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對岸,才發現那棵桃花樹,很是健碩,明年定能花開滿樹。
林火分辨不出那是什麼聲響,抬頭去望,正對落日殘陽。
今天,軍帳里來了客人,那是一個年輕將領,看著不過二十余歲。
他又取了玉佩,放在內側口袋,隨後打量起衣衫來。
他穿著一身黑衣,揚起一手黃紙,盯著片片紛飛,面色憔悴。
「古人云,『忠誠敦厚,人之根基。』,卻不知無知是忠誠之母。」
林火突然覺得有些冷了,他裹緊外袍,哈了口氣。
只是淋了一場大雨,紙上小字辨識不輕,成了或大或小的墨點,但他還是將字條貼身放好。
「其實白袍小子還不錯,看得出他的真心。可我不能看著他拐走我的乖女兒,剜去我的心頭肉。」
這裡是慎公子府?
隱約間能見著一人模樣。
無人可賞。
腳下冰層是否結實?
家丁解釋,這是慎公子府別院,大小姐不愛王都束縛。
武慎濕了眼眶,將黃紙灑向天空,「到頭來,我還是丟了我的桐兒。」
他知道是給他準備的東西。
「你可知,所謂聖賢,因歷史而生,而歷史出自人手。」
書房裡還有一人,也是醉眼迷離。
滿頭青絲,一身白袍。
林火無法接話。
林火想要站直身子,腳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幸好他及時抓住床架。
府中只他一人,二十親兵,還有個白髮管家。
家丁帶路,林火跟隨,慎公子府不小,走了許久,才出了府門。
能擁有成套紫檀傢具,這一家之主到底是誰?
青衣與大夫出現在他身邊。
人熊拎起他的腦袋,又是一按,「聖賢說的是真?還是你心中想的是真?」
林火有些躊躇,一時間不知該怎麼稱呼。
千磨劍柄,原就是木料,配上劍鞘,渾然天成。
孟然之舉起酒罈,將酒飲盡,哈哈大笑:「是啊!我也是髒的,我也是髒的!我也設計了林火,我也敢怒不敢言,就算剝了這層皮,也是洗不幹凈的污涅!」
他卻愛別人叫他大將軍,府邸也掛大將軍匾額。
棺木里躺著誰?
「忠君愛國。君與國如何取捨?」
身處陌生之地,一飲一食皆需謹慎。
面前,卻突然出現一扇巨門。
竟是一套名貴的檀香紫檀。
年輕人終將https://www.hetubook•com•com那杯酒喝了下去。
痛楚,讓他徹底清醒。
人熊力大,將獨孤孝往地上一按,獨孤孝一時便動彈不得。
「應了武睿出塞和親。」
酒水喝乾,笑聲微弱。
年輕將領臉色一變,拍案而起,「董將軍!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林火併不在意,他只是望著那棵桃花樹,挪動腳步。
「我算什麼父親?我算什麼爹爹?我算什麼?」
家丁早已散去,林火倒在墳邊,酒氣熏天。
林火微微一笑,「還真是瀟洒。」
卻沒想,董蠻武陡然站了起來,一把蒙住他的嘴巴,「不要說話。」
院里躺著兩口棺材,棺木前跪有一人,那人的身子,佝僂得如同蝦米。
周圍彌散檀木香氣,卻又被刺鼻的藥味掩蓋。
今日,很多人在飲酒。
林火突然有些心酸,想起了老爺子為他唱的歌謠,時至今日,餘音繞耳。
他強撐著坐起身來,腹上創口隱隱滲血,可他管不上這些。
肩頭傳來一股巨力!
雖然窮苦,但是簡單。
心跳聲急促響亮。
「師傅!」林火叫出聲來,那聲音卻空空蕩蕩,漂浮不定。
柳鳳泊喝乾懷中酒,擲碎酒罈,揚手便是一把長劍。
指甲磕進紫褐木里,露出內里紅褐。
心中焦急,林火蹣跚邁步,奮力拉開房門。
劍氣如霜,白袍千臂,再次猖狂大笑!
林火沒有說話,稍顯踉蹌地朝前走著。
董蠻武與他隔案相望。
遲疑了片刻,林火拉動門環。
畢竟一場廝殺,原本身上的舊衣必定是不能穿了。
站在跪著那人身後。
槊折劍斷血沙軋,醉舞淚痕掛。
董蠻武依舊那樣,如同黑塔,虎目不怒自威。
他摸著墳頭,低聲細語,「你這麼一躺,倒是輕鬆逍遙。」
他瞥了林火一眼,挑起熟悉的微笑,那笑必定迷了不少姑娘。
而那心跳聲越來越慢,越來越輕,越來越弱。
獨孤孝停下掙扎。
還未入夜,王芝已經酩酊大作,他被禁足書房,伏在案上,懷中抱著一卷人像,案上墨染兩行,「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面前便是一條西江,已是冰凍。
年輕將領又飲一杯,搖了搖頭,「末將不知。」
武慎卻鬆開
www.hetubook.com.com了他的手,緩緩站起身來,將最後那些黃紙,丟入火中,「走吧,帶他們走吧,去他們相約的地方。」
沒有點滴聲響。
林火一愣,這位老人,居然是鳳棲郡主的父親,武慎!
身體動彈不得。
「百套甲,千套甲。
武慎卻似沒在意林火,只是自顧自地說個不停。
林火身子一輕。
孟然之卧在地上,酒入愁腸,呢喃夢話,「我不姓武,我不姓武……」
嘴角微翹,酣然入眠。
青銅為底,覆著青苔,銹跡斑斑。
「你,是想做那筆下墨點,還是隨本帥,做那執筆之人,書寫身後春秋?」
林火早年在龍興,也學過木匠,對這些名貴木料,還算是有些認識。
酒罈「咣當」滾遠。
他穿衣戴帽,不時疼得吸口冷氣,家丁想要幫忙,被他揮手拒絕。
林火從架上取下外袍,隨意裹在身上。
林火搖了搖手,從他們手中接過鐵鍬。
看得出來,年輕人有些拘謹,握緊酒杯,欲飲未飲。
他答應柳鳳泊的,親自為他收屍。
似有一隻火鳳,朝天外飛。
董蠻武捧起酒罈,「非是不能,而是不願。本帥要你們死在軍中,羅國的嫡系也好,大王的親隨也罷,統統死在軍中。」
門上泛著淡淡霉味。
武慎抓起一把黃紙,拋進火盆,「一天天,一年年。多年來第一次喝醉,就因她叫了我一聲爹爹。我推了酒宴,推了詩會,就為了早些回家,看看她的小臉。她學會騎馬那天,我激動得一夜無眠。」
林火這才看清,跪著那人的樣貌,竟然和武睿有七八分相像。
林火見著武慎握緊黃紙,雙手微顫。
家丁放下棺木,尋到樹下就要動土。
但他聽著那笑聲,也不自覺地笑出聲來。
「真假難定,本帥卻知道什麼是錯!」
劍鞘側身戴一劍環,林火將它繫上腰帶。
他咧嘴獨自發笑,「瞎說,我怎麼可能喝醉。我就是心裏難受。」
府內一切從簡,說不上簡樸,根本可說簡陋。
只是他捲入這江湖,這天下,已經無法抽身。
只是,弄不明白這裡是哪兒,林火絕不會安心。
最終,連那跳動都停滯下來。
四周漆黑一片。
土已蓋完,酒已飲盡,林火卻不願離開。
這靜,和*圖*書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
遠處傳來一聲輕鳴。
董蠻武又為他斟上一杯,「你可知道,本帥為何找你?」
「最開心的,不是見她飛上枝頭,而是慢慢陪她長大。」
「錯的,是自以為忠貞不二。錯的,是為了他人之言,出賣自己的才華!」
「而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那一天,我卻放不開手。」
柳鳳泊正在門后,拎著酒罈,緩緩灌酒。
林火這才發現,原來他們已經離了王城。
「不要說話!問問你自己的內心。」
背上站著一襲白袍,一身紅衣,相偎相依。
李虎的紙條,山師陰的玉佩,柳鳳泊的劍。
夕陽西下,日落冰原。
另一雙手,也在顫抖,不是在寒風裡,是在大將軍府。
但這天下,又讓他覺得很冷,國與家,忠與義,生與死,如何抉擇?
董蠻武揮了揮手,親衛上前換了酒盞,直接送上兩壇。
誰知這人,倒是先開了口。
大胥先生看著林火,嘆了口氣,「既然是他的養子,自然不能流落在外,你先帶他回九霄,我去岳山一行。」
「她躺在我臂彎里,整天哭鬧個不停,還愛抓我的鬍子。」武慎笑了笑,像是想起了從前那天,「可我願意抱她在懷,整夜整宿不睡,為她輕哼詩樂,為她攆上被角。」
老爺子說過,小心駛得萬年船。
最終,在笑聲中,被吸入白芒。
落入眼中的,是漫天黃紙,滿院白綢。
林火看著武慎的落寞背影,深深嘆了口氣。
林火倒飛而去。
淚燙心懷,黃紙戚戚。
三十四壇刀子酒,他一人喝了一半。
他抱著立柱喃喃自語,「王芝,你說,我是不是喝醉了。」
林火伸出雙手,握上圓環,入手冰涼。
不過,這人比武睿老了不少,鬍子拉碴,髮絲也是半白。
年輕將領先是一愣,轉而說道:「大將軍護駕心切,人之常情。」
林火隱隱有些預感。
寒風揚起他的衣袂,卻阻不了他的腳步。
嘴唇乾涸開裂,桌上有水,可他並不准備去碰。
年輕將領獨孤孝,面色連變,張嘴就要反駁。
林火睜開雙眼,眼前是陌生的床頂。
董蠻武拍開酒封,一時間酒香四溢,「喝酒。」
穿戴完畢,這貂裘穿在身上,總覺得扎得慌,不過確實暖和。
可,花開為誰?
和_圖_書
「門主。」王駿低聲說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號角亮,號角啞。
「聖賢之言猶在耳邊,你便聽信他們?他們為你套上華麗的枷鎖,你為順應聖言,沾沾自喜。你可問過內心的渴求?」
董蠻武墨眉一展,竟沒怪罪,倒是自己飲了一口,「你原本應該死在亂軍中。」
「末將知道。」年輕將領泛出苦笑,「能夠劫後餘生,末將也只能說是僥倖。」
巾幘馬逝涕猶下,萬里亂墳納。」
「那年臘月寒冬,我親手從穩婆手裡,接過了肉團一般的桐兒。紅中透紫的她雙手握拳亂舞,不顧一切地哇哇大哭,臉皺得像是陳皮。但在我眼裡,就是上天賜給我的寶貝。」
但,直到接過千磨劍,林火這顆心才算是沉了下來。
年輕將領搖了搖頭,「一杯助興,兩杯壯膽,三杯那便是胡鬧了。」
林火不知道,那灰影是什麼。
甚至那黑,將光線全部吞沒。
董蠻武鬆開手掌,坐回原地,大手一揮,「喝酒!」
獨孤孝渾身一震,掙扎地越發激烈,卻逃脫不了人熊鐵掌。
他想不明白,他突然有些懷念龍興的小窩,懷念多年前的那些日子。
唯獨一棵落盡芳華,光禿禿地立著,那是一棵桃花樹。
「你說!」武慎突然抓住林火的手腕,用力極重,勒出白痕,「我算什麼父親?」
第一鍬入土,凍土難動,虎口發麻,林火震得手顫。
他拍著胸膛,面色暈紅,「我喜歡那個叫林火的小子,我羡慕柳鳳泊的瀟洒。這世道少的就是古道熱腸,少的是匹夫一怒,血濺五步。何等快哉,何等痛快?」
江對面便是一排青松,雨凝冰墜。
環顧房內,卻見不到三樣東西。
不知誰給千磨配了劍鞘,鞘口鐵木,堅實耐磨。鞘身椆木,輕便耐用。劍鏢鐵樺,最是堅硬。
他轉過身去,慢慢走向院外。
就是那棵桃花樹。
林火眼前一亮,先是拿了字條。
林火摸著棺身,低聲嘆道,「走吧。」
忙了一天,灰頭土臉,他只想這麼躺下去。
涼氣,從門縫裡吹出,散著淡淡白霧。
他赤足邁出門外,青石未乾,觸足生涼。
林火心神激動,就要跨進門內,卻被柳鳳泊頂住肩頭,「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這裡是哪裡?
銅門緩緩閉合,門縫www.hetubook.com.com
間,見著柳鳳泊白袍飄蕩。
他面朝那棵桃花樹,筆直朝前,不走石橋,從冰封的將面上蹣跚而過。
古樸,肅穆。
林火想要挪動身子,稍一動彈,便疼出一身冷汗。
「若是這世上沒了這些人,那還剩下什麼?儘是些勾心鬥角,儘是些老謀深算,這些醜惡嘴臉,就像我身上流的血,都是髒的,都是髒的!」
人熊董蠻武,官至司馬。
凍雨初過,天寒地凍。
能用得上火道,不會是一般人家。
冰面不時傳出「咔嚓」聲響,家丁面色變幻不停,幸虧是一路平安。
「不。」董蠻武斬釘截鐵地說道:「這次兵亂,起因羅國,崔老吩咐本帥穩定軍營,但是本帥並沒那麼做。」
那邊,家丁已經為兩副棺木,懸上了繫繩,備好了鐵鍬。
獨孤孝緩緩坐起身來,跪在案前,滿飲一壇。
「你知道嗎?」武慎轉過頭來,看著林火,滿眼血絲,「一個女娃娃家,聽著婉約歌兒就哭,倒是喜歡聽些關邊殺伐。」
那青苔發出光來,幽幽藍光,見著門中央有兩把圓環。
林火赤足踏在地上,底邊發熱,顯然是鋪了火道。
背後出現一絲亮光,林火被那光點吸引,越飛越遠。
董蠻武毫不在意,依舊安坐,「獨孤孝,軍亂時正在軍中,率二十兵卒,死守營門,不為所擒。本帥欣賞你。」
他知道,應該將他們葬在哪裡。
孟然之一腳踹中身邊空壇。
億萬灰影撲面而來。
說到大小姐,家丁臉上同時暗淡。
一股莫名的聲音,在林火腦海中迴響,「拉開它,拉開這扇門,便能完成你的誓言。」
鳳凰!
剩下一半倒在墳前。
八個家丁魚貫而入,他們手裡捧著錦帽,貂裘,棉靴,玉佩,千磨劍,還有那張紙條。
就這樣,走到了棺木之前。
家丁面面相覷,竟然抬著棺木跟了上去。
黑衣凌亂,白裘染塵,孟然之跌坐地上,腳邊空放酒罈。
他這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裹滿了白布,潔凈如新,顯然是有人照料。
「阻了女兒與心愛之人。」
銅門緊閉,笑聲斷絕。
走了這麼一遭,他發現這個江湖很熱,有柳鳳泊,有鬼見愁,有李爾冉。
「最後,就連一場像樣的祭祀都不能辦!」
可他卻無法停下腳步。
這不像是府邸,倒像是一處臨時軍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