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少年游
第31章 端午(下)

反正只是捕幾條魚自己吃,又不拿出去賣,誰會來管。徐平雖是點頭,心中卻也不以為然,長江以南只怕是天天有魚,也不見有人說什麼。
蘇兒做好了酸辣魚湯,盛了一碗給徐平,讓他品評。
高大全不知徐平是個什麼意思,見他說得認真,只好一手托著老鱉,慢慢走上岸,問徐平:「官人要這個幹什麼?」
幾個莊客七手八腳,在岸邊把網張開。
林文思扭頭看著徐平,似笑非笑地道:「這詩是你做的?」
紅燒的手藝是徐平教給秀秀的,已經做了幾次紅燒肉和紅燒排骨,魚塊卻是第一次,秀秀也有些緊張。
孫七郎氣道:「你又不早說!只在一邊亂轉,快下來與我一起拉網!」
林文思點點頭:「你只管念來聽。」
這時附近的人們連魚都不怎麼吃,更何況是鱉蟹這種東西,水裡面不知有多少,平時的人連看也懶得看它們一眼。卻是便宜了徐平,前世吃不起,這一世敞開肚皮,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聽說徐平要帶人去捕魚,幾個無聊的單身大漢就都聚了過來,剩下的幾個卻穿了新衣新帽,約好了要去京城遊玩。
此時網裡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魚擠在一起。
徐平看了看孫七郎,搖了搖頭。幾十個大男人住在一起,閑起來會做什麼事想想也知道。這個池塘離莊院最近,他們沒事就來折騰。
徐平在岸上看見,騰地蹦了起來,口中喊道:「高大全,你要幹什麼!」
徐平前世雖然多是與農村打交道,但生在北方,很少有捕魚的地方,對這個行當卻沒有什麼見解,只讓孫七郎領著人忙。
林文思淡淡地道:「我離鄉多年,聽說你們在這裏捕魚,便帶素娘過來看看,就當看看家鄉的景緻吧。」
池塘邊有幾棵大柳樹,都要一人合抱那麼粗,枝葉正長得茂盛。眾人到了柳樹下,徐平道:「就是這裏了!」
看看已經過了中午最熱的時候,徐平對蘇兒道:「魚湯你帶回去給老師和你家娘子嘗嘗。外面還有兩壇菖蒲酒,是母親特意吩咐送給你家的,讓秀秀幫你一起帶回家去。我去外面帶幾個莊客,捉魚去了。」
徐平只覺得心胸舒暢,低頭看那隻老憋折騰一會,便停下來,瞪著一雙綠豆般的小眼,與自己瞪眼。
高大全本是要去找自己的幾個兄弟玩,被徐平攔住了,告訴他在周圍沒有平定下來這前,和圖書不要去找那幾個人,誰知道牽連到什麼人。等事情過去了,再專門給他假。
林文思雖是說得玄乎,但用柳枝穿魚是對的。柳枝浸在水裡很長一段時間都是活的,能提供氧氣,魚便沒那麼容易死去。
林文思低聲念了幾遍,對徐平道:「這首七絕格律都中,韻腳整齊,最可貴的,詩里講的雖是風景,卻又自有哲理在裏面,可算佳品了。我教了你許多年,可從沒想過有一日你能有這番出息。蘇兒念的詩,我還信一些,這首詩卻就不怎麼信了。」
高大全笑道:「這種東西,誰去吃它!官人真是說笑。」
徐平不好意思地笑笑,他也就知道這麼多了。
徐平介面:「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也覺得這詩不是我做的,是天地間自然生成,只是借我的口說出來罷了。」
蘇兒在一邊打著下手,秀秀主廚,也並沒有多久,就燒了一大盤紅燒魚塊出來。秀秀先嘗了一口,出了口氣:「還好,味道過得去。蘇兒姐姐嘗嘗!」
此時的水經過一上午日晒,並不太涼。八個大漢在水裡一字排開,兩頭是高大全和孫七郎拉網,中間幾人幫著,從東到西拉去。
喝了一口,酸酸麻麻,帶著新鮮魚特有的鮮味,而且嘗不出一點腥,徐平贊道:「蘇兒果然長了一雙巧手,這湯酸辣而不掩蓋魚的本味,好喝!」
到了桑樹苗圃旁的池塘邊,孫七郎不好意思地道:「官人,這個塘平時被我們幾個騷擾太多,裏面雖然也有魚,卻不太好捉了。我們最好多走幾步,前面那個大塘,蘆葦叢生,裏面才有大魚!」
林文思道:「我也聽聞西瓜好吃,只是沒有吃過,聽人說此瓜只在契丹有種,中國卻沒有。你在那裡吃的?」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此時所謂的辣,用是的花椒、麻椒的味道。雖然莊子外面菜園裡就有隨著徐平穿越而來的辣椒,卻沒人吃它,只當花種著好看。徐平自己吃了幾次,推薦給別人,沒一個愛吃的。這種口味要遇到合適的地方才會推廣開來,中原地區四季分明,最適合人類生存,並不喜歡這種極埠味。再者辣椒產生的辣味是一種物理效果,不是純正五味,也不合此時的中國文化。
林文思倒也沒追究,又對徐平道:「我聽蘇兒說你今天在家裡還做了一首詩出來,她說不齊全,和-圖-書但我聽得兩句,有些粗陋,你念來我聽聽。」
徐平吃了一顆,想來這李子是野生的,沒人管理,味道酸得有些厲害,便隨手放到一邊。
莊客把黃臘丁取出,都看著徐平,怕他又想起什麼。
拉了有十幾步遠,中間的幾個莊客便叫了起來:「報小官人,這水裡的大魚真多!」
徐平看著池塘:「我今天下午來捕魚,看了這塘水,水質清澈,有感而作這一首七絕。」
眾莊客在岸邊巴巴等著,見徐平幾人過來,一起向林文思見過了禮,才道:「官人,這池塘多少年沒人來捕撈,大魚著實不少。」
看見他們,徐平吃了一驚。自己這個老丈人,不是一心只讀聖賢書嗎?還從來沒見他下過田地呢。
天天煮啊燉啊的,徐平吃不來,弄了小灶之後,特意鑄了一口配在煤球爐上的鐵鍋,與秀秀天天自己燒了吃。為了炒菜,徐平還特意榨了一大桶豆油。他本想榨花生油的,怎知花生這種穿越來的作物非常稀少,孫七郎帶人總共也沒收到多少,全部作為種子種在了地里,只好吃豆油。
秀秀也喝了一口,咂咂舌頭:「果然是好!我已經學會了,以後做給官人喝,好不好?」
蘇兒吐吐舌頭,拉著秀秀跑到一邊去,口中道:「那邊有兩棵桑樹,長得一樹好桑葚,我和秀秀去摘幾顆回來給娘子止渴!」
說完,兩人就跑得遠了。
至於這詩林文思聽過,那是斷無可能的。朱熹都是南宋中後期的人了,這才北宋中前期,徐平就記得這麼幾首詩,哪裡會弄錯。無非在林文思那裡,徐平不學無術的印象根深蒂固,突然做出似模似樣的詩出來,他不信罷了。
又走了二三十步,高大全忽然叫了起來,對孫七郎道:「七哥,且停一下,我腳下有東西!」
徐平也是無耐,搖了搖頭,讓那幾個人走了。僕人雖不是親屬,但也是這個家的一份子,出了事必然要牽連到徐家,不得不上心。
吩咐完了,徐平出了自己小院,去找孫七郎。
徐平急忙把林文思讓到柳樹下,又叫了一個莊客回莊裡拿幾把交椅過來,給老師一家坐。他自己不講究,林文思可是個讀書人。
慌慌張張迎上去,徐平見禮:「見過老師!」
「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此時天高雲淡,高大的柳樹把陽光遮住了,不時有一陣陣的涼風和圖書吹來。
水裡的莊客聽了吩咐,只挑兩尺以上的大魚出來。
林文思一拍手掌:「『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這又是一金句!莫非真是我看錯了你?這些日子你在莊裡搞得熱鬧,我也看在眼裡,奇思妙想層出不窮,必然是個有才華的人,只是心思沒有用在讀書上。今天看來,這一個月你老實隨我讀書,雖然多是應付,還是不知不覺有了長進。賢婿啊,你如果真是收了心,苦讀上兩年聖賢書,科舉想來也不是無望啊!」
徐平被林文思看得心虛,編一個謊話:「也不是一下就做出來了,其實從前些日子帶著莊客開渠,心裏便有這麼個意思。到了今天,見了這裏的風光,這詩便像自己生成,從我腦子裡跑了出來。」
徐平聽了這話,愣在哪裡。原來這句話現在還沒出現嗎?這是哪位大神,給了自己這個驚喜!可惜想破了頭,也想不起這句話是哪裡來的。這話是出自宋朝最傑出的詩人陸遊,南宋時人物,這個時候當然沒這句名言了。
林文思看他忙,也不吭聲,等忙完了,才一起過去看眾人起網。
高大全應一聲,便捲起褲腿,下到水裡。
把手舉起來,托著一隻五六斤重的老鱉,就要扔遠。
等莊客揀得差不多了,徐平眼尖,喊道:「裏面的鯽魚桂花魚尺把左右的也挑出來,這魚本就長不大。」
徐平平復下心情,慢慢道:「你把這個老鱉拴在這裏,我回去熬個湯補補身子。這種好物,怎麼能隨便扔了!」
徐平聽他們鬧,自己坐在樹下只是好笑。
高大全沒處下手,左右轉轉,也不知從哪裡發現了幾棵李子樹,摘了一大捧李子回來,交給徐平當零嘴。
一個莊客從旁邊過去幫高大全把住網,高大全彎下腰扎了個猛子進到水裡去,眨眼間從水裡又冒了出來,口中啐一聲:「晦氣,原來是個老鱉!」
這一網拉下去,直用了快一個時辰。徐平身邊的柳樹上,已經拴了七隻老鱉,最小的也有兩斤多重。看得徐平竟然發愁,什麼時候才能吃完。
莊客換了一個地方,繼續在水裡拉網。徐平便請老師一家回到柳樹底下,坐著交椅乘涼。
蘇兒開心地笑道:「這是我們江南女兒的手藝,官人喜歡就好。」
其實此時中國是有西瓜的,只是在中原種植極少,以至宋人都認為是契丹的物種。後來的歐陽修等人和圖書還把這個特別記下來,當作個稀奇事。按說漢通西域,這些物種早就傳來,怎麼會沒有。不過晚唐五代戰亂,西瓜種植基本絕跡,才造成這種誤會。
林文思又道:「去折幾條柳枝,把魚穿了依然放在水中。柳枝有生氣,魚便不容易死去。吃魚只要吃活的,死的不中吃。」
徐平看著幾個要去東京城的,一色壯年漢子,好幾個鬢邊還帶了大紅的石榴花,讓他這個穿越人士看起來頗有些詭異。便道:「你們幾個去便去,只是記住千萬不要生事,外面比不得家裡。尤其是幾個大男人取在一起,喝上幾碗酒就容易惹事,記住了,出去不許喝酒!」
這麼大的老鱉,還是野生的,徐平前世連想也不敢想。這個時代,隨便到水裡踩踩,竟然就撈了一隻上來,徐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田莊還真是個寶地,雖然荒涼,但也藏著不少寶物。
明天就是端午,莊裡已經放假。有的莊客家離這裏近,便回家去了,剩下的都是在本地無親無故的單身男人。
徐平在一邊乖乖點頭。此時宋朝因春夏是生物生長繁殖的時候,禁漁禁獵禁樵採,這是從周朝就傳下來的傳統,自然也有生態保護的積極意義。林文思這話就是點徐平,他這個時候帶著莊客來捕魚,是不對的。
幾個人轟然應喏,也不知道把徐平的話當沒當回事。
高大全嚇了一跳,茫然地看著徐平。
林文思看著兩人搖搖頭,對徐平道:「不過你說是自己多日積累,一旦時候到了,自然而成,又有幾分道理。李太白曾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你這詩有幾分這種意思了。」
蘇兒吃了一小口,搖著小腦袋道:「味道也還好,別有另一番風味。秀秀你的手藝我也學來了,什麼時候燒給你吃,當是另一種味道。」
也不敢違背徐平的意思,找幾棵草編個草繩,把那隻老鱉拴在獲樹上,又下到了水裡,繼續去拉網。
林文思看看太陽,對眾人道:「天色還早,再拉一網。揀幾條好的大青魚,讓蘇兒回去做膾。其它的糟起來,慢慢吃。」
林文思道:「只揀兩尺以上的,其它依然放回水裡。君子之道,不可竭澤而漁。朝廷每年幾個月禁漁禁獵,便就是存了這份仁人之心。」
徐平扭頭,瞪了蘇兒一眼。
又往東走了有一里多路,是一大片沼澤,蘆葦菖蒲叢生,間或還和*圖*書有一棵棵荷花,開得正艷,使這裡有了幾分妖嬈。在繞過去不遠,就是一個大水塘。這裏的水雖然沒有前面那個深,但連著諸多沼澤,裏面的各種野物就多得多了。不僅僅是有魚,還有各種水鳥和其他小動物。
這個問題卻不能爭辯,徐平想了一會,說道:「那是隨口說來,哄兩個小女孩的,怎麼入得老師耳朵。我這裏還有一首詩,請老師品鑒。」
莊客們彈鳥打雀,捉魚捕兔都是平時玩慣的,莊裡有現成的網,徐平讓高大全和孫七郎抬著,出了院門,向最近的大池塘走去。
高大全道:「七郎說笑,我自小在梁山泊水邊長大,怎麼可能沒捕過!」
徐平心中暗道慚愧。主席的詩以端午起源的屈原說起,既有對他人生際遇的同情,又有對他高尚情操的歌頌,意氣縱橫,氣魄廣大,卻被這個宋儒說成粗陋。不同時代的審美意趣,實在大得有些離譜。
品嘗了一會,由蘇兒幫著,秀秀開始做紅燒魚塊。
徐平答不上來,只好含混地說:「聽說而已,哪裡吃過。」
徐平心中好笑,原來自己的老丈人是嘴裏饞了。
徐平笑道:「是我忘了。你們江南人吃,就要多加醋多加糖,我們北方這種重油重鹽的口味,你們吃不慣是不是?」
孫七郎收拾好了網,便領人下水,在池塘里喊道:「高大全,你以前沒有捕過魚嗎?」
又道:「我跟孫七郎說好了,下午帶幾個莊客去捉魚。到時弄幾條肉質細嫩的,清蒸了來吃,保證合你的口味。」
徐平又道:「那幾條大的黃臘丁也取出來,這魚做湯好喝。」
莊客看看林文思,見他點頭,便又挑了七八條出來。
正在拉網的時候,林文思一家帶著秀秀從路上緩緩走了過來。
坐在一邊一直沒說一句話的林素娘,此時也情不自禁地看向徐平,眼光里有了些異樣。
眾人轟然應喏。
坐了下來,徐平說了一聲:「這天氣熱的,如果有個西瓜吃就好了。」
徐平聽自己老丈人說得一套一套的,不由多看了他兩眼。什麼柳枝有生氣,從來沒聽過,只聽說適合用來做棺材板。不過可不敢違抗,乖乖讓手下的莊客照做。
林文思又慢悠悠地來了一句:「拉的時候小心一些,如果有鱔魚,不要讓它跑了。自來到中原,好長時間沒有吃到了。」
徐平吸一口氣,高聲道:「把那老鱉送上岸來,不要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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