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風起隴右
第264章 寧做任福

許懷德緊緊咬牙,默默忍受,一聲不吭。從軍數十年,許懷德也是憑著弓馬武藝起來的,貪生怕死是貪生怕死,沒有退路的時候,這點狠勁還是有的。
讓隨身親兵把門窗關好,去取了行刑的杖來。許懷德卸去甲胄,褪下衣服,露出了脊背,就趴在甘昭吉面前,沉聲道:「過來用刑,三十脊杖,讓承受親驗!」
換一個帥臣來,給許懷德下這種軍令,許懷德根本就不會理。你敢要殺我,我先砍了你的頭,事後看朝廷是會問我這個統數萬大軍的主將的罪,還是問你的罪。問我的罪,我不能造反,可這數萬大軍的軍心也不是好玩的,很長一段時間就會完全失去戰力。
禁軍中是個講權威的地方,你到了那個地步,便就擁有了權力之外的威嚴。這種軍威靠嚴刑酷法,在軍中殺人是殺不出來的,只有讓軍中將校發自骨子裡的恐懼,連反抗的念頭都生不起來,才會出現。
但是和平年代,哪裡去找這樣的人?禁軍已經幾十年沒打過仗了,許懷德所統的是禁軍精銳,大多身材高大,平時訓練也嚴。但禁軍招兵,優先招軍中子弟,在未入軍之前這些人就是京城閑漢,平時做做樣子還行,真面對死亡了,有個人能夠轉變心態?
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有權利幸福地生活,沐浴在陽光之下。熱愛生活,珍惜生命,是每個人的權利,也是每個人的責任。正是因為我們珍惜和_圖_書生命,才能夠面對強盜的時候勇敢地走上前去,面對敵人的刀槍,擔起自己的重擔,用自己的熱血,守護自己熱愛的這片土地,保護那些與自己同甘苦、共命運的人們。
招兵要招良家子,兵民一體,官兵一體,軍中只有職務的不同,沒有身份的貴賤。大家都是擔負自己作為民的義務,走到這裏來,為自己的國家流血犧牲。
靠著嚴刑重典、森嚴的階級法建立起來的軍隊,這是不可避免的事。只有那些多年在陣前拼殺,見慣了流血的老兵,生死完全不當一回事了,才能坦然面對戰爭。那個時候流血打仗就真跟別人種田一樣,不過是謀生的手段,死了兩眼一閉,就那麼回事了。這種軍事文化之下,越是在嚴酷的生活環境中謀生的人,越是能夠適應。他們本來的生活就朝不保夕,能夠真刀真槍跟人奪一條生路,就已經是自己能夠掌握命運,上天的恩賜了。
這是人類莫大的勇氣,正是這種勇氣,人類從遍布猛獸、毒瘴的土地中走出來,一步一步成為這片土地的主人。人們需要文明的社會,文明的國家,和文明的軍隊。
曾經徐平盡量出現避免出現這種局面,對待下屬最好的是順服,而不是壓服。他不想讓一個人怕自己,而是想讓他們認識到自己的責任,勇於去承擔責任。但是天都山前任福和葛懷敏的死,對目前局勢重新思考,https://www•hetubook•com.com才知道自己錯得厲害,想得過於天真了。禁軍中就是這種文化,不採取這種手段,這支大軍對他來說就全無用處。那怎麼行?影響戰事且不去說,仗全都由隴右軍去打,功全都由他們去領,雙方的矛盾會越來越大。
我怕死,但我來了,我流血,我死了,我不後悔。如果能夠再選擇一次,我依然會選擇走到這裏,流盡我的鮮血。如果能夠選擇千萬次,我寧願千萬次地倒在這裏。我熱愛美好的生命,但我也知道我的責任,需要死亡的時候,我不會逃避。
天都山之戰後,徐平的軍威已經不容冒犯。不要說他許懷德,如果葛懷敏還活著,一樣要乖乖聽令,哪裡還敢像活著那樣在前線亂沖亂撞。甚至就是夏守贇、王德用,都不敢在軍中冒犯徐平虎威,軍令下來,老老實實照令而行。
親兵抹了抹眼淚,聽了這句話,知道許懷德的心裏,已經對違反徐平軍令的後果怕到了骨子裡。重重點了點,依然抽泣不停,還是彎腰拾起了竹杖。
人最勇敢的不是不怕死亡,把生死不當一回事。而是珍惜生命,害怕死亡,但在需要自己流血犧牲的時候,義無反顧地走上前去,坦然面對敵人的刀槍。
「為什麼是我去死?不是你去死?我怎麼這麼倒霉?」每一個人這樣問的時候,這支軍隊已經散了。
許懷德一躍而起,抓起親兵的衣領,拎到面前,https://m.hetubook.com.com厲聲道:「我既違了都護程限,就當自領刑責!你今日不打我,來日都護必砍我之頭!一死足何惜?我豈能受此羞辱!大將統軍歿于陣前,尚是為國盡忠,畏縮不前,斬我之後我如何面對祖宗!葛懷敏屍身被掛于韋州城頭,何等恥辱!任福力戰而歿,極盡哀榮!讓我做任福,不要做葛懷敏!」
此時尚是初春,夜裡天氣寒冷。許懷德褪了衣服,結果夾夾雜雜過了這麼長時間,此時背後滿是雞皮,已經凍得狠了。
但是面對徐平,他根本不敢起這種心思。一人退,殺一人,全軍退,殺全軍,不是說給你聽的,而是真要做的。敢造反?隴右數萬大軍就在蕭關道上,自己想想與元昊十萬大軍比哪個能打。曾經囂張無比、驕橫跋扈的元昊已經垮了,這些元昊的手下敗將,天大的膽子去面對徐平的怒火。這支大軍曾經畏敵如虎,現在有了一個比敵人更可怕的人。
太祖代周,在軍中籠絡人心建立勢力的辦法之一就是義結十兄弟。是以大宋立國,嚴禁軍中結社,結拜兄弟,更加不允許認義父義子。上陣可以父子兵,親兄弟,但結拜義兄弟、認義父子就是死罪,一旦暴露立斬不饒。在宋朝,除非跟官面上完全不沾邊,不然結拜兄弟幾乎等同於造反。今天許懷德已經有些犯禁,可想而知他的壓力多大。
選擇建立一個文明的社會,給每一個人幸福的生活,國家需要和圖書的是這一種文明的軍隊。
手持竹杖,親兵向許懷德深施一禮,直起身來,口中道:「小的萬死!大軍違了都護程限,有違都護節度,請大帥受刑!」
這個場面,甘昭吉也有些動容。起身上前看過,口中道:「刑已驗過,日後我自會向都護稟報!大帥快快請起,尋軍醫要些葯來用了,不要因刑成傷!」
結結實實打完三十杖,許懷德趴在地上對甘昭吉道:「請承受上前驗刑,日後都護面前有交待!天氣寒冷,我雖能忍受,只怕日後落下暗疾!」
人類是文明社會,沒有理由要一部分人去做野獸。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沒有道理要一部分人不把生命當一回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樣的軍隊,招不到合格的士兵是天經地義的。招不到合格的兵,才說明了社會的進步,天下許多合格的兵,就是亂世。
幸好世上不是只有這樣一種軍隊,還有一種軍中要的就是好人。他們同樣能夠與敵作戰,奮勇廝殺,能夠坦然地面對死亡。他們有更大的勇氣,更加強大的戰力。
一邊說著,許懷德自己也流下眼淚來。一死何足惜?這話說著容易,做起來卻是千難萬難。如果不是怕死,他怎麼會打仗如此滑頭?可現在不能滑頭啊,徐平派來的甘昭吉就在一邊看著,手捧天子劍,只要敢退一步,立斬不饒。
許懷德重重點了點頭,把衣服又向下褪了褪,重新趴在了甘昭吉面前。
親兵手持竹杖,渾身發抖,試和*圖*書了又試,那杖卻似千斤重,哪裡舉得起來?最後猛地把杖摜在地上,蹲下抱頭痛哭:「軍中何曾有大將受刑?小的縱受千刀萬剮,又如何敢對大帥用杖?大帥,你饒了小的,一刀砍了我,也不要讓我做這為難之事!」
放開親兵的衣領,許懷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理順他的衣襟,沉聲道:「唯今只有依徐都護軍令而行這一條路,不只是我自己,全軍性命皆繫於此。一切遵令而行,才是救我,救全軍的辦法。你隨我多年,我待你不薄,你也盡心儘力為我做事。今日依著軍中刑律認真用杖,便是救我。如果此次能夠按程限佔住清遠軍,我僥倖不死,一世視你為家人!」
親兵舉起竹杖,眼中含淚,高高舉了起來,重重打在許懷德的背上。甘昭吉就坐在一邊看著,許懷德已經說得如此明白,親兵不敢循私,每一下都沉重無比。
許懷德起身,心中苦笑。他怎麼敢去找軍醫?今天到這裏來領刑,除了隨身帶的這個親兵,他再不敢讓一個人知道。金創葯他早就備下了,只能等到回去讓親兵給自己擦。
許懷德適逢其會,這個時間剛好由他領軍,就只能算他命中犯煞了。
越臨近清遠軍,軍中的人心越是不穩,現在一點就炸。自己所統的大軍,既怕去攻這種党項必然重兵把守的重地,更怕違犯了徐平軍令的嚴重後果,現在有的人精神已經接近崩潰。帶著這種大軍作戰,許懷德是兩頭害怕,已經很多天夜裡不敢合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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