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千洐忽然覺得，此時的慕容湛，跟平日有些不同。具體哪裡不同，他卻說不上來。
習武一十八年，他還未曾像如今這般淋漓舒暢。
可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慕容湛一直坐在她身旁，先是看著窗外，在她沉睡后，便低頭看著她，神色極為專註。
他于山林間穿騰起躍，時不時發出一聲清嘯，久久激蕩于山間。而他聽群山應和,豪氣更勝,竟似猴孫一般,在林中極速攀援奔跑起來。
步千洐呼吸一滯，放輕腳步，輕輕一躍，落在他們頭頂的大樹上，竟未驚動任何人。
世間誘惑太多，何止慕容湛。
於是破月再次跟慕容湛來到無鳩峰，抱著渺茫的希望，但願能找到步千洐，去見師父最後一面。
她約莫是病了，步千洐怔怔的想。
「聽話，睡一會兒。」慕容湛忽然道。
他練得痴迷，他練得入魔。他幾乎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瘋魔了般日日練習。每次都要師父搖頭失笑，將他拉回林中小屋，才記起自己腹中飢餓。
因為她想起了步千洐。
兩人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處，人前要做出親密相愛，人後則是相敬如賓。有時候她練步千洐以前拿手的赤焰刀法，他會在旁觀看指點；有時他在書房看書寫摺子，她會替他做夜宵、磨墨洗筆。
他也許已化作枯骨，躺在不知哪裡的谷底；他或許只是失去了記憶，懵懵懂懂生活在另一個地方，這輩子都想不起她——每當她胡思亂想起這些，就會心如刀絞。
月兒！步千洐心頭一緊，然後一僵。
直到兩個月前某一晚，她不小心睡著了，迷迷糊糊醒來，卻已在他懷裡。他抱她到房間床上，她怕他尷尬，閉眼不醒。以為他已經走了，正欲翻身，額頭卻是一熱——他落下一個吻，他的唇微微顫抖著，在她額頭停了許久，才戀戀不捨得離開。
「好肥的鹿。」其中一人道，「一會兒烹制了給王妃，王爺必定高興。」
步千洐一身破舊m•ｈeｔｕｂoｏｋ•cｏｍ.com的黑衣,長發凌亂、蓬頭垢面，滿臉絡腮鬍子,唯有一雙眼精光逼人。
這日天未亮，他便來到林中。現下稍作休息，眼尖看到遠處一隻野鹿，不由得有些流口水。
慕容湛很快就察覺到了她的變化，然後他也有了變化。
「你別逞強。」慕容湛柔聲道。
他也隱隱知道，以前跟著靳斷鴻修習，靳斷鴻已傾盡所能，自己的武功已經到了某個不能再逾越的瓶頸。然而與楊修苦、顏朴淙這樣的絕頂高手相比，卻依舊天差地別。
她看到慕容湛細密的長睫，輕闔著微微顫動。
胸中有戾氣疾沖直上，驟然令他一驚，清醒過來。他別開了臉，像來的時候一樣悄無聲息，轉身便潛入了密林中。
等你不想再等那一天，等你疲憊那一天，我能不能、能不能代替大哥，保護你、憐惜你？
月兒，你不必害怕，不要厭煩。我知道你要等大哥，我也要等他。哪怕清心教已經傳來他的死訊，我也不願放棄最後的渺茫希望。
而步千洐什麼也沒有。沒有父母、沒有師父、沒有前途，甚至沒有了雙眼。
若說以前的步千洐,武藝高強在於精、穩、狠,那麼現在的他，全身每一根骨骼、每一縷血脈，甚至每一寸皮膚,彷彿都隨意念而動，隨意收發、綿厚剛勁。
破月酸澀的想，也許任何女人，都無法拒絕這樣的容湛。溫柔是他，強勢也是他；世間最尊貴的慕容氏，卻偏偏在你面前，透出一點點的令人心酸的卑微。
他當日武功盡失、走投無路，見她二人成婚，雖能狠下心離開，但終是割愛相讓，心痛不已。
可又捨不得。
來無鳩峰前，她和慕容湛已有十來日未見了。
一晃半年而過，他竟毫無知覺，還以為才過了數日。
「對不起小容……你不要等我了。」
半晌后，她轉過臉去。
而她怔怔望著遠山，清黑長眉下墨眸寫著淡淡的憂鬱，便似那遠m.hetubook.com.com山的愁雲，氤氳得教人心憐。
慕容湛抱她上車，她實在太累，沒有拒絕。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到唇上有人吸吮舔舐。
「嗯。」她低低應了句，沒有掙開。
「嗯。」破月點點頭。約莫是站了太久，她一轉身，身子竟微微一晃。
他想生擒那野鹿，便提起內力，輕手輕腳跟上去。
步千洐忽然有點不想看了。
剛追得幾步，忽聽「嗖」一聲利箭破空。步千洐反應極快，閃身便躲到樹后，還道是沖自己來的——因這裏離無鳩峰不遠，他戒心重，自然想到，會不會是武林餘孽不死心在尋找自己？
這個吻實在太溫柔太痴迷，破月竟然有就此淪陷在他的懷裡他的吻里的衝動。
步千洐原本以為自己再見到她，會心如止水。未料到只是一個側臉，已叫他心頭滿是酸楚。
破月與慕容湛的相處，也漸漸形成了固定的模式。慕容湛是皇帝欽點的帝京守備軍總統領，日日要去練兵；而她白日里勤修苦練，只覺得功力精進得不可思議。
破月靜靜的聽著，聽他顛三倒四的表白，聽他痴痴迷迷的期盼。
她想要開口阻住他說話，但已經來不及。
她遲疑了一下，那人卻扣住她的雙手，越吻越深。
清俊的側臉，在馬車中看起來暗沉一片。
親了一會兒，他就將雙手撐在破月身體兩側，他的背，擋住了步千洐的視線。那背脊高大而溫柔，也遮住了破月。
他開始連日不歸，每日都宿在軍營中。偶爾回家，也是讓管家傳話，一停就走。旁人只道誠王殫精竭慮，她卻知道，他跟她一樣，都怕越陷越深。
按下心頭微怒，他偏頭一看，卻見前方小鹿頸部中箭，鮮血汩汩，已然不活了。
險險剎住。
然後步千洐看到慕容湛輕輕握住破月一隻手，慢慢伏低了身子。
***
現在的師父為他續經接脈后，教授給他一套內外兼修的拳法，竟像是量身定做，不僅內力突飛和圖書猛進，招數更是質樸精悍，威力大增。
然而一路過來，他除了夜間在她睡熟后，進房卧在地上，也是極少與她交談。
他看到她身旁的慕容湛，毫不遲疑扶住她的身子，然後將她打橫抱起。
這半年裡，破月的武藝突飛猛進，師父卻一點點蒼老削瘦下去
步千洐沉默片刻，終是按耐不住，悄聲跟了上去。
步千洐聽到他們說王爺王妃，便想起顏破月和慕容湛，心頭微微一痛。心想，步千洐啊步千洐，他們已做了半年夫妻，你還有何不甘的呢？
我的耐心並沒有在半年內耗盡。我會陪你等下去。你等到白頭，我就等到白頭。
師父望著他，點頭道：「是，極是。男子漢大丈夫，本該如此。她過得好，是世間最緊要的事，哪怕她心裏已沒了你，你只要守著她便是。」
這幾日，山間清冷，她自恃功力深厚，卻偏偏染了風寒。故今日，找了許久也無所獲，她已是懨懨欲睡。
與步千洐不同的是，他的吻極溫柔，極小心。一點點探入她的嘴，像對待稀世珍寶；
可她並不知道，慕容湛也快受不了；她也不知道，像他那樣溫和的性子，壓抑得太久，反而會爆發得比常人更加的熱烈。
半年來，帝京風平浪靜，東南兩路軍平定了諸個小國，大胥迎來了近十年來最輝煌的時刻，天下歌舞昇平。
步千洐身子一僵，停步。
俏麗的小臉，還是很蒼白，總像是沒有血色；寬袍外的小手，就那麼一點點，彷彿一不留神，就會滑進袖子里找不到。
她不擅長愛情，於是開始僵硬的疏離。
破月還是睜開了眼。
若某一天他奇迹般的歸來，她怎麼能不等著他？難道才半年她就放棄？
四目相對，無語凝視。
所以她想，顏破月，你不過是孤獨了，貪戀慕容湛的溫柔情意罷了。
慕容湛在家的時候，她不再練刀；他在書房的時候，她離得遠遠的。他進房的時候，她假裝已經睡著，面朝著裏面頭埋在被www.hetubook.com.com子里。
「你……」破月想讓他鬆開自己。
步千洐默默的想，以往小容碰月兒的手都會臉紅。如今抱著她，卻似輕車熟路。也對，他們是夫妻，他們已經，這樣親密了……
他屏氣靜立，過了一會兒，便見兩個黑衣勁裝男子策馬衝過來。
步千洐先看到了慕容湛，心頭微暖。目光再緩緩滑向破月時，胸口忽的就有些堵。
「月兒，我也中意你。」他緩緩的，一字一句的道。他很清楚，每個字說出來，都會誅他的心。可他也知道，再不說出來，他就會被那個壓抑的念頭逼瘋。
半年不見，慕容湛和破月似乎都長高了些。他們穿著極相似的素色錦衣，只是男的清俊，女的嬌嫵，看起來，比從前更登對了。
他的唇，緩緩落在破月的唇上，帶著幾分步千洐熟悉的隱忍和虔誠。
這個過程並不愉快，但她找不到其他出路。
可正如她對唐十三所說，步千洐只有一個。
他轉身欲走，忽聽另一人道：「你說誠王殿下和王妃，到底在無鳩峰找什麼人呢？這幾座山都翻遍了，找了這麼久，還不死心。」
與步千洐相同的是，當她想往後縮，他會手勁一收，將她的腰扣緊，唇舌依舊在她臉上肆掠。只是他的強硬里，明顯帶著幾分害怕被她拒絕的遲疑。
破月哪裡料到慕容也會強吻，措不及防被他吻了個結結實實。恍然間只覺得他的唇一片冰冷，舌卻是火熱的。破月心神一顫，忽然就感覺到了他的掙扎渴望，他的懵懂期盼。
遠遠的，便聽到溪流潺潺，隱隱有稀疏的馬蹄聲。步千洐索性超過那兩名護衛，一路踩著樹梢，輕盈掠過。不多時，偏見前方山澗處站了兩個人，一高一矮，一修一纖，不正是慕容湛和破月是誰？
未料他忽的俯低，又吻了上來。
步千洐被他說得痛楚，卻也覺得理當如此，師徒二人靜靜望著面前群峰，俱是黯然無語。
從很早以前，我就中意你。從我還未見到你時，就中意m.hetubook.com.com了顏破月。
小容是很好，可他還有母后，皇兄，有慕容氏的尊貴，他什麼都有。
捨不得他們二人。
步千洐心頭驟然抽痛，瞬間麻木一片。
一直跑到峰頂，他才大汗淋漓的回頭，卻見蒼黃的天地間，群山蟄伏、雲霧繚繞，世間萬物都是肅靜而孤獨的。
我只是中意你，沒有半點歹意，沒有半點私心。
看到她靜靜望著自己，慕容湛仿若才驚醒。
望著她清冷沉凝的容顏，他一時彷彿也痴了。
他身子一僵，轉頭拜倒：「師父……」他深吸一口氣道，「他們已經是夫妻，我何苦再給他們平添煩惱？」
如今半年過去，他武藝已非昔日可比，精神煥發、豪氣充盈，再思及他二人，倒也不會如當初心痛。只余微微的落寞罷了。
破月已經打定主意，這次回去后，好好跟他談一談，不要再尷尬，不要再隔閡。她已經快受不了的。
他亦是呼吸急促，定定的望著他。眼中有尷尬，有羞愧，有莫名的堅定，也有隱約的痛楚。
半年後。
轉瞬之間，她腦子一個激靈，一把將他推開，氣喘吁吁。
另一人嘆道：「咱們不要多管，還是按畫像找吧。聽說那畫像還是王爺和王妃親自向畫師口述的，一張有鬍子一張沒鬍子，嘿，咱們可真不容易。」
秋意清冷、萬峰蕭條。
慕容湛抱著她，小心翼翼上了停在山道旁的馬車。車簾是掀起的，步千洐看到慕容湛將破月放下，替她蓋好薄薄的白色羊毛毯。
步千洐越跑越快，最後竟似踩著荊棘亂草，麻木的狂奔。
「王爺……」人前人後，她已習慣了這個稱呼。
直到太醫在數日前診斷判定，靳斷鴻活不過半年了。
他品嘗到從未有過的喜悅，也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強大。
「既然重逢，為何不去相認？」一個聲音在身後嘆息。
而她竟似累極，過了一會兒，步千洐便聽到她均勻悠長的呼吸聲，他知道她睡著了。
她是在想我嗎？她是因為我，才會哀愁嗎？她還沒忘了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