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只見她瘦小的身子微微蜷著,雙手抱著雙膝,頭擱在膝蓋上,看起來就那麼一點點個人,格外的孤弱無依。
起初她是不明白。可如今望著他緊閉的屋門,心頭又狂躁不已。她就忽然明白了,那邪火是什麼。
步千洐並未察覺到,自己嘴角泛起的笑意。也只有隔著一堵牆,他才能靜靜的聽著她的動靜。這麼近,又這麼遠。
眾人聽得出神,一片嘩然。那男子哈哈笑道:「姑娘真是有趣。那人得罪姑娘這樣的妙人,別說罵一句,罵一萬句,在下也願代勞。請問——如何罵?」
原本要那男子當眾承認自己嘴饞,頗有些為難。但面對是這麼個嬌滴滴的美人,那男子倒也不覺尷尬,反覺能與她同桌而食,也是緣分。遂點頭道:「飯菜無所謂,只是可惜了這酒。姑娘若是不喝,在下願意代勞。」
破月目不斜視,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吃著。她在誠王府錦衣玉食,這鄉村客棧雖說是拿手菜,但都是雞鴨魚肉大腥大葷,口味極為粗放,她如何吃得慣?勉強吃了一小碗飯,也就飽了,拿出手帕擦了擦嘴。
他的唇險險一偏,從她臉頰擦過,驟然鬆開她,他深吸一口氣道:「對、對不住。」
她聲音不小,雖平平靜靜的語氣,但正因為淡定,反而顯得比飛揚跋扈更加囂張。一時店中客人全看過來。有的低頭竊語。破月將他們的對話聽得分明,也不抬頭,自顧自喝茶。
這下客人們都有些興奮起來,頻頻朝破月看過來。小鎮本就淳樸開放,很快便有村民聚集到客棧門口,看這個神仙般的小美人,到底要幹什麼。
「嗯。」慕容只覺得頭彷彿要炸裂,笑容也有些恍惚了,「那是……自然的。你說的,我都會記得。」
步千洐拉開門,卻見小二一臉焦急:「大爺,隔壁的姑娘被蛇咬了!不知是誰放進她房間的,小店,小店沒有傷葯……」
「咳咳咳——」這回換破月被茶嗆到了,畢竟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方才那男子的眼力價。悄悄抬眸,卻被青年擋住,看不清步千洐的表情。
這麼想著,她又忽然釋然了。眼見店小二抬頭殷勤的望著自己,她眼珠一轉,朝小二招手。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破月聽到動靜,轉身快步走過來扶住他:「知不知道昨天你們喝了多少壇?傻子。」
步千https://www.hetubook.com.com洐如何不知她的意圖?
破月獃獃不動,眼睜睜看著他的俊臉俯下。兩人幾乎臉貼著臉、鼻挨著鼻。慕容瞧著她蒼白的臉,猛的清醒過來,心想,慕容湛,你口口聲聲說要讓給大哥,現下又在做什麼?!
他身子一僵,緩緩回頭。
剛尋了客棧坐下,片刻后,便見客棧薄薄的木門又被人推開。她脫下斗篷,抖了抖上面的雪,遞給小二,面沉如水走進來。
步千洐眉頭一沉,心想莫非是顏朴淙的人?抑或是有江湖人士認出了她是當日無鳩峰上的女子?他一把推開小二,衝進她的房間,赫然見到破月坐在床上,雙手抱著左小腿,臉色蒼白,一頭冷汗。
她淚汪汪的望著他,一雙大大的黑眼睛實在楚楚動人,像足了被人遺棄的小狗。興許是見他還是沒反應,她試探的伸出幾根小小的手指,抓住他一方衣角,輕輕搖了搖,又搖了搖。
破月見他有些失魂落魄,胸口一堵,卻終是狠下心腸道:「那我走了,你保重。」
以前她在他面前,從來粗放、隨意,有時還會強硬不聽話。今日刻意做出可憐姿態撒著嬌,只為叫他心軟。
「步某人口中生瘡、腳底流膿、嘴巴還很臭!」只有桌子高的黑臉村娃,抓走了一隻雞腿。
那是她對一個男人,一個她愛的男人,求而不得的**。
慕容的笑容便有些乾澀:「那你……快些去找他吧。」
眼見小二抱酒立在面前,步千洐老臉一紅,笑道:「夥計,跟你打個商量。」他將佩刀解了,扔在桌上:「這可當得酒錢?」
破月心尖一抖,生生壓住掉頭迴轉的強烈衝動,「駕」一聲,策馬跑遠。
步千洐舉著酒碗,亦是垂眸不語。心裏卻想:她想幹什麼?看我喝不起酒,故意點一桌酒菜給我?可我已決意離開,豈能吃她的酒菜?叫她徒生念想?
***
慕容低頭看著杯中明晃晃的水面,宿醉的感覺又襲上來,他的頭陣陣發沉,勉力道:「正該如此。月兒,大哥為了你顛沛流離,受盡折磨。現下他約莫是有些心結,你多些耐心,不要生他的氣。昨晚我問了他,他與那趙姑娘,並無瓜葛,你莫要放在心上。」
是**。
「當然。」
北地荒蕪,客棧里只有四五桌客人。見到www.hetubook.com.com她的容貌,俱是一靜,一時竟無人說話。小二更是迷迷瞪瞪捧著她的斗篷,結結巴巴道:「姑、姑娘,住店還是打尖?」
這一年來,他還未醉得如此酣暢淋漓,雖覺頭疼欲裂,可亦隱隱有種發泄后的快意。
她深吸一口氣,抓起桌上的包袱和刀。慕容見她轉身欲行,頭疼的更加厲害,心也抽痛難當。在他意識到之前,他已伸手抓住了她,一把將她摟進懷裡。
縱然他的退讓叫她恨得牙癢,可想起昔日他的深情厚誼,她還是不想放棄。
破月淡淡瞥一眼依然垂眸的步千洐,笑道:「就罵『步某人狂妄自大、始亂終棄』吧。」
破月笑:「你們店裡最拿手是什麼?最好的酒是什麼?」
小二點點頭,衝到步千洐門口,「砰砰砰」敲門:「大爺、大爺!快開門!」
「步某人狼心狗肺、豬狗不如、奸/淫擄掠、喪盡天良!」
慕容微微一笑,側頭望著她:「大哥呢?」
昨夜酒後說了什麼,他全然不記得。但見破月一身黑色勁裝,桌上更是放著鳴鴻刀和一個包袱,心下一沉。
他一年來跟師父學藝,本就清苦。之前也是因師父留下書信,說已沒無可教,叫他離去,他才只身前往帝京。從慕容府中離開時,他也沒什麼盤纏。身邊一點碎銀,這幾日竟是不知不覺用了精光。
***
破月一抬眸,卻恰好與步千洐目光撞上。卻見他微紅著臉,單手提著酒罈,神色還是冷冷的,但多多少少添了幾分尷尬窘迫。
步千洐策馬緩行,時不時提起酒囊喝上一口。冰涼的酒,入喉之後漸漸灼烈,他趁著醉意,回頭一望,果見那一人一騎,隔著數步的距離,遠遠跟著自己。
他起身欲行,卻聽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傳來:「阿步……不要走……」
明明這一年來,她遇到什麼事,都是淡然若水,哪怕那日被顏朴淙所擒,她心裏都是淡淡的,好像一切都無關緊要。可這幾日只是遠遠看著他在馬上挺拔的背影,都讓她衝過去將他扯下馬的衝動。
不多時,熱騰騰的飯菜端上來,一桌竟然不夠擺,小二又推了張桌子過來。
他只是靜靜躺在床上,明明收斂心神,隔壁房間的動靜卻清清楚楚傳進耳朵里。
破月望著面前杯盤狼藉、人潮湧動,忽覺意興蕭索。她默默站和-圖-書起來,走到無人的角落,卻發覺他的位子已空了。再看向樓上,卻見他黑色衣袂一閃,房門已然緊閉。
步千洐毫不遲疑,身手如電擒住她的雙手,再將她左邊腳踝握住。
她嘆了口氣。
破月搖搖頭道:「你打不過他的。我也不要你打他。你若是夠朋友,便替我罵他一句,也算解我心頭之恨,可好?」
「他今早便走了。」破月給他倒了熱茶,頭也不抬的答道。
步千洐心頭一松,忽的反應過來,一把鬆開她的足。只是指間那細膩柔軟的觸感,彷彿輕紗層層纏繞,從此揮之不去。
破月已然平復下來,抬頭沖他甜甜一笑。他亦微笑著,牽著她一直走到王府大門。管家牽了匹最好的馬過來,慕容將她的包袱都放在馬背上,望著她上馬。
她眸光淡淡掃過步千洐,走到他對面桌子坐下,抬眸對店小二微微一笑,低聲道:「他是住店還是打尖?」
她又倒在床上,也許還滾了兩圈……
她想要得到他,重新得到他的**。
出了潼關,越往北走,越荒蕪。即使是晴日,天空的藍也是淺淺的,透著蒙蒙的蒼白。地上的積雪足有尺厚,將所有土丘、田地覆蓋得了無痕迹。行人若是抬眸望去,只見天地間茫茫一片。
步千洐衝到她面前,動作只微微一滯,抬手便要抓她的腿:「我看看。」
破月淚水汪汪,咬著下唇,側身一避。
破月看著他:「別說了,我都知道。我走之後,你要好好的,少喝酒了,不要太辛苦。」
去往邊境只有這一條路,也難怪她能尋到自己。三日來他對她不理不睬,她卻一直追隨。步千洐捏緊酒囊,抬頭只見前方一片光禿禿的樹林,村舍林立,他便策馬疾行,進了村子。
她自然讓小二安排住在他隔壁。可他一晚上寂靜無聲,令她越發的不舒服起來。
「啊——」一聲嬌弱的驚呼。
是夜,客棧里寂靜無聲。小二點一盞燭火,伺候掌柜在一樓桌前伏著算賬。破月推開屋門,站在廊道里,忍不住又看著旁邊的房間。
「步某人蠢笨如豬、忘恩負義、生兒子沒屁/眼!」一名農婦搶走了一壇酒,破月一怔,覺得不妥,反手飛出一隻筷子,酒罈「哐當」掉在地上碎了。
小二還是覺得步千洐難伺候些,朝破月道了聲稍候,衝到櫃面上抱了壇酒來。步千洐打開聞和-圖-書了聞,點點頭,抬手一摸荷包,卻發覺已空空如也。
慕容垂頭站了片刻,忽的拿過她的劍和包袱,牽起她的手。
破月點點頭,從包袱中摸出一錠銀子,「哐當」丟到桌上:「菜全上了,一樣兩份,酒來五壇。」
破月將一切看得分明,也不動聲色。小二復又跑到她面前,殷勤道:「姑娘要些什麼?」
他正滿心酸澀恍惚,她卻又開口了。只是那柔得隨時要化掉的甜軟嗓音,竟也染上幾分少女的痴痴情意:「你說過的,咱倆日日在一起,時刻不分開。你怎麼能賴賬呢?咱們若是分開了,你是孤零零一個,我也是孤零零一個,沒人陪伴,也沒人憐惜,阿步,你忍心嗎?」
破月見步千洐嗆到,只覺得身心舒暢。對面男子見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亦注意到破月對面英挺逼人的步千洐,心頭倒也明白了幾分。他哈哈大笑道:「莫非這步某人是姑娘的相好,放著這麼好的姑娘不要,始亂終棄,真是瞎了眼啊!」他提起一壇酒,朗聲大罵:「步某人狂妄自大、始亂終棄!實乃我輩男兒的恥辱也!」抬頭痛飲。
很快,門口一個挺拔的青年走到破月面前:「姑娘,我要是罵了,是不是也能坐下喝酒?」
她來來會回走動。
慕容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
「小姑娘,點這一桌酒菜不吃,真是浪費啊!」那男子瞧她一身貴氣、神色冷漠,倒也不敢太冒犯,看她幾眼,便盯著酒食。
兩人凝望一陣,破月緩緩道:「那我去了,小容。」
客棧里罵聲一片、熱熱鬧鬧、人人喜笑顏開。
破月被他摟得死緊,身僵如鐵。他將頭深深埋在她肩窩,猛的抬頭,低頭便要朝她的唇吻上來。
小二歡喜的抱了一大堆菜名酒名。
眾人見她菜幾乎沒動,酒更是沒開封,不由得議論紛紛。終於,鄰桌一名高大的男子笑嘻嘻的走過來。他亦是江湖人打扮,眉目端正、人高馬大,倒也有幾分豪氣。
那男子道:「你仇家在哪裡,大哥替你教訓他!」
破月笑道:「來者便是朋友,大哥既然嗜酒,這一桌酒菜相贈又有何妨?不過呢,我有個仇家,對我特別不好。大哥若是夠朋友,便……」
破月目光瞥見步千洐亦抬頭看著這邊,心念一動,柔聲笑道:「大哥,你也想吃?」
可他就算心知肚明,面對著這一年來只在夢裡和_圖_書能見的嬌弱人兒,他還是無法抑制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破月頓了頓:「嗯,我一會兒就走。」
那間屋子裡的破月將他的動作聽得分明,心頭又甜又澀,只得再接再厲,朝門口的小二打了個手勢。
自從重遇步千洐,她心裏就被他點起了一把邪火。每當他靠近或者疏離,那邪火都會「啪」一聲,自個兒熊熊燃燒起來。
破月不忍再看,揚鞭策馬,頃刻便已奔到巷子盡頭。終究還是捨不得,轉頭一看,卻見朱紅的大門前,慕容揮開管家,一手撐在門廊上,一手扶額,高大削瘦的身軀,有些頹唐的佝僂著。微微抬起的臉上,鳳眸暗沉如水,默默遙望。
話音剛落,忽聽一陣猛烈的咳嗽。人群中有人望過去,卻是坐在美人對面的青年,被酒嗆得滿臉通紅。原本大伙兒還沒注意到他,此時才發覺他生得極為英俊,頓時人群愈發涌動起來。
破月點點頭,掏出碎銀,正要吩咐小二,忽聽步千洐低喝道:「小二,拿酒來。」
他撫著頭從地上坐起,一抬眸,卻見破月背對自己,站在窗前。
步千洐幾乎是立刻從床上彈起來,一下子衝到門口,卻又停住不動。
她聲音極低,步千洐卻聽得分明,垂眸不語。店小二早也見到步千洐英武不凡,這客棧也經常有走南闖北的俠客路過,他心下瞭然,低聲答道:「住一日。」
「步某人榆木腦袋、好吃懶做、不知好歹!」鄰桌的大漢端走了一盤魚。
慕容點點頭,終是鬆開一直被他緊握的手,微笑道:「保重。」
這刀是步千洐當日營救破月時,順手從一名軍官手裡奪的。刀柄精緻、刀鋒偏利,倒是把難得的寶刀。小二也不敢得罪這些江湖人士,拿起刀一看,點頭道:「我去問問掌柜。」片刻后迴轉,還送了兩碟小菜。
手指觸到纖瑩如玉的腳踝,依然如記憶中那般,令人窒息的柔膩溫軟。步千洐渾身一震,強自忍耐,沉著臉在她面前蹲下,卻見肌膚如雪光滑,哪裡有蛇咬的傷口?
慕容微微一怔。
她在床上坐下,又站了起來。
那跟與慕容的溫柔依戀完全不同,自從他甘願為她赴死後,她心裏這把火,就從未熄滅過。
興許是他罵得太氣壯山河,已經擠進客棧門口的村民中,有年輕小夥子們開始熱烈的鼓掌。
月上眉梢,步千洐並未睡著。
破月不知要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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