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命運

這日下起了大雨,楊老頭見雨勢甚強,恐雨水和著山泥流入屋后那口地窖,那裡面收著的可都是自己今冬和來春的救命蕃薯,一旦發霉,只怕這把老骨頭將熬不過這個冬季。  他披上破舊的蓑衣,在地窖口撐起一塊大木板,推開地窖木門,沿木梯下到窖底。  地窖並不深,裏面堆著數堆蕃薯,楊老頭在窖底看了一圈,見乾燥如昔,滿意地點了點頭,正待出窖,忽見一堆蕃薯后似露出一片衣角,他想起自己眼力不太好,是不是花了眼,走過去正待細看,一石粒凌空飛來,正中他背後穴道,他眼前一黑倒于地上。
「我知自己還不是他的對手,又日益感到當年之事有所蹊蹺,隱隱覺得父親可能受了仇天行的欺騙,便向他假言提議,你對我似有情愫,如果讓我假裝將你救離險境,自能哄你說出《寒山圖》所在,又告知他,簡南英的精銳軍隊早已布置妥當,只待西狄軍與慕家軍斗至兩敗俱傷,便會出手,讓他不如裝作被我刺傷,退兵歸去。」
可當她將他拖回,在他耳邊說出那句『你若死了,我也不會獨活』時,他才知道自己錯得是多麼的厲害,她又豈是尋常女子?她的心交給了自己,自己怎能不說清楚就將她丟下?讓她一個人在猜測與痛苦中度過餘生?
她心憂孔瑄傷情,急於找到一個大一點的村鎮替他抓些葯,無奈靜夜中行來,到處可聞急促的馬蹄聲,可見映天的火把,她知簡璟辰在這附近展開了細密的搜尋,好不容易避開一撥又一撥的官兵,一路向西逃匿。
那夜,他辛苦安排她脫身離去,布下假局,已是強弩之末,掙扎著隱身於灌木叢中,想著她已順流而下,從此天高海闊,任她馳騁,他再也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有的只是欣喜和愉悅,終於,這條殘命可以換取她的自由,可以讓她實現心中的夢想,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  終於,他不再是被父親遺命牽著的木偶,不再是仇天行謊言下的一顆棋子,也終於能為她做上這最後一件事情,他只覺滿心歡暢,帶著微笑昏迷了過去。
「原來,罪魁禍首竟是我一直以來的師傅,我父親也是在謊言的欺騙下給我留下了遺命,後來,我又在你們離開萬福寺之後去見了玄亦大師,確認了事情https://m.hetubook.com.com的真相。」
一片長久的沉默之後,藍徽容轉頭望向孔瑄,盯著他的眼睛,緩緩問道:「我想問你,為什麼丟下我一個人,不和我一起走?!」
村子北面靠近衛明山有一戶人家,家中僅餘一個六十多歲的殘疾老頭,其數個兒女皆于青壯年時患病離世,而他,雙耳已近全聾,僅靠在山後種著幾塊蕃薯田得以生存。
她負著孔瑄行走在泥濘的山路上,秋末的夜風寒涼入骨,孤寂、傷心、痛楚,種種感覺襲上心頭,她就著一點星光緩緩向前而行,感受著孔瑄胸前存留的那團溫熱,眼眶慢慢濕潤:「孔瑄,你快些醒過來,是個男子漢的話,你就不要這樣賴著不醒,老是要我一個女子來背你,象什麼話?!」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瞞著我,你說話也總是真真假假,但我知道你的心,不管你是什麼人,我看得到你的心,你若心中無我,你不會這樣捨命來救我,替我安排好一切。」
孔瑄漸感精神,收住真氣,兩人十指相交,默默聽著夜風拂過青山的聲音,良久,孔瑄輕聲道:「容兒,我父親,曾經是和國軍隊中的一名普通士兵,在某次作戰中被葉天羽元帥救過一命,成了他的親兵。」
藍徽容擔憂孔瑄傷勢,鬆開抱住他的雙手,不停向他體內輸著真氣,眼見他精神漸好,心中喜悅,面上露出無限欣愉溫柔之色。
「不。」孔瑄提起精神,續道:「容兒,我知道自己欺騙了你,所以後來你,你問我可願意和你一起去蒼山時,我只能拒絕了你。直到第二天,我暗中跟蹤你和侯爺,在葉帥墳前偷聽到了你們的說話,才知道了當年的真相。」
藍徽容欲待說話,孔瑄手指稍稍用力一握,她收住話音,靜靜地聽他訴說。  「當年棋子坡兵亂,我父親恰好被派了出去,不知真相,只知是葉元帥與簡南雄同歸於盡,慕少顏滅了葉軍,他躲過兵亂之後,想起恩人葬身火海,心有不甘,又回到棋子坡,卻在一個懸崖下救出了葉天鷹。」
九月二十,澄陽城外五十余里處,衛明山腳,楊家村。
不料醒來,卻見她就在眼前,她知道是自己了嗎?她若帶著傷重的自己逃亡,又如何能夠走遠?情急下,https://m•hetubook.com•com他翻身躍入江中,只求能夠不拖累她,不讓她面對曾被欺騙的真相,能夠讓她在日後漫長歲月里,想起他時只有溫柔的笑。
孔瑄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仰頭而笑,笑聲恢復從前的爽雋,更有著擺脫殘酷命運的欣喜:「好,容兒,我們這兩顆棋子,一起上蒼山,是生是死,我們都不分開。」
「玄亦大師得知我的來歷后,勸我要脫離仇天行的控制,不要再為虎作倀,那日,我不知自己是怎麼掙扎過來的,直至後半夜去找你,才下定決心,要與你一起離開。」
那夜,藍徽容將孔瑄從江水中撈出,爬回船上,沿耒江放船而下,行不多遠,便聽到岸上疾馳的馬蹄聲,她知是簡璟辰疑心自己並未身亡,派人追來,她只得抱著早已昏迷的孔瑄跳入江中,游至江邊,也不上岸,躲于岸邊的蘆葦叢中,聽著那些人馬追著那艘木船而去,四周恢復平靜,方悄悄上岸。
孔瑄看得清楚,心中的傷痕漸被撫平,勇氣重新回到他體內,他緊握藍徽容的手,輕聲道:「容兒,謝謝你。」
孔瑄吃力地抬起手,替她拭去眼淚,眼中閃過愧疚之意,轉而微笑道:「我受一回傷,你就哭一回,倒好象你前世欠了我的似的。」
孔瑄自被她撈上來之後便一直昏迷不醒,他的傷口在江水中浸泡多時,血倒是止住了,卻開始有些腫爛,數日來,藍徽容負著他白日尋地方藏匿,只有夜間才敢出去尋些食物和草藥,又不停替他運氣療傷,累得疲憊不堪,若不是孔瑄還有一絲氣息,支撐著她,她恐怕早已倒下了。  一路行來,到處可見自己的畫像,也到處可見成群的官兵,對每一個人進行著詳細的盤查,她不敢在人前露面,生怕留下蛛絲馬跡,她更不敢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兩日,唯恐暴露行跡。  前日逃到這楊家村,尋到這處地窖,倒是頗為理想的一處藏身之所,她又于衛明山上尋得一些療傷效果極好的草藥,孔瑄傷勢漸漸有所好轉,雖仍處昏迷之中,但呼吸已恢復正常,傷口處紅腫消去,開始結痂。
她轉頭望向孔瑄,有一種獲得新生的喜悅:「孔瑄,我們不要想從前的事情了,那些恩恩怨怨,爭權奪利,以後再也與我們無關,我們,一起去蒼山吧。」
和*圖*書藍徽容感覺到他的手在劇烈的顫抖,體會到他此刻內心的痛苦,所有的疑問得以消除,她心中一痛,猛然再度將他抱住,喃喃道:「不,你沒錯,從一開始就是仇天行欺騙了你的父親,也欺騙了你,你也沒有對不起我。我和你,都是這些瘋狂的人手中的棋子,都是被他們利用的工具。」  她緊緊地抱住孔瑄,想起自己這幾個月來因母親遺命而被|操縱的命運,經歷的種種艱難困苦、生離死別,這身不由己的痛楚,欲跳出漩渦的苦苦掙扎,藍徽容忍不住落下淚來。  孔瑄將臉埋在她的肩頭,心神激動,想起這十多年來的錯誤人生,對慕世琮兄弟情義的愧歉之情,對眼前深愛之人的欺騙,而她,此刻卻不計一切地擁抱著自己,終抑制不住,失聲痛哭。  兩人長久地相依,為過去身不由己的命運而痛哭,卻也都有著一絲逃脫這種命運的喜悅,這一刻,兩人終不再是別人手中的棋子,兩人的命運也不再被別人所操控。
藍徽容從地窖口下來,將昏迷不醒的孔瑄從蕃薯堆后抱出,凝望著他憔悴的面容,悠悠嘆了口氣:「又得換地方了,孔瑄,你得快些醒過來才行,我怕我撐不下去了。」
孔瑄握住藍徽容抱著自己的手,默默感受著她的體溫,覺得胸口一陣疼痛,忍不住輕咳數聲。  藍徽容恐是自己將他抱得太緊,忙鬆開雙手,孔瑄將她輕輕一拉,兩人並肩而坐。  「借你的肩靠一靠,可好?」孔瑄靠上藍徽容的肩頭,平定著體內的疼痛,慢慢提起真氣,運行數周天,藍徽容感應到他正在運功療傷,試探著將自己的真氣輸入他的體內,兩股真氣漸漸融合,通過孔瑄周身經脈與穴位,又歸於丹田。
藍徽容抬頭望向夜空,過去的事情點滴湧上心頭:「這些天來,我想得很清楚,你若是對我有所圖謀,你就不會三番四次勸我離去,也不會,不會那般拒絕於我,更不會這般不顧性命救我,又不與我一起逃走。」
孔瑄心頭劇跳,不敢望向藍徽容的雙眸,側過頭去,半晌后輕聲道:「容兒,是我錯了,我欺騙了你,無顏面對你,只想著能將你救出,讓你去過自由的生活,我,是沒有資格再陪伴你的。」  他心底還有一句話,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容兒,我https://m•hetubook•com•com已不能陪伴你一生一世,又怎能誤了你的終身。」
「第二夜,那元禮運用魅瞳之術想誘你說出《寒山圖》所在,我只能躲于窗外用鳥叫聲喚醒你,其後他想對你無禮,我沖入室中,與他打鬥時,仇天行隨後趕到。」
「我摸清那些人隱於何處,正想將他們聚齊,一網打盡,卻逢皇上賜婚,寧王將你帶走,我索性將那些人彙集起來,說奉仇天行之命要營救於你,我有仇天行給我的信物,他們自是深信不疑,便聽我吩咐,合力將你從寧王手中救了出來。其後的事,你便都親眼所見了。」
孔瑄心中激動,咳嗽數聲:「你就這麼相信我?」
「仇天行聽了之後大為意動,便採納了我的建議,卻在我肋下劃了一劍,以求得你的信任。」孔瑄低下頭來,心中一陣難過,欲抽出與藍徽容互握的右手,藍徽容卻緊緊握住,不肯放手,柔聲道:「累了就明天再說。」
「那你豈不是一輩子都得聽我的了?!」微弱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藍徽容再行數步方反應過來,身軀似幻化為石柱,呆立良久,『啊』的一聲驚呼,迅速將孔瑄放在一顆樹前,跪於他身側,看著他微眯的雙眼,喜極而泣。
「葉天鷹傷愈之後,便說要替葉帥報仇,離開了我家。到我七歲那年,葉天鷹又突然出現在安州,恰逢我父親病重,便將我託付給了他,讓我拜他為師,長大后替葉帥報仇,就這樣,葉天鷹便成了我的師傅。」
藍徽容輕輕搖頭:「不,是我要謝謝你,一直以來,都是你在明裡暗裡保護著我,就是當初你欺騙我,也是為了救我。」
不料今日被這楊老爹撞見,藍徽容不忍傷他性命,只得再次負起孔瑄,等雨勢停歇後,于夜色深深中離開了楊家村。
「仇天行在撤軍離去之前,因為信任我,告訴了我,慕家軍和潭州城中有他派駐的高手,可以在關鍵時刻助我一臂之力,我既得知他的真面目,便想在離去之前替侯爺除掉這些人,所以才要你等我十日。」
「那日戰場之上,仇天行的出現,讓我透體冰涼,沒料到自己的師傅竟是西狄國的左都司,他將你帶走,讓我相隨,有一夜,為了他利用西狄人攻打東朝之事,我與他發生了激烈的爭執,我便知他可能要對你不利。」
「你與仇天行是何關係,我hetubook•com•com等著你和我說清楚,所以你要快快醒來,把一切說清楚,然後兌現你的諾言,你說過的,要和我一起去蒼山,孔瑄,我現在背著你去蒼山好不好?」  淚水滑入她的嘴角,鹹鹹的,仿如在她心口一刀又一刀地割著:「孔瑄,我求求你,快些醒來,大不了以後,以後比武或下棋,我都輸給你就是了。」
「是,我欠你的,你是我的債主。」藍徽容一陣激動,伸出手將孔瑄的頭抱入懷中,兩人緊緊相依,良久,藍徽容柔聲道:「孔瑄,你別急著說話,那些事,我們回頭再說。」  孔瑄輕嘆了一聲,任她將自己摟在懷中,徹底地放鬆下來,多年的隱忍生活,知道真相時的痛苦,這些時日來的辛苦籌謀,悉數在她溫柔的懷抱里化為雲煙。
「葉天鷹把我帶到西狄一個隱密的地方,和一些小孩一起進行了殘酷的訓練,我一心遵從父親遺命,視葉天鷹如父,卻不知道,他早改名換姓,成了西狄國的左都司仇天行。他知我父親因葉帥之故,一貫仇恨西狄人,也從不在我面前暴露那重身份。」
「數年之前,我武藝大成,是那幫小孩中武功最高的,葉天鷹便派我潛伏到慕少顏身邊,著我打探鐵符和你母親的下落,說這才是能夠替葉帥報仇的最佳方法。葉天鷹並不知他落下懸崖后,慕少顏向葉天羽懺悔並隱匿起太子皓的事情,他以為鐵符是落在了慕少顏的手中。」  「我想法和侯爺成為好友,也取得了他的信任,可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辦法得到鐵符和你母親的任何消息,也不見葉天鷹與我聯繫,我與侯爺情義日深,又深感王爺並不象忘恩負義之人,正是愧疚與彷徨之時,你卻突然出現。」
這一刻,兩人都感覺心靈高度契合,他了解了她的心,她也理解了他的痛苦,兩顆曾經為身不由己的命運而彷徨掙扎的心,在黑夜中慢慢靠近,又慢慢融合在了一起。
長久的昏迷中,他似從雲層之巔落入萬丈深淵,又從萬丈深淵飛上雲端,他只想尋到她的身影,求得她的原諒,若是她還願意,這條殘命就陪伴她上蒼山,游霧海,陪她度過盡情歡笑的一年好了。
「他不知葉天鷹才是罪魁禍首,只知他是葉帥的親弟弟,聽得葉帥確已身亡,自是將滿腔報恩之心放在了葉天鷹身上,便將重傷的他帶回了安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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