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千洐

步千洐手搭在膝蓋上,往後一靠,懶洋洋的道:「把面具摘了。」
兩人不聲不響,就著小宗端來的幾道小菜,喝了有大半個時辰,足足喝光了一壇。步千洐這才抬頭看一眼已然滿臉通紅的容湛,知道他差不多了。
破月挑開營帳,一人走進去。卻只見一人伏在案几上,身量頎長、耳根雪白,瞧身形正是容湛。
眾人皆喜,容湛已按耐不住,上前幾步:「大哥!」
容湛扶破月下馬,旁邊有人看到,一臉喜色:「容將軍回來了。這位是?」
容湛一走進營帳,便見他歪歪的斜靠在榻上,手裡捧個大碗,望著頭頂的暮色,抬起臉一飲而盡。而後他雙目微眯,似乎極為享受。
他手勁極大,破月頓時動彈不得。只見他雙目緊閉,眉頭忽的皺起,薄唇開闔,竟念念有詞。
旁人不時「啊」、「啊」、「啊」讚歎出聲,容湛亦是面帶微笑,眸色專註,渾然忘我。破月望著那肆意縱橫的身影,心頭卻湧起似曾相識的感覺,忽然很想看清這人的臉。
見破月雖然一臉倔強緊咬下唇,他反而笑了,以袖覆手,在破月肩井穴輕輕一拍,破月只覺一股大力深透,瞬間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破月無法,正要站起來,手上卻是一緊——容湛抓住了她的手。
他卻哈哈大笑,翻身上了踏雪,飛快便沒了身影。
小宗笑嘻嘻走進來,行禮道:「容將軍已經歇下了。」
破月聞言又用力掰了掰,才將容湛的手掰開。小宗默不作聲衝進來,人小力氣卻大,扶起容湛,飛快的又退了出去。
「咚、咚、咚。」他的手指輕輕在案几上敲著,發出一聲聲脆響,抬起的黑眸清亮無比。
顏破月正在聽同帳的張大姐講軍中軼事。據說步千洐三個月前縱兵搶劫,還把一名鄉紳吊起來打了一頓。結果趙初肅大將軍大怒,將他直接貶為糧草官,如今便要留守大營。她正聽得津津有味,忽聽帳外有個清脆的聲音喊道:「穆姐姐、穆姐姐!」
「把她留在我這。」他慢悠悠的道。
「先去尋大哥。」容湛很難得的沒有徵求她的意見。
容湛先把破月帶到伙頭軍的伍長處,道明緣由,又送上
步千洐hetubook.com.com卻不答,很快又是一臉散漫的笑,慢吞吞的對容湛道:「小容,我一不喜歡黑炭,二不喜歡麻子。你把她弄過來,存心跟我過不去。」
男子的眸色瞬間柔和,彷彿方才那噬骨的殺意,只是破月的錯覺。他的聲音聽起來一本正經:「老蘇,別廢話。說好的百年女兒紅,呆會兒我就去你帳中取。」
破月眼中狡猾的光芒一閃而過,甜甜笑道:「老前輩,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步千洐瞥他一眼,那意思好像在說,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
步千洐聽容湛這麼說,也就不看破月了,勾著容湛就要走。
「……傲嬌?何解?」
顏破月大驚失色,小宗有些遲疑:「可容將軍方才還在念叨讓穆姐姐保重……」
破月走出去一看,正是步千洐的親兵小宗。破月高興起來:「你平安回來了!」
他理所當然上前一步,幾乎將她逼到帳角。破月進退兩難,不由得臉色有些難看。
破月聽他說完,心潮竟有些起伏。想起那日步千洐扮作邋遢而猥瑣的淫賊,對五虎嬉笑怒罵,卻原來只是為了自己的清譽。
「沒必要。」
破月循聲望去,首先看到的是一臉絡腮鬍子的彪壯大漢,赤著上身,黝黑的肌肉看起來緊繃堅韌。他雙手握一把巨大的刀,至少有她半個人高,揮舞得虎虎生風。破月不動武藝,但見大漢刀刀沉若千鈞,每每激起地上一陣飛沙,便知這大漢實在勇猛非常。
十兩紋銀。伍長見破月面容粗陋,又不好拂容湛這老好人的面子,便將破月收下,命她和另外兩名燒火的粗婦住在一個營房。
她原以為是與那大漢一樣彪壯威武的將軍,誰料卻是個極英俊的青年。
其他人知兩人兄弟情深,也不阻他們說話,跟容湛打了招呼,都散去了。步千洐將容湛肩膀一搭:「走,跟我去老蘇那裡拿酒,今日不醉無休!」
大漢不怒反笑,拾起長刀走過來,一把摟住那男子肩膀:「步千洐啊步千洐,不愧是軍中刀法第一。今日打得十分暢快,哈哈哈!」
猛的只聽一聲清喝「破」!那男子手中刀光猝然大盛,宛如白龍出江,隱隱竟有風雷和_圖_書之聲。那大漢猝不及防,手中重刀應聲而落,目瞪口呆。
「我不是小容,別給我惹麻煩.」
破月微微一僵,抬頭問:「為什麼?」
容湛正要點頭,忽的想起破月還在一旁,忙道:「稍候。」
步千洐抬頭望過來,破月終於看清他的容貌,心頭忽的一跳。
容湛也不多話,席地而坐,提起案上另一個白玉酒壺,給自己滿上一杯,微啜一小口,不由得眉目舒展。
周圍人哄然大笑,有人道:「步將軍是無酒不歡,老蘇,你就認了吧!」
小宗一怔,笑容滿臉:「多謝姐姐掛心。容將軍請你去喝酒。」
「不願意?」
「為什麼?」破月怒視著他,這步千洐的言行實在出人意表。
看到容湛,他眸中笑意更盛,從人群中走出來,兩人用力抱了抱肩,隨即鬆開。破月站在兩人身後幾步的位置,心情居然也十分激動。
「字面意思。」
那人見破月面容醜陋、身材矮小,也沒太在意,轉頭又看著場中,嘆道:「步將軍的刀法又精進了。」
不過……
步千洐已然坐起,高大的身子筆直挺拔。他一手還托著酒碗,又滿飲而盡。
她不由得看向步千洐。誰知他就在這時忽然睜眼,目光如電看著顏破月,雙目清明,哪有一絲醉態?
容湛點頭
步千洐淡道:「大軍明日便開拔,你雖將她安排在伙頭軍,可兩軍交戰,刀劍無眼,若是就此香消玉殞,你待如何?」
破月跟容湛一進大營,便被這肅殺威嚴的氣氛折服了。
步千洐看她一眼,眸色深沉難辨。他轉頭對帳外喊道:「小宗!」
「容湛,你這個大哥,有點傲嬌啊。」
容湛雖然醉了七八分,神智卻還有几絲清明,聞言獃獃望著他:「為何?」
破月挑眉看他一眼,心想你對這個大哥還真是不同。
容湛沉默片刻,點頭:「大哥說的是。」
饒是破月是門外漢,一看也知這男子武藝高出那彪壯大漢許多。只見他手持一柄雪亮的單刀,一招一式不急不緩、進退有度,卻將對手的狠厲殺招封得密不透風。轉瞬間兩人已過了三十余招,那大漢是傾盡全力咄咄逼人,他卻是龍行虎步遊刃有餘。
容湛卻皺眉和圖書:「你不要胡言。我這就帶她去伙房,回頭再來尋你。」
步千洐頭也不抬:「你救的,自然是當救之人。」
容湛的神色卻有
那老蘇臉色一僵——他用兩瓶好酒做餌,才引得步千洐與自己比試刀法。可沒料到自己真的在五十招內就落敗,輸掉了珍藏好酒,鬱悶極了。
容湛也不詢問旁人,只將手中韁繩一松,烏雲踏雪已歡快的嘶鳴一聲,埋頭朝前方衝去。穿過數個士兵陣營,只見前方是一個約莫二十丈見方的空地,十多位身著勁裝的男子,正圍著那空地看得入神。
「便說是我新得的軍奴就是。」步千洐淡道。
破月如實答道:「我認出了他的眼睛。」
踏雪十分乖覺,立在場邊就不動了。
與大漢對陣的,是個身著青色長袍的男子。他背對著破月,一條黑色長巾束腰,愈發顯得身修如竹、虎背蜂腰。
「承讓!」男子收刀
容湛微微一笑:「遠房親戚。」
步千洐躺在榻上,望見她唇角帶笑,目光溫柔,心頭一動。
幾分無奈:「大哥,這是穆破月姑娘,我想安排她在軍中做廚子。她並不是麻煩。另外,別再叫我小容。破月,大哥心直口快,你別放在心上。」
步千洐是五品平南將軍,營帳比容湛的自要寬敞許多。他亦別出心裁,在帳頂上開了個口子,雨天說是沐浴天水;晴天把酒觀星,只教其他將軍忍俊不止。
,目光柔和:「破月姑娘的身世極為可憐,我不能袖手旁觀。」
月上樹梢。
他的眼神有點嚇人,破月被他盯得有些發慌,可她不甘示弱,也盯著他,笑得越發的歡。
破月撲哧一聲,與容湛相視而笑。
步千洐點頭,指了指顏破月:「把她關進地牢。」
容湛迷迷糊糊抬頭,轉身望著破月,眼睛一亮:「破月……明、明日我便要出征了,你、你不用再去伙房了,我已……託付了大哥,請他照料你。你、定會平安無事,可好?」
小宗嘿嘿笑著,卻也不解釋。破月臉皮自比這些古人厚,一笑作罷。小宗見她被誤認為軍奴卻神色平和,倒是有些意外。
顏破月好不容易聽明白他的大舌頭,很是吃驚——將她託付給步千洐?
容湛這才hetubook.com.com清咳兩聲,目光溫和的望著破月道:「你不要放在心上。他看似……不太正經,實則心細如髮。那日在益州……我們原本計劃五虎離開客棧才動手,他執意要救你。且……顧忌你的清譽,不帶幫手,隻身進去。須知他武藝雖在我之上,但若五虎聯手,他也難敵。那日是冒了極大的風險。」
拱手,聲沉如水。他微微側轉了臉,顏破月猛然望見一雙似曾相識的黑眸。只是此刻,那眸色冰冷、暗沉、凌厲,漆黑一片全是殺意,令人不寒而慄。
「容將軍,步將軍請你去帳中喝酒。」
步千洐閉眼躺在他對面的榻上,聽到聲響,也不睜眼,從邊上摸起個杯子,直接丟在容湛頭頂:「小容,人來了。」
破月不由得失笑——他竟在誦讀佛經。
空地正中,兩道身影宛若蛟龍,刀光大盛,斗得正歡。
「小宗,扶小容回去。」他對帳外道。
墨色的旌旗遍插山坡,如一團團黑雲憤怒招搖。練武場上沙塵漫天,全是正在操練的士兵,個個沉肅狠厲、搏擊躍伏,連成縱橫起伏的人牆,一眼望不到盡頭。
容湛將破月送到營房,便避嫌告辭了。破月放下行李,望著簡陋的營房,卻只覺得十分踏實,挽起袖子,走到一名正在忙碌的粗婦面前:「大姐,我來幫你。」
觀外色不凈.此位在初禪.內無色相外觀色—壞滅內骨人,觀外不凈.得入二禪……」
步千洐和容湛的身子同時一僵,回頭看著她。
破月不疑有他,跟著小宗一直走到步千洐的營帳外。一路有人看到小宗,笑道:「奇了奇了,步千洐也會往自己帳中帶女子?」
容湛到軍中交回令牌文書,拜見了領軍大將趙初肅,便回自己帳中休整歇息。剛坐了半刻,便見小宗一路小跑而來。
容湛又道:「明日大軍寅時便要開拔,我怕是來不及同你道別了。我們就此別過……」他深深彎腰,向破月做了個揖。誰知動作太大,他的身子一偏,直接倒在地上,不動了。
步千洐將酒碗一丟,站起來,走到破月面前。他渾身酒氣,破月不由得倒退一小步。
顏破月被他敲得有些心思紛亂,可她知道此人面噁心善,倒也不怕,微笑道www.hetubook.com.com:「多謝將軍。」
「……內有色相外觀色—不壞內身骨人,而
破月原本滿心激動和仰慕,被他一句話說得呆若木雞。
容湛沉思片刻,問:「可留在你這裏,如何使得?」
墨色長發整齊束成個簡單的髮髻,膚色白皙、印堂飽滿、鼻樑挺直,一張臉英氣逼人。他的眼睛竟是生得極漂亮的,又深又黑、純凈透亮,宛如冬日夜空升起孤星兩點,寒光迫人。可那黑眸中始終帶著懶洋洋的笑意,令他整個人又顯得極為散漫。
「老前輩……」弱弱的聲音響起。
因為酒意,他的膚色白裡透紅,眸色卻暗沉銳利得有些嚇人。
循著容湛的視線,步千洐也轉身,這才看到微笑立在一旁的破月。
步千洐卻沉下臉:「本將軍管教自己的軍奴,哪容他多嘴?」
步千洐這回才正眼瞧她。可那抬起的黑眸銳利而冷漠,沒有半點笑意。
「……容湛受教。如此形容,倒也有幾分妥帖。」
「小容,你的頭被馬踢了嗎?為何帶麻煩回來?」
步千洐又道:「且伙房那幾名老婦雖年老色衰,卻也與一些兵士有些齷齪。大將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她年紀尚輕……」
容湛又問步千洐:「你怎麼認出她的?」
老蘇連聲嘆氣,步千洐卻朗聲笑道:「明日大軍開拔,小弟在大營留守,不能與諸位將軍同行。今日我便借花獻佛,請諸位品嘗美酒!」
破曉。
他臉上還掛著笑,目光與破月一對上,微微一怔,飛快的移開。
「容湛、容湛……」破月蹲下,輕輕推他。可只見他俊臉通紅,眉目安詳,略帶笑意,儼然是醉倒了。
容湛遲疑片刻,雖覺不妥,但他自信得過步千洐人品,便下定了決心:「那就託付給大哥照料。」頓了頓,又笑了:「你不問我為何救她?」
群山環抱之中,谷地一馬平川。
容湛微笑拍拍步千洐的肩膀:「你不是說她認不出你嗎?破月,你怎麼認出來的。」
步千洐笑了一聲,湊近容湛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容湛明顯一愣,俊臉陡然紅了。
破月目送他們離開,這才轉頭,看向步千洐。
容湛吃驚:「竟有此事?」
那不帶半點感情的目光,讓破月直覺的有些……戒備而緊張。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