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莫言三冬無春色
六、是我

青瞳正色道:「這麼說你就是在龐各庄殺官差的任平生了。你別誤會,我幼年便聽過你的故事,你我今日既然有緣遇到,我日後一定努力留意。若有機會,便替你平了這場禍事,讓你這樣的男兒可以自由自在地放歌縱馬,翱翔于天地之間,對誰都可以堂堂正正報上姓名,不用怕惹下禍端。」
忽聽身後蹄聲驟起,她們吃驚地轉身,見那大個子一臉鐵青,喝道:「給我上來!想去哪裡痛快走,送了你們咱們兩清!」看著她們吃驚的樣子,尤其是那個漂亮的,眼睛里掠過的驚訝,大個子心裏舒服了不少。
任平生看看自己又看看青瞳兩人,笑了起來,一拍硯台沖向前去,隨口唱道:
青瞳安慰地摟摟她的頭道:「馬是我送他的,仔細想想,他並沒有做任何壞事。很遺憾,我給他的印象十分壞,如果一開始就求他,未必不行。」
青瞳沉聲說:「不要了,一起留給他!」說罷,將懷中裝珍珠的綉囊掏出來摜在地上,拉著花箋,頭也不回地走了。
青瞳道:「任平生,再唱一遍!」
於是她不再多話,夜風中三人兩騎繼續賓士。突地咕嚕嚕一陣大響,聲音洪亮得超過平時大叫。花箋指著任平生的肚子哈的一聲剛笑出來,自己的肚子也毫不遜色地叫起來,緊接著青瞳也不能倖免。原來餓肚子的聲音還能傳染,夜的寂靜被這蛙鳴一般的咕嚕聲劃得七零八落,一人方歇一人又起,唱歌一般響個不停。
花箋怒起來:「怎麼說他不是壞人?他……他明明是個大壞蛋!他油嘴滑舌,吃了我們的東西,又罵你,還搶了馬!欺負我們兩個女子,怎麼還不是壞人!」
見任平生點點頭,青瞳緊張得嗓子發乾,又問:「你找定遠軍參軍童青木?」
青瞳和花箋打馬追上,覺得這個人忍著肚餓唱歌挺有意思。他嗓子不怎麼樣,唱歌沒什麼調,勝在中氣足,倒也不難聽。他來了興緻,又唱起來:
青瞳愣了一下道:「閣下說『竹杖芒鞋輕勝馬』,後面不就是『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嗎?」
大個子點頭笑道:「說得是,這馬是我的了,可不能再餓著。我們去前方城鎮落個腳,填飽肚子再說吧。」他又是一觸馬鐙,硯台竟能在極速中更加和*圖*書快了幾分速度。他長笑道:「什麼『竹杖芒鞋輕勝馬』,那是沒有馬,有馬的人一定不會這麼說。」
任平生仰頭哈哈笑起來:「你先顧著自己的小命吧,我送你們去富陽縣城,離這兒雖然略遠點兒,不過是個大縣,比前面幾個縣城容易找到吃的。到了地頭咱們就後會有期,你這大恩大德,就容我后報了。」顯然是毫不相信她的話。
他想罷,跳下樹來回頭就走,然而那步子卻是越走越慢,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夜風蕭蕭,這兩個丫頭腦瓜夠用,手下可是稀鬆。現在遍地盜賊,遇上了絕對放不過她們,就算給她們進了城,錢也都在自己手裡,餓也餓死了她們。自己這一走,她們十成中死了九成。
「幹嗎?」那大個子轉過頭問她。
他作勢要吼,花箋連忙捂住耳朵,任平生哈哈大笑,大聲唱起來。魔音入耳,根本捂不住,還好他說得頗為曖昧,唱的卻是一般的採茶小調,不帶顏色了。這些小曲大部分都是廣為流傳的,花箋聽了一會兒就不自覺揀會的接幾句。她越來越高興,自己也唱起來了。他們兩個唱的多半是鄉間俚曲,青瞳會的極少,只在一旁聽著,漫漫長夜竟是極開心地過去了。
天亮時路過一個小村,任平生停下馬叫她們等等,自己從懷裡掏出一捲紙來,抽出一張貼在牆上,嘴裏嘟囔:「就剩這幾張了,雖然還沒找到什麼童參軍,可老任也對得起你王大人了。我餓成那樣,這點兒漿糊也沒捨得吃了,都留著貼告示,全是白面熬的呢!」
青瞳靜一會兒才嘆道:「我是在賭,就是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他留下,他才會過意不去,至少會牽挂著我們。現在我們要是餓死了,或者被歹人傷了,他會覺得有他的責任。如果我賭贏了,他應該會一路偷偷跟著我們到安全的地方,我的目的就是想讓他送我們,明著暗著並沒有區別。」
哎喲喲,去他娘!
他目視遠方,難得地露出正色,悠悠道:「童參軍,一夜破三關,妙計退頑敵,我也聽說過。他真的能救國救民嗎?可這個人又在哪兒呢?」
花箋見她流淚,氣極大罵:「你是什麼東西,憑什麼罵青瞳!你……你、你還不敢結交呢,屁,你是不和圖書配結交……」
原來是個臭泥塘,
青瞳說到「回首向來蕭瑟處」一句,不由想起蕭瑟不知如何了,一時有些發獃。這首詞本來淺白,青瞳只在幾個字上解釋一下,大個子就聽懂了,笑道:「說得的確瀟洒,不過呀,寫這東西的時候他一定憋著懷才不遇的酸氣。下著雨,他沒有傘徐行就徐行了,還吟嘯,怎麼沒叫人當狼打了!」
「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青瞳介面道。
他話音未落,已經被青瞳一把抓住手臂:「太好了,既然如此,你就帶我去見英國公吧。」
大個子滿不在乎地道:「我姓任,本來叫壯壯的,師父給我改名叫任平生,應該就是你剛說的那三個字了!」
花箋張口結舌,半晌才道:「那……那,你直接說不行嗎?」
青瞳十分奇怪,這人說都說了,怎麼又不知道什麼意思?她只好一字字給他解釋道:「這是蘇軾的名句,說的是他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的事情。那時雨具都失去了,同行的人皆狼狽不堪,只有蘇軾一人不覺難過。」說罷,青瞳將整首詞背了出來。
他家床上綉鴛鴦,
任平生道:「這算什麼呀,這就叫髒話了?還有帶色的沒好意思倒出來呢!」
任平生睜大眼睛看著她,湊過來小聲道:「告訴你一件事,我就是一個跟頭十萬八千里的齊天大聖孫悟空,切莫聲張,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青瞳腦子裡猛然閃過一個念頭,吃驚地瞪著他道:「你……你叫……」
不當飯也不當糧,
他騎著硯台,拉著胭脂,此刻一伸臂,長長的胳膊把兩個人都撈起來丟在胭脂背上。扔青瞳又比扔花箋力氣用得大,且又把她丟在後面,青瞳趕緊抓住胭脂身上的長毛才沒掉下去,卻把胭脂的毛拉下不少。胭脂痛得低低嘶叫,然而卻忍著沒動,等身上兩人都穩住身子,才飛身奔跑起來。
青瞳道:「直接說一定不行,此人身懷絕技,卻在這個人人逃難的時候來這裏,一定是有要事!我們的事情於我們自己固然重要,可別人可能不當一回事。你說他會為了這些身外之物,給我這樣讓他看不起的人當保鏢嗎?」
那人轉過頭來,上下打量青瞳,半晌才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小姑娘心腸堅硬,和圖書生死關頭,那馬沒有舍了你,你倒是要舍了它們了!說吧,有什麼條件?」
嬌滴滴情人卻在他家床,
青瞳只覺一股酸澀之氣從丹田直衝喉嚨,兩行眼淚就流了下來,燙得臉頰熱辣辣的竟有些疼痛。活這麼大,有人愛她,有人恨她,有人藐視她,卻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討厭她。
青瞳卻呆了一呆,不由跟著輕輕道:「……相親相愛水中央,一陣大風吹乾水,原來是個臭泥塘……」見她沒了聲音,任平生介面:「去他娘!」
哎喲喲,去他娘!
花箋氣道:「都瘋了,神經病!省點兒力氣吧。你們不餓啊?!」任平生道:「孫子才不餓呢,就是餓得難受,才要找點兒樂子,是不是妹妹!聽了我的歌,你不但不餓還能不冷呢!不信你試試,保你從心裏往外那是一陣一陣地熱啊!哈哈哈,我就唱了啊,你聽著,我再唱更好聽的給你聽啊……」
那人把手捲成喇叭狀靠在嘴上大喊:「那就謝了二位!老子不客氣了。」兩匹馬不願,一起掙紮起來,那人一手挽住一匹,不讓馬兒去追,只是靠著硯台微微冷笑。他看著她們倔強前行,直至走出視線之外。
花箋靜靜地想,似乎這個大個子確實沒有做過什麼壞事,可是現在吃的沒了,馬沒了,連馬上那麼多錢也沒有了,全便宜了這個大個子,說他不壞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她道:「那你也不用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他,我們怎麼辦啊?」
青瞳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牢牢盯著他看。任平生卻笑起來了:「怎麼了,妹妹?看來你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我一時沒防備這大北邊還有人知道我。名字也說了,你想什麼呢?是不是盤算著抓住我換五千兩銀子花花?」
「青瞳!為什麼把馬給他?」花箋一氣走了十幾里路,忍不住又問起來。
崩破牙齒爛肚腸,
要錢何用?
青瞳無奈,暗想這樣的事情難怪任平生不信,現在也確實無暇顧他。後會有期就後會有期吧,等他把自己平安送到富陽縣,縣令自會派兵護送她們南下,也不需要他保護了。日後若有機會為他脫罪,自己做了就是,又不用他在一旁看著。
「是嗎?」大個子道,「說的什麼意思?」
青瞳頓了一下才道:「大俠不必如www.hetubook•com.com此,我是見你能為那些無親無故的饑民千里追蹤,面對無數財寶也不動心,卻只因為硯台不肯捨棄朋友就放過我們,閣下必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小女子心生仰慕,想結交您這位英雄。」
任平生道:「我半個月以前救了十幾個人,為首的青年姓王,是英國公王敢的小兒子。他三個哥哥都戰死了,他爹又叫他出來引開敵軍讓皇帝老子跑路……」任平生搖搖頭:「迂是迂了點兒,可是老任在整個大苑就沒見過這樣的將領。我把這小王送回去,英國公鄭重託付我找這個叫童青木的人,我實在不忍回絕。」
青瞳嘆道:「我希望他能送我們回去,光靠我們兩個,恐怕很難回到京都。這人武功極高,又絕不是壞人,可以保我們平安的。」
青瞳擦乾眼淚,制止花箋,冷冷道:「隨你!花箋,我們走吧。馬兒留下,我說話算話,要不要隨他。」
相親相愛水中央,
花箋呀的一聲紅了臉,啐道:「說什麼呢!」
青瞳勉強按捺激動,整整衣襟正色道:「告訴你一件事,我就是一夜破三關的參軍童青木。你先莫聲張,先把英國公那邊的戰況和我說說,我再做打算。」
兩馬飛奔,速度十分驚人。大個子只覺如同御風飛行,雨點如同梭子上的線,一道道斜斜打在身上。他心懷暢快,不由大笑起來:「這兩匹馬,真是越看我就越喜歡,老子活了三十多歲,連趕上它們一半的馬也沒遇上過,為了它們送送你們也不虧。」
一陣大風吹乾水,
這大漢哈哈大笑道:「先縱馬殺人,然後意圖用財寶收買我,接著還拿些狗屁江湖人威脅老子,現在又拍起馬屁來,你的花樣真不少。像姑娘這樣的人品,我可不敢結交!」
他想起她剛剛所說:「……就是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他留下,他才會過意不去……我們要是餓死了或者被歹人傷了,他會覺得有他的責任……」還真他媽的一點兒不錯!他又看看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轉回頭的腳步,腦中清晰現出她的話:「……他應該會一路偷偷跟著我們到安全的地方……」全他媽的料中了。更可氣的是,自己明明知道,偏不能不做,只覺得恨得牙齒痒痒,自己肚中什麼時候鑽進了蛔蟲?不如趕些路,進城去和_圖_書打兩斤燒酒淹死它。
他貼完來到馬前說:「走吧!」抬頭見兩個人都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奇道:「怎麼了?我說可以走了!」
她們自己覺得已經走了十幾里路應該無事,全不知這番話給樹上跟來的人聽得一字不漏。那人望著青瞳的背影,心道:這女人心機千折百轉,當真不容小覷。好在老子已經聽到了,要不然還真上了你的暗當,給你充了一回保鏢護院。
「不過這個還真是好聽!」大個子笑道,「怪不得我那老頭子師父給我起這麼個奇怪的名字,原來還是什麼詩啊詞啊的。我說他整天嘟囔什麼『竹杖芒鞋輕勝馬』,還想這不廢話嘛,一雙鞋一根棍子能多重?一匹馬多重?當然輕勝馬,可也得快勝馬才有用啊,馬又不是用來比輕重的。」
青瞳微哂,此詞作于蘇軾被貶黃州后的第三個春天,一場政治風波幾乎要了他的命,沒有怨氣是不可能的。
「青瞳!」花箋不願意,又喚她,青瞳握著她的手,拉了就走。花箋叫起來:「哎哎哎……等我拿下包袱。」
花箋抬起頭,不服氣地說:「這是它們好長時間沒吃飯了,要不然比這還快得多呢!」
青瞳揚起頭,大聲道:「對,去他娘!」花箋驚訝無比地回頭看她。青瞳揚手虛擊一鞭,馬兒一躍而起,飛速奔去。花箋被出其不意地一閃,只得兩手抓牢馬韁穩住,叫起來:「哎呀,你發什麼瘋,還說髒話,你……你……你……」
青瞳和花箋冒黑在路上走得跌跌撞撞,忍著飢餓趕路,兩人都出了一身虛汗。更糟糕的是,行至半夜,突然下起雨來。秋雨在夜裡冷得直透骨髓,這又冷又累,激得兩人不停哆嗦。青瞳和花箋都不是嬌弱的人,可這時也當真走不動了,只好抱做一團,在路邊休息。
你倒試試吃一口,
任平生被她嚇了一跳道:「幹什麼?你知道童參軍的下落?」
青瞳驚訝得眼睛都瞪圓了,指著牆道:「任平生,這些……這些……都是你貼的?關中沿途的布告也都是你貼的嗎?」
亮晃晃金子滿屋銀滿箱,
青瞳突然咬牙道:「閣下,請等等,這兩匹馬都送你了!」花箋吃驚地道:「青瞳?」青瞳道:「壯士身手如此,要是硬搶,我們怎麼能保住?這等駿馬就應該配這樣的英雄!」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