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千江月

這人,唉,良久,我終跺跺腳,轉身進了亭中。
「莫姑姑,你再不醒,先生也要暈過去的!」
「為什麼不讓前院的小廝或丫頭替你煎藥?要自己動手?」
「風的聲音。」
我轉頭望向那人,我認得他,好象是什麼藍家的三公子,經常到乘風閣的。他喜歡一個人坐在靠窗的那個位置,點上兩碟點心或小菜,卻從來不喝酒。聽岳掌柜說,他身子弱,喝不得酒。岳掌柜對他很尊敬,說他學識豐富,待人謙和,又是世家公子,是很不錯的一個人。
腳步聲響起,唦唦唦,如他的人一般輕柔。
他一愣,移動間雙腳相絆,直向我倒過來。我忙伸手相扶,卻被他一撲之力一帶,和他同時倒于地上。
他不知何時站到了我的身後,輕輕將我環住。他的身上,仍是淡淡的葯香,也混著淡淡的茶香和墨香。
第四日,我步出乘風閣,在閣前徽水岸邊徘徊了半個時辰,又轉身回了閣樓。  第五日,我踩著積雪,走到藍府所在的棋盤巷,在巷口徘徊數圈,終低頭轉身。  第六日,我站在他的小院門外,大雪在我身邊唦唦地下著,我的手腳凍至麻木,卻始終沒有敲響那扇木門。
我一慌神,撲了過去,奮力將他扶起。他的身子很輕,輕得不象一個男人的重量,我心尖莫名的一疼,手卻突然被他緊緊攥住。
我欲取下,手被他按住,他修長的手貼在我的手上,剛好將我的手覆住。他的手,在這夏日,仍是那麼冰涼,我不由有些囁嚅:「這玉,太貴重,我―――」
那時,那人,那話語,如錐子一般鑽著我的心。
他將我放下,轉過身去,低聲道:「你若執意在這大暑天的中午回城,就戴上這玉蟬,能解幾分暑意。要不,你就改在下午來,黃昏時分和我一起走。」
我坐在乘風閣的二樓,望著天空漸厚的雲層,茫然舉起右手。風從我的指間滑過,起風了,就要下雨了,心底的某個地方,也隱隱作痛了。
雨水從我的額頭滑落,滲入我的口中,和著口中殘餘的酒香,甘苦難言,讓我喉頭哽咽,想放聲大哭,卻無法出聲。
「你聽到什麼?」
為何,上蒼還要留我一命呢?是讓我在這冤魂衝天的地方,來日日接受良心的責問嗎?
第七日,我站在院門前,半個時辰后,院門吱呀開啟,他披著狐裘,劇烈咳嗽,咳得滿面通紅,靜靜地看著我。
「我了解。」
「你是如何認識玉清娘的?」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低低地嘆了口氣,掙扎著坐起來,待感覺好一些,輕輕解下脖中玉蟬,輕輕地放在了枕上。
我冷冷一笑,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大雨之中,雨水頃刻間將我淋濕。我仰起頭來,彷彿回到那個雨夜,彷彿重新聽到那個噩耗,彷彿重新站在那個懸崖上,冷冷看著那人在我面前苦苦哀求。  真是好笑,你當我玉清娘是什麼人,你既無情我便休,從你背叛誓言的那一刻起,我與你,便是陌路,你又有何面目留我在你的身邊?!你殺了我的兄長,殺了這容州城十余萬百姓,你用這麼多人的鮮血換來了那個皇位。十萬生靈的衝天怨氣 ,負義殺兄的罵名,只怕,那個寶座,你也是坐不安寧的吧?!
藍三公子笑了起來,我卻不想再理他,轉過頭去。過得片刻,酒癮湧上,只得再迴轉頭,卻見他正悠閑自在地喝著壺中之酒。
我將他扶回藍府小院,將他扶至房中坐下,向他行了一禮,輕聲道:「三公子,您的一番心意,莫清心領了。但莫清乃漂零之身,孤苦之命,不敢當公子厚愛。公子人品高潔,身世清白,當另尋良配。從今日起,莫清不會再去義學,也不會再出現在公子面前,請公子善自珍重!」  我不再看他,向屋外走去。身後卻傳來椅子倒地的聲音,我轉過身,他和著椅子跌倒于地,似是暈了過去。
當今年第一場雪飄飄落下,我,也終於在前塵往事掠過心頭的時候,不再心悸,不再心痛,不再心傷。
「我以前是王慎成將軍家的西席。當年容州被圍,王將軍力抗強敵,我為他豪情所感,雖是文弱書生,也上了城頭。你在城頭痛斥簡南英,他在城下威逼於你,我都看在眼中。」  三年來,我是首次聽到有人直提那人的名字,但奇怪的是,我的心,竟不再起一絲波瀾,也再無絲毫仇恨。
「知道嗎?當年的你,在我心中就象一朵牡丹花,雍容高貴,絢麗不群,濃艷到極致,也烈到極致。只是,你可知,牡丹都是在盛期凋謝,一陣清風,便會忽然整朵整朵地墜落,讓和*圖*書人驚心動魄,心生壯烈惋惜之感。」
「想喝我煎的葯,你就乖乖地睡一覺,睡醒了,葯就煎好了。」我的心中,漸涌一種柔情,從未有過的柔情。沒有從前的激烈,沒有從前的洶湧,卻也令我的心,在微微顫抖。  他果然聽話,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聽到他壓抑著的呻|吟聲,我忙爬了起來,見他抱著右腳,滿面痛苦之色。  我心頭火起,怒道:「你當你是武林高手啊,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還想著要來救我,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吧!你一個文弱書生,逞什麼強!我跌倒是我的事,從今以後,我的事,不用你管!」
「好。」他回答得極乾脆。又道:「葯錢你出,這葯,你也得煎好,我再喝。」  這人,倒不象外表看上去的那麼老實,我白了他一眼:「我在乘風閣煎好葯,再送到藍府,只怕葯早涼了,藥效也失了大半,這可―――」
夏去秋來,秋去冬至。我在溪邊石上靜坐的時候,越來越少想起前塵舊事,即使偶爾想起,也是淡如清風,一拂而過。
「你閉上眼睛。」
我與他,話語始終不多,都只是靜靜地坐于石上,靜靜地呼吸著林間清新的風,聆聽著溪水流過岩石的聲音。
當年在蒼山,我縱情任性,揮灑歡笑;下山後,我為情所苦,痛苦掙扎;戰場上,我拼力殺敵,血染霓裳;隱居后,我獨處斗室,心如死灰。我從沒有這樣靜下心來,聆聽過這風、這流水、這鳥鳴的聲音。從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身心融入天地之間。
他不再說話,我也不再說話。我漸漸明白他的用意,但我不願起身離去,這天地間的聲音是如此美好,縱是再心如死灰,這一刻,我也沉醉在這清風流水裡。
這場雪越下越大,撲天蓋地,北風勁朔。乘風閣的生意也冷清了許多,我無聊地坐于閣樓,他已經三天沒有來了,是下大雪不便出門,還是有事牽絆住了?
我也經常在義學碰到三公子,他每逢雙日便來給孩子們上課,講解論語,同時教孩子們作畫。他的畫極精妙,讓我也自愧不如。
三公子卻不再看我,望著大雨下的容州城,輕聲道:「雨下得這麼大,莫姑娘要是醉在這結廬亭,我藍實仁一介文弱書生,沒辦法將你背回去的。」
一股涼風吹來,濕衫貼在我的身上,我不由也咳了幾聲。他一愣,與我同時笑了起來,他搖頭晃腦:「看來今天城裡的藥鋪又要多兩個主顧了。」
「玉清娘,你若再不投降,若敢逃跑,朕就殺光這容州城的人!」那人在城牆下怒喝。  「是你,是你讓朕下這狠手的!你若不是這般無情,朕也不會下令屠城,你若不是那樣狠心,朕也不會下毒手對付你的兄長。你怎有資格來責怪于朕!」那人廢掉我的武功時,在我耳邊恨聲連連。  是我嗎?真的是我連累了這容州城的十余萬百姓和兄長嗎?我只是想把孽緣徹底斬斷;只是想一刀揮去感情的毒瘤,從此與那人再無瓜葛;只是想從此兩兩相忘,山高水長,後會無期。卻未料他會如此執念,會如此偏狂,會將這滔天罪孽歸結在我的身上。
他舉止容雅地從我身上翻身站起,眼睛一瞪,孩子們鬨笑著跑回屋去。我略覺好笑,他已伸手過來,我大方地將手放入他的手中,他將我用力拉了起來。
「他們手笨,煎出來的葯,我不愛喝。以後,我只喝你煎的葯好了。」他忽然如孩子般撒起嬌來。
這一刻,過去二十年的縱情、掙扎、生死、仇恨,一一在眼前閃過,又漸漸在心中淡去。  雲淡風輕,花開花落。
我略涌愧意:「葯錢,我來出吧。」
我抽出被他握住的手,緩緩將手放于唇間,那股溫熱,讓我心中一暖。
藍三公子的小院確實是小院,一座小小閣樓,兩丈見方的庭院,院中一株梨樹,一帶蝴蝶蘭,幾叢修竹,倒與這三公子的氣質相合。
「吃藥了沒有?」我低聲道。
他的身子果然極弱,我都好了幾日,他的咳症仍不見好。這半個月,害得我天天要往藍府跑,所幸岳掌柜知道后倒也沒說什麼。
他的手越環越緊,在我耳邊輕聲道:「我一直以為,你已經死在了沙場之上,不料能在乘風閣見到你,又于會昭山遇到你。我不知多感謝上蒼,讓我,在你由驚才絕艷的霓裳將軍變為溫婉沉默的莫清莫姑娘后,再與你相識。」
我並不接。
這兩年多來,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要住在容州?為什麼不回蒼山?天下之大,沒有我玉清娘能夠安然生活的m.hetubook•com.com地方。我無顏回蒼山,回到那裡,我無法面對大哥和弟兄們留下的點點滴滴。我只有留在這容州,留在這個因我的原因而添了十余萬冤魂的地方,我必須日夜面對這份愧疚,用錐心刺骨的痛苦來提醒自己,我所犯下的罪孽。
我愣了一瞬,細細回味他這話,原來他喝酒,竟是為了阻止我再喝酒。他以為他是我什麼人,我會心疼他的身體嗎?
「莫姑姑,你可醒了,先生可急壞了!」
我一時有些惱怒,不知為何,曾經認為自己不會再動怒、不會再衝動、不會再在任何男子面前激動,這一刻,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忍不住對他怒目相視:「公子,莫清乃不祥之身,恐給公子帶來災禍,請公子放手!」
他仍是微笑:「實仁一介路人,姑娘都不忍見我淋雨醉酒,姑娘若是有親人,看到姑娘這般折磨自己,又該是如何的心痛!」
「我不這麼認為。」
我的眼前一片茫然,感覺到自己面上血色褪盡,自己的雙唇在隱隱顫抖。他似帶著憐憫之色的面目漸漸模糊,我猛然跑開,跑入一片竹林,俯身嘔吐起來。
他卻忽然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眼角微微上挑,他輕聲道:「可巧了,實仁出生時,也有相士批我乃不祥之人,命中帶煞,所以自幼便被父母寄養在佛門。這樣說來,我們,豈不是天生一對?」  我沉默良久,左手指著自己的心口,望著他,一字一句道:「我,這裏,已經死了。」  他與我默然對望,良久,嘆了口氣,又似是想起了什麼,眼睛漸漸發亮,看得我低下頭去。  他的聲音仍然很輕:「清――,莫清姑娘,實仁腳腿不便,但急著去一處地方,你帶我去,可好?」
回容州城的路上,我們不再說話,我偷眼旁觀,他的面上竟時不時紅上那麼一下,原來,他也不是表面上裝的那麼若無其事啊。
「是,你雖瘦了許多,大致相貌卻沒變。學過作畫之人,對人物的眉眼口鼻向來觀察得仔細,你第一次因銀杏之事向我道歉時,我便認出你來了。」
從這日起,我每日下午都去義學看望孩子們。我工錢不多,身無長物,只能每日幫孩子們洗衣、煮飯、劈柴,陪他們玩耍,才能稍稍減輕心中的罪惡感。
眼見他原本白晳的面容在烈日的炙烤下變得有些黝黑,他原來清涼無汗的額頭也大汗淋漓,我又好笑又無奈。終有一日,他在我身後默默跟著,我猛然回過身:「三公子,你就只會這一招嗎?」  他但笑不語。
雨,終於打下來了。打在結廬亭的挑檐上,打在亭外的泥地里,也打在我的心裏。  我坐在結廬亭的木欄杆上,一口一口地喝著手中的青葉酒,這是葉大哥最愛的。不在軍營的日子,他總是拖著我們喝上幾斤,總是大家都醉了,他還清醒著,然後又一個一個把我們抱回房去。  玉清娘啊玉清娘,說好不再哭的了,為什麼還要掉眼淚呢?是想起葉大哥溫暖的懷抱了嗎?怪老頭師父去世后,他便如同我的父親、兄長。我與少顏吵架,他總是責斥少顏;我若是離家出走了,也總是他將我尋回來,哄得我開顏而笑;我想要什麼,想做什麼,他從來不說一個不字。  小的時候,我還一直以為自己長大後會嫁給葉大哥,嫁給這個如父兄一般的男人,卻從未想過,居然會在這結廬亭中―――
五月的風,有些濕悶。我的額頭漸漸沁出汗來,一隻白晳的手悄悄遞過一方絲巾。我側頭望去,三公子清秀修長的眉毛微往上挑,見我仍不接,淡淡道:「孩子們不喜歡汗味,擦擦吧。」  他帶著我出了容州城,向北而行,不多時便到了一處小村莊。在一所青瓦白粉牆的屋前停住腳步,微微笑著,笑中竟充滿了寵溺的意味。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竹哨,輕輕一吹,屋中歡聲大作,湧出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來。
我未及說話,他已轉過身去,回到案前,不再看我,用心作畫。
「還有呢?」
我拿他沒轍,氣惱下猛然轉身,大步向前走去。不料前方有一小土溝,右腳踏空,眼見就要跌倒,他撲了過來,我正好倒在他的身上。
我垂下頭去。
「你,早就認出我來了?」
每逢日朗風清的上午或是月明之夜,他便會到乘風閣前默默等候。岳掌柜看見他的身影,便會到後院向我眨眨眼睛,我竟然也會如少女一般臉紅一下,然後快步跑出去。
他手上的熱度讓我情不自禁地將面頰向他手心靠了靠,他將下巴磕在我的左肩,輕聲道:「以前的你,我能https://www•hetubook.com•com很輕鬆地下筆,但現在的你,我卻不敢畫,不敢落筆。」
孩子們的笑鬧聲瞬間將我的心事沖淡,我張開手奮力閃躲著,不讓『老鷹』捉到身後的孩子們。有一次我身後的三歲男孩險些被他抓到,幸好他腳下一個踉蹌,我才護得了『小雞』們的周全。  不多時,我與他,都是一身大汗,可孩子們震天的笑聲,讓我們停不下來。見他腳步虛浮,我不由慢下腳步,他的目光望向我,仍是溫和笑著,我不由也沖他一笑。
「我知道。」
我抬起頭來,驚訝地望向他。他仍是淡淡地笑,那笑容,襯著他蒼白的面容,攪得我的心,竟有些生疼。
這人卻在我身後停住腳步,又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我也感覺到這人的目光凝在我的臉上。我不喜歡這種自以為是、窺探別人的人,可我也不願挪開,是我先坐在這裏的,憑什麼叫我挪開呢?  我不想理這人,這人卻忽然將我手中的酒壺奪了過去。我的手中一空,愣了一下,這種空空的感覺又讓我想起葉大哥來。帶著琳兒回到前線后,我總是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喝酒,幾次被葉大哥找到,他也總是這樣奪過我的酒壺,看著我輕嘆一聲,然後不顧我的掙扎,將我抱回軍營。他已經知道我的事了吧,只是他從來不說,從來不問,直到我帶著昭惠離開,我與他天人永隔,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我。
這樣的男子,君子誠方,品淡如菊,如清風,如靜水。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我漸漸讀懂。但我,曾經有過『玉清娘』這個名字的我,曾經滄海磨難、命運多舛的我,又怎配得起這纖塵不染、溫潤如玉的君子呢?
我上前扶住他,他的手滾燙,燙得嚇人。我將他扶到床上躺下,正待轉身去看爐內之葯,他忽然伸手將我拉住。
我與他到了會昭山南麓的一條溪澗上游,他在前一瘸一拐,我漠然跟著他。  他站在溪邊一塊大石上,向我伸出手,我不理他,自己站了上去。
我直起身來,搶先道:「我沒事,可能中午吃壞東西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你肯來就好,來了就好。」
他從櫃中取出一些碎銀子,走到我的面前,他舉止斯文,身上有股淡淡的葯香,還有股淡淡的茶香。
我走在去會昭山的路上,我要到那裡坐一坐,要將心頭的傷疤再度揭起,讓那隱隱的疼痛,來麻木另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孩子們嘰喳的聲音將我驚醒,我睜開雙眼,孩子們『呼』地一聲圍在床邊。小麻雀般的聲音吵得我有些頭疼。
三公子忽然咳嗽起來,越咳越重,原本白晳的面上紅得有些嚇人。我忙上前拍上他胸前穴道。  他笑了笑:「不礙事,倒讓莫姑娘見笑了。」
他溫和地注視著我,眼睛里的光芒卻比天上的明月還要耀眼。我低下頭,不敢直視他。他幾乎覺察不到地輕嘆一聲,再也沒有說什麼。我細細地咀嚼著他的話,心裏某個塵封鏽蝕已久的角落,忽然好似也被這明月透射出一絲光芒。
他掙扎著站起來,不知是疼痛還是被我罵,面容略有些蒼白。他一瘸一拐向前走去,走得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我。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心慌難受,恨不得即刻將這人趕回藍府,眼不見心不煩才好。  烈日下,我扶著他一瘸一拐地走著,誰也不曾說話。他沒有甩開我的手,我看著他蒼白的面容,也終沒有再責怪於他。
究竟是我,還是那野心,害了這麼多無辜的性命?!
他仍笑不語。
他微微一笑:「那你就去我府中幫我煎藥,我獨處一院,身邊又沒有丫頭伺候,你總不能讓我這個書生自己動手煎藥吧。」
五月,竟未再下雨,我也再無心情去會昭山。也許,三公子說得對,葉大哥正在天上默默地看著我,我不能讓他去得也不安心。縱是醉酒,縱是淋雨,也挽不回葉大哥和十余萬百姓的性命。  三公子的咳症直拖了二十多天才見好轉。這段時日,我與他稍稍熟絡,他恭謹守禮,話語不多,總是淡淡的,只是看我的眼神中,總有一種複雜的情緒夾雜在其中,讓我隱隱有些心驚。  見他服下最後一付葯,我暗暗鬆了口氣。回小廚房將葯碗葯爐收拾好,正待上閣樓向他道別,他卻步入廚房來,作揖道:「莫姑娘,這個月真是辛苦你了,實仁想帶姑娘去一個地方,以報姑娘煎藥之恩。」
他咂了咂舌:「不是不愛喝,是太好喝了,不敢相信以後都能喝到你煎的葯。」  我臉一紅,不敢看他熾熱的眼神,轉過頭去,見畫案上有些零亂,站起身,走到和-圖-書案前。  我將案上之畫一一捲起,他的目光似一直停在我的身上,我抬起頭來,向他笑了一笑。  我低下頭,正待捲起最後一幅畫,忽然怔住。
他隔我極近,我不由退後兩步,他俯身將我的右手拉起,他的手極涼,我一時不忍掙開。他將銀子放於我的手心:「這是葯錢,這半個月,辛苦莫姑娘了。」
又到了五月初一,可今年的容州,沒有舉辦賽舟節,往年今日熱鬧喧嘩的徽水河邊一片死般的寂靜。
這一日,我的身子有些不舒服,武功被廢、經脈被截的後患逐日加重。這種身體上的痛楚,時時提醒著我,逼我想起發誓要忘卻的人,要忘卻的事。這種糾纏著的掙扎與痛苦,何時才能真正忘卻呢?
他淡淡一笑:「莫姑娘,你可有親人?」
「鳥兒的聲音。」
有一日見他仍咳得厲害,我惱怒起來,將葯碗往桌上一頓:「我與你毫不相干,你為何要多管閑事?」
我仍是每日上午去義學,也仍是每日正午回城。過得兩日,他也改成每日上午來給孩子們上課,然後再在烈日下陪著我回城。
我有些氣惱:「我喝酒,你也喝,我淋雨,你也淋,我在烈日底下走,你也不甘落後。你還真以為你是我什麼人,我會心疼於你?!」
他的聲音很清澈,與葉大哥渾厚的聲音截然不同,這一刻,卻讓我想起葉大哥來。我帶著昭惠離開那一天的清晨,葉大哥和我站在軍營后的山上,他看了我許久,揉了揉我的頭髮,深深的嘆氣,卻什麼也沒說。他為什麼不說呢?為什麼不責備我呢?那樣的話,也許我現在就不會這樣難過了。
我仰頭大笑起來,曾經年少,曾經輕狂,曾經有過最美好的時光。總以為不過是兩個人的事情,卻將自己的兄弟們送上絕路,讓他們踏入紅塵,再也不能回頭,也讓這容州城的十余萬百姓枉死於屠刀之下。
我在床前錦凳上坐下,他始終沒有放手。他似是有些疲倦,雙目緊閉,握住我的手在微微顫抖。  「我以為,你會在第三日便過來。」
我心情無端地好起來,也漸漸忘卻了先前的痛苦與掙扎。
我勉力支撐著從義學出來,盛夏的日頭極濃烈,金黃的稻田熱浪翻滾。前方的竹林象是越來越遠,我大汗淋漓,終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我冷冷向他伸出手,只恨自己現在也是柔弱之身,不能從他手中將酒壺奪回來。他不慍不火地笑著,我這才發現這人的眼神很清澈,他的聲音也很好聽:「莫姑娘,你這酒,是偷拿出來的吧?」  我略略紅了紅臉,岳掌柜人極好,收留了我在乘風閣幫廚,工錢也厚道。他知我身子弱,便不准我飲酒,這青葉酒,還真是我偷偷拿出來的,只不過我也會在他的櫃檯下偷偷放上幾個銅板以作酒錢。
暴雨傾盆之前,我終於站在了結廬亭中。我望向烏雲籠罩下的容州城,這個曾毀於戰火中的前和國京城,這個埋葬了十多萬無辜百姓的地方,將是我心頭永遠的痛。
他的右手輕撫上我的面頰:「你現在,就象一株寒梅,鐵骨冰心,風姿秀雅,披風迎雪,歷經劫難,傲然開放。」
這次以後,我們便經常一起聽風、賞月。有一天晚上,對著無限幽藍的夜空里的一輪皎潔明月,他忽然說了一句佛偈:「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那幅畫上,容州城頭,我白衣素裙,長發在風中高揚,滿面決然之色,彎弓搭箭,對準城下一人。
我與他,各去各的,但總是在夕陽中結伴回城。我是要趕在晚飯前回到乘風閣幫廚,他也總是在那個時辰才上完課,總是在我邁出義學大門時,氣喘吁吁地趕上來。
我一愣間,他已在我脖中掛上了一樣東西,我垂頭望去,是一隻玉蟬。通體透亮,玉質溫潤,貼在我的肌膚上,冰涼清澈,讓我身心為之一靜。
我不由有些氣惱:「你這人,不問自取,又喝女子喝過的酒,倒是枉讀聖賢書了!」  他但笑不語,再喝了幾口,我想起岳掌柜說過他身子弱,滴酒不沾的,怎麼此刻竟會這樣?  眼見他越喝越快,我倒將自己的心事放在了一邊,冷冷道:「我可不想背上謀殺藍三公子的罪名,還請公子將酒還給我。」
將葯煎好,他也剛好醒了過來,我扶住他的身子,他皺著眉將葯一飲而盡,我不由笑道:「看來我煎的葯,你也不愛喝。」
過去二十年,我見過很多當世奇男子,有如葉大哥之穩重寬厚,如少顏之俊秀孤傲,如那人之威武沉肅,卻從未見過這般不慍不火,淡如修竹的男子。
他落寞地笑了笑:「不過也不和圖書錯,你總算是來了。」
他咳得氣喘吁吁,卻仍是笑著:「莫姑娘見諒,實仁本也不是多管閑事之人,那日也不知是怎麼了,姑娘若是嫌煩,明日便不用再來了。」
他端著葯碗進來,眼睛一瞪,孩子們嬉笑著跑了出去,又都在門外探頭探腦。他放下藥碗,走過去將門關上,轉過身來,眼中儘是關切之意。
有人從山上下來,走進亭中。我不想回頭,不管什麼人,看到一個女子這般手持酒壺,又哭又笑,定會以為是個瘋癲之人吧。
果然,他也跟了進來。我頹然在亭中坐下,他也在我身旁坐下,從懷中掏出絲巾,半濕半乾的,遞到我面前。
我,忽然微笑。
「哈哈,老鷹捉到母雞啰!」
這樣的時辰,這樣的天氣,乘風閣內,沒有一個客人。岳掌柜走上樓來,輕聲道:「莫姑娘,看樣子今天沒什麼客人,你辛苦了這麼久,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我沉默不語。
我默立良久,悄悄地將銀子放在桌上,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將手中的竹籃放下,孩子們歡呼著一擁而上,從籃中取出各式點心和紙筆玩物。有幾個三四歲的幼童擠不進去,他便俯身將他們一一抱起,親上他們的面頰,又將籃中的點心喂於他們的口中。  我愣愣地看著這一幕,待孩子們歡呼著跑開,他抱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幼兒轉向我,輕聲道:「這些孩子,親人都死於兩年前的大屠殺,他們僥倖活了下來。實仁沒多大能耐,只能與幾位知交,在這裏修了義學,收留這些孩子。」
孩子們拍掌大笑著圍在我們身邊。
「還有呢?」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依稀記起有一次,他點了一份白玉翡翠粥,我那天心情好,便在粥中加了幾顆銀杏,結果害得他全身起了疹子。岳掌柜要我去給他道歉,他卻不惱,只是看見我的時候好象愣了半天。我與他以前從未見過,我瘦了這麼多,現在的相貌也變了許多,那些故人們見了都不一定能認出我來,他為什麼會那樣發愣呢?
「公子,莫清身世飄零,來歷不明,非公子良配。」
「那現在呢?」
「不放。」
他大半身軀壓在我的身上。他身上的氣味很好聞,淡淡的,如我仰頭望向的藍天;他不慎貼在我面上的嘴唇很溫潤,如拂過我身上帶著清雅竹香的風。
「上午那道吃過了,第二道,等著你來替我煎。」
孩子們的笑聲漸漸淡去,窗外濃烈的陽光烤得我有些睜不開眼。他微笑著走近,將我扶起,我順從地喝完他手中的葯。正待躺下,他卻不放手,將我摟於他的胸前。我欲掙開,他在我耳邊輕聲道:「別動!一下就好了!」
「藍先生快將媳婦背回家啊!」
「流水的聲音。」
「藍先生捉到媳婦啰!」
「公子請放手。」
「公子,莫清心如死灰,不會再有嫁人之念。」
我不再在下午去義學,而是改在黎明時分去,再頂著毒辣的日頭在中飯之前趕回城。我知道,他的課都在下午,也許,過上一段時間,他,就會把我給忘了吧。
我改在每日下午去義學,他也改在下午授課。我們,仍是每日結伴回城,卻誰也不再提那日的話題。
我一愣,問道:「什麼意思?」
他仍淡淡:「沒事就好。孩子們要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你是做母雞,還是做老鷹?」  「我要做母雞!」我衝口而出,他笑意漸濃。我瞪他一眼,他笑得越發開心,挺直的鼻樑兩側笑得有些微皺,我不由也笑起來。
從義學回容州城,一路上要經過田野、竹林、溝渠。鄉間夏日的黃昏,我與他靜靜地並肩而行。到道路狹窄處,他總是側身一讓,微笑看著我,讓我先行。而到溝渠處,他卻總是先躍過溝坎,然後伸出手來,將我輕拉過去。
他是何用意?我警戒地望了他一眼,他卻只是微笑,這微笑,讓我的心一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我遲疑了一下,閉上雙眼。
我沉默片刻,忽然一笑,伸手將案上之畫捲起:「這是玉清娘,不是我,我要你,用心地替我畫一幅寒梅圖。」
他在大石上坐了下來,在身邊拍了拍,我著魔似的,坐於他身側。
「公子,莫清並非姑娘,是守寡之人。」
我並不答。
他笑笑說:「千山皆有月,千山同一月,何須執著。姑娘是聰明人,當明白:放下,也就是放過的道理。」
一個人影悄然靠近,這個藍三公子,他真是瘋了,我淋雨與他有何相干!我冷冷看著他的淡青儒衫被雨水沖洗成烏褐色,冷冷看著他略顯清瘦的面容上滿是雨水。但他仍是帶著一絲溫潤的笑意,滿天風雨對他而言,仿似並不存在。
上一頁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