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奏·歸來之影
第三百零三章 天亮之前

船艙之中,千瘡百孔的知更鳥靠在牆上,沉默地看著自己被鮮血染紅的雙手,輕聲笑了起來。那笑聲滿是空洞和凄涼,回蕩在船艙中,最後消散在陰暗之中。
猛然之間,他跪在地上,吐出大口腥臭地鮮血,感覺到體內的力量在迅速消失,此乃神罰。
眼看蓋文從地上爬起,向著自己走來,老人愣住了,在輪椅上的身體顫抖著,想要後退:「你……你……你想幹什麼?蓋文,我……」
幸好,為了萬一考量,在開始之前,他已經將家裡的人全都送往了外地,也為自己安排好了撤退的路線。
他痛苦嘶吼,終於從這出生以來便囚禁著自己的束縛中掙脫,留下了血肉,只剩下凄白的骨頭,猙獰如惡鬼。
緊接著,有憤怒的拐杖戳在了他的臉上,像是要砸碎他的顴骨。他沒有想到,這個垂死的老人竟然有這麼大的力氣。
「這些事情我比你更清楚,不需要再念履歷了。」
匕首穿過了葉清玄的衣角,釘進船艙,斷裂了。鐵片碎在了知更鳥的手中,嵌入手掌,新的鮮血便流出來,融入了乾涸的舊血中,不分彼此。
明明……明明……
「我什麼都不想做。」
在他的臉上,皮膚下面一個個隱藏地刺青亮起,就像是與生俱來,早已經楔入了血肉和骨髓之中,永世不得擺脫。那自出生以來就刻在他身體中禁制鎖死了他所有的力量,令他瞬息間便失去反抗的力氣。
「艾德里安家完了!」
「沒有,我已經沒力氣再感應周圍了。」知更鳥疲憊地垂著眼睛:「可一路上沒有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在這裏等我了。」
回答他的是一把布滿裂縫的匕首。
可以預料,再過不久,隱秘的審判結束時,叛國者之門上將掛滿屍骸。它們如同風鈴一般在寒風中搖曳,為自己曾經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是啊,復讎惡靈和知更鳥,怎麼可能是朋友呢?」
然後陷入了獃滯之中。
……
那燈光如同巨龍的冷酷眼瞳,靜靜地俯瞰著自己的領土,看著那群叛逆之臣的垂死掙扎。
知更鳥嘶啞地怪笑了起來,「硬要說的hetubook.com.com話,大概是因為早已經沒落的家族?從上一代族長開始,這個家族便已經被逐出了最頂層。我的父親共鳴失敗,淪落到沒有輪椅和呼吸器就會窒息而死的地步。而艾德里安家,這麼多年下來,只剩下一個空殼……除了名字之外,一無所有。你明白么?福爾摩斯先生,我從小到大,所接受的一切教育,一切理念,都是為了令這個家族重新崛起。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代價——哪怕是阿瓦隆的毀滅,只要艾德里安家族能夠回到最高峰。成為黑樂師,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而已。」
說著,他輕柔地將那一把匕首推入枯萎的胸膛,匕首緊貼著心臟,釘在進輪椅的椅背,落地生根,彼此契合如一體。
當黎明即將到來的時候,一艘破木小船從隱蔽的港口中行駛而出,悄然離開了阿瓦隆。
只有隱約地潮聲相伴。
「如你所見:名存實亡的家族、將我當做利用工具的父親、發自內心厭惡我的弟弟,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僅有的東西了。他們不愛我,我知道,他們怎麼可能愛我呢?我是他們永遠的恥辱啊。一個生來有罪的私生子,如果不是被檢測出有那麼一點樂師天賦的話,早就被溺死在陰溝里了。被女傭養大,吃弟弟的剩飯,穿著只有出門才能夠觸碰的衣服,弄髒一點點就會被毒打。這樣對我來說已經很好了,非常好,至少還活著,哪怕代價是做一輩子的奴隸……我還有什麼別的路可選呢?我生來便無路可選,也無路可逃。葉清玄,這就是我的命!」
於是,就在這一片窒息的黑暗裡,議院的所有成員一個個地被連根拔起……
「有煙么?」少年問。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他的身後,海洋和天空盡頭,有隱約地光線亮起,一輪朝陽悄無聲息地從海潮中躍起,灑落微弱的輝光。
他還在這裏,並沒有撤離。
來人不敢在說什麼,向同伴打了幾個手勢,一個黑色的布袋從船艙中被小心翼翼地搬出,放在馬車上。
少年發著呆,像是沒有聽到。許久之hetubook.com.com後,抬起頭看著他。那一雙幽靜漆黑的眼瞳中像是埋藏著什麼人的屍骨,令人悚然而驚,不敢直視。
葉清玄嘆息,緩緩起身:「蓋文,艾德里安家族的長子,學生會會長,皇家學派中的菁英,剛一畢業就進入皇家樂師團,甚至成為了大師的副手……」
看著那一雙眼睛,葉清玄愣住了,許久之後,露出苦澀的笑容:
蓋文錯愕地看著他,很快,走上前去,伸手想要抱起孱弱地老人,「來不及了,我先帶你離……」
天亮了。
緊急出動的警員們騎著馬,奔赴街頭,維持著最基本的治安。可還有更多的軍隊在鏗鏘鐵甲的摩擦聲中奔行在街道之上,奉行女王的命令,抓捕叛逆。
在漸進的腳步聲里,蓋文嘶吼。
葉清玄冷哼,「你的父親和你的弟弟真的在乎你么?班納甚至將你當做眼中釘。現在,不正是你的父親親手將你出賣么?你付出了一切,為了一個不愛你,你也不愛的東西。」
「父親……」
一切歸於寂靜。
從口袋裡掏出知更鳥的面具,戴在臉上。
「是啊,為什麼呢?我也很想知道啊……」
否則他的餘生都將在皇家樂團的追殺中度過。可惜了……這麼多年的謀划,竟然一夜之間滿盤皆輸。
嘶吼聲從黑暗中響起,旋即歸於寂靜,咆哮聲戛然而止,樂章轟鳴的聲音也終有消散的時候。
知更鳥看著他,眼神兇狠:「不要講那些可笑的大道理了,對一個將死的人哪裡還用得著這麼慈悲?」
直到遠處傳來了腳步聲,有人引著大隊的人馬向這裏走來,那個熟悉的聲音大喊:「他就在裏面!不要讓他逃走了!」
他看到了大廳內,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那個衰老的男人依舊帶著呼吸器,聲音渾濁,像是肺水翻騰。
在他的臉上,紫青色的血管崩起,凝視著蓋文時,便咬牙切齒,「果然,像你這樣的孽種,就不應該留在這個世上……」
只需要啟動早就準備好了的設備,在留下一個小火花,就足以將這一切都付之一炬。
「重振家族?」
……
在那幻覺一樣m•hetubook•com.com地火焰中,被血染紅的知更鳥閉上眼睛,陷入了無盡的黑暗裡。
有人小心翼翼地走上來,輕聲說:「福爾摩斯先生,上面有請……」
……
「你還有臉叫我父親?」
「——蓋文,你傷了我的心。」
「我只想問,以你的能力,何必去做黑樂師?」
孤獨的少年從船艙中走出,背後的船艙死寂如同墳墓。逆著那些衝進船艙中的士兵,他重新回到了岸上。
葉清玄沉默,一動不動。
必須在第五部門得知自己的確切情況之前將線索全部都處理掉,連根斬斷。
蓋文愣住了,他獃獃地看著這個發狂地男人。嘴唇囁嚅著,像是想要解釋什麼,可是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夠了,葉清玄。」
月光亮起,湧入了知更鳥的軀殼,升騰著,如同火焰一樣吞沒了他。
蓋文笑了,伸手撫摸著他稀疏的白髮,語氣溫柔:「父親,一直都是班納關心您的身體,我們父子這麼親近還是第一次呢。您年紀大了,身體不好,還是坐著休息吧。」
他頭都不回地問:「應該做個了斷了吧?」
「你還準備等多久?」
蓋文踉蹌地走出血色的漩渦,扶著牆壁,瘋狂地咳嗽起來。他抬頭看著天空中的燈火,眼中閃過一絲怨恨和陰暗,咬著牙,跑向家的方向。
從此便這麼消失在世界上,悄無聲息。
一直以來,默默地搜索著蛛絲馬跡的第五部門早就準備好了這一天的到來,這些並不存在的人影如同幻象一般在街頭驚鴻一瞬地出現,然後將那些囚犯們一同帶進了並不存在的地方。
能毀掉多少,就毀掉多少。
所有牽扯到議院的莊園和宅子被水泄不通地圍堵,很快,便有頭上帶著黑色頭套的人影被押送上了馬車,送往了並不存在的「第五部門」。
蒼老地男人喘息著,從輪椅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舉起拐杖,砸在他的臉上,一下,又一下,再一下……直到耗盡他孱弱的力量,將蓋文的鼻樑徹底砸斷。
在阿瓦隆之巔,純白的皇宮中,高塔聳立,釋放著唯一的燈光。
是班納。
火光亮起,明滅,少年深吸了一和-圖-書口氣,吐出了殺戮和黑暗地餘燼,聲音沙啞:「你們走吧,讓我靜一靜。」
他怒視著蓋文,看著一個孽種,一個不應該留在世上的禍患:「因為你!蓋文,因為你!祖輩的所有英名都被你玷污了!」
「愛或者不愛,有區別么?」
當小船重新回到碼頭時,這裏已經被第五部門的成員嚴密封鎖。
「明明我已經做到了啊,父親。」
他獃滯地抬起頭,看著面前的老人。
在他身後的黑暗裡,那個似是沉睡地少年睜開眼睛,看著他的背影,眼神憐憫:「早就發現我了么?」
他垂下眼瞳,手杖抬起:
他彎腰,嘔出了慘綠色的毒汁,掏出銀針,釘進自己的脖頸和腦中,將體內的禍患暫時封印:現在必須爭分奪秒,他的時間不多了。
「嘔!」
「犧牲你,家族得以保全。」蒼老地男人冷眼看著這個丟人現眼的兒子:「乖乖地被抓走,撇清和家族的干係,懂么?不要連累家族……」
他拔出匕首,將烙印在臉上的禁制剜去,血色噴涌,蒼白地顴骨露出來,滿是裂紋,看上去像是腐爛的屍骸。
沉寂的上城區被沉重的腳步聲驚醒了,黑暗中有隱約的燈火亮起,隱約的哭叫聲和混亂此起彼伏,剛剛誕生便被迅速扼死在了襁褓中。
沉默中,少年難過地閉上眼睛:「其實,你本來不用錯那麼多。」
手僵硬在了空中,踏前了兩步之後,蓋文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倒在了地上,無法起身。
「可是……明明……」
知更鳥的面具抬起來了,露出眼瞳,鐵灰色的被血染紅了,幽暗而死寂,「所以我才會……那麼羡慕你啊。」
那人愣住了,很快反應過來,回頭看向身後,很快,一包皺巴巴地煙捲送到了葉清玄的面前。
他閉上眼睛,咬著牙,遏止眼淚:「我做到的比你想要的好千百倍!」
「來啊!葉清玄,你還等什麼?」
在這個漫長的黑夜中,註定不知有多少鮮血被掩埋在腐土之下,伴隨著敵人和自己的骸骨,帶著那些絕望和憤怒與世長眠。
所以,依舊是依稀的寂靜。
「為……為什麼?」
知更鳥回頭看著他,www•hetubook.com•com眼神帶著嘲弄,似是嘲笑他,又像是嘲笑自己。
配合逮捕的人還可以享有最後一份尊嚴,敢於反抗者就地誅殺。
「嗯?」
就像是累極了,在那些敬畏地視線中,他疲憊地坐在木樁上,然後將禮帽摘下來,和手杖一起丟到了旁邊。
寂靜的碼頭上,又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葉清玄有些笨拙地撕開包裝,從其中揀出一根,叼在嘴邊。
知更鳥大笑著,留著血淚,推門而出,撲向那一輪要點燃自己的火光。
當真正的動亂結束之後,遲鈍的城市中才姍姍來遲地開始茫然和恐懼。
漫長的黑夜結束。
知更鳥嘶吼,像是發狂了一樣,可兇狠地眼瞳中露出一絲祈求:「夠了!不要再裝作朋友一樣假惺惺地示好了!」
來人敬畏地低頭。
「父親……」
第一次的,那面具和血肉之間再無隔閡,真正地化作了他的面孔,只是鮮血從眼洞中滲了出來,順著臉頰落下。
痛失化身的百目者已經暴怒,身為祭司,蓋文已經失去了所有的眷顧。要不是他悄悄準備了不少防範措施的話,此刻早已經像是那幾個密室中的替死鬼一樣,變得慘不忍睹。
「原來如此。」
在老人的慘叫中,蓋文彎下腰,鐵灰色的眼瞳凝視著老人的雙眸:「如您所願,請將一切罪責都推在我的頭上吧。就像您說的那樣,蓋文死了,家族得以保全。」
「是啊。」
他咬著牙,重新從狂怒中恢復鎮定,推開了門。
凝視著遠處動蕩的火光,他咬了咬牙,翻過牆壁,落進了老宅的花園中——密室中的知更鳥傀儡,自己來往的書信,那些秘密線路的密碼,還有自己安排的部署,必須全部毀掉。
那隱隱地光芒照亮了少年的孤獨身影。
他親吻著老人的額頭,大笑著,笑地血肉模糊。
蓋文獃滯地看著他:可是,讓我加入議院的,不是你嗎?父親!明明,是你要我加入議院,討取那些大人物的歡心……明明,將知更鳥這個名字交給我的是你……
黑暗中,鮮血之路悄然流淌。
第五部門的人悄無聲息地撤去。
「父親,你怎麼還沒走?」
「都結束了。」
怎麼都止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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