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驚濤初起劍南道
第585章 月垂龍門山,英雄逞強時(一)

在聞聽孟平下達的軍令內容,尤其是那句「戰至一兵一卒,也要阻攔西川援軍十二個時辰」后,君子都全軍將士莫不心頭凜然,但要說沒有人對這份嚴酷的軍令有所怨言,卻也不太可能。
「或者加快戰事進程,搶在時限到期前完成攻城任務;或者爭取更多的時間,延長時限。」孟平道。
為戰馬套上鞍轡,林英提著水桶正要去倒掉,一名傳令兵奔跑著到了馬棚,左右環顧幾眼,找到林英,跑到他跟前,對他道:「林英,將軍召你即刻去見他。」
在百戰軍、君子都趕到玄武縣時,梓州戰事已經進行了一兩日。
林英進帳時,林雄正在與幾名指揮使商討作戰計劃,他便規規矩矩站在一旁等候,連林雄親兵招呼他落座,都搖頭謝絕了。
而且照眼下形勢來看,要攻克城頭恐怕還要些時候。
梓州戰事激烈之程度,孟平雖未親眼看見,但完全不難想象。因為自他們從梓州出發,到抵達玄武縣,一路上梓州戰事的聲音,壓根就不曾停止,更沒有消失過!
玄武縣外,百戰軍正在如火如荼攻打城池,數不清的火把與燃燒的火光照亮了城池,也照亮了螞蟻般湧向城池的百戰軍將士,以及在城頭殊死搏鬥不願退卻的東川兵將。
「所以這支兵馬最好全是馬軍。君子都正是不二之選。」林雄道。
林雄莊重肅穆道:「諸位要記住,兩川戰事之關鍵,在梓州,梓州戰事之關鍵,在玄武縣,而玄武縣戰事之關鍵,又在我等。堅守山口十二個時辰,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決不後退半步!」
「如此,謝過兄長了。」林雄抱拳。
「百戰軍雖已拼盡全力,要在一日內攻下玄武縣,還是有些強人所難。」林雄道。
「面對這樣艱巨而不容有失的任務,至少在當下,君子都不會再有人,比兄長更有把握應對,至少我都比不上兄長!」林雄正色道,「兄長,時至今日,不是你一人之榮辱得失,而是關係君子都之興衰,關係大帥伐蜀大業之成敗,我能內舉不避親,難道到了此時,兄長還要恪守俗禮,忌憚旁人議論,不肯全力以赴?」
君子都自成立之日起到今日,有三名驍勇之將,君子都每每戰無不勝攻無不取,與此三人每每衝鋒在前,勇不可當有很大關係。這三人,便是前任君子都都指揮使郭威、林英,以及現任君子都都指揮使林雄。
「可西川軍不會平白無故慢下腳步來。」孟平道。
林雄指著地圖對眾人說道m.hetubook.com•com:「諸位請看,玄武縣縣城在此處,幾乎是挨著龍門山脈,我君子都要阻截西川援軍進入玄武縣地界,最好的選擇莫過於進入龍門山中,守住山口,不讓對方出山。」
「西川援軍是李紹斌據守梓州能否成功的命脈,而玄武縣又是連接西川援軍的命脈,如此關鍵重鎮,難打些也是情理之中,怪不得孟將軍。」林雄寬慰孟平,他倆相識得早,一個是李從璟在軍中最信任的將領,一個是李從璟最親近的近衛軍將領,關係向來不錯。
林英苦澀搖頭,「君子都並不缺乏智勇雙全的將領,尤其是近年來,有許多從演武院進來的苗子,都很是不錯。」
「雖則如此,然而西川軍畢竟有兩三萬之眾,要阻其兵鋒,遲其步伐,仍是危機重重。」孟平道。
「孟將軍有何打算?」林雄問。
「你找我來,到底是有何事?」林英問。
一架架雲梯車附上城牆,一架架巢車撞得城牆不停震顫,甲士們或攀梯而上,而越橋而過,前赴後繼殺向城頭,他們不顧身邊同袍的墜亡與戰死,也不顧面前刺蝟般揮來兵刃,試圖用血肉之軀在鐵甲牆壁與叢林中割開一道縫隙,突破對方的大小陣型,撕裂對方天衣無縫一般的防線。
為將者,凡臨陣指戰,饒是肩擔責任重如泰山,也要如秋葉御風般安之若素,此之謂舉重若輕。
「我想請兄長分領一路,負責把守一道山口。」林雄認真道。
這實在是保守估計,歷史上一日一夜疾馳三百里的馬軍戰例,多不勝數,這種事李存勖就干過,往先李世民也干過。
他持刀靜坐,如臨深淵,又如沐春風。
「願聞其詳。」林雄道。
林雄在領過孟平的軍令后,立即去召集君子都三千精騎。
「將軍如此肯定?」楊重霸詫異。
「玄武縣比想象中要更難打一些。」兩人並肩看向玄武城,孟平出聲道,「想必林將軍也看出來了。」
「這卻不難,諸位且看。」林雄不以為意,繼續道:「西川賊軍自成都平原進入玄武縣,最北是取道漢州的德陽縣,中間是取道漢州城,最南是取道漢州的金堂縣,無論賊軍是數路並舉還是只選擇其中一兩條路線,橫穿龍門山脈后,最北的出口與最南的出口,相距也不過七八十里。」
「放你的屁!」林英拍案而起,「只要能完成任務,能有助於此戰勝利,為大唐興盛增添哪怕一絲力量,我林英豈會在乎個人榮辱,豈會畏縮和*圖*書不前,顧忌旁人議論?!」
說到這,孟平面容肅然下來,「所以,玄武縣之役,絕對不容有失。即便是百戰軍全軍覆沒,不剩一兵一卒,也要完成殿下交代的軍令。你可明白了?」
林英腳步頓了頓,眉頭微微蹙起。自打他被降職為尋常士卒以來,一直恪守軍規,甚至恪守的異常嚴格,在軍中幾乎不與林雄相見,也告誡過林雄不得對他有任何照顧。
「兄長坐。」林雄略顯疲憊,他學著李從璟的模樣,揉了揉眉心。
「不知孟將軍需要君子都為大軍爭取多少時間?」林雄問。
「所以只能選擇第二種辦法。」孟平道。
「然則可供大軍自成都平原進入玄武縣的路線,有三條之多,我君子都只有三千騎,要在三條路線上阻攔近三萬西川賊軍,未免顯得捉襟見肘。」有指揮使道。
他忽而轉身,走下望樓,步履堅定,身形沉穩,親赴戰場最前線。
這樣明確的「召見」,已經記不得上回是什麼時候了。
諸位指揮使神色凜然。
孟平,孟平,就讓我為公子,盪盡天下不平!
林英瞭然,「如此說來,不到最後關頭,的確無法知曉賊軍虛實,這場仗確實難打。」
林英沒有坐,他忍不住道:「西川賊軍有三條路線可供選擇,確實不假,然則此番進入玄武縣作戰,大軍派遣了許多斥候穿過龍門山脈,向西打探賊軍動靜,難道沒有消息傳回?」
他心中默默念道:孟平,孟平,當初公子給你取下這個名字,你可明白公子的用意?
林雄點點頭,「諸位各去準備,半個時辰后,大軍開拔!」
林雄臉上肌肉微動,然而他沒有遲疑,抱拳堅決道:「末將,領命!」
「不,將軍錯了。」孟平道。
孟平瞥了楊重霸一眼,淡淡道:「林將軍不是這樣的人。況且君子都執行過的危險任務,比眼下嚴峻得多的也不勝枚舉。」
「看來兄長的確沒有疏忽君子都的全局情況。」林雄很是欣慰,隨後嚴肅道:「但是兄長也該知曉,此番我這樣做,並非是特意給兄長立功起複的機會,而是此戰實在非同尋常。以三千對陣三萬,堅守十二個時辰,這還不算什麼,關鍵在於,我等面對的,可不是契丹蠻子,也不是東川兵將,而是出自朝廷之前六軍與侍衛親軍的三萬精銳,是受孟知祥多年嚴苛訓練與恩惠的虎狼之師!」
人聲鼎沸,殺生震天,夜幕下彷彿有一頭暴躁的巨獸,在此地不停拳打腳踢,要將那亘古未變的和_圖_書山川都踏碎移走。
兄弟倆眼神堅定,又充斥著一股神聖的意味。
林雄與諸位指揮使正圍在軍情處繪製的詳細地圖前,商討接下來要如何具體行動。
秋日的晨陽是暖和的,很少有人不對其加以期盼,晨光灑落馬棚,也灑在正刷洗戰馬的林英身上,他的甲胄只是普通的柳葉甲,與尋常士卒毫無二致。當年他獲賜于李從璟的那套明光甲,自從他被罷免了君子都都指揮使的職務后,就再也沒有穿戴過。
「故而需要有兵馬去半路騷擾、攔截。」林雄道。
今日,必要攻下玄武縣!
城外百戰軍營地前,孟平高居望樓,面色沉靜如同一汪深潭,望不見裏面半分波瀾,平日里他那雙陽光般燦爛的眸子里,此刻跳動著無邊無際的戰火,無數將士的身影在其中往來賓士,還有那座彷彿盤龍般屹立,彷彿永遠都不會倒下的城池。
「如此說來,將軍之意,是我君子都分兵三路,分別扼守三個出山口?」有指揮使問道。
「怎會沒有消息傳回?」林雄苦笑,顯得很是無奈,「只不過兄長也知曉,斥候並非神仙,一旦西川賊軍控制了龍門山西邊的出口,我軍斥候也出去不得。」
看到自己心愛的戰馬如此愜意,林英眼神也露出一絲近年來愈發少有的笑意,與馬棚里正在為戰馬刷洗的其他騎兵一樣,刷洗完后,他抱著馬頭,兩張臉湊在一起擦了擦,這份姿態,實在是比最親近的情人更加親近。
經過演武院的培訓,以及李從璟軍事思想的教育,眾人談話的方式與內容難免與當下他國將領有些不同。
馬棚很喧鬧,戰馬舒服的嘶鳴,騎兵們拍著自己心愛的戰馬跟它們說話,就像是在跟自家兄弟拉家常一般,不時有人就臨近同袍的戰馬打趣,或者相互攀比,間或發出陣陣豪邁的大笑聲,一片熱鬧和諧的景象。
即便是迎向死亡,也決不稍緩向前的腳步,也唯有擁抱死亡、戰勝死亡,他們才可能在死亡的深淵中尋得一條通向生存的狹路。
待諸位指揮使離去,林英這才上前來以軍禮拜見。
天色已明,紅日自東天噴薄而出,霞光照在孟平身上,將他的鎧甲照得鮮亮耀眼。
百戰軍攻打玄武縣,便是在梓州大戰的聲音中開始的。
話音頓了頓,林雄凝視眾人,正色道:「這就需要諸位拚死力戰了。」
百戰軍攻打玄武縣,已經一日一夜,城池還未攻下。
「軍情處的眼線呢?也沒有消息?」林英追問。
孟平淡淡www.hetubook.com.com一笑,比方才更加適然,說出來的話也更加有把握有信心,「殿下更不是這樣的人。殿下的心胸、眼界,不說亘古未有,至少也是鳳毛麟角。」
楊重霸神色凜然,「末將明白了!」
他為戰馬刷洗的動作,規範的找不出第二個模本來,此時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就像是為自己的情人寬衣一般。那戰馬也似分外享受,咧嘴露出牙齒來,像是在笑。
鮮血打在城牆上,牡丹一般綻放,絢麗奪目又殘忍的令人無法直視。將士們猙獰的面孔,無畏而堅定的眼神,在此時此刻被戰火襯托得分外瘋狂,他們像是荒原上奔騰的野牛,已只記得用盡所有力氣,埋頭向前衝擊。
「執行第二種辦法的具體措施,便是延緩西川軍抵達玄武縣的步伐。」林雄道。
林雄搖搖頭,「孟知祥此番明顯是有備而來,賊軍晝伏夜行,且全都大張旗鼓,每路軍都像有三萬人,軍情處打探不到翔實消息,空有飛鴿傳書也是無用。」
「但我等的時間不多了。」這話的內容頗為沉重,但孟平的語氣卻跟沉重沒有任何關係,「對李紹斌而言,玄武縣是命脈所在,對大帥而言,玄武縣也是決定勝負的關鍵,不容有失。」
「當然。再怎麼說,本將也是自小跟隨殿下的,這點把握還是有。」孟平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一種榮耀的神情,他像是回憶起了什麼,接著道:「這些姑且不言,殿下一旦上了戰場,便只知道戰爭勝負,至於其它,殿下根本就不會在乎,慈不掌兵,殿下比誰都更加理解這個道理。」
戰事如此激烈、膠著,已經出乎孟平出征時的預料。
林雄則早就洞悉了這點,他明告三千將士,有怨言無妨,但都得給我埋在心裏,誰要是因此而影響完成任務,全部軍法從事絕不姑息。
數萬人大戰,交戰之聲傳出近百里,戰事是何等慘烈,根本不用多想。
林英的年紀並不大,和從百戰軍中成長起來的大部分將領一樣年輕,而今還不到而立之年,然而他的臉上,卻已刻上了風霜與滄桑,唯獨那雙銳利的眸子,還和當初一樣堅定有神。
「正因如此,我才找兄長來。」林雄點頭道。
要知道,在攻下玄武縣后,要據城防備西川援軍,還需要緊急修復城防,這也需要不短的時間。
林雄點頭,「正是如此。」他接著說:「我君子都兵分三路,每路千騎,分別扼守一個出山口。若是賊軍兵力分佈有側重,則我軍就近支援,用不了多少時候https://m•hetubook.com.com,不會影響戰局。而若是賊軍三路並舉,且每路兵力相當……」
「末將領命!」諸位指揮使決然抱拳。
「要解決時間不多的難題,只有兩個方法。」孟平道。
「不是儘力而為,是必須要做到!」孟平眸中陡然迸射出一股殺氣,轉身直視林雄,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道:「哪怕君子都全軍覆沒,不剩一兵一卒,也要阻擋西川援軍十二個時辰,半刻都不能少!」
「漢州、益州都在成都平原內,簡州雖然不在成都平原,其援軍要進抵梓州,卻也要取道其間。成都平原與玄武縣之間,橫著一條東北西南走向的龍門山脈,西川援軍要進入玄武縣地界,必然要橫穿龍門山脈。」
「林將軍。」孟平站起身。
林英嘆了口氣,上前握住林雄的拳頭。
「孟將軍。」林雄走上望樓,與孟平見禮。
軍令,從來都沒有模稜兩可,也從來都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沙場是鐵血之地,軍令便是造就這種鐵血的法則,所以它必然比鐵血更加鐵血,鐵血的冷酷無情。
「錯了?」林雄不解。
說到這,林雄抬起頭,看著諸位指揮使:「七八十里,以我精騎腳程,又不攜帶輜重,至多半日就能趕到。」
林雄領命離去后,楊重霸走到負手再度望向戰場的孟平身旁,語氣有些怪異道:「將軍,林將軍畢竟是殿下親軍統領,將軍對他下達如此絕情的軍令,就不怕林將軍心生怨恨,來日在殿下面前對將軍有不利之言?」
君子都上一任都指揮使林英,因為兩年前在荊南作戰失利,被問責后降為普通騎兵,至今李從璟都沒有號令下來,有起用他的意思,可謂大起大落,嘗盡人生失落的辛酸苦辣。
黎民前夕,天光微醒,東天還未露出那一線魚肚白。
孟平握刀而立,眸子里的戰場如大火在燃燒。
「然而君子都畢竟是殿下親軍,殿下下達這樣的軍令無可厚非,但將軍你畢竟只有臨時節制之權,你就真不擔心殿下會心生芥蒂?」楊重霸不解。
「十二個時辰。」孟平道。
郭威已經外放領藩鎮軍,姑且不言,且說林英、林雄兄弟。二人自當年長和縣城之役,跟隨李從璟,可以說他們的發跡史,便是李從璟發跡史。如今林雄領君子都,領軍雖然不多,但饒是高行周、皇甫麟這些人,也絲毫不敢小覷。
「騷擾、攔截的兵馬不僅要精銳,戰力非凡,按照大帥的說法,還得機動性高,如此才能有效打擊西川軍。」孟平道。
「末將必定儘力而為。」林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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