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一世人

五月的京城,潮濕悶熱。皇宮內,更是吹不進多少風,高高的宮牆下,流動著一股難聞的濕穢之氣。
交乾殿內,武帝任宮女們替自己扣上天子戰袍,冷峻的面容,不起一絲波瀾。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藍貴妃肚子微微挺起,慢慢走近,接過宮女手中的火紅皮牟,輕輕替他攏上,柔聲道:「皇上,此去突厥,路途遙遠,戰事激烈,還望皇上珍重。臣妾會日夜在佛祖面前祈福,保佑皇上大勝歸來!」
明畫等人驚慌不已,常寧看在眼中,反而平靜下來,站起來走到軟毯上坐下,鎮定道:「請進來吧。」
一顆石子飛來,『嗆』地一聲擊落她手中短劍,她身軀一震,未及睜眼,右手已被一人大力攥住。狠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原來你們東朝的女子是這般沒用!只會自尋死路嗎?!」  常寧並不睜開眼睛,低聲道:「請大王放手!」
眼前之人,象她,卻又不是她。多年來對自己悉心伺候,宛轉承歡,自己也因有愧於心,對她格外寵愛,也冊封了她的兒子為太子。可為何,這麼多年,自己就是不肯立后呢?難道,自己也會象父皇一樣,幾十年都忘不了一個女子嗎?
武帝心中大喜,疾奔上去,大呼道:「姐姐!」
常寧沉默良久,垂頭低聲道:「大王,請您出去!」
禎和八年,東朝鐵騎于當年十一月攻破金州,西狄國滅亡。
幾年前,那威嚴肅穆、不苟言笑的父皇,那從來沒有抱過自己、高高在上的父皇,一道旨意,就將自己送到了這塞外草原,大漠陰山。從此,自己就為了所謂社稷,為了所謂和平,埋葬了青春與夢想,遠別了皇弟與故土,在這陌生的地方日夜體會著孤獨和凄涼。
新任突厥王離勒微微一笑,盤膝坐于常寧對面,如烈日般的雙眸緊盯著這位高貴的東朝公主。常寧被他的目光灼得低下頭去,轉念間傲氣湧上,猛然抬頭直視離勒,略帶憤然:「大王,未亡人不便讓您久留,有何事,您請說吧。」
常寧眼前一陣眩暈,他在說什麼?父皇薨逝了?那永遠如神祗一般的父皇,那天下無敵的父皇,怎麼會―――
正迷亂間,離勒在她耳邊輕聲道:「我是怕與東朝為敵,可你們東朝,你的皇弟,現如今,更怕與我為敵!他根基不穩,允王已有叛象,慕藩態度不明。在這關口,我若是強留你不放,你說你的皇弟,會為你冒險越過慕藩,越過西狄,來向我要人嗎?!」
夕陽下,秋風中,武帝踉蹌著步入淑清宮,撫上那黑色棺木,痛哭失聲。多年以來,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痛哭,為何,最親近的人,要一個一個離自己而去?!
常寧臉色唰地變得雪白,轉過身來,顫聲道:「你說什麼?!什麼節哀順變?!」  離勒不忍直望她毫無血色的面容,雙目微垂,低聲道:「您的父皇,東朝聖威武肅德皇帝,於八月二十日夜,薨逝了。」
她緊咬下唇,閉上雙眼,高舉手中短劍,狠狠向心口刺去。
馬兒在一處高崖前長嘶著停住,離勒跳下馬來,將常寧抱下馬鞍。看著她紅暈的雙頰,熱血上涌,輕聲道:「你在這裏等我!」
突厥王離勒大驚,率數萬騎兵急速追趕,中武帝埋伏,數萬將士死於火箭之下。離勒在數千死士的護衛下,堅守于白雲谷,箭盡糧絕。
他長久地撫棺痛哭。三十年的時光,時光中的人,時光中的事,在他眼前一一飄過。父皇臨終前悲憤的面容,那個女子將玉璽拋出那一刻決然的眼神,廢太子被鳩酒毒死時蠕動的身體,皇陵地底允王幽恨的神情,皇姐自盡前悲涼的歌聲,逐一衝入他的心底,讓他的意志漸漸崩潰,讓他雙足無力,跌坐于地。
如果她是真心嫁於離勒,自己現在是不是就要放離勒一條生路?可如果她是被迫而寫這封求赦信,那自己多年的隱忍圖謀,自己統一天下的雄心大志,豈不是要止步于這青雲谷前?!  他站起身來,長久地在帳內徘徊,信中哀求的言辭,讓他的心一陣陣緊縮,可眼前這即將到手的戰果,這皇圖霸業、一統天下,又讓他雙手攥緊,將那封信緊緊揉成一團。
她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片刻后低不可聞的嗯了一聲,他的嘴角慢慢盪起滿足的笑意,將她緊擁入懷,將她唇齒之間的芬芳狠狠的攫入自己的生命之中。
她向東南方向磕下頭去,心中默念道:父皇,常寧不孝,不能再為我東朝社稷犧牲奉獻了,父皇,常寧就來見您了!
他眯眼望向前方,京城在望,這天下,也終皆臣服於他的足下。他www•hetubook•com.com完成了父皇當年未能完成的霸業,將慕藩、西狄、突厥一個個征服,將東朝的版圖成倍擴大,可此時,他的心中沒有一絲欣喜與愉悅,有的只是苦楚與悵然。
禎和九年七月,東朝武帝親征突厥,詔令突厥王交出常寧公主,突厥王離勒將使者斬于刀下,誓死不從。
那夜過後,離勒態度強硬地拒絕了東朝使者的要求,堅決不放她離去。只說三個月後再給武帝陛下一個答覆。而一個月後,她便收到了皇弟的來信,允王與廢太子叛亂,他處於極度困境之中,他在信中苦苦哀求皇姐,不要輕易求死,要皇姐忍下恥辱,再等上一段時間,等他平定叛亂之後,定會來接她。
她有烏黑的長發,如小馬駒秀麗的鬃毛;
常寧一驚,猛坐了起來。她認得這個聲音,雖然她從來沒有正眼看過這個人,這個令她膽顫心驚、兩個月後就要令她含羞蒙辱的人。
離勒悵然半晌,不再說話,稍稍欠身,退出帳門。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轉身回到帳內。從東朝帶過來的貼身侍女明畫見她似有些無力,上前將她扶住,輕聲勸道:「公主,皇上會將您接回去的,您不要太過憂慮了,不是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嗎?您這樣下去,身子會撐不住的。寧王殿下可還等著您回去呢。」
淚眼朦朧間,離勒躍落於地,奔到她的面前,滿頭大汗,卻仍微笑著將一朵潔白的雪蓮捧到她的面前。他的手在微微顫動,平日從容威嚴的他,此時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武帝忽然湧上一陣憤然,對這樣的命運有些不甘,他猛然將藍華容摟入懷中,重重地咬上她的耳垂。藍華容忍住疼痛,淚水正在眼眶內打轉之時,武帝輕聲道:「容兒,等朕回來,等朕把皇姐接回來了,我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朕要立你做朕的皇后!」
明畫等人的驚呼聲尚未出口,離勒已搶上一步,將常寧抱入懷中。
離勒哈哈大笑,身子向常寧傾過來。常寧被他逼住,身形後仰,鼻中呼入年輕男子溫熱的氣息,與那年邁的古漢王腐朽的氣息截然不同。她有一刻的迷亂,瞬又痛罵自己,怎麼會在這種時刻還有這些胡思亂想!
她獃獃地望向離勒,這人面上的神情,真誠中帶著坦然,還有一絲疼憐,她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後倒去。
他自幼不被古漢王重視,也始終受同父異母兄弟們的歧視與排擠。十一歲那年,他帶著一百名少年遠走西庭,在那裡逐草放牧,在那裡紮根生基。
常寧打馬狂奔,懷中的幼兒哇哇啼哭,她卻渾然不覺。還來得及嗎?皇弟他,真的要對離勒下狠手嗎?他為何要這樣,為何會變得這樣心狠?為何不肯聽自己信中的苦苦哀求?!  武帝立於白雲谷前,他的身後,是離勒身中數箭的遺體,離勒死前憤然的笑聲在他耳邊迴響:「小子!你和你姐姐說的不一樣嘛,哪是一個稚嫩的少年,倒比我還要兇狠!」  他怔怔地立於晨霧之中,馬蹄聲疾響,他轉頭望去,十多年來思念於心的皇姐滿面倉惶與憤怒,策馬而來。
離勒卻攥得更緊,他伸出另一隻手,輕撫上常寧秀氣的雙眉,感覺她在自己手下劇烈顫慄,是生氣悲憤到極致的顫慄。他忽然有種快|感,貼近她耳邊悠悠道:「你聽著,你不用自尋死路,現在,你的親兄弟,東朝的寧王殿下,為了那個皇位,正與他的皇兄們斗得熱火朝天。你若是不想他功虧一簣,想讓我們突厥支持於他,而不是趁機聯合西狄攻打東朝,你就乖乖的,留著這條命,做我離勒的女人吧!」
帳內燭火跳躍,大將陸棟躬身而入,行軍禮后恭聲道:「皇上,據星士所言,明后兩日可能會有大風沙,微臣覺得,離勒死守這幾日,想的就是要借這風沙來逃匿,微臣懇請皇上早做決斷!」  武帝長久的沉默,陸棟跪落於地,磕頭道:「皇上,時機稍縱即逝,今夜若再不強攻,離勒逃回王庭,我朝征服突厥大業將功虧一簣。請皇上速速決斷!」
離勒心尖一疼,忙俯身將她拉起,不顧她的掙扎,攬她入懷。替她輕揉著腦後,感覺到她欲掙離自己的懷抱,用力將她箍住,柔聲道:「別動!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懷中之人漸漸停止掙扎,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離勒卻只是溫柔地替她揉著腦後,手心捂住她的如絲秀髮,感覺到懷中之人炙熱的體溫、柔軟的芬芳氣息,心醉神迷,低低道:「公主,您給我三個月的時間,給我一次機會。三個月之後,您若是還不願留和*圖*書在我的身邊,我一定放您回去,也不會與您的皇弟為難,我離勒對著草原發誓,決不食言!」
常寧身子微微有些顫抖:「我朝禮儀,自非你們蠻夷之邦所能相比的。更不會有你們這等子襲父妻的蠻荒野俗。」
「啟稟皇上,藍貴妃,昨夜忽然臨盆,卻因難產,薨逝了!」
武帝將她環住,柔聲道:「容兒,你在宮中,也要多加保重。你是有身孕的人,不要過份思念于朕。現在前方戰事順利,若無意外,朕在你臨產之前能趕回來的。朕這次是非去不可,朕一定要親自將皇姐接回來。雖然這麼多年,皇姐在信中總是說她過得尚好,朕卻總是擔憂於她,朕一定要將突厥踏于腳下,要一雪皇姐被逼改嫁之辱!」
我要將她帶回家,我的姑娘喲,
這個人,在草原上有著傳奇般的經歷,人們歌唱著他的故事,吟誦著他的驕傲。他,是一個女奴所生的孩子,身上又流著這草原上至高無上的古漢王的血。他,自幼便象草原上的雄鷹,陰山上的野豹。他能馴服最烈的野馬,也能唱出最動人的歌聲。
「公主,其實說起來,我們都是可憐之人,用你們東朝的話說,就是『長恨生在帝王家』!可恨也沒用啊,既然上天給了我們這種命運,我們便只有坦然面對。便要成為這帝王之家最強大的人,讓其他人都臣伏於我們的腳下,讓這大地都為我們而顫抖!」
他顫抖著伸手捧住常寧的面頰,火熱的眼神看得她情不自禁的閉上了雙眼,他用最輕最柔的聲音問道:「不回東朝了,留在我的身邊,好嗎?」
聽得眾人退出帳門,她抬起頭來,面上有著絕望與決然,她緩緩從袖中掏出一把短劍,這是古漢王病重之後,她便隨身攜帶的。
她鼓起全部勇氣,直望向離勒略帶譏嘲的微笑:「大王,常寧今日跟你把話說明白了,要我改嫁於你,除非日頭從西邊升起,除非烏闕河水枯竭,除非伊射山的積雪全部融化!」  她倏然站起身來,冷冷道:「兩個月後,汗王入土之日,便是我常寧魂歸故里之時,大王請回吧!」說著一拂衣袖,背對離勒而立,努力控制著顫慄的身軀。
這日的雪下得並不大,但風極猛烈,颳得常寧睜不開眼來,只得大聲道:「大王,你要帶我去哪裡?!」
離勒面上含笑,猛然俯身將她抱起,大步出帳,不顧她的掙扎,將她放于馬鞍,自己隨即縱上。他想了想,解開雪裘,將她圍住,大聲道:「坐穩了!」輕喝一聲,駿馬在風雪中的草原踏出一線白霧,消失在明畫等人的驚呼聲中。
他就象這草原上最燦爛奪目的陽光,人們爭相匍伏於他的腳下。當年老的古漢王終於咽下最後一口氣,他毫無爭議地成為了新一任的汗王,即使是最桀驁不馴的左屠耆王,也不得不低下他高傲的頭顱。
她將懷中幼兒放落於地,緩緩跪于離勒身前,輕撫著他那似熟睡過去的面容,眼前儘是他的柔情,他的豪笑,他的歡歌。這一刻,她忽然想起那一年風雪之中的那朵雪蓮,她將離勒緊緊抱於懷中,唱起歌來:
離勒不答,風雪中忽然高聲歌唱,歌聲高亢透亮。
離勒自十五歲那年揚威草原以來,有過無數女人,草原上的女子,如朝陽,如烈火,一個個爭相進他的大帳,為他獻上最熱烈的情愛。從未有過一個女子,象眼前這人這般柔弱凄然,讓他情不自禁地想去了解她,去保護她。
武帝倒于草地之上,抬起頭來:「姐姐,你被逼嫁與他,朕是要替你一雪前恥,朕要將你接回東朝,這也有錯嗎?朕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姐姐啊!你,為何還要恨朕!」
她望向頹然坐于地上的武帝,冷冷道:「小四啊小四,你問問你的心,你是真的不相信姐姐所言,還是不甘心放棄即將到手的一統天下?你問問你自己的心吧!你,早就不是從前姐姐認識的那個小四了!」
離勒壓住她的雙臂,吻上她光潔細密的額頭,那股馨柔,沒有一絲突厥女人的膻氣,讓他瞬間迷醉。他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聲,正待掠上她的紅唇,卻忽然面色一變,疾伸手扼住她的雙頰,望向她悲涼絕望的眼神,眼角洶湧而出的晶瑩淚珠,他忽然有些泄氣,從她身上離開,靜靜地坐於一旁。  常寧不可自抑的劇烈顫抖,欲待撿起身邊短劍,卻使不出半分力氣。良久,離勒站起身來,柔聲道:「是我不對,冒犯於你。從今以後,不會再這樣了。你不用再行這等愚蠢之事。你若是想看著你的皇弟登基為帝,想我突厥與東朝世代交好和*圖*書,你就好好留著你這條命。」
曠野長天,雲彩脈脈流動,大片青草平原,無邊無際地延伸出去。牛馬點綴其間,白雲似的羊群在綠海中遊動。
常寧不停搖頭:「不,我不是被逼嫁他,我是心甘情願嫁他。我在信中已對你說得清清楚楚,我求你放過他,我以為你會看在姐姐的面上,放他一條生路,你為何要這樣狠心?!」  武帝面色蒼白:「姐姐,為何之前數年,你在信中從來不提你是真心嫁他。朕一直以為,你是為了不給朕添麻煩,見朕根基不穩,不願朕與突厥為敵,才被迫改嫁於他。」
常寧痛悔不已,泣道:「小四,姐姐是怕你瞧不起姐姐,在心中認為姐姐是不知羞恥、不顧禮義道德之人,所以才沒有及早對你說出真相。可姐姐在最後一封信中,已說明真相,又那般哀求於你,你,為何還要下這狠手?!」
離勒坐于地氈上,仰起頭來,正好望見她後頸中那一抹白凈,就象伊射山常年的積雪,純凈晶亮。這高貴的公主,她的身子在顫抖,她的耳墜也在輕微地晃動,這一瞬間,晃得他有些心軟。  這也是他首次與這位公主近距離接觸,她深居簡出,即使是在突厥王族的重大宴會上,她也始終是輕紗蒙面,不發一言。他一直以為,她就象他所知道的東朝女子一樣,怯懦膽小,他從來不知,她也有如此烈性的時候,這烈性讓他微感心驚。但這烈性之後的強行控制著的怯弱,卻又讓他的心尖有一剎那的疼痛。
東朝禎和七年,慕氏父子死於沙場,慕藩十二州收歸皇廷。
武帝抬頭望向帳外蒼茫的夜空,良久,眼中閃過狠決之色,低聲道:「傳令下去,全軍強攻白雲谷!離勒若有反抗,不必留他性命!」
武帝的心悠悠向下沉去,緩緩走至常寧身前,看著她悲戚之態,雙足酸軟,跪落於草地之上,低低道:「姐姐,朕來接你回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幽深高遠,星星很亮,亮得讓躺于草地上的常寧捨不得坐起身來。  秋風拂過原野,她覺得有些寒冷。她伸手撫上胸前那一封密函,露出欣慰的笑容。小四他,終於成為東朝至高無上的帝王,終於要派人來接自己回去了。那記憶中青澀如欖果的少年,現在穿上皇袍,坐于龍座之上,會是什麼樣子呢?
帳簾輕掀,不知是帳外透進的陽光,還是進來之人的面容,常寧微微閃了一下眼。進帳之人挾著渾厚的氣勢,卻又帶著溫和的微笑,右手橫放于胸前,行了一禮。常寧微微欠身,始終不敢仔細打量這位繼子,輕聲道:「大王多禮了!」
他望著遠處疾馳而來的人馬,依稀認出是宮中侍從的服飾,忽然心中一暖:是,自己還有華容,還有昭兒。皇姐已去,她們母子便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只要有了她們,自己便不會象父皇一般孤單寂寞,便不會再傷心了!
馬兒馳近,馬上侍從滾落於地,顫聲稟道:「皇上,奴才冒死稟奏,藍貴妃,她―――」  武帝躍落於馬,揪住那侍從衣襟,厲聲道:「容兒她怎麼了?!」
藍華容呆立原地,多年的念想,多年的痴等,今日終於有了回報嗎?
「我心中有一個姑娘,她是草原上最美麗的姑娘;
我要將她帶回家,我的姑娘喲,
常寧聽得他的腳步聲遠去,頹然坐于氈上。最初尋死的勇氣過後,是極度的迷亂和茫然,皇弟他,真的可以登上那個皇位嗎?他若是得登大寶,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回歸故土?如果自己現在死了,離勒盛怒之下支持允王他們,自己豈不是拖累了皇弟?!離勒他說的話可信嗎?他是不是真的,不會再強逼于自己?!
聽到『寧王殿下』四字,常寧的眼淚如潰堤般落了下來。皇弟,那記憶中的倔強少年,與自己多年相依為命的小四,他可好?他收到自己的信后,會是何等的焦慮,父皇他,真的會派人將自己接回去嗎?
如果你不聽話,我要將你象小馬駒般輕輕責打!」
他將常寧用力往地氈上一推,高大的身軀壓了過去。常寧正沉浸在他所說話語的震驚之中,來不及閃避,被他重重的壓在了身下。
離勒的話語漸轉逸興豪飛,他猛然轉過身,側卧在草地上,盯著常寧恬靜的面容:「公主,不知您可願意和離勒一起,做這草原上最強的王者,帶著這草原上的人們縱橫馳騁,永保康寧?!」  常寧被他熾熱的眸光嚇住,身子微微后縮,囁嚅道:「大王,我,我皇弟他―――」  離勒微微一笑:「我知道,武帝陛下就要派人來接您回去,他在國書中www.hetubook.com.com也對我說了此事。但是公主,我想問您,我若是一定要您做我的閼氏,不放您回去,您又當如何?!」  常寧一驚,怒道:「大王,你就不怕與我東朝為敵嗎?!」
離勒一口東朝話說得極為字正腔圓,悠悠道:「未亡人?呵呵,你們東朝的話倒是有些意思。難道你們東朝的女子,不管多大年紀,死了丈夫之後便是活死人一個嗎?這樣豈不是將人活活地關於墳墓之中?!」
中軍大帳內,武帝眉頭微蹙,望著手中那張信箋。信中所說,是真的嗎?難道皇姐她當年改嫁於離勒,竟非被迫,而是自願?可為何之前數年,她都不向自己說明真相呢?這信,到底是皇姐真心所言,還是被突厥留守王庭的人脅迫所寫?
十八歲那年,他帶著兩萬如狼似虎的猛騎,一路東行,折服了草原上的人們,也俘獲了無數草原少女的芳心。他挾著雷霆之勢回到王庭,他的父汗,對他刮目相看,贊他為最似自己的雄鷹。  他替他的父汗東征西戰,令突厥日益壯大,與西狄分庭抗禮。就是強如東朝,也不得不將最高貴的公主送到王庭,送到他父汗的大帳之中。
他沉默片刻,從容站起身來,沉聲道:「公主,本王今日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公主見諒。本王今日來,實是有件要緊的事情,不得不告知公主,還請公主節哀順變。」
如果你不聽話,我要將你象小馬駒般輕輕責打!」
她有忽閃的雙眸,如小馬駒倔強的眼神;
常寧雙頰紅透,這歌聲這般火辣撩人,讓她竟冒出一身大汗,這風雪之中的上百里路,在她眼中心中,竟一閃便過去了。
常寧卻只是奮力拖著離勒沉重僵硬的身軀,無奈她力氣微弱,筋疲力盡下猛然伸手將武帝一推,淚水洶湧而出:「你,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我恨你,恨你!」
她有烏黑的長發,如小馬駒秀麗的鬃毛;
晨陽漸升,而常寧的歌聲卻逐漸微弱,終慢慢歸於無聲,她軟軟的倒于離勒身邊。武帝大驚,搶上前去,只見她胸前一把短劍,僅見劍柄,他抱住常寧漸漸冷卻的屍身,仰頭悲嘯:「姐姐!」
「我心中有一個姑娘,她是草原上最美麗的姑娘;
常寧伏于氈上,失聲痛哭,父皇,您真的薨逝了嗎?您真的丟下受苦受難的女兒不管,就這樣走了嗎?您若是不在了,誰來替女兒作主,誰又能震懾住這離勒,讓他放女兒回去呢?  明畫等人上來相勸,常寧甩開她的手,泣道:「你們都出去!」
她有嬌艷的紅唇,如小馬駒俊美的下巴;
她坐直身軀,淚眼模糊:小四,姐姐不能再見到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不要再象從前一樣倔強,不要再魯莽行事,我們,來世再見吧!
武帝微微低頭,正見藍貴妃輕垂的眼帘,那睫羽撲閃之間,竟讓他忽然想起一人。多少年了,那衝天的烈火仍不時在他的眼前夢中閃現,那清麗的身影,仍不時縈繞於他的心頭,難道,真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嗎?
見她惶悲之態,見她淚如雨下,哭得就象草原大雨後風中搖曳的馬蓮花,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輕柔:「公主,請您節哀順變!」
一個瘦小的身影緩緩靠近,柔軟的手輕輕替他將淚水拭去。他睜開模糊的雙眼望去,昭兒正怯弱地立於一旁,輕聲道:「父皇,請父皇節哀!」
常寧悠悠醒來,腦中一片迷糊,還未來得及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已見一雙熾熱的眼眸緊盯著自己。她一驚,身子向氈內急縮,同時想起暈倒之前的悲訊,眼淚奪眶而出。
禎和九年八月,東朝精銳與突厥王騎會戰于陰山,血戰三日,東朝武帝親率數萬精騎突破突厥防線,由陰山東面而入,直奔王庭。
她站在帳門口,眯眼望著天上展翅翱翔的雄鷹,天高地闊,為什麼自己不能象那鷹一樣自由飛翔于天地之間呢?
八月草原的清晨,本是露水清新、鳥兒蜿轉,可這日的清晨,風沙漸涌,血腥之氣瀰漫在原野之中。
他頓了頓道:「只是突厥習俗不可因你一人而廢,我突厥更需一個東朝公主來做閼氏,以震懾西狄。你,必須做我的閼氏。但你放心,我不會強逼於你,我離勒,不願強逼于任何一個女人,我會等著你心甘情願的那一天!」
常寧看都不看他一眼,滾落馬鞍,踉蹌數步,跪于離勒身前。她眼中無淚,顫抖著伸出雙手將離勒上半身抱起,不顧懷中幼兒的悲啼,將離勒奮力拖起,顫聲道:「大王,快,你快起來,快隨我走!」
武帝凝望著太子清秀的面容,慢慢伸手將他摟入懷中,望和*圖*書向殿外如火般燃燒的晚霞。忽然想起那一年的那一個黃昏,那一場大火,不由仰天悲泣,太子被他的悲泣聲震住,面容蒼白。  武帝緊抱著太子,這一刻,萬里山河,盡在他的腳下,他卻再也沒有力氣站直;皇圖霸業,他也終全部實現,心底卻沒有一絲快樂。有的,只是這無盡的悲傷,綿綿的絕望。  他目光漠然,望向天際,再也看不到一絲陽光,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常寧伸手接過雪蓮,珍珠般的淚水滑落,一滴,一滴,滴在雪蓮花上。離勒不由慌了心神,手足無措:「公主,你,快別哭了!是不是我離勒做錯了什麼事,你打我罵我便是,快別哭了!」  見常寧哭得雙肩直顫,他更是心疼:「公主,我只是想帶你出來走走,你老是悶在那帳中,對身子不好。這草原,廣闊無垠,你得多出來走走,才知道草原美在哪裡,才會願意留在我身邊的!」  常寧放聲大哭,突然撲入他的懷中,雪蓮掉落在雪地之中。她緊緊抱住他厚實的胸膛,緊緊貼在他的胸前。離勒身形微晃,幸福的感覺來得如此突然,如此濃烈,讓這草原上的雄鷹也有瞬間的不適應。
她有嬌艷的紅唇,如小馬駒俊美的下巴;
常寧側卧于狼皮氈毯上,怔怔地想著,淚痕依稀。正幽思間,帳外傳來腳步聲,一個煦煦然如暖陽的聲音響起:「公主,我可以進來嗎?」
草原的冬季,風雪肆虐,常寧整日呆在帳內,沉默寡言。
而這兩個多月,離勒日日過來看她,陪她下棋,陪她作畫,與她煮茶聯詩。他對東朝文化的了解,他對詩詞歌賦的精通,讓她刮目相看。原來草原上的蠻夷之族,竟也有這樣的風雅之才。他是何時,又是如何接觸東朝文化的?他雄偉的軀殼下,為何也有著如東朝男子一般的溫柔與儒雅?  明畫挑簾進帳,帶進一股寒風,見常寧怔怔神色,抿嘴一笑:「公主,今天可有些怪,大王怎麼還未過來?」
常寧不及回話,他已擰身向高崖之上攀去。常寧大急,呼道:「離勒,你要做什麼?!」  風雪吞沒了她的呼喊,離勒的身影越來越小,消失在漫天風雪之中。她怔怔站于原地,他,冒著風雪,冒著生命危險,要攀上那積冰的崖頂做什麼?他若是有個好歹,可―――  風雪中她不知站立了多久,直到雙足麻木,才見那人由崖上緩緩而下。峭壁上積冰滑溜,他數次踏不住腳,眼見就要跌落,讓她一陣陣驚呼,他又穩住身形。這數次險況,讓她的心一時飛天,一時入地。茫茫然間,她的眼中心裏,再也沒有這漫天的風雪,再也沒有突厥與東朝,也沒有禮義與廉恥,有的,只是眼前這人。
常寧默然不語,欲離開離勒的氣息,向後一仰,細柔的腰肢一軟,倒在草地之上,頭正磕上草中的一塊石子,『唉喲』一聲喚出聲來。
她有忽閃的雙眸,如小馬駒倔強的眼神;
十五歲那年,他帶著五千名少年,縱騎如風,奔襲上千里,將山嵯國兩萬騎兵斬于馬下,逼得山嵯國向突厥稱臣納貢,自此聲震草原。
一人悄然走近,她慄然滾開,那人呵呵而笑:「公主,您不用這樣,我離勒說話算話,絕不會碰你一下!我們,就好好說說話吧,夜色如此美麗,若是仇恨相見,豈不是大煞風景?!」  他在草地上躺落,不看向滿面警戒之色坐於一旁的常寧,雙手枕于腦後,望向夜空中的點點繁星,輕聲道:「小時候,我和公主一樣,特別喜歡這樣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總想著自己是哪一顆星星,為什麼會墜落在這草原之上,為什麼要生在這王族,為什麼要背負許多自己不願背負的重任!」  常寧心中一動,身軀慢慢放鬆,稍稍向旁挪了一下,並不作聲。
一股風卷進帳內,離勒烏帽雪裘撲了進來,抓住常寧的手就往帳外走去。常寧奮力掙扎:「大王,你要做什麼?!」
常寧面上一紅,略感羞恥。曾經的自己,想到要改嫁繼子便覺生不如死,怎麼此刻,竟會在心底深處時時記掛著那人呢?皇弟若是知道自己這樣沒有禮節廉恥,又會如何看待在他心目中高貴典雅的皇姐?!
九月的天空,萬里無雲,碧藍湛潔,武帝神情木然,坐于馬上。身後,是綿延十余里的數萬大軍,是皇姐躺在其中的黑色棺木,是她嗷嗷啼哭的幼兒。
秋季草原上的陽光極濃烈,耀得常寧的眼有些睜不開來。遠處,祭壇下人來人往,悲歌聲陣陣,直唱入她的心底,令她愴然。
禎和九年,東朝二十萬精騎,再度北上,正式與突厥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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