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步千洐只覺得自己的喉嚨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掐住,堵得喘不過氣來。
步千洐雖一直關注武林動態,但對著極北之地的武林勢力,卻是知之甚少。此時聽他們說到「女人」,倏地一驚:莫非他們盯上了月兒?
藍衣人尖聲笑道:「不錯不錯。女人只有一個,如今合夥的已有數十人,每人一個月只分得兩日,不能再加了。」
「顏破月,我對你已無情意。」他盯著她緩緩道,「望你就此回頭,君和之行,我一人足矣。」
他摘下面具,又脫下藍袍,捲起手裡的刀丟入血泊里。而後他走到她面前。
旁人答道:「這不是說好的嗎?他們先去打頭陣,試探那人丹還有沒有幫手。不過若是一擊得手,他們自然也是要……呵呵!」
一個人影,緩緩從客棧里走了出來。
「好狂的小子。」穿紅衣戴紅面具的道,「居然敢等在這裏?小子,我問你,是不是也是沖那個人來的?」
嘶啞微弱的聲音,乾涸得像隨時要滴下血來。
她應該,乾乾淨淨的。
「人到齊了嗎?」步千洐緩聲問。
我對你已無情意。
所以這次他回帝京,便已打定了主意,看一眼便走。
她雖言辭狠厲,說到最後,卻也是帶了哭腔。步千洐還是頭回見到她如此咄咄逼人,只覺得原本已麻木的心肝,再次因她的絕望透頂,攪得陣陣刺痛。他一刻也不想呆在她身邊,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老三?你其他三位兄弟呢?」一個高大、白壯的漢子策馬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步千洐不耐煩:「說重點!」
若不是他們,現下步千洐又怎麼會跟她分手?!
正失魂落魄間,遇到惡人挑釁。破月原本只打算擊退他們便罷手,聽聞他們當日也在無鳩峰上,念頭忽的就變了。
於是他故意忘了自己看一眼便走的決心,誠王府、軍營,他跟著她,只想著遠遠瞧上她一眼。
只有客棧門口的幌子,在風中呼呼作響,令這極寒的黃昏,越發顯得肅殺沉靜。
破月的目的雖是讓他心軟,卻也真情實意。此時見他一言不發將衣角抽離,破月的心頭一股寒氣上涌。
刀鋒過處,皆是一刀斃命、屍首分離。
十多人沒了聲響,唯有驚蹄的駿馬,四散逃去。地上全是殘留的肢體和鮮血。
「阿步……阿步……混蛋……」
紅、黃、藍三人伏屍在地,面目猙獰。步千洐單手拖著綠衣人的脖子,神色陰戾:和*圖*書「仔仔細細說。漏了一點,我即刻將你五馬分屍。」
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這些人,逼得他抱著她跳崖,逼得他跟她生離死別!
破月不答反問:「你們當日,都在無鳩峰上?」
行了半個晚上,天色微亮,便至一處荒蕪山林中。北部的林子都是禿禿的,望不見盡頭的黃色凍土,被大雪覆蓋得結結實實。步千洐行了幾步,忽聽林子四個方向俱有馬蹄聲隱隱傳來。
步千洐便不做聲了。
她哭了。
可此刻她的眼神是那樣漠然空洞,只因為這些人,曾經傷過他?
耐心等了大半日,日頭終於西沉。步千洐正凝神靜氣間,忽聽身旁一尖瘦臉的年輕男子道:「『獨眼笛仙』去叫陣了。唉,第一晚是他的了。」
山中一年,每日廢寢忘食,心頭對她的念想,也一日日淡了。待及那日見到慕容湛親吻破月,他更是死心的徹底。
她抱著雙膝,牙齒微微打戰,眼淚根本抑不住。
半柱香后。
「不關你的事。」破月一字一句。
步千洐回到客棧外時,不過晌午時分。他等了會兒,便見林中陸陸續續來了七八個人。
破月拔出鳴鴻刀,似乎有些恍恍惚惚,聲音很輕:「請賜教。」
綠衣人搖頭:「知道的今日都會去。大伙兒怕、怕中原人士得知,故行事極為低調,一旦、一旦擒得,便藏在漠北……」
步千洐不動聲色試探道:「四位大俠,我自往北去,如何擋了你們的道?」
「真他娘的……」步千洐身旁的男子沒了聲音。
眾人齊齊一怔,還未反應過來,破月刀光大盛,宛若閃電降臨,「嚓」一聲便砍掉了那獨眼笛仙的頭。鮮血噴了她滿臉,她臉上看起來有種冷漠的肆意,極大的雙眸,黑漆漆的便有些滲人。她抬手拭去臉上血跡,彷彿自言自語傻傻的道:「我不喜歡殺人。可你們都是當日傷他的人,我不能不殺。」
纖弱的肩頭一下下抽動著,低低的哭聲隨風輕輕送入每個人耳里。
步千洐見天色還早,挖了個大坑,將四人屍首埋了進去。站在坑旁想了想,扒□材與自己相似的藍衣人的衣服,摘下面具,折返往雲福客棧去了。
破月臉色微微一變,抬眸看著他:「無鳩峰?那日你也在?」
那人一襲藍袍,帶著藍色鬼怪面具,持血色長刀,靜靜立在一地屍身前望著她。
破月自步千洐走後,先是滿心和-圖-書憤痛,而後便是恍恍惚惚,隱隱有些後悔。
步千洐按下心頭殺機,心想只待你們人到齊了,將你們殺個乾淨!
破月伸手便要奪鳴鴻:「誰要跟你一起走?滾!」
步千洐按下心頭怒火,又問:「咱們人到齊了嗎?」
綠衣人急道:「漠北二十四俠,在各處都有眼線!那人丹一踏入漠北,便被『蠻熊』的手下盯上。『蠻熊』、『獨眼笛仙』,好幾路人馬,都是當日從無鳩峰上逃生的,認得這人丹。大伙兒約定今日傍晚,在雲福客棧動手!」
步千洐回到房間,未作絲毫停留,提起包袱,出了客棧,策馬疾行。此時正值四更天,夜色凄迷、大雪鋪天蓋地。他沖得很快,可顛簸的馬背、灰白的天地,茫茫彷彿望不見盡頭。
約莫是怕極了這些武林亡命之徒,很快,村落里變得靜悄悄的。路上行人沒了蹤跡,各家各戶更是門窗緊閉,沒有半點聲響。
話音剛落,其餘四人一涌而上。破月刀光如大雪鋪天蓋地,頃刻又殺了蠻熊。
未料顏朴淙忽然發難,教她察覺了自己的身份。
顏破月,我對你已無半點情意。
眼見夕陽越發慘淡,曠野中彷彿只有她一人,孤零零的站著。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的抬頭,竟似一臉驚惶不安,茫然四顧,跌跌撞撞將刀一扔,退出數步。而後竟蹲下抱著雙膝,頭埋在臂彎里。
片刻后,那五人已被她殺光了。
四人見他沉默不語,正要發作。他抬頭沖他們淡淡一笑:「四位大俠,我改變主意了。」
曾幾何時,調皮而堅強的月兒,也會有這樣落寞的聲音?
「姑娘,你還沒說,你的相好呢?」那人又問。
卻在離她三丈遠的位置,那些人身後,一道刀光如驚鴻升空,毫不留情的當空劈下,領頭的一人,頃刻便被劈成了兩半。
他學成下山,只與顏朴淙和顏破月交手過。與顏朴淙一役,直打得他如魚得水心花怒放,只可惜兩人不相伯仲,要當場教老烏龜斃命,卻也是不可能的;與顏破月對戰,他根本就恍恍惚惚,一心一意看她,哪裡還記得拳腳招式?
唯有步千洐望著她清冷的側影,心疼不已。
「哈,步千洐!」破月全身發冷,聲音抑不住的顫抖,「你把我讓給他?你把我讓給慕容?你是我什麼人?你有什麼權利讓?你憑什麼替我和慕容做決定?我以為你是誤會,以為你也沒忘了我。卻原來你是為了慕容?和*圖*書我在你心中算什麼?好!你不要就不要,不要就拉倒,我等了你一年,仁至義盡!君和國我去定了,不用你管!」
綠衣人最矮小,「咦」了聲道:「大哥,他說得對,那人在『雲福客棧』,他不是沖他去的!」
步千洐點點頭:「極好、極好。」單手一扭,咔嚓一聲,綠衣人瞬間氣絕。
破月心頭一沉,隱隱生疼間,忽然就明白了。
破月從未戀愛,也從未被人如此直白的拒絕過,剎那隻覺腦子裡一片空白,反反覆復只有他那句話回蕩:
步千洐當日武功俱廢,自覺沒辦法保護破月。回想當日破月如果不是跟著他,又怎麼會在無鳩峰上差點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那人點頭:「就差你的兄弟了。」
步千洐沉默不語,仔細打量這人。當日在無鳩峰上圍攻他人數眾多,但這人生得極白,又極胖,倒真有幾分印象。
原來,不是因為誤會。
想起方才她可憐巴巴朝自己撒嬌的樣子,步千洐只覺得心頭又甜又痛。可他能如何?慕容那晚念叨著「月兒是大哥的,不是我的」,直直要捅入他的心裏去。慕容待他如此赤誠,強忍一腔愛意拱手相讓,他又豈能對他不住?
假以時日,她必定回心轉意,夫妻倆琴瑟和諧。而他本就孤兒一個,就此混跡軍中浪跡天涯,只要知道他們平安幸福,又有何妨?
打得過嗎?
思及此處,他心意越發堅決,心想月兒對小容也不是全無情意。而她跟自己在一起的時間也短,當時她便說過,不一定跟自己成婚生子,她對自己的感情,自然也未到海枯石爛的地步。
卻見漫天黃沙間,十數騎刀光劍影、凶神惡煞朝自己奔來。
「攻上去!」有人低喊了聲。
「住口。」步千洐面色陰沉得叫她心底再次發寒,「小容對你一往情深,你既已嫁他,今後須得好好待他,勿要辜負。」
他卻側身一避,沉默的拿著刀,徑直往前頭走去。
那幾人都點頭,今日對破月的圍剿,也是他們召集的,所以林中眾人才默認他們先上前。
步千洐聽他中氣十足,倒也是一名好手。不過與月兒卻是相去甚遠。他便不是很擔心,轉頭問身旁人:「怎的他們先去?」
面具后的雙眸,暗沉如水,隱有血色。
是因為兄弟情。大男人的兄弟情。
她緊握鳴鴻,手心出汗,她不知道。
他沒有看她,他的目光停在她身後某處,不知道盯著哪裡的和_圖_書虛空。
那人答道:「除了你三兄弟,還有兩人在路上。一會兒要再不來,擒下人丹,可沒他們的份。」
那感覺是極淡的,已無當日的熱烈纏綿,只是極淡的。彷彿每時每刻都會想起她,想起她靜靜站在雪地里,想起她略帶失望和嘆息的聲音:「送他一壺酒。」
破月亦沉默看著他。
變得盲目,也變得麻木。
步千洐心底某處,彷彿被一隻小手輕輕扯著,隱隱的痛起來。
慕容湛是何等矜持隱忍的人?步千洐比誰都清楚。能讓他主動親吻,只怕已愛到了骨子裡。
這個顏破月是陌生的。以前的破月,從不殺人,甚至不傷人。哪怕當日在墨官城外險些被敵所擒,她也是拱手投降。
步千洐點點頭,伸手摸刀一空,這才想起已經典當在客棧。不由得也想起方才她胡鬧叫眾人罵自己的惡作劇,心頭恍恍惚惚一盪。
「我與慕容並無夫妻之實……」破月顫聲道。
那白漢子笑道:「此事見者有份,來晚了,莫怪我『蠻熊』拔得頭籌!」
「你執意去君和?」他問,聲音一如他的刀,冰冷無情。
原來,步千洐對一個女人絕情的時候,可以絕情到這個地步。
他思前想後,下定決心將破月託付給慕容。如今又見慕容對她暗生情愫,他做大哥的,當日既然已決意退出,如今豈有過河拆橋、橫刀奪愛的道理?
步千洐的心,忽的就如面前一朵朵孤單單的雪花,搖搖晃晃、碾落成泥。
步千洐微微一驚,抬頭一看,卻見有五騎越林而出,疾疾奔到客棧門口,那蠻熊亦在其中。他們都帶著兵器,客棧門口的小二一見這架勢,立刻縮了回去。
步千洐聽到這裏,哪裡還有遲疑?顏破月正是住在「雲福客棧」!只聽那紅衣大哥道:「既然如此,小子速走!勿要回頭。」
他忽的抬手,從她手裡取走了鳴鴻:「一起上路。」
夜色再暗,也暗不過步千洐的眸色。
不、不對。他的月兒,應該明朗而可愛,在男人的庇護下無憂無慮的活下去,不該雙手沾滿鮮血,不該也陷入骯髒的仇恨里。
他索性停步不前。
夜色孤寒,一騎絕塵,頭也不回往北去了。
雖然破月手裡提著刀,但並未給男人們造成任何威懾力。那獨眼笛仙笑道:「姑娘,還認得我嗎?當日在無鳩峰上,我這隻眼,可是被你男人刺瞎的。玉面笛仙變成獨眼笛仙,都是拜你們所賜啊!他人呢?」
只是他步www.hetubook.com.com千洐一年時間便能得高人真傳、練成獨步天下的武藝,卻哪裡參得透情字?在誠王府外只望了她一眼,便足足有十來日心神恍惚。
是沖他來的。
月白的衫子、淺綠長裙,簡單至極,卻越發顯得腰肢細軟、曲線婀娜。素白的一張臉微微抬起,清光瑩然,美眸深湛,便若大漠中一輪皎皎明月,叫人移不開目光。
她的聲音茫然而卑微,痴迷而疼痛。
她提刀站在滿地屍首中,宛如女修羅般冷酷。林中數人都吃了一驚,一時無人出聲,也無人上前。
步千洐身旁那人正要策馬疾沖,冷不丁被他一把抓住。那人驚出一聲冷汗,暗想:四魅的身手,何時這麼快了?
黃衣人道:「大哥,休要與他廢話。這是咱們漠北四魅的地盤,豈能再多一個人分食?」
步千洐看得分明,每殺一人,她的臉色便要慘淡一分,可眼神卻愈發執拗一分。
「好。」步千洐鬆開他,拔出馬腹上的佩刀,也緊隨眾人沖了出去。
只是殺人不過頭點地,面對一地屍身,她才驚醒。她幹了什麼?屠殺?
果然,等了片刻,便見四騎緩緩從前後左右步出。只見他們都騎著黑色駿馬、穿著紅黃藍綠四色衣衫,臉上戴著四色鬼怪面具,猙獰而古怪。
新年,他給自己的底線是新年。過完除夕,他便重返軍中,再不回頭。
正茫然無措間,忽聽背後馬蹄紛亂。她心下一驚,再顧不得其他,抓起刀一躍而起,怔然回望。
步千洐壓低嗓音:「有事耽擱了,晚些到。」
他原以為,已經不在乎的。
所以此刻的他,宛若剛出鞘的寶劍,需要磨練,需要交手,需要從對戰中,將一身武藝練得越發純熟。此時聽到意欲偷襲的四人,雖功力不弱,卻連破月也比不上,他略有些失望,但也是聊勝於無了。
「唰唰唰」刀光迷離,有人如鬼魅般在人群中穿梭。
瞬間,只是一瞬間。
步千洐沉思片刻道:「人丹在漠北的消息,還有誰知道?」
綠衣人早嚇得魂不附體,顫巍巍道:「大、大俠!別殺我,我都說!去、去年無鳩峰武林大會的驚天一戰,大俠可知道?」
其中一個戴眼罩的單眼書生,手持一根粗黑的鐵笛,陰測測的高聲道:「住天字第三號房的小姐,這裏與許多朋友,想與你聊聊。速速出來吧,否則我們放火燒了客棧,連累無辜。」
「她刀法厲害!放毒!」有人從懷中掏出暗器。
雪色曠野,一片寂靜。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