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甲士發問，「將軍，我們要去哪裡？」
獨孤勾起嘴角，不慌不忙地拾起一柄長槍，又撿了一面飛羆軍的軍旗。他咳嗽著將那軍旗捆綁在長槍上。手臂無力，他便用牙齒咬緊死結。
突然，東方亮起晨曦，朝陽斜落在獨孤孝的臉上。他宛若從這一束光中獲得了力量，緩緩地站起身來。
他們再等待萬彰下令。
「我？」獨孤孝抿嘴一笑，「我應該留在這裏，已經不應該有人為了我的一廂情願送命了。」
一陣微風吹來，城頭上，只剩下獨孤孝一個人在，孤零零地倚靠著殘牆。
一旁毛迪上前來，將萬彰的彎刀踩在腳下。
一言出，全軍嘩然。
飛羆軍剩下的甲士有人便問萬彰，「萬將軍，我們，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獨孤孝腳步有些踉蹌，全靠毛迪攙扶才能夠保持自己不曾倒下。他深深望著眾人，望著這支叫做飛羆軍的「天下強軍」。
獨孤孝眼中光芒越來越亮，還有機會，一切都還沒結束。
獨孤孝抬眼看他，微笑著說道：「趁我還有一口氣在，隨便問吧。」
董普整張面孔被砸得支離破碎，已經沒有了存活的可能。
獨孤孝停下腳步，回頭看了萬彰一眼，「你方才舉棋不定的時候，就已經不適合戰場了。」
萬彰緊緊皺眉，腦中回想著方才獨孤孝說過話，回想著那曲《北望》。他緩緩抬起頭來，隨後朝自己的戰馬走去，「你們跟我走。」
死一般的寧靜。
這一曲唱罷，滿和-圖-書營悲泣。
一場兵變，讓原本僅有九千人的守軍，只剩下兩千之數，讓泉眼關並不雄偉的城牆滿目瘡痍。這些甲士面上唯有頹唐與疲倦。
獨孤孝自顧自地佝僂著身軀，朝城牆方向行去。他對毛迪說道：「毛將軍，我自己走不動了，還要麻煩你一下，送我去城頭。」
獨孤孝踉蹌著站直身軀，踏上城頭。
槍上那面殘破軍旗飛揚。
這仗要怎麼打？這城要怎麼守？
獨孤孝緊緊抿住雙唇，沉默許久，然後他說了一句話，「你們……想家嗎？」
不知過去了多久，一旁呆立的萬彰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他趕忙跑到董普身邊，蹲下身查看董普的狀態。
獨孤孝看了他一眼，對他輕聲說道：「答應我一件事情，把他們……把我們的弟兄們，全都送回家。」
獨孤孝喘了幾口，隨後道了聲謝。
萬彰面頰狠狠抽搐，隨後他猛然站起身來，「我會用行動證明自己。」
當初飛羆軍離開北境，是為了今天這樣？誰能想到，飛羆軍會變成今天這樣？
萬彰驚得張大嘴巴，「那你？」
獨孤孝望著眼前大軍，突然想起了之前種種。那一天離鄉背井，那一年參軍入伍，那一夜昌隆血戰，那一場酒談震撼，那一日岳山大火，那一個，他追隨至今，卻始終未曾超越的鐵塔背影。
一面殘旗，一柄長槍。
一路行去，一個兩個三個，十個百個千個，人群在帥旗下越聚越多。當人數達到兩wｗw.hｅｔｕbook.cｏｍ•ｃom千餘人之時，泉眼關中亂戰已經徹底平息。
獨孤孝沒有回答，掙扎著想要站起身子。
毛迪滿面肅穆，點頭應下。
城頭眺望，遠方楚軍騎兵蜂擁而至。
萬彰扭頭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獨孤孝啊，倒是有人對你忠心耿耿。」
說完這話，獨孤孝便輕輕推開萬彰，緩慢卻堅定地朝城樓走去。
毛迪站起身來，深深地看了獨孤孝一眼，「大將軍，我有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
獨孤孝揮手將毛迪的話打斷，「不能夠了。」他頓了頓，雙眼不知望向何處，「我不能再因為我一個人的理想，裹挾著他們為我拚命了。」他搖了搖頭，臉上滿是歉意，「他們離鄉背井這麼多年，不過是被大將軍，被我的慾念裹挾著前進罷了，我，不能再害他們了。」
獨孤孝取了一塊殘布，將后腰傷口簡單纏上，隨後走向人群，「我們來把這爛攤子，給收拾乾淨。」
獨孤孝一下子說了這麼多話，又劇烈喘息了起來。他一邊咳嗽，一邊朝著毛迪揮手，「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咳咳咳……你也該走了。」
三人走向混戰。
「走？」毛迪眼神之中有些恍惚，他茫然地望向北方。
獨孤孝閉起雙眼，又想起了之前悶柱子說過的那些話，難道他獨孤孝真的做錯了？
獨孤孝微微勾起嘴角，「希望如此。」他望向戰火，在心中對自己輕聲說道：還沒有結束，還有機會，我還能證明，和*圖*書我沒有做錯。
「飛羆鐵軍！攻無不克！」
他一邊說著，一邊朝外走去，全然沒有把萬彰放在眼裡。
楚軍越來越近，馬蹄聲清晰可聞。
身後門帘再次掀開，萬彰站在獨孤孝身側。他突然單膝跪地，高舉手中彎刀，「大將軍，我，卡扎塔·突兀朮，願意臣服。」
萬彰望著獨孤孝的背影，趕忙站起身來，「獨孤孝，你這是什麼意思？」
整座泉眼關沒有人聲，只有滿城火光，還有遍地屍首。
春去冬至，韶華逝兮鬚髮長，日升月落，中心吊兮念舊鄉。念舊鄉，念舊鄉。誰將北歸？償吾爹娘。」
萬彰望著獨孤孝的背影，久久不曾說話，直到獨孤孝與毛迪的身影，消失在烽火之後。
楚薛聯軍兵臨城下。
獨孤孝不再管他，徑直朝大帳之外走去。
獨孤孝哼起一支小調，「軍帖夜來，匪風發兮戰鼓揚，匪車南渡，中心憂兮顧北望。顧北望，顧北望。誰能亨魚？誰能牧羊？
毛迪皺眉問道：「大將軍，為什麼要遣散飛羆軍？雖然我們現在是打不過楚薛聯軍，但是只要我們重整旗鼓，一樣能夠……」
獨孤孝瞥了萬彰一眼，淡淡說道：「怎麼？萬將軍，現在還想殺我？」
許久之後，毛迪才收回目光，注視著獨孤孝雙眼。沒有更多話語，毛迪轉過身去。可行了兩步，他突然回過身來，挺直脊樑，對著獨孤孝單拳捶胸，「曾與獨孤將軍並肩，是末將此生榮耀。」
萬彰回頭望向眾人，眾人眼中https://www.hetubook.com.com全是茫然。
可當他望向身前最後的飛羆軍，他眼中的光彩，瞬間熄滅下來。
一曲《北望》，北境小調。
他將長槍橫持。
萬彰沉下雙眼，未曾言語。
楚薛聯軍將要到來，兩千甲士卻無心戀戰。
萬彰嘆了口氣，神情異常複雜地看著獨孤孝，「死了。」
獨孤孝面上表情同樣一肅，他盡量坐直身去，同樣單拳捶胸，「與你們成為袍澤，才是我此生榮耀。」
此生可還有遺憾？
他從那些袍澤臉上，只能看到疲憊，沒有半點光彩。
獨孤孝俯視著萬彰，「大將軍也受過你的臣服，呵，你的臣服，我可不敢要啊。」
毛迪將帥旗接過，高高舉起。
萬彰向前的腳步停下，最後扶著木桌低頭沉思。
毛迪趕緊迎了過去，架著獨孤孝的臂彎，將獨孤孝攙扶起來。獨孤孝對毛迪點了點頭，輕聲問道：「外面情況怎麼樣了？」
毛迪聞言久久沉默。
毛迪在一邊解釋著之前發生的一切，「外面已經亂成了一團，跟從董將……董普的甲士突然向其他袍澤動手，我們被殺得措手不及。局勢，局勢已經……」
萬彰也是滿臉詫異地看著獨孤孝，「大將軍，你這是要……」
毛迪面頰顫抖，他狠狠咬了咬牙，終於還是轉身離去。
他就這麼靜靜地坐著，一柱香，半個時辰，一動不動，宛若死了一般。
「什麼？」萬彰疑惑不解地看著獨孤孝，「大將軍你到底在說什麼？什麼錯了？」
這時候，萬彰已經得不httｐs://wｗｗ•hｅtｕｂoｏｋ•ｃｏｍ•ｃoｍ到回答了。
城樓之上，毛迪扶著獨孤孝靠著牆壁坐下。
他們向攻擊獨孤孝的甲士揮起刀刃，將其餘人聚攏在帥旗之下。
獨孤孝閉上雙眼，仰頭一聲長嘆，淚珠便順著他的眼角滑落下來。他趕緊伸手將那滴眼淚抹去，「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他興緻闌珊地朝著滿營甲士揮了揮手，「飛羆軍就地解散吧，你們……」獨孤孝長長一嘆，嘴唇顫抖，「你們，回家去吧。」
萬彰飛身上馬，將韁繩拉緊，「我帶你們回家。」
一座空城，一名小將。
明明都是袍澤，可為什麼要自相殘殺？
獨孤孝回頭看了他一眼，「我錯了，大將軍也錯了，我們都錯了。」
獨孤孝仰天大笑，從城頭上一躍而下，迎著千軍萬馬，伴著嘹亮呼號。
而萬彰還是不依不饒地將獨孤孝攔下，「獨孤孝！你到底是發什麼毛病？你就這麼丟下飛羆軍不管了？」
「大將軍！」滿營甲士錯落不齊地叫著獨孤孝，可是獨孤孝依舊揮了揮手，「你們都回家去吧。」
說完這話，獨孤孝便邁步向前，他在地上找到了自己的帥旗，又將那面帥旗交到毛迪手中，「毛將軍，為我豎起帥旗。」
眾甲士驟然一愣，其中不少人雙唇顫抖，眼眶泛紅，還有許多人原本低垂腦袋，此時抬起頭來。
獨孤孝掀開門帘，走出大帳，只見到滿眼烽火，整座泉眼關都置身火中。到處都是穿著相同衣甲的屍首。他嘆了口氣，將毛迪的話接著說完，「局勢……已經失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