還特自然，誰都不意外。
劉永紅扛著機器緊跟了幾步，才沒讓他跳出畫面，汪雙寶也急急追過去，勸道：「我看娃兒怪可憐的，你侄兒不是病了么？讓他當你侄兒不就完了？」
說著，他乾脆走到近前，蹲在李揚旁邊，掰扯道
和*圖*書：「你看啊！他殺人，騙錢，是為了供自己孩子念書。這個設定很明顯，第一他愛孩子，第二他尊重知識，第三他相信念書可以改變未來。」
「那不就得了！一個人的底線被挑釁了，他怎麼可能不激烈？所以我覺著，我這麼演沒錯。」
就像接水，你拎來了一隻桶，但你實際需要一口缸。容器不夠大，那怎麼辦？盛不下的水，只能嘩嘩往外淌。
平日拍攝間歇，劇組人總喜歡往褚青身邊湊，以期能攀上點交情。而今天，沒有那麼不長眼的，特別是最粘他的汪寶強，早早遠離五米外。
貌似很玄乎，簡單講：就是演員的實力，超越了劇本所承載的範圍，隨心所欲的衝撞、發揮，導致劇本崩潰，情節和台詞皆化灰灰的情況。
「那咋不上學咧？」他聲音愈發粗礪，如兜著一喉嚨的沙石，咯吱咯吱互相擠壓碰撞。
「噫！」
這些好理解，其實還有第五種：無戲，無演員。
汪寶強迎上他的目光，不由心裏一顫，毛孔激靈靈的舒張，遂往後退了半步。對方不像在看人，而是在估算一具肉量，好賣個滿意的價錢。
所有人都以一副見了鬼的樣子，齊刷刷盯著那個傢伙。
「叔！」傻小子呆呵呵的叫了聲。
三點二十分，劇組在廣場附近的公交車站擺開了陣勢，準備拍宋金明和元鳳鳴第一次見面的橋段。
「你看你急啥，他不是想跟咱們一塊去幹活么？」汪雙寶解釋了一句，又轉頭道：「快叫叔！」
你要舞台，OK，我就給你我能力所及搭成的最大舞台，看這次，還裝不裝的下你！
褚青沒答話，眯起眼打量他半響，方才還黯淡無光的眸子，就像在冰湖上鑿開了一道縫隙，冷水未露，卻先從裏面散出了一絲陰陰涼涼的寒霧。
和圖書李揚初稿確定，自己翻看兩遍，還頗為得意。
「你說這個？」對方做了個推人的動作。
「……」
「停！」
「……」
「咣！」
「沒錢交學費。」汪寶強已經完全傻掉了，僅憑著本能在講台詞。
天地良心！《盲井》拍二十多天了，之前怎麼沒瞧出這貨的級數，可不帶這樣忽然暴走的！
雖然褚青保證自己的狀態沒問題，可李揚仍然很擔心，不光是他，全劇組都變得很乖巧，一路過來，愣是沒人敢大聲講話。
一種是爛戲爛演員，一種是好戲好演員，第三種是爛戲好演員，俗稱人撐戲；第四種是好戲爛演員，俗稱戲保人。
此時，他看什麼都會不滿足，都會差一點，都會不完美，因為已經不是平視的等級。
甚至說，光殺一個還不夠，他還要把唐朝陽也幹掉，這樣就有六萬塊錢的撫恤金。但唐朝陽呢，已經察覺到他的意圖，同樣起了殺人越貨的心思，要吞下那六萬塊……
他和汪寶強倆人，單單那三分多鍾的交手，就跟水裡撈出來一樣。都特么淋漓緊緻了，只不過人家是爽的，自己是汗的。
汪雙寶被弄得蒙圈，處於卡殼狀態，根本無反應。
可褚青的這種干涉又不是刻意挑釁，他全身心都在戲裏面，為了演好人物，而不自覺表現出的一種強勢姿態。
他們甚至不敢反對，生怕說錯一句，就會被對方揪著，嘮嘮叨叨個三天三夜。
所以，李揚談不上什麼憤懣，什麼仇怨，就是挺委屈的。
就見汪雙寶硬拽著褚青，躲到一輛小巴後邊，怒道：「你咋回事？你是裝的還是真不想弄？」
此時，褚青提了提喉骨，似有隻小蟲在裏面蠕動，接著嚼嘴，沖路邊就唾了一口，問：「多大了？」
而那邊，汪雙寶帶著汪寶強遠遠過來，傻小子穿了套藍白相間和_圖_書的運動服，背個大包，十足的鄉村美少年。
「呃，好，我試試。」汪雙寶下意識的點頭。
這貨雙腳岔開，像極了拉屎的姿勢，比劃著道：
……
他不想自己的心血白費，所以必須改劇本，寫出一個能讓褚青自由發揮的故事。
不過，他還想嘗試挽救一下，慢慢道：「青子，你剛才的動作，呃，還是得按照劇本來。」
「我知道，我知道。」李揚暗暗苦笑，還得認真聽對方嘮嘮叨叨。
「噫！你弄個小孩，你在道上還混不混了？」
當然，此狀態的外在表現形式，是非常非常討人厭的，「老子天下第一你們都是翔」的敢腳。
褚青又唾了一口，猛地轉身，快速往反方向走，煩道：「這他媽能中？」
但是呢，拍了這麼多年戲，頭一次的，褚青當場反駁導演，道：「不對，不對，宋金明的情緒，他就該這麼激烈！」
要知道，下一場就是他們倆死磕，這讓寶哥很不安。
李揚帶著滿腹牢騷，修修改改的直到次日凌晨，才算理出一條新線索：
深夜，賓館。
話說演員拍戲，一般有四種情況：
褚青蓋棺定論，又對汪雙寶道：「哎，寶哥，等會咱們再來一條。我把你推過去的時候，你拽著我手，要有點害怕的意思。因為我們倆吧，其實誰也不相信誰，指不定哪天就被對方滅口了。而我又年輕力壯，真打起來你干不過我，所以你得有點害怕。然後，你再喊出那句：你可憐別家娃兒，誰可憐你家娃兒咧？」
而褚青的戲份也隨之擴充，添了大段大段的內心掙扎。
李揚坐于桌前，毫無困意，桌子上已經堆了很多寫廢的稿紙。
大家的江湖經驗都不怎麼夠格，沒碰過此類情況，一時間忐忑好奇，又充滿期待。
「十六！」
「對！我覺得宋金明的情緒，應該，應和-圖-書該沒那麼激烈。」他斟酌措辭，盡量不激起對方的情緒。
……
就因為這點暖意，把快撐不住的汪寶強瞬間敲得稀巴爛，不知是鬆快，還是害怕，居然哭道：「不怪俺爹，俺爹出去打工掙錢了，都半年莫回家了！」
相貌還是原來的相貌，身體還是原來的身體，但整個畫風都轉換了，神態，眼睛，語調，手搭在腿上的姿勢，以及咳痰又咳不出來的干嚼聲……與之前的褚青，完完全全的兩個人。
白天的戲，雖然圓滿達成，但其中隱藏的衝突，他已經意識到。如果不做改變，那硬拍下去的結果，只能是兩敗俱傷。
「不是！」
「我管他大人小孩，能掙錢就中！」
這對導演來說，其實挺悲傷的，甭管李揚有多高的思想覺悟，誰不想掌控劇組，拍出自己心中的完美作品？
再傻的傢伙也看明白了，從修真方面講，這叫奪舍；從科學角度講，這叫精神分裂；從表演領域講，這叫，這叫……好吧，他們還沒定下個準確概念。
作為曾經的古都，現代的大城市，開封火車站屁丁點的逼格都沒刷出來，那LOW得不能再LOW的門臉，跟城鄉結合部規格是一樣一樣的。
李揚叫了聲，眉頭緊皺，顯得異常糟心。
他抿著嘴，在重來一遍和拍下一條之間猶豫好久，才抱著些許僥倖，道：「過！休息十分鐘，準備下一場！」
宋金明一直在猶豫，到底殺不殺元鳳鳴，正當他快要放棄這個念頭時，家裡忽然來了消息。他家娃兒被車撞了，肇事車跑了，正在醫院治療，需要一大筆費用。
剛才那段戲，他並非不滿意，而是太滿意了，可就因為趨近於完美，他才無比擔憂。他算有大見識的導演，即便以前沒拍過電影，倒也聽說過這種情況。
「咳！」
壓力啊！
而演員想達到這種程度，除www.hetubook.com.com了本身的實力，精神狀態更為重要。或許，就那麼一霎那的靈感，讓你從角色外面，進到了角色裏面，又兜兜轉轉的走出來，重新看一看世界，頓覺天空海闊。
至於那些脾氣不好的，指指點點，亂噴亂罵，甚至連導演都敢死杠，通常江湖人稱：戲霸！
「停！」
京劇里有句行話，專門來形容這種狀態：不瘋魔，不成活。
「逃學出來的吧？」
褚青歪著頭，指了指他，道「老唐你別跟我急啊，咱是大老爺們，做事得講點規矩！」
「有句老話叫『天下爺娘都愛好的』，啥意思呢？就是說好小孩不管到哪兒，做父母的看著都喜歡。咱說宋金明愛屋及烏也好，觸景生情也好，反正他挺喜歡元鳳鳴的。但這裏就有個衝突了，唐朝陽非要把元鳳鳴騙下井幹掉，這肯定不行，因為這是挑戰宋金明的底線。你知道啥叫底線么？」
汪雙寶聽了一怔，很快反應過來，接道：「沒有，路上碰著個孩兒。」
話音方落，只見褚青眨了下眼睛，幾乎快裂開的冰縫子，啪地合攏，轉而帶了點暖意，罵道：「你媽你爹咋雞|巴當的，學費都不給你交嘍？」
他扔了煙頭，張嘴就罵：「叫雞|巴你買票，你領個孩兒弄啥咧？」
下午，火車站廣場。
李揚總算可以坐在監視器後邊了，接著場記一打板，「Action！」
這就妥妥的了，當然要救自己的孩子。
李揚連忙打斷，滿臉的苦逼相。完了完了！他最不願發生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為什麼大演員一定得找大導演，因為能震得住場，即便有矛盾，也會私下解決，不會當眾難堪。
褚青還沒達到此等境界，只是堪堪摸到了邊緣。或者說，這次礦難的刺|激，讓他真正見到了山水，想過去，自己不動，山水不動，他便先成了山水。
「啥子規矩！」他不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