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罷文章，李從璟將之遞給馬懷遠，而馬懷遠又將之遞給工匠，令其復刻於陵園碑石之上。
跟在李從璟身後的孟松柏，聞言二話不說上前，一腳踹在女青衣小腹上，他這一腳沒留力氣，女青衣頓時被踹飛撞在院牆上，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時，已有鮮血從嘴角溢出。
李從璟不知道的是，他離開院子的時候，第五姑娘是趴在窗口望著的，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月門，第五這才離開窗子。回到床榻上的第五姑娘，抓起被子蒙住腦袋，的的確確大哭了一場，不過，那跟痛苦與悲傷無關。
「交卸。」這時，孟松柏才對女青衣淡淡開口。
見第五姑娘這番模樣，李從璟把臉一沉，「打翻葯碗也沒用，這葯還是得喝！」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軍為國家之盾，將士力戰于外，而百姓能安居於內，軍為國家之矛，王師征伐不臣，而國家能威服諸夷。復州軍者，誠我大唐之矛、盾也，今復州軍血戰而立功於國，他日必將內勵諸軍奮發之氣，而外警諸國畏懼之心……」
「大唐！」
若是放在常人身上，彙報功績乃是邀功述難的大好機會，少不得大肆渲染一番，但石首之戰經由馬懷遠之口敘述出來，卻顯得平淡無奇，甚至遠不及林雄描述的慘烈、兇險，饒是如此，李從璟也從細節處推斷出了石首之戰的情況。
坐在床頭的李從璟擺了擺手，示意孟松柏等人退出去，換上溫和的笑臉，柔聲寬慰第五姑娘道：「無妨，讓他們再乘一碗就是。」
千古江山，多少王朝興亡事，大江東去，多少熱血好兒郎。
言罷這話，第五就要下跪請命，不等她彎下身，只覺面前一陣風吹過，一雙有力的手便已扶住了她嬌弱的身軀。
李從璟俯視著女青衣，本不欲與她多言，見她視死如歸，怒氣稍減，這才有心思問道：「可知你因何而死？」
「周小全，趕緊下來，秦王來了！」馬小刀在山下扯著嗓門喊道。
第五姑娘發現李從璟愣愣看著自己，目瞪口呆的模樣，竟是一副完全ｈｔtｐs://ｍ•hetｕboｏｋ•ｃom•ｃｏm沒弄清楚什麼狀況的樣子。門外的青衣衛士、孟松柏等人，聞聲奔進屋來，看到屋內場景，也都怔在門口，不明所以。
「回殿下，卑職宋嬌。」女青衣抱拳答話。
在今日，穹頂之下，石首山前，唯餘一種聲音，它經久不覺，回蕩不休：那是一個王朝的名字，是一個時代的烙印，更是一個民族的信仰，一種精神的榮耀。
望著墓碑上「陳延世」那三個字，周小全打開酒罈，將烈酒倒在碑前，低聲呢喃：「你小子素喜烈酒，在復州軍營時，就沒少為此受罰，彼時我與你沒甚交情，也從未與你對飲過……這往後更沒機會了，今日我得敬你一壇。咱倆性情雖說不對付，我卻得承認你是條漢子，可惜了，你不該死這麼早。」
第五姑娘被帝國最顯赫尊貴的年輕人攙扶著走向床榻，只覺得腳步輕浮得很，身子也彷彿在飄，完全不知道力氣去了哪裡，連說話都不能了，只能嗯上一聲。
兩千余唐人，慷慨激昂，「大唐威武！」
顫顫巍巍站起身，周小全渾然不覺傷腿的疼痛，他看著墓碑繼續道：「陳延世，你生有名死有姓，死後不願做孤魂野鬼，這件事我沒忘。你放心，往後我會年年來給你捎一壇酒，直到我也躺進土裡。」
好不容易伺候第五姑娘喝完葯，本來還打算陪她說會兒話，但見對方神態舉動頗為異常、一直要哭的樣子，李從璟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之餘，著實不知該作何應對，只得囑咐她好生歇息，並保證晚些時候再來探望，這就離開了院子。
多年以來，她還從未被這個男人如此對待過，初次經歷這樣的「禮遇」，才知道面對這些夢寐以求，而又總以為是奢望的東西，她並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第五姑娘：「……」
在兩千余復州軍將士面前，披掛齊整的李從璟登上高台，親自誦讀這篇祭文。
此番李從璟平定荊南，對大唐而言，不僅意味著在對蜀地、江南、吳國等地的軍事行動中，可以和_圖_書獲得許多便利、優勢、先機，荊南的資財也將充實國庫，對國力也是一種直接提升。而論及付出的代價，郭威的房州軍、劉訓的襄州軍都微乎其微，唯獨馬懷遠的復州軍，犧牲可謂巨大。
石首一役，傷者且先不言，復州軍僅是戰沒的，就有四百八十一人。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八日，石首大捷，十日後，即三月八日，李從璟自江陵出發，馬不停蹄趕往石首縣城。
荊南地理位置特殊，的確需要一個「不會為官」之人，來擔任節度使。此番馬懷遠出兵石首，頂著荊南東面招討使的職銜，立功又殊大，升任節度使並無不妥。
「天成二年二月，楊吳興師犯我荊州，荊南東面招討使馬懷遠領復州軍三千，拒逾萬之敵于石首一線，自二月二十二日起，與敵鏖戰七日，歷經大小戰陣四十余，殲敵逾千，血戰不退至援軍到，終敗吳軍，斬首六千余。此役，復州軍以寡敵眾，將士無不死戰，傷兩千余，陣亡四百八十一人，英靈留名：陳延世、王文雄、許佑、馮二……」
兩日後，石首大捷的軍報傳回江陵，李從璟在讀完林雄在信報中對石首一役戰況的描述后，默然良久，隨後命人往石首傳令，讓馬懷遠來江陵一趟。
女青衣跪在地上，抱拳回話：「卑職護衛第五統領不力，致使第五統領險些喪命，罪在不赦，該當一死！」卻原來，這名喚作宋嬌的女青衣，便是第五姑娘的親衛隊正。
「等等！」院中房門被打開，一襲紅裳出現在門前，缺少血色的手扶著門框，蒼白的小臉望向李從璟，顯得很是虛弱，「殿下，罪不在她，請免其死罪！」
「……天成二年三月初八，唐秦王從璟，祭復州軍英靈于石首城外陵園。」
對近在眼前的提拔，馬懷遠沒有謙讓，謝過李從璟之後，說的第一件事，頗為出乎李從璟意料，「望殿下能親至石首，祭奠此戰英靈。若得如此，往後荊南之地必然固若金湯！」
接著，李從璟面對數千神情奮然的將士，宣讀由李嗣源蓋璽而定的一項國策，「
ｈｅｔｕboｏｋ•ｃｏm•coｍ凡征戰將士，沙場流血，皆為國為民，彼等英傑，國當銘記，民當敬仰。自即日起，凡我大唐王師征戰，每戰必建陵園，刻英靈姓名，錄英靈功績，以為後世傳頌！」
「很好。」李從璟略微點頭，再不多言，抬腳走進月門。
李從璟自然明白馬懷遠的用心，當下沒有推辭，應承下來。
這一日，天色陰沉，大風捲動江濤，復州軍將士，盡皆聚集於石首山下陵園，傷者能走動的，為人所攙扶，不能行動的，由擔架抬著。
方過破瓜之年沒多久的第五姑娘，一直以來都是她照顧李從璟的起居、安全，何時被李從璟這般照料過，心中正如小鹿亂撞一般，突然反應過來自己竟然潑了對方一臉葯湯，她就抑制不住想哭，「殿下……」
兩千余兒郎聲震雲霄，江水為之一頓，天空為之變色。
孟松柏押起宋嬌，這就準備拉到一邊去砍了腦袋，李從璟的命令說得很清楚：就地正法。
李從璟再度振臂，「唐軍威武！」
兩千余復州軍，皆齊聲大呼：「復州軍威武！」
天光微醒，東天的紅光尚不及探出頭。小院靜謐得很，在喧鬧的王府像是一座孤島，無人能夠踏足、打擾，月門處，幾名青衣肅立如雕像，一呼一吸都似與四周草木、院牆融為一體，不見半分動靜。
等第五姑娘的神智回到身體里，她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坐到榻上，而大唐帝國備受尊崇的秦王，正一手端著葯碗，一手拿著湯勺給她喂葯，對方滿臉都是認真甚至是凝重之色，最叫第五姑娘不能想象的是，這傢伙手中的湯勺餵給她之前，竟然還放在嘴前吹了吹……
李從璟此行石首，帶來的不僅有封賞名冊，更有一篇祭文和一項國策。
眼前這幅景象，讓第五姑娘又急又慌又羞又愧，小嘴情不自禁就癟下來，眼淚頓時不受控制在眼眶裡打轉。
周小全轉身望去，不遠處，一支騎隊疾馳而來，當先一桿王旗，上書一個偌大秦字。王旗下，領頭之人鐵甲橫刀，正是那個昔日指揮幽州數萬大軍，越過長城，北擊https://www.hetubook.com.com契丹，為倒水溝軍堡的周婁葑、黑牛等人，也為幽雲無數邊軍多年屈辱奮戰，報了大仇的軍帥！
周小全回望一眼陳延世等人的墓碑，握緊了腰間橫刀，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堅定呢喃：「秦王殿下，我周小全，願為你戰死沙場！」
「大唐！」
江風吹動靈幡，腦門上纏著厚實繃帶的周小全，懷抱一壇烈酒，拖著傷腿一瘸一拐行走在陵園中，最終在一塊墓碑前停下來，坐到地上。
李從璟三度振臂，「大唐威武！」
兩千余唐軍，無不大聲齊呼：「唐軍威武！」
李從璟順著鋪著小石子的蜿蜒小道來到小院前，守衛在月門處的青衣躬身行禮，出乎兩名青衣預料，面前的秦王並未直接進入院中，反倒在月門前停下腳步。
「也就是你馬懷遠，才會以如此口吻、措辭稟報戰況。」聽完馬懷遠的敘述，李從璟搖頭而嘆，馬懷遠還真是對為官之道一竅不通。也難怪，若非如此，當初他也不會有赫赫戰功和卓越才能，而只能在檀州做一個不得志的小校了，對此李從璟早就心知肚明。
馬懷遠到江陵時，劉訓、林英已率襄州軍抵達江陵，李從璟召馬懷遠來，便是讓他親自複述石首之戰的經過，在看過林雄的軍報之後，李從璟才意識到，馬懷遠率領復州軍于石首抗擊柴再用的戰役，艱難程度遠超他的預料。
李從璟拔出橫刀，振臂高呼：「復州軍威武！」
女青衣臉色蒼白，動作卻無半分遲疑，一把抹去嘴角血跡，卸下隨身佩戴的短刀、暗箭等兵器，雙手奉上，悉數交給孟松柏。
李從璟沉吟著繼續道：「原本孤還在斟酌荊南節度使的人選，眼下看來卻是不必煩憂了。其它姑且不言，你在復州不到一載，以復州之有限財力物力，能訓練出一支這樣的軍隊，這就是朝廷眼下最需要的荊南節度使人選。孤稍後會向朝廷建議，讓你來出任荊南節度使。」
此言一出，復州軍兩千余將士，先是一陣沉默，旋即無不以拳擊胸、以劍擊盾，此項國策，讓這些將士心緒激蕩、熱血澎湃！
說到這，周
https://m.hetubook.com.com小全看向左近的其他墓碑，聲音放大了些，嗓子也嘶啞了些，「還有你們，王文雄、許佑、馮二、老麻子，你們都有名有姓的躺在這裏，秦王有令，往後不會斷了你們的紙錢，年年都會有人來看你們。你等為國而死，國家會記得你們……你們都死得值，都安息吧！」
「大唐！」
「很好。」李從璟的話讓女青衣感到莫名其妙，然則秦王冷漠的語氣，已讓她感到一陣不安，而秦王接下來的話，則讓女青衣如墜冰窖，「拉下去，就地正法！」
「依你就是。」第五姑娘從未聽見過面前的這個殺伐果斷的男人，用這樣溫暖柔和的口吻跟她說話，這讓她如同置身五彩斑斕的世界中，彷彿有無數蝴蝶正圍繞她飛舞，不等她察覺到自己小臉上的羞紅，就聽到那個聲音又故作責備道：「早就叮囑過你，這幾日不得下榻，好生安歇是最緊要的，怎麼不聽？」
噼啪一番清脆響聲傳來，第五終於恢復了清醒，她這才發現她方才一陣亂動，竟然打翻了李從璟手中的湯藥，不僅碗勺在地上摔碎，湯藥更是濺了李從璟一臉。對方那身威嚴莊重的盤龍異文袍，也給弄得不成樣子。
「啊！」如同噩夢詫醒一般，第五姑娘一聲尖叫，一陣手舞足蹈。
石首之戰英靈陵園，建造在縣城西面石首山下。
第五抬起頭，看到那張一貫都是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臉，正在發生著跟心痛、哀傷有關的一絲扭曲，一時間她心頭震顫，彷彿眼見雪山消融、春暖花開。
時隔年余，再度見到那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輕將軍，周小全仍舊抑制不住渾身因激動而發生的顫抖。
不過荊南事務繁雜，李從璟能抽身的時間不多，因而讓馬懷遠先回石首安排，他到了約定日期再趕過去。
李從璟負手望著面前的這名眉目清麗的女青衣，對方低眉頷首，不敢與他直視，他淡淡開口道：「姓名。」
暈暈乎乎半晌，第五姑娘都不知道她在做什麼，完全是憑身子的本能在應對，這怪不得她，自長和城開始，她的生活中便只有危險、算計、廝殺，何時體會過這些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