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在他們眼裡，她終於不再是需要保護的弱女子。
步千洐策馬行於隊伍最前，望著慘淡的落日，只覺得全身依然僵硬如木石，血脈始終凝固。
她覺得他稍微有點怪，但哪裡怪，又說不上來。
「我可以嗎？」她心頭陣陣悸動。
她身形一動，正要跳下馬與他們再敘一二，卻被步千洐又摁住了。
步千洐也呆住了。只覺得那溫香軟玉的身子，輕輕靠在自己懷裡；柔滑的小手，緊貼著自己的後背——她居然主動抱了他？
不能回去，不能去！有個聲音在心裏道：步千洐啊步千洐，你不過五品，無權勢無蒙蔭，如何護得住她千金嬌軀？她又如何看得上你這粗莽浪蕩的武夫
破月疑惑的抬頭。
天是白的，地是黃的，四野茫茫，將軍一生征戰，終有一日屍骨埋荒野。
之後一連兩日，破月都沒見到他二人。戰後諸事瑣碎繁忙，兩人早忙得腳不沾地，哪有空顧忌她。
步千洐坐下，依然沒看破月，盯著地圖。
可他實在沒料到，她竟然長得這個模樣。
勝了，他們勝了。
她心頭一甜，真好。
俊臉通紅，可他的神色明顯放鬆下來，跟方才的青筋暴出、強勢擁吻，完全判若兩人。明亮的雙眸中，全是她熟悉的疏懶笑意。疏懶中，又帶著某種滿足。
破月訕訕點頭。雖然步千洐平日弔兒郎當，但是在軍事上，一向言出如山。故他如今訓斥，她很乖覺的老實應著。
一人一馬踏過枯枝斷骨，在往來的兵士間縱橫穿梭。有人恰好抬頭，瞥見駿馬上嬌顏如雪，震撼僵立，那一騎卻如流星飛逝，瞬間跑遠了。
「我只是誤打誤撞，並沒有什麼真本事，都尉不要對我期望太高。」她道。
有那麼一瞬間，他寧願沒有見到她的真容，便還能如往常那樣，與她親密無間。可如今……為何他會覺得，若他此刻不回頭，便會錯失什麼？
「怎麼了？」破月詫異的望著他。
不等她拒絕，他大掌在踏雪臀上重重一拍，破月身子一歪，便被踏雪帶著一溜煙似的跑入了城中。
「此次五國聯軍，一共在墨官城折損兩萬餘人。」容湛嘆息道，「今日一早，信使來報，朝廷的三萬北路軍，已動身馳援前線戰事，大皇子殿下亦親往前線犒軍。聯軍已聞風而逃，墨官城之危已解。」
剩下的人矗立原地，還是破月最先轉身，笑中含淚對容湛道：「回去吧。」
破月點點頭，目光一直盯著他的衣襟，不想看他俊朗逼人的容顏。
是將她從五虎手中救下那日，看到她皓月般清澈的雙眼；是她病倒在地牢，全身發抖伏在他的胸口宛若受傷的小獸；是她膽大包天拔掉他的褲子，氣息輕ｈtｔps://ｍ.ｈｅｔuｂｏｏｋ.ｃｏｍ.coｍ拂過男兒熱血之軀。
但真的是好多日子來從未有過的舒服。經歷過生死，她只覺得一切豁然開朗。反正相貌不用隱藏了，她也不怕了。
這是他一直以來的期盼，一直以來的豪情。
破月眉目一展，綻開個大大的笑容。
步千洐見她一直低頭，也不多言，抬手握住馬韁，便欲上馬。
破月知道，大胥也有不少女軍官，步千洐打算將「穆青」這名字報上去，稟明她的功勞，坐實她的假名，給她校尉的身份。可她知道，那樣也阻止不了顏朴淙。她已經決意走了，對著步千洐的幫助和劉都尉的忠誠，受之有愧。
破月嚇了一跳身子一縮，他趁機將她的腰摟得更緊，策馬揚鞭，掉頭朝墨官城賓士而去。
「……宗校尉。」劉都尉無奈的答道。
想到這裏，她有點不是滋味。
此時正是傍晚，晚霞籠罩著墨官城，她剛跑到城門口，遠遠望見千余騎蓄勢待發，眼眶就有些濕潤了。
破月的熱血再次沸騰——那是剛才與她一同出生入死的英雄們啊！
他抱著她，馬兒一直跑一直跑。不知道跑了多久，久到破月都有點害怕了，不知道哪裡惹到了他。他卻忽然勒馬停住，抱著她躍下了馬背。
「明白。」破月很清楚，如果軍士們知道真相，就算戰果是好的，也會覺得她太胡鬧、步千洐太縱容。
她身子一輕，已被人大力從地上撈起，馬兒四蹄如飛，越過那人熟悉堅實的肩膀，她看到容湛等人驚訝的臉越來越遠。
容湛難得露出有些玩味的眼神：「兩千餘人。」
等他……
破月想了想：「至少五六百？」
夜如碧海,火光衝天。
破月一開始是驚愕，而後是抗拒，最後……則是徹底軟了下來。他把她抱得太緊了，她根本動彈不了。她只能聞著他嘴裏的熱氣，聞著他身上的血腥味，而舌尖上酥麻的感覺，一直從嘴裏，傳到全身，傳到心裏。
這幾日，他一直有意躲著她疏遠她。昔日她長相醜陋，她扮作小宗，他與她朝夕相處，自由自在，怎麼逗她都不尷尬；可如今她換了那麼一張臉，他卻渾身不自在——因為他不能忽視，她是個女人，還是個粉雕玉琢的女人。他怎麼能還像大爺一樣的奴役她，還能耍賴裝睡讓她給自己上藥、偷偷找借口摟她嗎？
可為什麼她的感覺是又甜又澀？
兩人都沒出聲，同時別過臉去，繼續吩咐那士兵。士兵已然望著破月呆住了，恍然驚醒般唯唯諾諾。
遠處的士兵們還在歡呼笑罵，容湛背後，近處數十人，循聲望來，全部呆住。
「破月，我們想問你，今後願不願以幕僚身份，
和圖書為大哥參議軍事？」容湛柔聲問道。
她以為有什麼緊急情況，只得狠吞了幾口，噎得發慌，艱難問道：「怎麼了？」
「穆青穆校尉！」劉都尉還專程來拜見過她，轉達了兄弟們的感謝和尊敬。
不等她抬頭，眼前一暗，步千洐沉著臉，瞪著眼，嘴已經重重堵了上來。
真香，也許勝利之後，吃什麼都格外香吧！
她這是……不舍嗎？
容湛木然點頭，轉身往回走。
看到眾人一幅見了鬼的表情，破月心底油然生出爽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向步千洐背後探頭，笑嘻嘻的道：「劉都尉，多謝你的救命之恩。」又朝方才跟著步千洐衝出那幾十人道：「大伙兒辛苦了！」
步千洐暗暗等了一會，見她明明面若朝霞神色凌亂，卻並不將他推開，更沒賞他一個耳光。他不由得心懷舒暢驚喜暗生，一聲長嘯、聲震雲霄。
他先躍下馬，眼睛盯著前方，話卻是對她說的：「你先回營。」
步千洐緩緩移開目光，卻沉聲道：「你妄傳軍令，打開城門，極為兇險，功過相抵，我便不罰你了。」
只是一步步走向步千洐指揮所所在的城樓，她的心卻還是一點點的沉下去。
「你……」他聽到自己聲音有點干。
容湛則道：「破月不必自謙。大胥最重軍功，若不是你身份特殊亦沒有軍籍，此役之後，自應連升三級。」
劉都尉早見了她的真容，吶吶不能言。其餘軍士盡皆錯愕。
可他卻聽到自己聲音從未有過的決絕：「你們先行，我隨後就到。」
只是一夜輾轉反側，腦子裡總冒出那些血淋淋的屍首。好容易迷迷糊糊睡著，午夜夢回，卻驚出一身冷汗。
他盯著她宛若白色花瓣的臉蛋,腦子裡忽的冒出個念頭——
步千洐猛的收回目光，翻身上馬，在踏雪身上重重一拍，發足飛奔，頃刻便竄至隊伍最前面。
她趴在他胸口，完全不能動了。
那日打了勝仗后，他基本就沒跟她說幾句話，誰知這一轉眼，又要去打仗。
她三下五除二幹掉了大半個，將剩下的一小塊全塞進嘴裏，伸手去拿第二個。誰知一抬頭，卻見步千洐和容湛都望著自己。
步千洐想象過許多遍顏破月的樣子，俏麗的、英秀的、可愛的……或許鼻尖上還有兩顆小雀斑，臉色會緋紅得像每一個妙齡少女。
噢，她為什麼覺得全身的血都要因為這簡單的兩個字燃燒起來？
圍觀的士兵們是靜默的，靜默的看著自家將軍，被女校尉抱緊，大部分人都恨不得，被抱住的是自己；
靜默，死一樣的靜默。
也是這個女子,帶著他的一支殘兵無法無天跑到城外反攻？
那也就意味著，顏朴hｔtｐs://m•hetｕbｏoｋ•ｃｏm•ｃｏｍ淙也許很快就會來。
可破月人生頭一回出生入死，又被他從鬼門關帶回來，心情還處於極度的亢奮中。聽到他說面具已掉，微一詫異后，露出忿忿的神色：「掉了就掉了。我知道有點噁心……」
是她的馬如流星墜入敵陣；
容湛說得沒錯,妖精般的女子。可就是這麼個女子，日日里與他鬥嘴鬥氣,言行舉止從來都跟男子一樣粗魯？就是這麼個女子，曾經被自己悄悄摟在懷裡？
她從沒想過要跟著步千洐和容湛一世，若不是起了戰事，她現在早已在哪裡的村落隱居吧？
救人如救火，步千洐再無遲疑，也來不及向趙初肅將軍請命，迅速點齊一千五百人馬，只餘五百交給容湛守城，集結于北門。
一路，士兵們側目不斷。
她真是胡鬧啊,可他該拿她怎麼辦？
「大皇子親赴前線犒軍，親衛隊于黑沙河畔遭遇數千敵軍包圍，危在旦夕！命步千洐速速馳援！」
還是步千洐先開口，一本正經：「好好獃著，勤練拳法，今後做幕僚做校尉，可不是兒戲。」
那個時候，他竟然只憑雙眼就認出了她！
天地間之餘蒼茫，四野無人，只有他們倆。
隊伍開始向前移動了。因為城門口戰場還未打掃完畢，他們移動的速度並不快。
破月走進去，容湛正好抬頭，先沒看到她的臉，卻看到戎裝包裹的玲瓏飽滿的曲線，不由得一僵。自此之後，目光便緊鎖破月的頭頂了。
破月一愣，抬眸望著步千洐。不知為何，他今日話特別少，對她似乎也有些……冷漠？
步千洐心頭猛的一抽，驟然勒馬。
像是饑渴了許久的人，他的吻明顯透著慌亂，透著急切。他用力含住她的嘴唇，又舔又吸，全無章法。破月嘟囔含糊道：「你……」舌頭就被他逮到了，含住黏住不肯再放。
而最後，是她站在敵陣中，面具開裂，茫然四顧，孤獨而無助。
容湛微微一怔。
她笑道：「好，那我考慮考慮。」
容湛和步千洐都目露詫異，步千洐笑了一聲道：「這丫頭，好像我不回來了似的。本將軍就去打個圍援，快則兩三日，滿則四五日便返。」
周圍還有些兵士在送行，見到破月，都沉默下來。步千洐臉上掛著笑，正跟容湛說著什麼，一抬頭望見破月，笑容便凝滯了。
這一覺極不踏實，她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有粗婦走進來，神色頗為敬畏的對她道：「姑娘，將軍說，你醒了便去城樓。」
他的胳膊狀似無意的輕輕搭上她的肩膀：「因為你先抱了我。」
勝了便意味著，危機已解。
「將軍！」隊伍最末，有人見步千洐遲遲未動，揚聲呼喊。
「我送你回去。」他將她ｈｅｔｕbｏｏk.ｃoｍ•ｃoｍ抱上馬背，頓了頓又道，「等我。」
而後他調轉馬頭，朝城門衝去。
彷彿碰一碰，她就會碎在自己懷裡。如此柔弱，彷彿天生需要男子的呵護和關懷。
「對旁人，還按你原來的說辭，說是大哥的命令。」容湛微笑道。
破月又往前跑了幾步，便見烏雲踏雪立在隊伍最末端，兩個人站在馬前，正是步千洐和容湛。
「膽子夠大啊。」他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輕慢。
兩人默默望著她纖細精緻的香腮，生生被撐成鼓鼓的包子。許是在軍中跟男人們呆久了、刻意模仿小宗又成了習慣，她的吃相干脆利落大開大闔，隱隱透著豪邁的粗魯。
步千洐與容湛交換個眼色，容湛微笑道：「知道昨日你們殺了多少敵軍嗎？」
「穆校尉雖是女子，大伙兒願意今後跟著穆校尉。」劉都尉道。
他特別平靜的看她一眼，轉身又走了回去。
破月跑過去，望著步千洐清朗的容顏，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破月聽得無聊，目光瞥見一旁的桌子上放著盤包子，才覺飢腸轆轆。於是便走過去，拿起一個，大口大口吃著。
容湛也回頭望見她，招了招手。
妖精般迷幻的長相，壯漢般粗放的動作，實在是太違和了。
她受夠了。每日頂著個面具，就算是蘇隱隱的絕妙作品，也很難受的。她知道自己如今的樣子很怪，穿著士兵服，卻沒有束胸，也沒纏腰，不男不女。
「嗯。」破月不知怎的脫口而出，「你要少喝酒啊，過量傷身。」
這算什麼回答？破月嘴唇上還有點痛，他親得太重了。
半晌過後，忽的有人爆發出爽朗的笑意，然後所有軍士彷彿都被感染，開懷大笑起來。一副副疲憊的身軀上，一張張滿是血污的臉上，明亮的雙眸，都溫和的盯著顏破月。
容湛和步千洐對視一眼，同時失笑。此時有士兵來報兵器損耗，兩人神色一正，細細的聽著士兵的稟報，又諸多吩咐一番。
容湛也是靜默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啊，她抱了大哥、她抱了大哥！她為什麼要抱大哥？男女授受不親，她這是要對大哥以身相許嗎？
雖然心情一直激動得不能自已，但破月回到營房，洗了個澡，已累得渾身發軟，癱在床上。
破月微笑點頭，神色自若。
步千洐想要問明緣由，想要逗她兩句，可所有話到了嗓子眼，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只是怔怔望著她溫柔淡然的容顏，從來冰冷堅硬的心肝，彷彿也被那溫熱的手，撩撥得一片滾燙，糊裡糊塗。
夜涼如水，滿城匆忙而喧囂。
破月一愣，難以置信的看了看他，又望向步千洐。步千洐原本神色冷峻，此時臉上也逸出一絲笑意，朝她點點頭。
她聲音微顫，和*圖*書問得懇切，步千洐臉上的笑意一閃而逝：「馬馬虎虎吧。」
只是她偶爾在城中閑逛，士兵們雖然還是會驚訝，但「穆校尉」這個名頭，卻是叫開了。
「保重。」破月在他懷裡深吸一口氣，撤手，後退，微笑望著他。
步千洐不明白她為何說「噁心」，可她已轉頭看向容湛：「容將軍！」
好容易將墨官城整肅完畢，兩千多赤兔營殘軍意氣風發，破月也收拾好行囊打算不告而辭。卻在這時，一封緊急求援的書信，送到了墨官城。
他帶她來這裏幹什麼？
可為何，今日被她這麼一抱，從來洒脫的胸懷，便添了幾分從未有過的柔軟情意？
是她親手製造閻羅煉獄，敵軍潰敗如潮，屍首堆積如山。
書信蓋有大皇子的印章，步千洐和容湛一看就明白過來——黑沙河就在墨官城西北五百余里，赤兔營是離他們最近的部隊——大皇子極可能是倒霉的遇到了從墨官城潰逃的聯軍，陷入了重圍。
不，並不是今日。
破月不由得大喜：太好了！敵人徹底退兵，這一仗算是大勝了！
聽到馬蹄聲輕響，破月猛地抬頭，直直瞪著他。這一瞪把步千洐都驚了一下，然後未等他詢問，破月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他。
營房的門打開，步千洐英俊的臉赫然就在面前，清黑的眸如墨色深淵，令她瞬間感到一種溫暖的踏實。
顏破月一得到消息，就從營房往北門跑。她已經打算要走了，興許這是見步千洐最後一面！
「她是誰？」有人小聲問。
劉都尉卻呵呵笑。
破月知道步千洐必是要詳問昨日緣由，點點頭，便出了門。
等他……
明明是他輕薄她，破月卻覺得很尷尬，緊張的問：「你……幹嘛吻我？」
破月勉強站定，發現周遭是一片荒野。約莫也遭受過戰爭的洗禮，田地已然荒蕪，山林也被燒盡，光禿禿的一片。
軍士們瞬間失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她該走了，才不會拖累這兩個男人。
破月剛走入城門數十丈，便聽到身後馬蹄紛亂如鼓擂。她下意識便靠到街旁躲閃，正欲回頭，那馬蹄聲卻若閃電般瞬間已至身後！
過了許久，他才鬆開她。
破月早想好了說辭，特別平和的道：「當時我被人帶到城樓，也是為了活命，也來不及稟報啊。」於是便將昨日的情況、自己的判斷，盡數說了一遍。
破月耳根都是滾燙的，心跳如擂。心裏只有他的聲音反覆回蕩——
蒼白、纖弱、清妖、精緻。
他卻沉默著，沉默著。從來漫不經心的容顏，頭一回綳得死緊，甚至連額上青筋都微微凸起。他的手摟著她的腰，格外的緊，隱隱有些生疼！破月下意識就往外靠，卻被一股更大的力量，緊扣在他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