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她心底失笑——他這種大仁大義的人,怎麼會有這麼離譜的念頭?
「沒有。皇兄怎麼會為難我。」他幾乎立刻答道。
慕容充點了點頭,便策馬進了城。
「謝殿下!」步千洐拜倒,神色平靜。他歷經磨難,如今身負絕世武藝,倒不是很在意品級。只是如今國家有難,他下意識不想棄之不管。
破月一怔,望著他深黑得彷彿無底洞般的眸。
子時末,步千洐將慕容送回房間,只覺得心頭髮堵,沒有回房間,而是獨自一人沿著幽靜的長街,漫無目的的晃蕩。
兩人上了閣樓,一個坐在榻上,一個倚在窗邊,對月而飲。酒肆老闆送來些小菜,便立刻退了出去。
「大哥、我只是、我只是……」他緊咬著牙關,淚水卻滾滾而下,微不可聞的抽泣。步千洐心頭劇痛,一把將他抱緊,下巴抵在他額頭上:「小容,哭過這一次,今後不可落淚。」
步千洐點頭:「是個厲害角色。」
破月輕車熟路的爬上他的背,舒舒服服將頭靠上去。
就好像如果她出了事,他……真的會屠了四千人。
「大哥此行應禍得福,練成神功。」慕容湛含笑道,「小弟今後再不是大哥對手。改日大哥多多與我拆招,叫我也瞧瞧君和武功,到底厲害在何處。」
夜風孤寒,兩人體溫相貼,卻是格外的溫暖甜蜜。
「小容,我與月兒好了。」
步千洐靜靜注視他片刻,點點頭:「喝酒罷。」
「敵軍將領抓到了。」破月沖他眨眨眼。
破月別過臉,不做聲。
還是平時開玩笑的語氣,可她怎麼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了幾分冷漠?
「決計不會。」步千洐坐到他身旁,一把摟住他的肩膀,「大哥自會護你、助你,咱們是一輩子的兄弟。」
「你們……定情了嗎?」
慕容聽他語氣溫柔,眼眶一紅,只覺得壓抑心頭多日的洶湧、暗沉,卻無法道與他人知曉的情緒,忽的有了個出口。
再次相對無言。
「如此說來,那唐卿是個病秧子,卻十分能征善戰?」慕容湛沉吟道。
「嬸嬸,王叔他身體剛剛大好,你們還是去馬車上說話罷。」慕容充看看他二人,語氣輕快的建議。
破月卻已埋頭進他懷裡:「阿步,我沒別的意思和_圖_書……我……」她的聲音起先還帶著幾分窘迫,慢慢就抽泣起來。到後來越哭越厲害,抓著他的衣襟嚎啕大哭。
距離城門幾步遠,慕容湛勒馬停步,不再上前。慕容充獨自策馬行到城門下,目光緩緩環顧一周。
他身後劉奪魁諸將,均齊聲歡呼。破月在他身後,則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安北將軍亦是五品,他恢復了原先的品級。憂的是如今兵荒馬亂,他還是走上了從軍的路,卻不知前途是好是壞。
遠遠便見一個瘦小的身影,抱著雙膝,坐在城垛上。
如同曾經與她的朝朝暮暮,總是恍恍惚惚,回首一看,才知那是平靜無聲的醉生夢死。
「多謝殿下!」城門內外,歡呼一片。
「傳令!」步千洐提起真氣,洪亮的聲音瞬間響徹城門內外,「開城門,迎接誠王殿下、二殿下!」
步千洐心頭一顫。
「好在你完好無缺的回來。否則,我只能屠了四千青侖俘虜,方泄心頭之恨。以後不要亂跑。」
「充兒,我與她已和離。今後她不是你嬸嬸,無須再問。」
「嗯?」
「……那就好。」
如果說一年前,步千洐聽到他的表白,心若刀絞,寧願讓出破月也不想叫他失魂落魄;此刻,步千洐在那日聽過破月一番心裡話后,雖也會因慕容難受,心志卻清晰而堅定。他緊緊握住慕容的手:「小容,大哥知道,都知道。她那麼可愛的女子,自是很多人喜歡的。你沒錯,沒有對不住我。」
頭頂是明晃晃的日光,腳下是堆積如山的屍首,士兵們宛如川流入海往城門處越聚越多。破月先是快步疾行,到後來越走越快,臨近城門處,已是提氣躍起,左撲右閃頃刻已入了城。
兩人對視而笑,恰好已走到東城門。步千洐抬眸一望,將慕容肩膀一勾:「前方有家酒肆,去喝酒罷。」
「好。你……留神。」
「大、大哥……」他抬眸望著他,聲音有幾分哽咽,「你、你會不會瞧不起我?」
「太好了。」他端著茶轉身,放一杯在她面前,一眼便瞥見她露在寬袖外纖纖十指,晶瑩剔透。
步千洐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眸色幽深的盯著他:「對不住。」
落日金光點綴在滿地屍血上,殘忍和圖書、詭異而隆重。
「路上出了些差池,好在有驚無險。」她微笑,「待入城之後,讓阿步同你詳說。」
慕容面色平靜,露出個微笑:「方才在城外,月兒已告知我了。恭喜!」
須得早日把婚事辦了,否則旁人不知如何稱呼她。想到這裏,他心頭微暖,信步便上了城樓。
頭頂月光清亮如水,映得石板路幽幽生光。長街清寂,兩人都沒說話,只能聽到彼此緩而有力的心跳聲。
破月摸上茶杯,卻被燙得指尖發麻,連忙抓了抓自己耳朵。慕容放下空空的茶杯,面沉如水看著她。她看得分明,心下奇怪——他喝得如此滾燙。
「對、對不住……」他趴在桌上,眼神已有些發痴,「大、大哥,對不住你的,是我……我不該,不該妄動邪念……」
片刻后,馬車外傳來人聲。
破月的手悄無聲息的抓緊袖子。
夜風清涼,酒意醉人。
車簾再次被挑起,慕容充探頭進來:「嬸嬸怎麼走了?」
這可是有點危險的動作。步千洐蹙眉上前,破月回頭見到他,眸中升起笑意,身子不動,朝他伸出雙臂。步千洐心底一軟,抬手將她抱起,自己坐在城垛上。
卻見他筆直行到城門處,就此停步,翻身下馬。
「今後,別為旁的男人哭了。」
破月破涕為笑,打他一拳:「你跟他才是孩子。」
或許是方才聊了太多,一時兩人都未說話。半晌后,步千洐收回放得極遠的目光,轉頭直視慕容。
可是此刻,他靠在他肩頭,眼眶通紅,額頭青筋暴起,指縫間有淚水滾滾而下。
「好。」慕容湛幾乎是立刻答道,話一出口,才察覺自己的渾渾噩噩。
「大哥呢?」他背對著她。
慕容充微微一笑,策馬行至步千洐和劉奪魁面前。在他入城之前,已先行派人探明了一切。所以知道,城中真正的指揮,是步千洐。
步千洐低頭在她脖子上親了親,過了一會兒才道:「我方才與小容聊過。他也哭了。」
破月一凜:「你的傷沒事吧?快上馬車。」
城樓上,劉奪魁等人盡皆側目,悄無聲息的紛紛走遠了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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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將士請起!」慕容充揚聲道,「諸位擊退數倍敵軍,獲此大捷,著實辛苦了。本和圖書王身為全軍統帥,必將上奏父皇,為此役中將士請功!」
步千洐微微一笑:「那是自然。你若是想學,拜我為師,我必傾囊相授。」
他單膝跪下,于眾目睽睽下扶起拜倒在地的步千洐。步千洐反手握住他的胳膊。兩人靜靜凝視片刻,眸中都有了笑意,張開雙臂,緊緊擁抱在一起。
不知不覺,他就走到了城樓。守城士兵見到他連忙起身,行了禮后,頓了頓又道:「將軍,姑娘……上城樓了。」
步千洐抱著她躍下登城道,將她放下,在她面前蹲下:「上來。」
步千洐挑眉:「還是你上道,甚好。」
慕容充一怔,答道:「是。我知道了。」
四野喧囂人聲,飄飄渺渺鑽入耳中,似近似遠,已聽不分明。
慕容湛正靜靜望著她半點沒動的那杯茶水,聞言緩緩抬頭。
已近子時,小酒肆早就打烊。
其實破月哭得厲害,也不光是為小容。跟步千洐好了這一年,她心頭原本對小容的憐惜,也變得平和而安寧,並不會再尷尬難受。只是她獲得幸福,對她恩重如山的小容卻是形影相弔十分憔悴,她自然心裏不痛快。加之穿越以來,她屢遭磨難,卻始終堅強如昔,從未歇斯底里的大哭過。今日小容的事,就像是個導火索,令她壓抑心頭許久的情緒得到釋放,所以才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又是靜默。
「月兒,你先回去。我與小容說會兒話。」步千洐丟下這句話,便與慕容湛並肩走了。
指腹的力道似乎重了一丁點,她有點癢,有點微痛。
慕容湛失笑:「平白矮了個輩分,容我思量斟酌。」
車簾放下,破月端坐在一角,微笑平和。
破月精神一振,三兩步竄上城樓。忽的心底閃過個念頭——原來她行得這麼快,只為早點見到他。
破月一怔,沒吭聲。
他點點頭。
他微微一笑,似乎並不在意,只抬起有些冰涼的手,摸摸她的臉頰。
步千洐原本未察覺,待她的淚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忙將她的臉抬起一看,卻見淚水朦朧,已哭成了花貓般。
破月被他吻得幾近窒息,只能雙手抵住他的胸口,無力的抵抗著。許久后,他才鬆開她,沉沉笑道:「我怎麼覺得自己是個老媽子,帶著兩和-圖-書個孩子,哄完那個,又來哄這個?」
步千洐見她沉默,將她的臉扳過一看,卻見眼眶濕紅。
「好的。」她掀開車簾躍下,頃刻人已走遠。
他的眉目很平靜,也很柔和,沒有半點波瀾起伏,似朝陽澄湛,也似死水沉靜。
「他便在城中。」破月提到步千洐,心已全然落到實處。
「殿下,馬上就到湖蘇城了。」
「對不住。我一走這麼久,皇帝有沒有為難你?」破月柔聲問,心裏滿是愧疚。
正欲起身告辭,忽聽他開口。
月兒,只為我一個人哭,為我一個人笑。你是我摯愛,我不想與任何人分享你的心,哪怕那個人,是我的手足兄弟小容。
城門洞開,步千洐、劉奪魁以下,全城守軍、百姓,從城門,一直跪到視野不可及的長街盡頭。
城樓上一人負手靜立,聽到聲響急急回頭,一看到她,英俊的面容明顯一松。她忽然很想撲進他懷裡,但不等她主動,他已快步搶過來,一把將她摟進懷裡。
聲如靜水,偏有清風拂過,漣漪輕顫。
唯有四目凝視,湛若秋水,默默無言。
「月兒。」
破月起身:「我先回城中,我是突然出城的,大伙兒估計很憂心。小容,一會兒見。」
她忽略了心頭的異樣,微笑道:「阿步,小容來了,此刻就在城外。二殿下也來了。」
慕容用力點點頭,聲音慘淡:「大哥,我只是、我只是……」只是喜歡了她。
「知道了。」慕容湛靜靜答道。
「我剛把小容送回去。」
慕容湛點點頭,轉身對隔著數步跟隨的暗衛道:「去我馬車上,取些好酒來。」轉頭又道:「尋常酒館的酒,只怕你喝著淡味。我車上一直存著幾壇,等你開封。」
破月盯著面前茶杯中微漾的水面,忽然想,她還是先回城中吧。
翻上登城道,迎面便見劉奪魁大大的笑容,他轉身就往城樓跑:「將軍、將軍,她回來了。」
慕容輕輕搖頭:「大哥說哪裡的話?你二人本就……情投意合。我當日……」他深吸一口氣:「我當日也只因朝夕相處,她又姿容出眾。小弟我……我從未跟女子相處過,才會……才會對她有些不舍。如今這念想早淡了,大哥千萬不要放在心上。以後我自敬重她為和圖書嫂嫂,若再妄動念頭,便叫我五雷轟頂,身首異處。」
慕容只與她對坐了半刻,便覺無法繼續,起身笑道:「先喝點茶。」提起水壺,卻發現手微微的抖,靜默片刻,才能平平穩穩。
步千洐眸中浮現明亮的笑意。
只是破月已哭得動情,原因倒是其次了。
「哭了?」他捏著她的下巴。
兩人足足聊了一個時辰,步千洐將這一行經歷細細道與容湛,只掠過破月與他的□不提。
「為何去了這麼久?」他端起茶,大袖掩面,滾燙入喉,心神微定。
步千洐和破月抬著頭,望著緩緩驅馬過來那人。許多將士也望著他,望著經過青侖奴戰爭,聲名鵲起的安國將軍、誠王慕容湛。
兩位王爺的親衛,皆是鮮衣怒馬,立於官道兩旁。正中兩騎高大駿馬,于軍隊簇擁下,緩緩朝城門處來。
他的話沒說完,他單手捂住了臉。
他一怔,知道士兵說的「姑娘」是顏破月。
帝京專程趕製的馬車,精緻寬敞得不可思議。
步千洐沉默的抱著她,任她在懷裡發泄心頭的委屈不甘。直到她哭聲間歇,偷偷的有點不好意思的抬眸看他,他才笑著抓起她淚水斑駁的臉,重重吻上去。
破月原本只是心頭悵然,獨坐在城樓上。思及慕容的溫柔隱忍,略略有些難過,這才掉了兩滴眼淚。她以為也僅止於此了。未料此刻聽步千洐簡簡單單的說「他也哭了」,忽的心頭一陣劇慟,待反應過來時,兩行熱淚已滾滾而下。
「嗯。」
步千洐因為慕容的話,心裏隱隱發痛。他沉默的一杯杯喝著。慕容更是一杯杯暢飲。他酒量本不如步千洐,一壇酒下肚,更是已醉眼迷離。
男兒有淚不輕彈。慕容生性溫和,但從來傲骨錚錚,步千洐從未見過他流淚。
許多人也有過這樣的經歷,原本只是芝麻綠豆大點事,受過十倍大的委屈都沒哭,卻恰好在這一刻,因為這件事觸動,哭得一發不可收拾。事後回想,自己都覺得好笑。
月朗星疏,步千洐與慕容沿著城牆緩緩而行。偶有巡邏士兵,撞見兩人,大氣也不敢出,恭敬的避讓。
「步千洐,此役你居功至偉。本王會向父皇請旨,薦你為安北將軍。」他朗聲道。
步千洐心頭,忽的微微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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