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夜晚來臨不宜再趕路,我們露宿在荒涼的草原之上。今夜無星無月,天空陰沉,像是隨時都會下雨。
終於挨過了晚膳時間,原本父親還會將大哥叫去交代些事,但今晚父親剛巧被叫進了宮裡,大哥樂得清閑,跑來找我喝酒。
「今日將你匆忙叫來,是因你學習力和記憶力都非同常人,朕與眾臣商議,如今決定派你去陣前,嘗試破譯巫術之書,只要此書能被破譯,或許尚有回天之力,否則只有捨棄上千兵士的性命並迅速撤兵以保全剩餘的其他人,這個不得已的辦法了。」
我定了定心神上前應道:「臣女在。」
我們畢竟一起長大,他的心性我或多或少了解幾分,便也沒有說話,照例就著火烤著雞翅,直到雞翅烤好便遞給了他,道:「吃嗎?」
他將我緊緊擁進懷裡,下巴上的胡茬刺著我的額頭,很疼。我沒有掙扎,他懷中的溫暖讓我顫抖得更加厲害,就像是堅強潰敗后只剩下軟弱,就像是找到了依靠再不需要偽裝,我揪著他的衣襟,顫抖著叫著他的名字:「耶律斜軫,耶律斜軫……」
父親沉聲道:「花兒,你哥哥蕭目朗如今也已身中巫術,性命危在旦夕。」
沒過多久,車速突然慢了下來,終至停止。
一整套儀式弄完,大哥苦不堪言,累得像死狗一樣回屋賴在床上不起來,晚上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飯時,他睡過了頭姍姍來遲。其實我知道他並不是怕累,而是嫌煩,他最不喜歡與長輩們一起吃飯,尤其臨出征前,他每次都抱怨,幾個長輩連番嘮叨能讓他的耳朵連響好幾個晚上。
我們都是臨危受命,我們都清楚地知道,若是我們失敗了,則整個戰局失敗不說,千余條人命也將永遠埋在這遠離故土陌生的地方,尤其當中還有哥哥。我每每想到這裏都深覺難以負荷。
待看清是耶律斜軫,我難免奇怪:「他怎麼來了?」
「可是……臣女也沒有把握是否能在短時間內破譯那本書。」這並非謙虛而是實話。
臨行前,娘親含淚送行,依依不捨地叮囑我要照顧好自己。
聞言,我頓失血色。
他是個君子,雖然我曾經以為他以耶律衣娃相逼實乃小人行徑。但我今日突然明白,他是個坦蕩的君子,只因,一個看中情義的人絕非小人。他大可對我所言所行不屑一顧,只需滿足自己喜好,那樣我便可以厭他憎他,可我沒想到,他答應得那麼乾脆,而且說到做到。
我鮮少出門,更沒走過這麼遠的路,這還是生平頭一次,起初難免有些好奇路上風光景色,可時間久了就只剩辛苦和一路顛簸。
這時只聽叔父蕭幹道:「烏骨族原不為懼,只是其擅長巫術,至使上千和-圖-書兵將產生幻覺互相殘殺,如今若再無破術之法,只有忍痛捨棄千名中了術的兵將撤回大軍,否則恐全軍覆滅。」
李繼遷此來遼國是向遼主表示願意歸附的心意,並取得遼國的支持。河西素來都為北宋重地,遼主為了削弱北宋在河西的控制權,授李繼遷為定難軍節度使、夏銀綏宥靜五州觀察使、特進檢校太師,都督夏州諸軍事;並以其弟李繼沖為副使。
「哼!」我扔下尚未烤好的雞翅憤憤離去。
我笑著點頭附和,耶律曷魯繼續道:「爺爺也明白,你心裏或許另有想法,爺爺也不強求,這事咱們先暫且不提,只說眼前。」耶律曷魯言歸正傳,「爺爺覺得,這次或許是場極為艱難的仗,你們要對付的不是一群敢於衝鋒陷陣殺敵勇猛的戰士,而是一群擅用旁門左道的小人,這一點爺爺覺得,你遠比韓隱要適合。」他老人家這是在褒獎我呢還是貶損我呢?大概察覺了我心中所想,他哈哈一笑繼續道,「女娃別多想,這次正是爺爺大力舉薦才讓你有機會衝鋒陷陣為國效力,誒,別這麼瞪爺爺,爺爺自認看人很准,你不是那種甘願做賢妻良母的女人,而且爺爺覺得這個時候的韓隱很需要你。」
「我在!不怕,我在!」
父親說他已派人快馬送信給耶律斜軫,囑咐他保護好我。
三日已過,尚有不到一天的路程,眼看就快到耶律斜軫領兵駐紮的營地。同是授命前來的能人異士們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忐忑不安,我這才發覺,他們與我一樣,都沒有信心能在短時間內破譯那本巫術之書。
西征烏骨,起初順利,直到攻到烏骨都城,死了很多人依舊沒能攻進城去。自得到消息,一連幾日,我們全家人都在為大哥的安危提心弔膽。
其實,他若不挑釁我,我通常也不會去招惹他,今日見他一反常態如此沉悶頗感疑惑,再加上明日他要西征也不想在這個時候與他為難。
此刻,四周守護我們的士兵已所剩不多,所有的士兵都已拔出腰間彎刀準備誓死一戰。他們縮成了一個圈,將我們幾個圍在中央,暗夜中,除了雨聲便是狼群此起彼伏的低鳴,預示著即將展開的兇殘殺戮。
我知道避無可避,索性等耶律斜軫走近,有些不耐煩地說:「有什麼事就直說。」
「你叫他來做什麼?」
「嗤……」她敲了我腦殼一下,一如當年尚在閨閣之中,柔聲低斥道,「就你乖覺。」
「上來吧。」我道。
我聽到外面有人大聲說:「我們已被狼群包圍,大家只有同心協力奮力一搏,殺出重圍!」
我縮在車裡,顫抖地拿起阿里古棄在車中的刀,眼見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一匹惡狼沖了進來,我閉著眼睛胡亂而瘋狂地揮舞著手中鋼刀,直到車簾被人掀開,手腕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抓住。
全軍覆滅四個字在我腦中轟然炸響,我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這四個字意味著大哥和耶律斜軫都會死在那裡,顯然他們如今已深陷困境且生死難料,不知那千人當中是否有他們兩個?
我看向他,以為定有后話,沒想到他卻站起來走了,那個沒吃的雞翅還拿在手裡,而後就這樣不聲不響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所有人都說這次恐怕要兵敗了,流言四起,這種緊張的情緒自宮裡蔓延到了民間,再加上芒種時節各地災害頻傳,更讓事態雪上加霜。
阿里古突然高喊了一聲:「將軍!」而後便被兩匹狼拖出了車撕咬成了碎片。
見我面色平靜不為所動,耶律曷魯笑道:「我是韓隱的爺爺,你們又從小一起長大,我自然也是你的爺爺。」
馬車起初緩緩向前行駛,而後聽到一陣廝殺聲,隨後馬車開始疾馳。
阿里古道:「小姐,屬下唐突,須棄馬與小姐同車以保證小姐安全。」
為了方便行事,我以男裝打扮化名蕭演隨軍同行。父親更自府中選出心腹五人護我左右,就這樣,我匆忙上路,隨行官兵百人護送我和其餘三名各有擅長的能人異士一同前往西部戰地。
我猛地睜開眼,在我今生最絕望時候,我看到了他。
他眸中閃過驚濤駭浪,卻在片刻后全部化作沉寂,他低聲道:「我並非不解風情強人所難之人,你今日對朋友的義讓我心生敬重,我答應你,不娶耶律衣娃。」
我多年來養尊處優,從沒走過這樣長的路途,所以備敢疲憊,頭一粘枕便睡熟了。
是他,真的是他!不是幻想,而是真真實實的他。他溫暖的體溫,他熟悉的聲音,如此真切。
他會需要我?他需要我去和他吵架提神嗎?我心道,卻不敢當著他老人家的面直說。
雨下得不太大,可火把卻不能點旺。我看到四下里睡著的人都被叫醒,陸續出了營帳。
我聽阿里古道:「小姐切勿下車。」
我聽到大雨扑打在車頂的戰慄聲,我聽到四周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戰馬的嘶鳴,我聽到狼沖撲過來撕咬獵物的聲音,如果沒有奇迹,時間一長,我們所有人都在劫難逃。
若是以往我這種口氣定會將他惹怒,沒想到今日他卻一反常態,只是安靜地坐了下來,盯著篝火半晌不發一語。
自他掀開的帘子一角,我看到了遠處暗夜裡無數雙綠油油的眼睛,遠遠超過三十隻。
他沒有客氣,伸手將烤好的雞翅接過,在手中翻轉,卻沒有吃。
話一說完,見我吃驚地瞧著和*圖*書他,耶律曷魯忙和藹可親地笑道:「見到他時不用客氣,若他敢再欺負你,你回來告訴爺爺,爺爺幫你收拾他。」
黑夜中,四周狼嚎不斷,我雖面色如常實則心中早已驚慌。
阿里古幾人將我護在中間,摸著黑,扶著我上了馬車。
「什麼話?」
三日後,李繼遷離開了遼國,只帶走了兩名皇帝御賜的遼國美人。李繼遷如此言而有信反倒讓我另眼相看。
就在這時,耳邊傳來戰馬的啼鳴和陣陣喊殺聲,我幻聽般聽到有人在遠處喊著我的名字,一聲聲的「花兒」那麼急切,那麼熟悉。
只是,其實耶律斜軫的爺爺耶律曷魯說得對,我很慶幸自己能有這次機會,表面上雖看似風平浪靜,但在接受這個任務時心裏已然按耐不住躍躍欲試的心情,我想證明自己,還可以做得更好,做到更多。
我與耶律斜軫見面時頂多隻會言語攻擊,而且大多時候我勝他敗,大哥還從未見過我如此氣怒,不由得心起忐忑,小心問道:「花兒,他說了什麼惹你這麼生氣?」
大哥回來時見我一臉戾氣,有些驚訝。
一路向前賓士,可四周的狼嚎聲不減反增,馬車越發奔得急了。
我們搭好了帳篷,吃完晚飯後,各自入帳歇息,明日便能抵達前方大營,眼見目的地就在眼前,送我們來的士兵心情多有放鬆。
耶律曷魯一聽我叫他爺爺,頓時朗聲大笑,笑聲傳得很遠。
馬的屍首已被狼群撕爛,車夫也已不見蹤影,喘息不定的阿里古已殺紅了眼,四周都是血腥味,馬車四周都是利爪狂抓的聲音,原本堅固的馬車而今亦似薄如蟬翼,我近乎看到了絕望。
老子?都爺爺了還自稱老子?
「他說想單獨見見你,別怪大哥,大哥也很為難,他畢竟是大哥的兄弟,既然開了口,大哥就得幫他,你們聊,大哥一會兒回來。」大哥說完便起身離去。
我快步下了樓,衝出茶樓時,似仍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就在身後。
「因為下雨,夜晚起了霧看不太清,約有三十隻。」阿里古道。
我點頭:「走。」
在我的驚怔之下,他輕輕笑出聲來,好似方才所言不過是一句戲言,自袖中拿出一塊絲帕欲為我擦臉上的血跡,我卻躲開,他並不在意,輕言道:「外表溫婉柔弱實則性格堅韌,我果然沒有看錯,只可惜因庶出的身份學會了隱藏自己的真正情緒。女子珍惜自己的容貌如珍惜生命,你既如此我又何忍再逼迫於你,只可惜,你雖聰穎,但以你的性情,永遠也難敵你姐姐。」
「傻人有傻福。」我搖頭晃腦自鳴得意地說。
我一本正經地感嘆道:「宋人有句話說得好!」
皇上道:「與你同行的還有其他幾位能人異和_圖_書士,你們可一起專研,儘快想出解決巫術的方法。朕原本也不想讓你一個弱質女子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但軍情緊迫,如今只要有任何一個希望,任何一種可能解救千名兵將性命的法子,朕也不會放過!」
我討厭死了耶律斜軫,每一次都討厭,即便這次他不是針對我來的,我還是覺得非常討厭!
這時只聽皇上喚道:「花兒。」
見我不答,他又笑著道:「你別生氣,明天我見到他給他一拳幫你出氣!」
草原狼多,要在營地外圍多點些火堆,如果下雨的話就不是什麼好事了。
「當地的巫師寧死也不肯與我們合作。巫師雖死,幸而拿到了一本記載著烏骨一族巫術的書,只可惜沒人能看懂,若在短期內有人能破譯此書,想必會有解術的辦法,臣已私下尋得術士一名,到時候可隨軍同去,希望能有所幫助。」大臣韓匡嗣道。
明日一早大哥蕭目朗便要再次隨軍出征,臨行前,照例全家人要為他入宗祠祭拜祈福,一祝大遼再打勝仗,二祝他身體安康早日凱旋。
他只要再晚來一步,我已被狼活活咬死。
我囁嚅著想要回應他的呼喚,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忽然覺得面前的老人很可愛,如此便笑道:「是,爺爺。」
出宮的時候,遠遠瞧見耶律曷魯,這位德高望重年邁的老者將我叫到近前,溫和地對我說:「韓隱的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在了戰場上,韓隱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的性情我最了解,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我都知道。打從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相中了你當我的孫媳婦。」
母親每日為大哥吃齋念佛,只盼大哥能平安歸來。全府都生活在緊張的氛圍中,平日里就連府里的下人也不敢大聲說話。
大哥道:「我叫他來的。」
想到那日他說要娶我的話,有心想問,可話到嘴邊又覺難以啟齒,正有些彆扭,便聽他道:「臉上的傷好些了嗎?」
走進御書房時,不只皇上、父親在場,還有耶律斜軫的爺爺耶律曷魯及幾位德高望重的將軍、大臣也同在屋中,眾人面色凝重。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人叫醒,一睜眼,見父親派給我的心腹侍衛阿里古神色焦急,還來不及問發生了何事,便聽他道:「小姐,我們被狼群包圍了,外面又下起了雨,火堆無法點旺,我們要趕快離開這裏,連夜趕往營地。」
我真不想讓母親為我擔心流淚,可如今,若我是大哥和那些掙扎在死亡線上兵將們的一線希望,我就算咬著牙也要趕到那裡盡我所能破解巫術。
一個月後,西北一帶耶律休哥大軍捷報頻傳,而耶律斜軫果如他出征前所言,西征烏骨損兵折將兇險萬分。
這一日我正幫母親抄佛經和-圖-書,宮裡派了人來宣我進宮。我安撫母親說是姐姐召見,我去去就回,方才與來人匆忙進宮。
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他方才又說:「我這次出征兇險萬分。」
待母親安置了,我與大哥跑到府宅後山點了個篝火烤些吃食。正聊得歡暢,便見一人遠遠而來。
因走得太過匆忙,我沒來得及給衣娃送個信兒。
「這次是韓隱第一次統帥三軍,待你見到韓隱那小子,替爺爺轉告他幾句話。」耶律曷魯一整神色,鏗鏘有力地道,「我們耶律一家,從前沒有人怕死,今後也沒有!男兒生當保家衛國,死當馬革裹屍!他小子要敢貪生怕死,就算有命回來老子也親手打死他!」
戰事緊迫,人命關天,我沒做什麼準備就被迫匆忙上路。
我本就是和衣睡下的,當下只抓起隨身包袱,就和他出了帳篷。
我目光一暗,他怎知,我心中最想超越的便是姐姐?
這件事,耶律衣娃由始至終都不知道。我臉受傷的消息輾轉傳到姐姐耳里,她將我叫進宮去,賜了宮中最好的葯,看著我臉上的傷,不由得嘆道:「本宮以為有個世上最聰明的妹妹,沒想到竟是世上最傻的。」她仔細地瞧著我臉上的傷,怨道,「要是留了疤看誰還要你!」
我又串了一個雞翅放在火上烤。
我們雖然相處不融洽卻也無仇無怨,以前也時常聚在一起吃東西,只不過那個時候還有耶律休哥、耶律衣娃和大哥在,氣氛不會這麼古怪。
馬車漸漸遠離了上京,車輪枯燥地一直唱著吱吱呀呀,穿越無邊無際的草原,踏上黃沙滾滾的路途。
我行過大禮,耶律賢揮了揮手,我便悄然立在一旁。
他也知道我受傷了?我輕輕摸了摸塗了葯的臉,道:「好些了。」
我聽車外有人喊道:「我們衝出來了,快走!」
狼狽離去時,他依舊坐在那個位置潛心品茶,臨下樓前我回頭向他望去,便聽他道:「我真的不好嗎?」
我忽然無心再理會什麼雞翅,只覺心中怒火中燒,他什麼意思,大費周章地求了哥哥單獨來見我,卻只有半句話!還是那麼讓人放不下心的半句話。他出征兇險,豈不是說大哥此行也萬分兇險!
我目光微亮,便聽他道:「下次千萬別在我面前再為任何人犧牲自己,這樣的你,反而會讓我更加欣賞喜歡。」
我立刻清醒,急道:「大概有多少只?」見阿里古如此緊張,我心中起了很不好的預感。
連日來,父親明顯清瘦許多,每日與夫子商討至深夜,有時甚至徹夜不眠,前線形勢亦未有好轉。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打在車棚頂轟轟作響,車夫急迫的吆喝聲讓我心緒難寧。
一拳?我真想將他拖回來打得他面目全非連他爹娘都認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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