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風起隴右
第265章 瀚海

太陽還高高掛在西天上,大軍便就停住,開始安營紮寨。這是古道,雖然沒有城寨但卻有基本固定紮營的地方,這種路上有能喝的水的地方就那麼一兩處。
許懷德帶的這一支大軍中,有戰意的人少,被押上刑場的人多,他有什麼辦法?
離開美利寨,便就再沒有村落,沒有人煙,更加沒有城寨,全是漫漫黃沙。
徐平沒有讓許懷德走這裏去進攻靈州,只需要他們佔領清遠軍,斷絕韋州生路。可是許懷德不信,他軍中所有的人都不信。
一程三十里,天不亮埋鍋造飯,天稍一露明就出發。路上不再休息,不再吃飯,就是偶爾喝一口水。在這漫漫黃沙之中,抬起腳,邁開步子,一步,一步,就這麼走下去。
美利寨這個地方很特殊,正是馬嶺水與葫蘆川的分水嶺。過了這裏,就離開了馬嶺水的流域,進入瀚海。從這個時候起,許懷德大軍將要面對水源缺少,道路難行的困難。也正是從這裏開始,宋軍進入了苦寒的半沙漠地區,面對的環境突然惡劣起來。
離開環州,很多人都恨不得這條路沒有盡頭,自己永遠不與党項番賊交兵。而到了現在,很多人只盼這路快些到盡頭,死就痛痛快快地死。
許懷德讓親兵算了一下路程,暗暗出了一口氣。今天終於走夠了三十里,沒有再出意外。說起來前兩日違限,他能夠冤枉死。一次是路邊山頭的牧民羊群誤沖入和圖書了軍中,引起混亂。被沖亂的那支軍隊的統兵官惡向膽邊生,把牧民殺了,把羊搶了。大軍就這麼被一件小事耽誤住,沒有走夠三十里。若是沒有甘昭吉跟著,許懷德就讓軍中把羊宰了,大家美美吃一頓羊肉,就此過去。大軍行進,一個牧民不遠遠躲避,還敢讓羊群衝撞隊伍,這不是自己找死嗎?但這個統兵官確實違反了明文軍紀,甘昭吉看著許懷德不得不斬。
許懷德騎在馬上,一身戎裝,面沉似水。背上的傷微微有些結痂,又癢又痛,讓人難受無比。大軍面前,他不能讓任何人看出來,強忍著疼痛,一路前行。
隴右諸軍行軍,都是在前方廣布偵騎,從都開始,一層套一層地互相配合。他們的配合或者不夠熟練,但總有這個意識,是以大軍來去如風。別說羊群老虎,就是突然衝出一支敵軍來,也打散不了他們的行軍隊列。而禁軍是緊密地聚在一起,行軍的時候不敢分得太散。就連前面的偵騎,也沒有幾個人,全是許懷德派出去的,向他負責。
路邊的累累白骨,時時都在提醒經過的每一位將士,他們踏上的是一條死路,是一條有去無回的路。十去從軍九不回,軍人,踏上了戰場,還想著能夠安然回鄉嗎?這可不是農夫扛著鋤頭出門去除草,流下幾滴汗水,回到家裡有渾家做好的飯菜。自己是要去打仗的,自己不想死,對面和圖書的敵人又何嘗想死?總要有人死,誰知道死的是哪個?
當一支軍隊已經習慣了欺騙,習慣了被迫去戰鬥,你怎麼說他們都不會相信。什麼樣的軍令,他們都是被逼著去執行的。人無戰心,妄想有戰力,要求實在太高了。
現在他最希望的,是党項大軍快點衝出來,大家堂堂列陣,拼殺一場。這種在瀚海中的行軍本就是一種折磨,對軍隊的一種考驗,這種折磨有時候比戰陣拼殺更可怕。兩軍列陣打起來了,最少士卒不會再胡思亂想,看著旗聽著鼓打就好了。
清遠軍當群山之口,扼塞門之要,行旅斷絕,荒無人煙,深處瀚海。但是韋州卻全是大石,能建城,卻不能修護城河。而且城中缺乏水源,井泉遠在數里之外,被五十裡外佔據甜水谷的清遠軍牢牢剋死。深處瀚海腹地的清遠軍是戰略要地,但瀚海實在難行。
就這樣緊緊地聚在一起,大軍安營紮寨,宛如一個臨時的城堡一般。
四十年前那場大戰的遺迹處處可見,在沙土裡半隱半露的箭簇,路旁的累累白骨,無不提醒著路上的將士們,他們要去面對的是什麼。
許懷德安排了軍中事務,回到自己寢帳,讓親兵幫著自己去了甲胄,嗞牙咧嘴地脫下衣服,重新上藥。若是以前發生這種事,他早就滿腹怨言,破口大罵了。可是他現在一個字都不敢說,雖然徐都護遠在數百里之外,他卻總覺得有一hetubook.com•com雙眼睛在背後冷冷看著自己。
數百里瀚海,是靈州城最好的防線。宋軍放棄靈州,不是敗在了党項人的刀槍下,而是敗在了這漫無邊際的瀚海之下。從關中經過這裏向靈州轉運糧草,艱苦無比,代價讓人望而生畏。要從這裏攻靈州,不但需要軍隊的堅強意志,同樣需要國家堅定的決心。
烈日當空,映在路邊的滾滾黃沙上面,映得行人心慌意亂。一身戎裝的將士們步履沉重,離開美利寨沒有多遠,便就開始冒汗。走了幾里,就覺得口渴難耐。渴了要喝水,然而水壺中裝的美利寨的井水又苦又澀,喝了感覺更渴。
許懷德騎在馬上,看見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士兵一邊走著,一邊不住地抹眼淚。他旁邊的老兵神色木然,偶爾會拍拍年輕士兵的肩膀,滿臉慈祥與無奈。或許這是一對父子,禁軍里這樣的親父子,親兄弟一起上戰場的很多,越是歷史優久的老軍號下越多。招新兵優先招軍人子弟,而招進來的父子兄弟盡量安排到同一軍營中,一起生活,一起戰鬥。
瀚海並不是絕對沒有水,河和泉還是有一些的,但大多苦澀不能飲用。用徐平前世的話說,這一帶的水鹽鹼度太高。稍微正常一點的水,便就被美其名曰甜水。所以這一帶以甜水命名的地方特別多,甜水谷,甜水井,給路上的行人們無限想象。其實這些所謂的甜水,在內地也是難和*圖*書以下咽的,但在這裏就是甘霖,喝上一口無比幸福。
一千年後,有一支軍隊在這個地方,打了最後一仗,完成了兩萬五千里長征。他們在這一片土地上輾轉騰挪,所戰鬥過的地方,恰好就是先前隴右軍開始發力,攻會州並轉向天都山的那一片土地。正是從進攻天都山開始,西線戰局一下子明朗起來,一場大戰徹底打垮了党項大軍。而對靈州外圍的最後一戰,將由許懷德大軍在清遠軍完成。
誰不知道這樣不好?他也想廣布偵騎,他也想把隊伍拉開,但做不到啊。敢讓大軍分得散一點,就會出現自己掌控不了的突發意外,這支大軍可是全靠他一個人掌控。
而那些沒有戰意,猶如被押著赴刑場受刑的將校士卒,則從心裏鄙夷。用這種騙小孩子的把戲,誘騙大軍走上絕路,徐都護真是沒有人性,怪不得以前能帶軍打那麼多勝仗。
不要覺得一支大軍被這樣的小事耽誤多麼不可思議,禁軍是機械地執行命令,對於突發事件應對能力有限。沒有軍令下來,大軍之中沒幾個人敢私自行動。
禁軍沒有鋼鐵一般堅強的意志,除了監戰的甘昭吉,他們也不知道國家有多大決心。
換完葯,許懷德重新穿好戎裝,手捧腰刀,坐到自己帥帳門口。一臉陰沉,看著籠罩在夕陽中的連綿軍營。現在這支大軍一離開自己的視線,他就心慌意亂。以前他不會這樣的,軍中誰敢鬧事,他一句話和圖書砍了腦袋就是。而現在,他更擔心自己的腦袋。
用親情來加強軍隊的凝聚力,是五代遺風,或許來自部落傳統,或許是某些將軍的別出心裁。一直沿續到現在,就說明了這種傳統對禁軍來說有用。雖然在千軍萬馬的鋼鐵意志面前,親情顯得脆弱,充滿了人生的無奈,但總讓兵士們多了一些戰鬥的動力。
現在許懷德只知道大軍前邊一兩里之內的情況,再遠就不知道了。現在的清遠軍是個什麼樣子,党項有多少駐軍,戰力如何,他一無所知。
明天再行軍一天,便就到清遠軍城下了。只要想一想軍中眾人的恐懼,他都覺得冷汗直冒。現在最難的不是到了清遠軍,跟党項戰鬥,打不打得過他們,而是這最後的三十里路,對大軍中的每一個人都是煎熬。
第二天路上衝出虎來,又擾亂了一指揮的行伍。為了打虎,全軍就那麼堵在那裡,終於又一次誤了程限。都是偶發的意外,都是小事,許懷德覺得自己倒霉無比。
不是他們真不怕死了,而是另一種恐懼暫時壓過了對死亡的恐懼,當死亡真正來臨的時候,他們還是會如以前一樣怕的。
有戰意的將領,認為徐平不預先告訴大軍,而是宛如傳說中的錦囊妙計一般,等到了清遠軍,監戰的甘昭吉變戲法一樣取出一個錦囊,高呼:「都護妙計,大軍由此向北,攻靈州取軍功去也」。這是指揮者的智慧,是安定軍心的妙計,徐平都護高明。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