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今早聽到慕容湛說「帶你去見兩個人」時,破月就想,是誰?
唐十三微微蹙眉,忽的笑了。
顏破月全無遲疑,將手腕送過去。
破月走到馬前。
破月走到那人面前時,他都沒抬頭,似乎對周遭一切都不關心。
她點點頭,與他踏上等候已久的馬車。
「是。」慕容湛獃獃答了句。心中卻想,她隔得這樣近,整個人都在他懷裡。
原來那日慕容湛提兵封山,沒找到步千洐和顏破月,卻在山腰找到被群雄圍攻、奄奄一息的靳斷鴻。
破月點頭,兩人心照不宣。
靳斷鴻盯著她道:「你信我?」
破月遲疑:「她不是走火入魔嗎?」
兩人今日都穿著便裝,俱是容顏勝雪、清貴逼人。禁軍副統領恭敬的在前頭帶路,往來士兵都知道來了貴人,雖有好奇,卻乖覺的繞道而行。
「真不要緊?我去找護衛要點金瘡葯?」破月意欲起身。
三人一起行到地牢門口,唐十三也不客氣,拿起慕容湛給他的包袱,騎上駿馬,背好自己的長劍。然後朝慕容湛道了聲「多謝」,這才又看著破月,冷冷道:「過來。」
而後馬車便如傾倒的水桶,重重朝道旁大樹撞去。
破月卻在打坐,回想靳斷鴻教自己的運氣法門。慢慢的心沉似海,只覺體內真氣運轉自如,越發酣暢淋漓,竟對周遭一切渾然不知了。
「好、好孩子!」他愴然笑道,「誠王他是極寬厚的,我在這裏很好,你不必掛心。待找到千洐的時候,你好好照顧他,我便安心了……」
破月已經聽慕容湛說,當日他被楊修苦打成重傷,癱在地上,沒人敢殺他,也沒人管他。就被慕容湛順手帶了回來。
破月忽然笑了:「十三,我們今日是來放你走的。你打算去哪裡?」
西城門外百余里,便是帝京守備軍的訓練營。此時,兵士們剛結束操練,大汗淋漓熱熱鬧鬧的散去。
靳斷鴻閉目沉思片刻,睜眼道:「誠王殿下,月兒她還有些內傷未愈。靳某不才,可以助她清除體內淤積的頑疾。」
「步大哥信的,我都信。我的命是他給的,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沒什麼分別。」
「你撞傷了?」破月急道。
破月掠去心頭尷尬,笑道:「還要見一個人,是誰?」
另一間地牢門口。
「好。」見她為了自己焦急關切,慕容湛越發有些神魂顛倒,木木的抓起和_圖_書自己脫臼的手臂,「咔嚓」一聲接好。
唐十三便不作聲,破月忽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聽說那日在無鳩峰上,你還幫過靳斷鴻——為什麼,十三?我想義氣雖重,但還大不過師恩吧?」
第三層有十來間牢房,卻只關了兩名犯人。
破月猛的睜眼,卻只見前方車門一個大洞,自己更是隨著馬車疾疾往旁邊一甩!她雖有內力,應變卻還不熟練,正怔然間,慕容湛一把將她摟入懷裡,讓自己的背重重撞在車壁上!
他緩緩回頭,清冷的眸瞬間染上溫柔,牢牢鎖定她,幾乎是快步走了過來。
她的語氣極為平緩,彷彿在陳述一個塵封已久的、波瀾不驚的決定。靳斷鴻還是頭一次在這麼年輕的姑娘身上,看到這樣落寞、沉靜的神色,竟令他這歷盡千帆的老人,心頭微微一酸。
慕容湛亦是怔然,默立了片刻,才淡道:「走吧。」
「方才是我失手,擊了一掌,無妨。」慕容湛淡道。
「今後在人前,包括誠王,你還是叫我『前輩』。」靳斷鴻道。
數日來,皇帝已派人數次拷問過他。甚至皇帝陛下還親自與他密談過一番。整個過程,靳斷鴻沒吃什麼苦頭。
「好、好。」靳斷鴻欣慰笑道,「我探你內力,似乎有歸納梳理過。但與你內力根源不同,終究不得要領。我現下教你個法子,雖不能助你功力再進,但將一身內力收斂自如,今後獨步武林,亦非難事。孩子,你願意……拜我為師嗎?」
回答她的,只有被馬蹄濺起的漫天煙塵,和沉默漸遠的身影。
此刻的他,不是不羞澀,不是不避嫌。三番兩次抓她的手,只因關心則亂;只因曾經抱過她親過她,日日看著她伴著她,無意識的,就習慣了與她的親近。
他想,慕容湛,你還忍得了多久?
破月沿來路又走出了地牢,便見慕容負手靜靜站在門外空地上,俊眸怔怔望著遠處一群戰馬。夕陽在他臉上染了薄薄的微光,他頭戴烏冠,身著雪白錦袍,青帶束腰,清俊飄逸的不似凡人。
唐十三也不生氣,還點了點頭。
慕容原本並無他心,可她的手抽得太快,令他心頭莫名的微微的痛。
「脫臼了!」她心疼的蹙眉。
「好,我陪你過來。」他的嗓音有些乾澀。
看到破月時,那比冰還冷的眸,難得的閃過一絲驚和_圖_書訝的笑意。
靳斷鴻鬆開她的手腕道:「那日薛錦繡打了你一掌,她自己卻死了,你記得嗎?」
破月答得更乾脆:「你別管。」
「破月、破月,你怎麼了?」隱隱約約中,有人在耳邊急切的詢問。
「你回去吧。」他有些虛弱的道,「三日後再來。」
「他很好,他更好。」唐十三聲音極低,言簡意賅。
靳斷鴻便不再言。
兩人席地而坐,靳斷鴻細細向她講述內力運用之法,她悉數記牢。之後,靳斷鴻又抓住她雙手脈門,助她調息。她感覺到有真氣源源不絕注入脈門,不由得有些吃驚:「師父,這是……」
是誰?
破月望著他滿目拳拳的關切,忽的覺得有點受不住。他見她神色不太好看,心頭一驚,一把抓住她的手,另一隻手又停在她已然青紫的額頭:「不舒服?」
破月不語,片刻后再次拜倒:「求前輩指點!」
破月不由分說抓起他的手臂,擄起袖子。他雖有內力護身,但終究是皮肉之軀,修長結實的胳膊上,赫然青紫一片。肘關節更是有點僵硬。
內力運行兩個周天後,他才鬆開破月的手。破月渾身舒暢,只覺得真氣似乎又充盈了不少。而他卻是滿頭大汗,竟似十分疲憊。
破月隨慕容湛站在營中一角,望著遠處那些年輕而神采飛揚的臉,只覺恍如隔世。
後來慕容湛才知道靳斷鴻的身份,當即秘密鎖拿回京。
然後三人相對無言。
破月點點頭,忽的跪倒,朝靳斷鴻「砰砰砰」連磕數個重重的響頭。靳斷鴻望著她沉默不語,一旁的慕容湛卻看得心疼,待她起身,一把將她拉過,看到她額上青紅一片,不由得蹙眉不語,抓著她的手,也忘了鬆開。
眾人見王爺跳下馬車,都有些驚訝,但不敢問。護衛隊長連忙將自己的馬讓出來,慕容策馬行在車旁,望著遙遙星空,忽的便生出個令他心驚膽戰的念頭。
他本就是惜英雄識英雄之人,此時聽說能救月兒,他當即點頭,道一聲「多謝」,再關切的看一眼破月,便轉身走開迴避了。
破月頓了頓才答道:「……還沒找到。」
與靳斷鴻同樣的囚服,只是他看起來氣色好很多,還是一張臭臉,又冷又拽。而且並沒有上鐐銬。
然後唐十三看一眼慕容湛,不做聲。
草長鶯飛、斜陽清暖。
「唐十三。」
他卻猛的俯身和_圖_書,湊到她耳邊。破月微微一驚,卻沒避開。
慕容湛被她澄黑的眸盯著,只覺得元神彷彿都遊離在身體之外,恍惚間彷彿看到曾經那晚的自己,抱著柔弱的破月,心如油煎、惶惶然吻了又吻,不知滿足,不知疲憊。而今她又在自己懷裡,觸手可得。
直到破月深吸一口氣,笑道:「唐、十、三!」
靳斷鴻看到她,微微色變,驚喜期待之情難掩,幾乎是立刻看向他身後:「千洐呢?」
其實這正是終於得到釋放的真氣,在她丹田充盈激蕩。高手內力修鍊,每到一個境界,往往會有這樣的關口。只要衝破最後束縛,經脈全數打通,方能大成。只是十六年的醇厚內力,本就已入高手化境,她又從未經歷過更低層次的磨練,自然覺得難受萬分。
他問得直白,慕容湛有一點尷尬,俊臉薄紅。
破月這才注意到他靠在車壁上的姿勢有點僵硬,臉色更是有一點緊繃。
但靳斷鴻似乎並不想解釋,她也就不問了。
在原地默立片刻,她聽到身後那個柔和的聲音道:「咱們回去吧。」
昏暗的燭火里,破月首先看到了一個人。他穿著素白的囚服,身材魁梧、長發披落在肩頭,一時看不清面目。
破月失笑。
數日來,她都是鬱鬱寡歡。今日還是他頭一回看到她明媚的笑顏。
慕容見時間已不早,正要告辭,靳斷鴻卻忽的盯著顏破月,柔聲道:「月兒,你上前來,讓我把一下你的脈門。」
破月沉默片刻:「生死未卜。」
「他呢?」唐十三問,那點微薄的笑意早已褪盡,恢復冰塊臉。
靳斷鴻搖頭。
她便不敢再問。
「怎樣?」他高她一個頭,站在她對面,頎長的影子瞬間將她籠罩。
慕容本就只是關心她,才忘了鬆開。但手中一空,心頭竟也是微微一空,沉默不語。
慕容湛與破月共處一室,自拿了本書,默誦佛經,他很快心若止水。
「王爺。」破月喚他,因為不遠處有人。
而靳斷鴻見她如此果斷,心頭大慰。又暗想,我將她調/教出一身武藝,也算是替我那千洐徒兒做了件好事。
慕容湛似乎並不忌憚犯人有惡意,掏出鑰匙打開門,率先走了進去。
「是誠王殿下啊。」那人緩緩抬頭,俊朗的臉上虎目慈和。
「是。」護衛退下了。很快又牽了馬套上,放下車簾。
「王爺!」
破月www•hetubook.com.com也覺得他整個人好像被撞得有點愣,仔細瞧著他的神色。
天色漸漸暗下來,馬車在官道上平穩賓士。約莫要到半夜,才能回到帝京了。
破月點點頭道:「好不好不重要,他只有一個。」
「是你!」破月失聲,眼前明顯比兩個月前蒼老數倍的,不正是步千洐的恩師,靳斷鴻?
「保重!」破月大喊。
「我跟他一樣。」他丟下這句爆炸性的話,陡然直起身子,馬鞭一揚,頃刻賓士而去。
靳斷鴻沒料到她會這麼說,怔然靜默。
不知過了多久,她只覺得整個胸腔越來越重,彷彿被什麼無形的事物填滿,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你別管。」唐十三將她的話原原本本奉還。
他,哪個他?
破月長吐了一口氣,抬頭對慕容湛笑了:「對不住,之前沒告訴你,我體內的寒熱氣流其實是內力。以前我不會用。方才……我只是試試,沒想到會這樣……」
「得裝上關節。」她握著他的手。
破月注意到他的目光,這才察覺到手被慕容握住,緩緩一抽。
她心裏卻隱約飄過個念頭:奇怪,為什麼他這麼肯定,他的法子與我對路,其他法子卻是「內力根源不同」?他不是君和國的武功套路嗎?
唐十三點點頭,他是個敏銳的人,忽然看著慕容湛:「你變心?」
「我為什麼不願意?」破月反問。
她跪下來,連磕三個響頭,「師父!」
破月心頭怦怦的跳。
慕容湛早看到她那一掌打得車門破損、馬兒驚蹄,這才令馬車失控。此時聽她這麼說,他正要再詢問仔細,一低頭,卻見她眉目眼角都帶著亮閃閃的笑意,一張雪白的小臉,珠玉般晶瑩可愛。
「不、不必。」慕容恍然驚覺自己腦中強烈的欲/念,臉頓時漲得通紅,連雪白的耳根都是赤紅一片,狼狽的起身,彷彿被鬼追著,三兩步跌出了馬車。
慕容湛當時並不知內情,只知道他是步千洐的師父。他便將這一干人等盡數鎖拿了。而楊修苦、丁仲勇這樣武藝高強門徒眾多的,輕而易舉從軍士的包圍中脫身,慕容湛挂念步千洐,也未再追殺。
破月笑道:「他有自己的原則。」
一直行到禁軍所轄天牢,抵達關押重犯的地下第三層,副統領才停步恭送。
慕容湛淡淡轉身,走出幾步迴避。
當日在峰頂,她與步千洐生死相隨,他已是又愧疚又歡喜www.hetubook.com•com。此時見她似身份極貴,卻全然不顧他的敵國身份,決意侍奉維護。纖弱精緻的眉宇間,自有一番與千洐相似的豪氣。他自無鳩峰以來,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雖情懷悲壯,卻也難免有幾分蕭索落寞。此時卻有這麼個兒媳般乖巧的女子,堅定的說要侍奉自己,他如何不動容呢?
而破月卻感覺出他的不同,針扎般一把將手抽回來,倒退一步道:「沒事,我很好。三日後我還能再來嗎?」
破月被驚了一下,他卻彷彿感覺不到痛,輕鬆的道:「好了,月兒不必擔心了。」
唐十三當日肯留在這裏,便是因為慕容湛告訴他,自己在找步千洐,且顏破月已經找到,正在修養療傷。此時得到他們的消息,他哪裡還肯留下?
破月被真氣所激蕩,根本說不出話。然而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她雙掌朝前齊齊拍出,只聽「嘭」一聲巨響,馬車外數人「啊」一聲驚呼。
他忽的就忘了自己要問什麼,喃喃道:「……好。」
「噤聲。」靳斷鴻閉目淡道,「專心,否則走火入魔。」
「前輩。」他對那人作揖。
靳斷鴻待他走遠,目露讚賞道:「這誠王性子憨直,竟將王妃丟給我一個敵國姦細,難怪千洐會與他成為莫逆。」
「無妨。」他瞧著她一笑一顰,忽的就有點痴了。方才只顧著護她,全部真氣都為她環繞,哪裡記得自己,所以才撞傷了。
「王爺!」
說到這裏,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顏破月做少婦打扮的髮髻上,又不經意的滑過她和慕容湛交握的手。
不過這個拷問過程,慕容湛是迴避的。直到皇帝下旨將他秘密□在此,似乎再無興趣,他才決定帶破月來見他。
慕容面露喜色——破月雖已痊癒,但太醫確實診斷出她脈象古怪,斷定為頑疾。此時聽到靳斷鴻一語道破,不由得十分欣喜。
「是我拖累了你二人。」靳斷鴻雙目含淚,「若是他回來了,讓他來見我一面。」
牢獄無疑是安全的地方,兩個月的調養,他已經痊癒,所以慕容湛今日來,不僅是要探他,也是要放他。
她從未在他臉上看到這種程度的明朗笑容,一時呆住了。
「你是步大哥的師父,便是我的長輩。」破月緩緩道,「今後我會替他孝順你、侍奉你。」
他猛的抬頭。
數名護衛急忙衝過來,看到王爺抱著王妃靠在車壁上,兩人均是無恙,這才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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