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野景行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方才問你不感興趣，這時候沒見老夫正吃著東西呢嗎！」
親事非常順利，江家是武林世家，近百年來，出過六位武林盟主。在江湖上，可謂是擁有說一不二的地位，便是名門正派也多少要賣幾分面子。這些刀頭舔血的江湖人，比官府說話更有用。平常誰也不敢輕易得罪。
薄野景行又是一陣大笑：「老夫一直以來便是恩怨分明。這老小子的賬，有朝一日老夫自會同他清算。罪不及妻兒，何況你還是他曾孫。」
薄野景行滿不在乎：「說得跟你沒胸似的！」
薄野景行饒有興趣：「怎麼慶祝的？」
江清流站在他……或者是她面前，半天之後才又返轉，給她拿了件寬大的袍子，靜默地裹住她的身體。
齊大一臉正色：「若是，那屬下大可不必為少主擔心。若不是，還請少主不要生出其他心思。這個人恐不是易與之輩，少主乃江家繼承人，早晚是要執江湖牛耳的。萬不可與之相交，累及自己聲譽。」
小男孩冷哼一聲：「我不是三四歲的小孩子，不用你教。」
薄野景行耐著性子，一副溫柔無害的模樣：「你太爺爺帶了許多人抓老夫，老夫寡不敵眾。小娃娃，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洞里大火已經徹底燒起來，到處都是烤肉的味道。最後肉焦了，香氣變得有些噁心。江清流把石板蓋好，抱著薄野景行躲進了島邊一處花棚。
他也不再多說，一掀車簾，上了馬車。
那時候江隱天正在抽著水煙，他一闖進去就大聲喊：「太爺爺，地牢里的薄野景行跑了！」
江清流按了按他的傷處，痛得他吹不了牛了方問：「那你為什麼寧願挨打也不教他？」
八月中秋。
薄野景行一笑，嘴裏便溢出血來：「閣下之心狠手辣，旁人不知，我還能不知道么？」
吃過東西，江清流又背著薄野景行出了廚房。他翻了幾間小屋，只找到兩條床單——這時候也顧不得了，總比裸｜奔強。他將床單扔給薄野景行，薄野景行接過來，習慣性地圍住腰部。
十幾年來，江清流做得順理成章，薄野景行也早習以為常。
江家舉行家宴，這個大家族光旁系宗室就有不少七八十支，各宗親都帶著親眷前來赴宴。江清流作為嫡系繼承人，自然是必須到家。宴罷客去，已是月上中天。
火舌飛快地蔓延開來，薄野景行暗叫不好，立刻扯了絲巾浸了屍身上的血，隨即蒙住口鼻。那石板並不重，但是如今她在洞底，全然沒有落腳點。況且以她如今的體力，要推開談何容易？
江清流與平常一樣在她面前坐下來：「成了。席間隔得遠，沒留意她長什麼樣。」
薄野景行擺手：「老夫與你爺爺江少桑平輩論交，稱老夫一聲爺爺也不會辱沒了你。」
當天晚上，江清流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殺了三個人，跟隨叔伯一起，將太行三怪堵在一間小廟裡。當著佛祖的面，劍起頭落，鮮血從腔子里噴薄而出，染了佛祖一身紅艷。他至今仍可感那種垂死的溫熱腥甜。
黑暗中薄野景行哧笑一聲：「雕蟲小技。」
薄野景行還耍嘴皮子：「小子，別動手動腳。」
薄野景行一邊活動手指，一邊嘀咕：「現在的年輕人啊，一點都不懂尊老敬老。」
原本毫無動靜的薄野景行聞言，突然吃力地伸出已經漆黑的手，用力地抓住洞口。不遠處就是一根參天古樹，她以刀絲纏住兩人合抱的樹榦，奮力爬到地面。
江清流突然明白為什麼她用將那紫花在嘴裏生嚼——她要等自己中和藥性之後，用余葯抑制他眼睛的毒素。過了好一陣子，江清流才能夠又說話：「你要不要水？」
一切都非常順利，江清流卻只覺得空空落落，似乎總有什麼東西一直缺失著。
江隱天對自己這個重孫非常滿意，他不僅儀錶出眾，更是成熟內斂，忍讓謙和。江家培養出來的繼承人，從未出過錯。他拍拍江清流的肩：「單老爺子不僅生意做得大，他的海船更是經常來往西域。搭上這條線，對江家大有益處。這次親事，你要上心。」
薄野景行嘿嘿直笑：「小傢伙，你想不想像老夫這麼厲害？」
他年紀雖小，抖起威風來卻很有幾分架式,看守頗有些為難。而光線暗沉的甬道深處,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小娃娃,你進來。」
時間如流水，轉眼距離相遇，已是十年光景。十五歲，是江家兒郎們人生的分水嶺，江清流也需要獨自行走江湖了。作為江家的繼承人，他從小便受盡嚴酷的訓練，不過十五歲，已經將殘象神功練至第九層。確實是不可多得的武學奇才。
親事就這麼定了下來，為恐他沉迷兒女私情，江家與單老爺子約定兩年之後正式成親。江清流一到家，就去了地牢。數日奔波，他卻絲毫不顯疲色，站在薄野景行面前時，依然神采奕奕：「這幾日可好？」
江清流低下頭來，突然眼睛一暖，他微微一怔，就見薄野景行伸出舌頭，輕輕舔著他的雙瞳。
江清流指腹反腹摩挲她的傷處，心中多少有些可惜。她這身細嫩的肌膚，不知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不會留下疤痕。即使非常不願承認，她確實無愧絕色二字。
旁邊有守衛低眉順眼地拎了桶熱水上來。江清流如今在江家有了自己的心腹，行事也方便很多。
時間已不早，兩個人都被燒得面目全非，島上暗哨又多，現在簡直是哪兒也去不了。江清流將燒得焦黑的衣衫脫下來，薄野景行更慘，早已是一絲兒布也沒有了。到半夜的時候，更是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十二月的天氣，已經帶了濃重的寒意。
薄野景行嘿嘿直笑：「乖孫。」
薄野景行撓了撓頭：「興許是老夫記錯了，要不你嘗嘗這個？」
薄野景行還不滿：「這樣冷冷淡淡的可不行，半點男兒的樣子都沒有。所謂男人，畢生所求就是名、利和女人！你要看見女人就目露凶光，看見銀子就心狠手辣，外表卻還要裝得大義凜然。能做到這樣的，我告訴你你就成功了。」
夜更深了，霜降露重。薄野景行整個人都縮在他懷裡。江清流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她昨天一天沒吃東西，晚間再這麼一凍，明天肯定逃不出去。
薄野景行語聲近乎狂妄：「因為老夫太厲害，他們都怕老夫，只好把老夫關起來。」
小男孩坐在他的功擊範圍之外的稻草上，半天才道：「你要真那麼厲害，怎麼會被我太爺爺抓住，關在這裏？」
他雖然只有六七歲,地牢的看守對他卻十分恭敬：「少主，這裏不是您來的地方，您請回吧。」
薄野景行嘿嘿直笑，江清流輕輕撫摸她的肚子：「它還好嗎？」
小男孩頗為不滿：「大胆！這裡是沉碧山莊，太爺爺說以後整個山莊都是我的,憑什麼我不能來？！」
江清流：「……」
醒來時竟有了第一次夢遺。原來自己真的長大了，望著窗外未白的天色，他想。
話落，又是一聲清脆的聲響，江清流定睛一看，才發現太爺爺手裡拿著一根二指粗細的鋼鞭！他揚起鋼鞭，使出渾身力氣抽打在薄野景行身上。
小男孩看得眼睛都直了，薄野景行右手微翻，他只覺一股大力將他一吸，片刻之後，他整個人都撞上了什麼東西。待定睛一看，他嚇得幾乎要哭：「你放開我！」
小男孩上齒咬住下唇，半天突然道：「我要拜你為師？」
薄野景行讚賞地點點頭：「好娃娃，江少桑是你什麼人？」
薄野景行理所當然地道：「自己用的哪能記錯呢。」
江清流努力輕描淡定地道：「殺人。」
這時候也顧不得了，他用白酒化了三粒胭脂丸，端給薄野景行。薄野景行整個人面色都是青的，江清流有些擔心，趁她喝胭脂露的時候，運功為其驅寒。
小男孩在第二天就悄悄跑到地牢，幾個守衛正要阻攔，他雙眼一瞪：「眼下雖然家裡是我太爺爺當家，但是等我長大，江家早晚還是會是我當家。你們幾個膽子居然敢告發未來的主人？！」
江清流：「……我讀書少，你不要騙我行嗎！！」
夜寒冷而漫長，薄野景行累得連手指都抬不起來，她卻沒有睡。江清流只覺得眼睛酸脹，那種毒似乎更強烈了，眼睛又有一些模糊。江清流抬手輕輕摁了摁眼角，恐怕等不到天亮，他又要失去視力了。耳邊是沙沙小雨，十二月的夜風傳送著寒梅的冷香。江清流突然嘆了口氣。他懷裡，薄野景行輕聲道：「低頭。」
薄野景行盤坐在地上，身上又添了些新傷，看來這幾天江隱天還是沒有忘記前來「探望」。但她精神倒還好：「乖孫，親事成了？孫媳婦漂亮么？」
江清流腳步不停：「我倒是看不出來，你竟這般操心。」
薄野景行果然把月餅放下，毛茸茸地湊過來，伸長了腿讓他擦：「乖孫，每次都這樣勞動你，挺過意不去的。要不你把鐵索解了，爺爺自己來怎麼樣？」
他歪著頭,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怪人，卻絲毫不懼，眼裡全是好奇：「你是誰？怎麼會住在我家？」
江清流雖然氣得不行，還是知道薄野景行不能淋雨，他折了一片芭蕉葉，頂在薄野景行頭上。雨打在闊葉上，沙沙作響。薄野景行蜷成一團，想是累極，早已經睡得不省人事了。
正在這時，突然石板被人推開，一個人閃身沖了進來。薄野景行整個人已經燃成了一個火球，她抬眼看過去，只見江清流衝過來，一下子將她撲到在地。
小男孩想了想，一雙幽黑清澈的眸子滴溜溜地轉，半天突然道：「好吧。」
江隱天悖然大怒，拼盡全力，鋼鞭又加了兩分力道，鞭鞭見血，將縛在鐵索間的薄野景行打了個皮開肉綻。薄野景行牙關微緊，說出的話還是嘻皮笑臉：「江隱天你繼續沖你爺爺來，老夫多吭一聲都不算好漢！」
薄野景行早已意識不清，如何抓住？
單老爺子是經商的，有這樣的靠山，他當然求之不得。故而江清流剛一進門，話不過三句，他便賢婿長賢婿短地叫上了。
江清流老實不客氣地取下來，掛在自己脖子上：「我收下了。」
江清流不知道是不是又要被坑了，但是他真的睜著眼睛。那舌尖柔軟，而碰https://www.hetubook.com.com觸輕微，有些酸痛的眼睛並無其他不適。
江清流真是越想越氣，這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半個時辰之後，江隱天終於離開了地牢。待他走得看不見了，江清流這才溜出來，快步跑到薄野景行身邊：「你怎麼樣了？」
出了地道，已是深夜。地道口筆直地站著一個人，是隨侍他的齊大。見到江清流出來，齊大趕緊上前為他披上披風：「恕屬下直言，此人惡名昭著，少主不宜與他太過親近。」
這一天晚上，江清流再次前來地牢的時候，守衛神色緊張：「少主，族長在裏面，您萬萬不能進去。」
薄野景行也是喜形於色：「嘖，我的孫兒長大成人了。眼瞅著就要娶媳婦了。可惜老夫喝不上這杯喜酒。」
江清流沒有回答她，半天突然道：「你新創的劍式是怎麼樣的？」
小男孩想了一陣，薄野景行手一抬，將那壇酒吸將過來，仰頭猛灌一口，惹得鐵索吱嘎作響：「你可想清楚了，武林中想跟老夫學藝之人多如牛毛，有這福氣的卻只有你一個。」
皮肉滋滋地一聲響，白煙冒起老高，薄野景行忍不住哼了一聲。儘管光線昏暗，他還是看見隔壁囚室里冒出的那個小小的腦袋。
薄野景行苦笑：「謝謝啊。」
江清流點頭：「太爺爺放心。」
江清流的回答，就是拿起月餅一下子塞進她的嘴裏。
江清流雙手緊握，站在薄野景行面前的江隱天，讓他覺得如此陌生。這絕對不是那個江湖人人稱道的參仙神鞭江隱天。他手心隱隱出汗，有心出面阻止，陰影里的薄野景行微不可察地衝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晚上，江清流如約前來，薄野景行果然每每傳他一些內功心法。他縱然聰慧，到底也是小孩心性。薄野景行傳他的內功比之江家的萬象神功更為霸道凌厲，見效頗快。幾日之後他便獲得授業恩師大為讚賞。
薄野景行看了看他，一指另一種白色的花：「摘了，嚼著吃。」
江清流沉默地用布巾繼續擦她身上的傷口，然後給每條傷口都撒上金創葯。薄野景行還趁機將臉在他臉蛋上貼了貼：「乖孫，爺爺疼你。」
薄野景行閉上眼睛，時不時噝一聲。那小小的手就這麼沾著烈酒，輕輕擦過傷處。江清流的聲音也極為小心，像是說重了就會弄疼他一樣：「你好好教我武功，等我長大了，我就會成為族長，我不讓他打你，給你養老送終。」
鼻端是濃烈的酒香混合著淡淡的花香，夜色中全然看不清她的模樣。江清流只能觸到她的肌膚，完好的地方柔軟光滑，被燒傷的地方如同美玉上的划痕，格外可憐。
睡到半夜，想是冷了，薄野景行緊緊縮在他懷裡。她身上的衣服都被燒得差不多了，江清流也好不到哪去。雨並沒有很大，卻絲絲縷縷一直在飄。周圍非常安靜，偶爾有鳥兒撲楞著翅膀，甩掉身上的細雨。
小男孩冷哼一聲，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我讀的書少，你可不要騙我！有你這麼丑的高手嗎？我太爺爺江隱天，那才是武林第一高手呢！」
薄野景行痛得臉都變了形，他還有心思吹牛：「那當然了，老夫的武功天下第一。」
小男孩將信將疑地嘖了一聲：「你吹牛，哪有大俠一張嘴就說自己有多厲害的！」
那怪人聞言，一臉不屑地唾了一口唾沫：「江隱天算個屁。你跑去跟他說，就說地牢里的薄野景行跑了，看他不嚇個屁滾尿流。」
薄野景行非常滿意：「今日合當痛飲三百杯，來，陪爺爺喝一杯。」
「你……」江清流簡直是不能忍，好半天才勉強問出一個字。薄野景行嘿嘿直笑：「紫紺花對解毒消炎有奇效，就是這味讓人受不了。」
薄野景行又是一陣朗聲大笑：「乖孫，以後每日夜間你偷偷前來，老夫傳你絕世神功。但你我約定，需要保秘，且不可讓你太爺爺知曉。」
洞里江清流幾度提氣，只覺丹田劇痛。知道毒已入肺腑，他嘆了一口氣，幾乎不抱希望地說了一句：「你要還能動，拉我一把。」
小男孩也不管野兔了，氣呼呼地摳了兩邊的泥塊砸他：「讓你吹牛！」
江清流無語：「現在你只能讓別人老漢推車，閉嘴行不行？！」
窗外月白如霜，他好不容易睡著了，突然想起那一身欺霜賽雪的肌膚，在烈酒滋潤下，淡淡的恍若胭脂般嬌嫩的顏色。
薄野景行心情不錯：「乖孫，今天爺爺突然想到了一個新劍式。要不要試試？」
薄野景行久久不說話，江清流也保持沉默。許久之後，薄野景行將頭靠在他懷裡：「你為什麼要救我？」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江清流已經不敢細看。但是每月的十五他都會幫她擦洗，讓她乾乾淨淨。十年以來，兩個人都已經習慣了。
江清流立刻攀著竹竿，爬了上去。
「嘖，個熊孩子！」薄野景行眼看就要悖然大怒，卻又換了個笑臉：「你要怎麼樣才相信老夫是個高手高手高高手呢？」
周圍一片火焰衝天，連泥土都在獵獵燃燒。江清流用旁邊未被潑上桐油的泥土堆在她身上，很快撲滅她身上的火苗。洞里已經https://www.hetubook.com.com濃煙滾滾，他抱起薄野景行，將她舉過洞頂：「抓住洞口！」
江清流仍然不說話，齊大隻得試探性地問：「少主這般對他，是否也是……對五曜心經感興趣？」
薄野景行大怒：「臭小子……」
江清流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猙獰的傷口，他一點一點慢慢清理，而後突然發現奇怪的地方：「你……怎麼你有胸的？！」
薄野景行彷彿明白他的心思，冷不丁的，她伸手抬起江清流的下巴，突然輕輕吻上他的唇。江清流一怔，那酒香更為濃郁了，他呼吸略略加重，隨後只覺一種難以言喻的清苦從她的舌尖蔓延開來。整個唇舌都失去了其他感覺，只是覺得苦。苦得胃裡反出了汁，苦得整個腦子都發木。
薄野景行微怔，江清流幾個月以來，第一次這樣撫摸她的肚子。她聳聳肩：「好著呢吧？要不你叫你叔一聲，看它應不應？」
出了地牢，小男孩越想越氣，所有人都說自己太爺爺的武功天下第一，這個怪人居然如此放肆！他蹦蹦跳跳地穿過中庭，徑自跑到自己太爺爺的書房。
江清流嚼了一大堆，苦得胃裡都反出了汁，半點效果沒有。他怒視薄野景行：「你有沒有搞錯？！」
「今天是你的成人禮吧？」薄野景行突然問了一句，江清流微怔，隨即點頭：「嗯。」
薄野景行卻哈哈大笑：「娃娃莫怕，老夫看你骨格驚奇，是塊練武的好材料。以後你每日為老夫帶些酒飯，老夫傳你絕世神功，如何？」
薄野景行嘿嘿一笑：「那是因為那些大俠都是裝得很厲害，所以不敢直說自己厲害。再說了，你太爺爺若非真的怕老夫，你豈會再來？」
薄野景行聳聳肩：「島中防備嚴密，你我地勢生疏，天亮再說吧。」
小男孩將信將疑，莫看他年紀小，智商還是不低：「你被我太爺爺關在這裏，豈有不恨他的道理？你若恨他，為何不恨我，反倒還要教我武功？」
那一天晚上，他照例帶著酒前來薄野景行所在的囚室。薄野景行與他對坐，因為有他照料，她身上穿著乾淨的白袍，頭髮也不似以往的蓬亂。江清流照例以濕毛巾幫她擦身子，因為常年幽囚，她的肌膚是那種幾近透明的白皙，隱隱可見青色的血管。整個身材清瘦卻骨肉勻停，以烈酒擦拭的時候，會微微泛紅，如同施了一層薄薄的胭脂。
薄野景行嘿嘿直笑，冷不防抬起江清流的下巴，又是一記深吻。江清流坐不住了——水、水、水，他要漱口……
她正要破口大罵，江清流卻突然又道：「但是你一個女人，他確實不該這麼打你。以後我會勸勸他。」
他再度前來，地牢里的薄野景行卻似乎半點都不意外。黑暗之中，他聲音雖然沙啞，卻慈祥溫和：「小娃娃，你來了。」
一碗胭脂露下肚，薄野景行哈了口氣，似乎這時候才恢復知覺，知道冷熱。江清流自己尋了幾個包子，就著鹹菜吃了好幾個。突然外面一聲響，兩個人都唬了一大跳。查看半天才明白是只老鼠。
片刻之後，他還真捧了一壺酒回來，小心翼翼地放在薄野景行能接觸得到的地方。卻見薄野景行並沒過去，只是單掌微抬，隔著丈余的酒罈竟然立刻泛起熱氣。不過片刻，酒滾如沸。
江清流讓自己躲藏得更為隱蔽些，卻只聽得薄野景行朗聲道：「江隱天你今天怎麼就這點力氣？出門忘了喝奶嗎？」
小男孩還是很有些戒備：「關你什麼事，我才不會告訴你我爺爺的事。」
第二天，江隱天找到江清流，十年前的小男孩，如今早已長成英俊挺拔、意氣風發的少年：「明日你親自去單家，向單老爺子的嫡長女單晚嬋提親。」
幽深的地牢光線暗沉，空氣中充斥著一股陳腐、潮濕的氣味。一個小男孩追著一隻野兔，手裡弓箭幾度瞄準，最後搖搖擺擺地追到甬道深處。
傷口太多，江清流根本就沒辦法完全清洗。他想了想，伸手去撕薄野景行的衣服，那些衣服早已破爛不堪，他一撕便碎成了一片一片。
江清流以為薄野景行睡得正香，她卻突然道：「我們是不是應該回去？」
江清流看了她好幾眼，實在忍無可忍，方道：「你就不怕待會兒逃跑的時候，上面兩坨肉掉下來？！」
薄野景行二話不說話就抓了塊月餅，江清流將毛巾用熱水打濕，先替她擦手。薄野景行如同一隻毛茸茸的狐狸，半眯著眼睛任他服侍。他將薄野景行的手擦乾淨，任她先吃東西，這才輕輕擦拭她的身體。
終於在經過三個房間的搜索之後，他找著了廚房。他點了個火摺子，隱約亮光中，見到裏面還有已經風乾的肉乾、腌好的鹹菜等等。江清流找了半天，終於找著一點酒，可能還是大廚用來做菜的。
江清流身上有帶一些葯，就是沒有治愈燒傷的。而薄野景行並沒有昏迷，她一直醒著。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開口：「那個草，采一些過來。」
江清流轉過身，頭也沒回地出了地牢。外面其母李氏已經為他收拾好聘禮，車隊早已等在門外，整裝 待發。臨走時，他換掉了一直為自己駕車的心腹齊大，似乎毫不在意地和圖書說了一句：「昨日我說過的話……」
薄野景行啃著烤雞，恨不得連骨頭也嚼了：「老夫曉得。那老不死的，命還真是長。今年得有七十了吧？」
「我草！」一叢火星濺到她的衣袖，她身上本就被澆上了桐油。此刻頓時像所有易燃物一樣，整個身上都躥起大火。
齊大瞭然地點頭：「少主放心。」
江隱天一聽，似乎再度惱羞成怒。旁邊放著碳火，他將鋼鞭置於爐中，待燒得通紅便取將出來，隨後狠狠一鞭，啪地一聲打在薄野景行身上。
薄野景行任他背著，整個人都貼在他背上，頭上還頂著芭蕉葉子。雖然聲音仍然鎮定，身體的溫度卻低得嚇人：「嗯。此間主人，還敢給老夫來個冰火兩重天，有朝一日逮住了他，看老夫會不會給他來個老漢推車！」
江清流並沒有問那個姑娘是誰，他只是淡淡道：「是。」
江清流只嗯了一聲，轉身離開了地牢。齊大跟在他身後，突然又道：「不過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這個人為何竟然如此年輕？上次我進去的時候，發現他看上去不過十六七歲的模樣，著實令人心驚。」
江家的兒郎，不能握不住劍，不能畏懼鮮血。這是祖上遺訓，每個人到了十五歲，就會開始隨長輩一起懲惡除奸。薄野景行也渾不在意：「怪不得老夫聞到你身上鮮血的味道了。」
薄野景行這才想起來，忙將床單往上裹裹，遮住胸部。
江清流眼珠微轉：「我不讓他看見我便是了。」
她在洞里尋了幾圈，除了屍體，再沒有可用之物。火勢越來越大，她以刀絲幾度敲擊石板，但即使是鋒利無比的刀絲，在這樣的距離之下，也只能在石板上打出幾道刻痕而已。
江清流嫌惡地避開，半天才說話：「太爺爺這麼對你，肯定是你幹了什麼壞事。」
他小大人一樣，薄野景行卻連連擺手：「如果你還想我活，一個字都提不得。我所傳授的武功招式，不到萬不得已，也切不可顯露。」
「今天中秋？老夫都差點忘了。」她說話的時候還咬著月餅，滿嘴噴著月餅渣子。江清流正替她擦著腿，那渣子噴到臉上，他只是微蹙著眉頭低聲道：「吃東西的時候別說話。」
江清流轉頭一看，發現她手指所示是一盆紫色的花。他上前采了好些，薄野景行把身上燒焦的衣料全部剝下來，將紫花嚼了，敷在燒傷的地方。說真的，對於她的醫術，江清流真心已經領教過了：「你確定沒認錯吧？」
薄野景行並不領情：「今天帶的雞肉燉得跟江隱天一樣老了，下次帶烤的。」
江清流舉止言談均是大方得體，單老爺子于晚宴時便索性叫出了女兒單晚嬋。女兒家誰不愛俏的？單晚嬋見到座上男子容光溫醇、氣度卓然，當時就紅了臉。
江清流在她面前坐下來，沉默了片刻，突然提了件風牛馬不相及的事：「明日，我去向單家提親，太爺爺希望我迎娶單家大小姐單……單什麼的。」
他年紀漸長，作風也如江家每一任繼承人一般強硬。守衛著實不敢阻攔，只能眼睜睜地看他輕手輕腳地進了地牢。
「帶胭脂丸沒有？」他低聲問。薄野景行點頭，江清流起身將她背在背上，悄聲道：「我們必須找點吃的，然後找地方禦寒。」
那怪人諜諜怪笑：「小娃娃，老夫是江湖第一高手高手高高手，薄野景行。」
江清流不置可否：「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別閉眼。」她的聲音很輕，在零星小雨中，如同一串水滴。
江清流身上餘毒未清，這時候早已是兩耳轟鳴，濃煙嗆得人完全不能呼吸。他仍然大聲喊：「薄野景行，你要死在這裏嗎？！」
江清流想了一陣，突然道：「你等著。」他轉身要走，突然又回頭來，補了一句：「你別死啊。」
過了不多一會兒，他果然回來。手裡還抱著兩壇酒，一個布包。他走到薄野景行面前，先把酒罈的泥封拍開，然後取出一條布巾，沾了酒慢慢擦拭薄野景行身上的傷處。
兩個人對望一眼，俱是苦笑，這可真成了驚弓之鳥了。
江清流沒好氣：「我賤，行了吧？」
齊大還要再說，他卻進了房間，隨手關上了房門。
此時天已黑透，江清流心急如焚。薄野景行渾身燒傷嚴重，她的肌膚本就細嫩，貼身的衣物全部燒壞。現在肌膚也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他帶了些月餅，去了地牢。薄野景行依然盤腿而坐，正在行功運氣。十幾年的幽囚，她依舊天天練功，從不懈怠。江清流把吃食從食盒裡取出來，一一擺在她面前。
江清流在地牢里呆了半宿，外面的守衛催了好幾次，他方起身。他站起來的時候，薄野景行才感覺到時光荏苒。昔日那個清秀的小男孩，如今已經是器宇軒昂。
而薄野景行也是信守承諾，一直不斷傳授他武功心法。
直到天亮，江清流嘴裏都一直蔓延著那種苦。薄野景行卻似乎想起什麼舊事：「有一年除夕，谷里包餃子。師父要求每人動手包幾個，素素不願意。」提到那個名字，她的眼睛現出一種難得的溫柔，「師父一通責罵之後，她將紫紺草包進了餃子里。結果好傢夥，那湯苦得整個和*圖*書寒音谷的人一個除夕都沒吃飯。」
薄野景行沒好氣：「渾小子，怎麼樣你自己不會看？快給爺爺弄點葯，噝……別亂摸！」
小男孩精神一怔：「可不許吹牛，我去你給拿酒。」
江清流拿走她面前的吃食：「練給我看。」
番外：地牢舊事
江清流沒有被他就此糊弄過去，他目光雪亮地盯著薄野景行：「你是女人？！」
自此之後，江隱天下令，再不許他接近地牢半步。但是那個年紀，正是最容易盲目崇拜偶像的時候。哪裡是一句話說禁便能禁得的？
薄野景行顧左右而言他：「咳咳，還擦不擦了，不擦剩下那壇給爺爺喝了吧！」
她難得這樣詢問誰的意見，江清流微怔，卻坦言道：「是的。你的身體按目前的狀況，能不能離開這座島都成問題。我身上的毒，必須清除。否則後果難料。」
薄野景行點頭：「爺爺也該送你一份禮物，只可惜如今身無長物。你過來。」江清流湊過來，薄野景行揚揚脖子，「老夫脖子上這塊玉牌，雖不值什麼銀子，但也是故人所贈，有解酒的效用。拿去。」
洞口有一陣沒反應，江清流本也沒抱什麼希望，正準備看看別處還有沒有出口的時候，一根手臂粗的竹竿被放了下來，正豎在他面前。
他自覺進步神速，自然日日前來。時間久了，他也不再防備薄野景行，每每送些酒菜的同時，也會坐到他對面，與之小酌片刻。
那聲音平緩沉穩,似乎帶著一種神秘的力量。小男孩推開守衛,探頭探腦地走進去，只見甬道最深處的囚室里,有個人蓬頭垢面,四肢都被粗重的玄鐵鏈牢牢鎖住。
江清流不再說話，盡量讓她更多地接觸自己的身體，用體溫溫暖她。小雨還在下，周圍草木不時滴下水珠。江清流索性把薄野景行抱進懷裡，兩個人共同頂著一片芭蕉葉。
當天晚上，地牢。江清流給薄野景行帶去了兩隻烤雞，一壇梨花白。
夜裡地形實在難以辨認，江清流也只能硬著頭皮碰運氣了。屋子裡全部都已熄了燈，江清流只能憑呼吸聲判斷裏面的人數情況。
江清流很少聽她講以前的舊事，想著那場景，嘴角不由也露了一絲笑意：「她一定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
江清流看她往自己身上的傷處有模有樣地塗了好一層紫花花汁，將信將疑，還是采了那些白色的藤花過來生嚼。那藤花味同野草，又苦又韌，簡直是難以下咽。薄野景行塗完紫花花汁，好像確實是好了些，她又采了許多白花堆到江清流面前：「快吃快吃。」
原本悠然自若的江隱天，手中心愛的水煙斗啪地一聲掉在地上，翡翠煙桿瞬間摔成兩截。他快步衝出房門，轉瞬便消失在走廊轉角。
江清流看著他身上縱橫交錯的傷處，眼睛雪亮：「我太爺爺打你，也是想學你的武功嗎？」
幾個守衛哭笑不得，這小祖宗不好惹，江家上下是都知道的。想著一個孩子也做不出什麼出格的事，在再三叮囑不可放走薄野景行之後，幾個人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薄野景行一甩頭髮：「乖孫，爺爺討厭他。」
江隱天聞言更是大怒，鞭子揮得虎虎生風。如此三刻時間，他也累了，只得收了鞭子：「給你一晚時間考慮，再不交出熒惑心經，可不要怪江某心狠手辣。」
江清流簡直是暴跳如雷，自己真是吃飽了撐的才會拚死去救這麼個貨：「薄野景行你！你……」他再一看，薄野景行身上被火燒傷的地方倒是沒有起泡，江清流終於怒了：「你自己用的藥草怎麼就沒記錯？」
待來到一個完全安靜的地方之後，他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裏面似乎是一間柴房。柴房既然在這裏，廚房應該就不會遠。江清流有心把薄野景行留在這裏，又怕她一個人默默凍死，只得繼續背著找尋。
小男孩斜睨了他一眼：「我才不會像你這樣被抓起來，弄得比狗都臟呢！」
江清流臉上並無多少喜色，十年成長，他少了些陽光坦率，多了幾分領導者的從容：「我走之後，齊大會每日為你送酒送葯。他是我的心腹，你盡可放心。這裏的守衛，我亦換了一批，有事你皆可吩咐下去。但是不可施計逃走。若太爺爺再來，你且忍耐，莫要再激怒他。」
小男孩慢慢靠近，謹慎地站在他的活動範圍之外。半天才說話：「你怎麼會被關在這裏？」
小男孩也爽快：「我叫江清流，下個月就滿六歲了。」
薄野景行歪著頭想了想：「這種不對？那你嘗嘗這個……」
江清流嘴都氣歪了：「老賊你能不能靠點譜！！」
小男孩還真想了一下：「我師父能隔著酒罈煮酒，你能不能？」
小男孩突然意識到——那個怪人所說的話，也許是真的。
江清流站起身，挺直腰身：「我成年了。」
那怪人卻也不惱：「你自去試試。」
地牢里囚室頗多，光線永遠是半暗不明的。江清流輕輕躲進隔壁囚室里，只聽見一陣奇怪的聲音。他悄悄探出頭去，只見昏暗的光線中，江隱天一改平日里豪邁坦率的大俠之風，輪廓分明的臉上是一種陌生的陰狠：「薄野景行，交出熒惑心經，否則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