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據耶律斜軫說,他和主帥以及幾個將領是被單獨隔開的,並沒有與其他人在一起,平日飲食也有專人照顧。如此這般,他尚且如此,可見其他中了巫術的士兵現下是何等境況。
眼見大哥已神志清醒,眾將領開懷大笑,所有人都似看到了黎明的曙光喜不自勝,更有人激動得熱淚盈眶聲音哽咽。
隨後,一針一針,不慌不忙地依次刺入大哥的穴道。
耶律斜軫一高興立刻衝出營帳對外面的人喊:「醒了,醒了!」
耶律斜軫時常陪在我身邊,甚至夜晚,他不主動離開,我亦不趕他走,偶爾還會用哀求的眼神讓他留下來。
我問他:「可有打算退兵?」
他說:「沒有。」
此次西征原本耶律斜軫並非中軍主帥,因主帥不幸也中了巫術,他便臨危受命暫代主帥之職。我現在寄人籬下,不止受他管制凡事還得看他臉色行事,他說允便允,他說否便否,幸好他現在看起來沒以前那麼討人厭了,還有我一想起夜壺的事就更加無力與他爭辯。
每次起身下床,扶著東西仍覺頭暈眼花,而這兩日里都是耶律斜軫照顧著我。
耶律斜軫道:「大夫已經看過,不是中毒,他們有的神志不清,有的狀若瘋癲,或見人就砍或想要自殺,還有些啃吃木屑,甚至互食人……」說到此處,他停了停,道,「你不許去看!」
耶律斜軫不再阻攔,只輕聲問:「他是不是……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明白了他憂我之心護我之意,不再固執己見,略帶懇求地道:「我不去看了,那你能不能派人把我大哥帶出來,單獨與他見上一見,我真的很想他。」
這兩天,每次都在我睡著的時候,他才會去幫我倒夜壺,當我發現夜壺是他去倒的,那一刻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了。雖覺羞臊,可心裏還是感念他隻字不提此事的體貼。只得假裝不知。
軍營這麼多雙眼睛在看,雖是在迫不得已下為之,但若是自己親手醫治死了自己的哥哥,不只對家人無法交代,就是我自己也會背負一生的愧疚,再無顏面去見家人和朋友。
「我一點把握也沒有。」我據實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他沒肯定也沒否定,只說,「需要什麼儘管和我說,刀山火海我也會為你取來!」
見我點頭,耶律斜軫眸間閃過痛色,亦沉默不語。
他字字鏗鏘地說道:「我與你的兄長,稚齡相識,一起長大。年少時,我們一起爬樹,一起騎馬,一起m.hetubook.com.com狩獵,一起學會了大口喝酒,一起上戰場殺敵。這麼多年,我們經歷了無數生死,渡過了數不清的難關,也曾互托生死……」
仔細參詳,書上的確提及了各種解術的方法和配方,只是上面所記載解術方法卻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所需材料標註得都是些生僻字,被抓來的賬房先生也不認識。
在場多數人等顯然沒見過針灸,見我當眾拿頭髮絲一樣的細針扎他們的將軍,自然難掩驚訝。
三日過後,大哥已能下地走路。
原本想找一本熟悉的書對比參照,讓我迅速掌握烏骨文字,進而能看巫書,怎料三本都沒有可參照性,心想有總比沒有強,我拿著賬本與通譯研究了一整夜,結果發現通譯對烏骨文字實在知之甚少,將一本賬目翻譯得支離破碎。第二天,我便讓耶律斜軫想辦法把寫這個賬目的人抓來。
連日來,我一閉上眼睛就看到群狼瘋狂地撕扯著人的身體,眼前只剩一團團模糊的血肉。我害怕得厲害,不敢一個人獨處。
當他被人扶著在軍營中走了一圈回來后,我能感受到整個營地翻天覆地的變化。
針灸是南方宋國傳來的醫理方法,在遼國少有人用,我也是從書中學來此法,多用於治療母親的腿疼。
我因第一次接觸巫術,對此知之甚少,待詳細問過中了巫術后眾人的癥狀,有些不確定地問:「他們是不是種了某種不知名的毒?我對醫術頗有涉獵,你讓我去看看或許會有新的發現。」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接連兩日因身體異常虛弱堪能勉強下床。
他說他知道,只是還是想謝我。
巫書並不是一本很厚的書,上面畫著各種各樣的圖案和不熟悉的文字,我讓通譯過來幫我翻譯,通譯雖然識些烏骨文字但並不多,斷斷續續翻譯的很凌亂,我只好讓通譯幫我找些烏骨其他方面的書。
我來之前,耶律斜軫原本用上京已派奇人異士前來救援這一說法振奮軍心,豈料我們路遇狼群,只剩我一人被救,還接連高燒不退命在旦夕,他說,那個時候很多人都失去了信念,他暫代主帥之職可謂步履維艱。
他說:「一旦我放棄,不只是敗兵而回,而是放棄了上千名與我出生入死多年兄弟的性命,其中還有主帥和你大哥。」他說,「不撐到最後,我絕不會放棄他們的性命!」
我忍下心痛害怕,拿出隨身所帶手帕放在他手腕上,hetubook.com.com隔布探他的脈象。
他輕笑一聲,答:「以身相許吧。」
我知道,我一個女子九死一生來到戰場,破解不了神秘古老的巫術,不會有人怪我,頂多說我無用。
後來只有我和耶律斜軫時,他告訴我,當初這麼多人突然中了巫術,軍中士氣相當低落,很多人都害怕巫術甚至怕巫師死了之後會給他們帶來厄運。
我反觀自己,當時的我只想到了自己和大哥,沒想過其他人。而耶律斜軫顯然與自私小氣的我不同,在如此重壓之下,他堅強地撐起了一切,以非凡的勇氣和堅韌扭轉了整個局面。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突然高大了起來。
可我不想就這麼放棄!
我問:「為什麼?」要是喚作我可能早已放棄退兵。
忽聽他問:「花兒,你在害羞嗎?」聞言,我頓時一口氣卡在咽喉里開始大咳了起來。
待恍惚收回了手,聽到耶律斜軫問我:「怎麼樣?」
我呆了一下,頓時又哭又笑地撲過去喊大哥。
要見大哥的要求被拒后,我提出看那本巫術之書,耶律斜軫立刻命人將那書取來交給了我。他說:「你讀的書多,在得知你會來這裏時我就在想,要解巫術恐怕只有你了。」
後來才知道,距離我們安營紮寨半日路程的地方,原屬於韋其列家族的地盤。遼國對烏骨發動戰爭后,韋其列家族的人大多撤回了都城,只留下一小部分人來不及撤走還守在那裡,慶幸的是韋其列家的賬房先生也在其中。而他們的行蹤幾日前剛被探子發現。
說到此處,他淚濕眼眶,可出口的話仍擲地有聲:「我與他,生是兄弟,死也是兄弟!」
而今雖然我只救了大哥一人,可這件事讓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他說他不知該如何感謝我,我原本說他不欠我什麼又何須謝我,我這麼做一為自己的國家,二為自己的大哥,並不是為了他。
待想起昏倒前的一切,有些后怕地向他伸出手去,直到被他握在掌心,才覺心安,可當我覺得這麼做實在不妥想抽回手時,他卻不放了。
只可惜,活人雖然抓來了,巫術還是不得解。
耶律斜軫等人趁熱打鐵,計劃藉此機會一舉攻破烏骨。
一時無進展,想到大哥一日弱過一日我心中焦慮,向耶律斜軫再次提出去見那些中了巫術的人。耶律斜軫還是不準。
我想要走上前為大哥把脈,耶律斜軫拉住我說:「不能靠得太近,若被他抓傷咬傷就會變得和他和_圖_書一樣。」
耶律斜軫完全沒有質疑我的要求,立刻命兵丁照我說的去熬藥。
我擦乾了眼淚,看向了他,自他眼中看到了鼓勵。
如今中了巫術的人都被隔離在其他營區,除了日常照看他們的兵丁,沒有耶律斜軫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許靠近半步。
「你要幹什麼?」耶律斜軫抓住我。
烏骨一族民風彪悍,文化落後,族人多不識字,書籍這類稀罕物只有大家族中才略有書文存記,耶律斜軫知道我要這方面的書,幾經周折幫我弄到了三本。
人在特殊的環境中生病時真的不能強求太多,軍營里一個女子都沒有,只有他還算熟悉,也只有他為我端水遞葯,打水送飯,不假於人手,甚至還會做些更尷尬的事,譬如倒夜壺。
當我醒來時,已身在耶律斜珍的軍營大帳中。
我瞧著大哥瘋狂而憔悴的面容,看著他在生死邊緣的掙扎,心痛如絞。
他不合時宜的玩笑讓我恢復了混亂的心神,不再有所猶豫。
我也知道,大哥是被巫術折磨而死,還是被我親手醫治而亡有本質上的差別。前者不會有人怪我,後者可能會讓很多人怨我怪我。
看著他那雙堅定無比充滿鼓勵的眼睛,不知不覺中,本有顧慮的我莫名地充滿了信心和勇氣,回頭看向大哥,對兩側士兵道:「按住他。」
他睜開眼看到我,有氣無力地說:「我大概已經死了,竟然會在妹妹面前脫|光了洗澡。」
他聲音很輕,但語氣堅定,我心中一悸,垂下頭去假裝翻書。
連日高燒讓我虛弱不堪,清醒后睜開眼看到的就是坐在床邊滿臉胡茬有些憔悴的耶律斜軫。
我斂眸不語,終於明白他為何堅持不讓我去,我只看到野獸吃人便已害怕得重病不起,若是看到人吃人恐怕會被當場嚇死。來此之前只說有千名將士中了巫術,到了這裏我才知道,是活著的還剩近一千人,很多人中了巫術后挨不過便死了。
三日前,他被救的消息傳遍整個營地,雖令人振奮,但很快也有人質疑消息的真假,而今親眼見他康復,再沒有人心生彷徨,軍心得以穩固。自大哥之後,更多的將士身體好轉,更帶動了軍中士氣空前的高漲。
我道:「我自有分寸。」便對一旁兵丁道,「幫我按住他的手。」
他想了想,方道:「好。」
他越是如此說,我越是哭得厲害,直到泣不成聲。
可我當時終究歷練尚淺,針葯還是下得重了,自那以後,大哥每到陰天下雨,身www•hetubook•com•com體都會不適,不過他從來不提,每次都喝著酒一邊止痛一邊樂哈哈地說:「小妹救回大哥一條命,讓我多活個幾十年,有妹妹就是好!」
一整夜的擔憂,一整夜為大哥不停地號脈不停地喂葯、換水,大病初愈的我熬到半夜就開始不停地咳嗽,耶律斜軫幾次勸我休息,我都不肯。
我握緊拳頭,轉身入賬取出針灸用的布袋,當著眾人的面取出其中細細的小針,回頭看向耶律斜軫,見他向我點頭,示意我儘管放手一搏。
他自然沒有回答我,只是拚命試圖掙脫身上的束縛,咬著牙狠狠盯著我好像隨時會撲上來咬我。
每天都有人在死,若巫術再不解,只有將所有人殺了大軍班師回朝另謀它法。
他將我攙扶起來,帶著微笑揉了揉我的頭髮,忽然近身附耳對我說道:「別哭了,很難看。」
可我不想就這麼放棄!哪怕後果是我不能承受的,我也想勉力一試。
大哥從起初的瞠目結舌一個接著一個被人進來欣賞沐浴,到得知自己度過一劫被自己妹妹施針救回,也不禁憨笑了起來。
我望著他,大滴大滴的眼淚奪眶而出,模糊了他的容顏,卻異常清晰地聽他無比堅定地對我說:「面對生死攸關的困境他從未有過貪生怕死的念頭!今日我便代他做主回答你的問題,如果你心中已有了決斷,就不要有任何顧慮,要試儘管放手去試!無論成功與否,他都絕不會怪你,也不會有任何人怪你!」
耶律斜軫緊緊抓著我的肩膀,不顧我疼得呲牙咧嘴扭動掙扎,瘋狂地哈哈大笑,當著眾人的面將我緊緊抱住,忘形地大喊:「你真神了,花兒,你真神了,你簡直就是我的福星,我的福星!」
我便問:「你想怎麼謝我?」
我溫言道:「放心,我心裡有數。」
因此法可行,其他中了巫術的將士也陸續被救,只是此法費時費力,雖已極力救治,卻還是無法面面俱到,陸續有人死去。
一整天不見耶律斜軫的人影,晚上回到帳中時,他身上有血跡,我問了幾句,均被他搪塞過去。
身體稍好些,精神狀態也有所緩解,我提出想去看一眼大哥,卻被他果斷拒絕。
他堅持去巡視營地,我起先極力反對,想讓他多休息,可他十分堅持。
直到最後一針,一股黑血自針穴噴出,大哥隨即昏死過去。
其實,所有人的時間都不多了,如果再沒有解決的辦法,正如事先預料的,我們不得不捨棄他們,已再沒有考慮www.hetubook.com.com和掙扎的餘地。
我知道男女授受不親,我知道不應該這樣,可只有他在身邊我才會覺得不那麼害怕。
我伸出手抖著去摸他的臉,在即將觸碰到的前一刻完全失去了意識。
結果發現,一本是烏骨望族韋其列家族的族譜,一本是其家中奴隸的賣身契,一本是賬本。
明知道大哥已聽不懂我說的話,卻還是希望他知道:「大哥,我沒有把握能治好你,不過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很痛苦,大哥,我不想就這麼放棄,我想試一試,如果不成功,你會怪妹妹嗎?」
他終於明白我為什麼哭,想必早已有了最壞的心理準備,勸慰道:「別傷心,你九死一生才趕來這裏,已經盡了全力,他最疼你,他不會怪你的。」
雖然耶律斜軫一再勸慰我,無論結果如何都沒有人會怪我,可我依舊不能輕易釋懷,如果大哥最終挺不過來,即使所有人都不怪我,我還是會為此愧疚一生。也不知怎麼,即便如此,我仍清楚地知道,耶律斜軫永遠會無條件地站在我這一邊,天不怕地不怕地為我撐起一片天,這一晚,看著身邊的他,我只覺從未有過的心安。
我急忙再次為大哥把脈。隨後入帳寫了兩張藥方先後拿給耶律斜軫告訴他:「這張煎服,這張熬成藥渣搗碎拿來給我,再準備浴桶燒好足夠的熱水。要快!」
耶律斜軫上前想要將我扶起來,我卻推開了他,哭得更加厲害。
眼見他又開始不正經了,我翻了個身,自行睡覺去了。
累了一夜的將士們立刻明白過來,無不喜不自勝,有的忘了身份衝進營帳看了一眼,然後立刻衝出營帳奔走相告,不一會兒,所有兵將都聚到了營帳外。
我無法回答,想要直起身來,卻反而腿一軟跌跪在了大哥的身邊,淚水瞬間奪眶而出。
耶律斜軫蹲□來扣住我的肩頭,讓我抬頭看他。
忙了整整一夜,次日凌晨,大哥蕭目朗方才醒來。
我走出營帳時,只見大哥被捆綁著丟在一張木推車上。髮髻凌亂赤紅著眼拚命地在上面掙扎。整個人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樣,嘴雖被堵住可仍舊發出如野獸受傷般的低鳴聲。
兵丁為以防萬一,臉上手上都裹著布,依言抓住大哥的手不讓他掙扎,我看到大哥的指甲已經長得很長,裏面有木屑雜物和乾涸的血跡。
問過之後才知道,那日除了我之外,無一人生還。而耶律斜軫自帶我回營我便一直高燒不退,幾次病危,幸好最終挺了過來,而他已在我身邊守了三日三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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