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細雨
第一百二十一章 我的兒子

不過,此人聰明至極,自始至終極為低調,讓黃金麟去做招人恨的事,也沒率領官軍,殺過戚少商的兄弟。戚少商籌謀復讎時,對他並無太大恨意,並未把他算上。皇帝下旨替戚少商出氣,文張大名赫然列在其中,卻沒真受什麼處分。
她話鋒一轉,又道:「但你說的沒錯,比起黃金麟,你的確不曾傷過多少人命。不幸的是,你太聰明了,城府太深了,我寧可留黃金麟一命,也不留你,因為我聽了你升官發財時的所作所為,居然有點怕你。我不知道讓你活著,會有多少俠客義士死在你手上。」
文張道:「你若覺得不高興,那就最好不過了。」
劉獨峰輕咳一聲,道:「本地還有少許官面上的事務,劉某負責料理,事情一完,立即回京復命。文兄想見姑娘,我就擅自請你過來,請不要見怪。兩位慢談,我先出去了。」
就在此時,雲大忽然登門求見,口稱劉獨峰有請。劉獨峰不知她的身份,在她面前,擺足了前輩的架子,有事不親自上門,反而派來下屬,把她叫過去說話。
雲大為六仆之首,年紀最大,為人也最厚道穩重。饒是如此,他聽了她尖刻刁鑽的問話,仍覺得有些吃不消,苦笑道:「姑娘多慮了,大人已決定不管這件事。請你去,是因為其他人想見你。」
她們既有所愛之人,也可補足失去姐妹的遺憾,倒是神威鏢局令蘇夜大為意外。高風亮雞飛蛋打一場空,痛定思痛,懊悔自己的和*圖*書所作所為,已自行從總局主的位置上退下,將鏢局交給唐肯,希望他重振神威之名,莫像他一樣,行俠仗義一世,老來卻屈服於權臣淫|威,出賣了朋友。
蘇夜點頭道:「劉大人言重。」
剎那間,蘇夜對他幾乎有些抱歉。無論心腸惡毒與否,手段殘酷與否,一個有風度的敵人,總比撕下臉皮什麼都不要了的敵人,更令人敬重和愉快。但他可以彬彬有禮,謙謙君子,客客氣氣地殘害忠良,以別人的親人好友為人質,逼迫對方與他坑瀣一氣。
床上的人正是文張,面容頗為憔悴,氣色倒還好。程靈素恪守毒手藥王遺訓,一生不用無葯可解之劇毒。蘇夜卻是藥王門的不肖弟子,有機會便把劇毒四處亂撒。即使如此,她也很少蓄意折磨敵人,極少使用帶來極大痛苦的毒。
文張被尤知味救出后,蘇夜深恨他詭計多端,城府深沉,又給他下了另外一味葯,令他動彈不得,雖然能吃能睡,卻徹底失去了反抗能力,變成終日卧于床上的病人。
蘇夜沖他一笑,不再理他,徑自走到床前,注視著躺在床上的人,微笑道:「文張,文大人,你好啊。」
她身邊未帶同伴,足以見得她信任劉獨峰,不認為此行對己不利。「見怪」云云,只是常見的客氣言辭。雲大聽劉獨峰發話,便掀動椅背上的機關,只聽啪的一聲,木椅前後彈出四條木杠,竟是一個輕便的小型滑竿。四人抬起劉獨峰,向門和*圖*書外走去,沿水廊前行,須臾間出了院門,將蘇夜和文張扔在房間里。
文張也咳嗽了起來,邊咳邊道:「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
文張道:「我不信你來自東海小島,多年未履中原。我不信你沒有江湖經驗,一切只靠聰明才智。」
蘇夜緩緩道:「文隨漢,文雪岸。很好,大人請放心,我已牢牢記下了。」
蘇夜想起自己對他的評價,決定永遠不收回。她一向平易近人,暗中腹誹,臉上則客客氣氣,隨叫隨到。但她下山前,還是先問了一句,「劉大人該不會又催我拿出解藥吧?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就不去了。隨便官府怎麼報復,解藥我絕不會給。」
劉獨峰出行乘坐滑竿,足不點地,平時則坐特別為他準備的座椅。椅上一點灰塵,一個指印都沒有,彷彿別人在上面輕輕按一下,劉大人的清白就被褻瀆了似的。
蘇夜道:「怎麼,溫家老字號高手,蜀中唐門高手,下三濫何家高手,都解不開我的毒嗎?」
蘇夜笑道:「哎呀,我和師兄的名字,這輩子都分不開了,是嗎?」
文張聲音虛弱,卻十分清晰,低聲道:「看來,你絕對不肯給我解藥。」
蘇夜道:「請講。」
文張忽然嘴角一咧,露出一個頗為端正的笑容。他卧床多日,相貌依然清矍,頜下長髯也整理的一絲不苟,不得不說是他的過人之處。
劉獨峰好氣又好笑,喝道:「張五,不要說了!」
蘇夜不知該擺出何等表情和_圖_書,目視他們背影消失,方蹲身坐在床邊,問道:「文大人找我有事?」
蘇夜本以為,戚少商與息紅淚勞燕分飛后,連雲寨一事便徹底完結,只需靜等到第二天。如若天氣晴朗,驛路暢通,他們就當天上路,返回京城,若不然,可以再等幾天,等放晴為止。
有些時候,這位「風雅君子」的行事方式,可以嚇的人把昨天的晚飯吐出來。
蘇夜道:「恰好相反,我對你依然很抱歉。其實,我很喜歡這兩個名字連在一起,這讓我想起幼年時在小寒山上的生活。但我想你沒興趣聽這些,所以最好言歸正傳。你明知我要你們的命,為什麼還叫我過來,這可沒什麼好處。」
文張與她對視,臉上既無懼色,亦無恨意,只虛弱地道:「托姑娘的福,我沒怎麼好。」
息紅淚決意放棄毀諾城,又覺輕鬆,又覺不舍,與唐晚詞、秦晚晴二人長談一番,解釋她的決定與苦衷。她們目睹她為戚少商傷心失落多年,終於想通,高興還來不及,自然不可能責備於她。更何況,唐晚詞愛上了雷卷,同生死、共患難后,彼此有情,已成佳侶。秦晚晴與沈邊兒也一樣。
文張瞪視她半晌,泄氣似的道:「罷了,你若是麻煩,也是蘇夢枕的麻煩。小兒隨漢,雪岸,隨時恭聆候教。」
文張竟不驚訝,只道:「原來如此。我很同意你的說法,他們幾個確實都是蠢貨。」
蘇夜滿心狐疑,連問幾次那人是誰,雲大卻聽從劉獨峰的吩咐和*圖*書,堅決不說。她的好奇心壓倒了懶惰,猶豫之後,乖乖跟他前去,見到了住在官驛中的劉獨峰,還有同在一個房間的另外一個人。
文張雙眼緊盯著她,驀地又說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話,「我不信。」
蘇夜又一愣,只聽他道:「你錯了,我從未這麼想過,一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我難逃一死。我只想知道原因,因為我並未直接得罪你,也沒傷過戚少商。」
文張緩緩道:「解不開。此毒發作雖慢,藥性卻錯綜複雜,極難解除。」
文張見她遲遲不答,又笑了一下,問道:「蘇夢枕知道你私下是這個模樣嗎?」
官驛比山寨更為幽靜,尤其有高官在此居住,祥和安靜的猶如深山古寺,院中古樹聳天,鬱郁森森,即使在盛暑之時,也時常帶來幾縷沁人心脾的涼風。
蘇夜笑道:「不信?」
她目光清澈如水,鋒銳如冰刃,投在文張臉上,清冷逼人,就像泉水滾過他的眉毛、眼角、鬍鬚,把它們統統滌洗乾淨了似的。她看見,文張狹長的雙眼裡,忽地爆發出奇異光彩,彷彿垂死之人終於找到了一根木頭。與此同時,這種光彩中,還帶著極為濃重的惡意。如果只看他的眼神,蘇夜會覺得有隕石當空墜落,把她砸死在他面前。
蘇夜見他這麼坐著,反倒微覺意外,向他襝衽一禮,笑道:「劉大人平時果真平易近人,還以為你在屋中時,也要這六位兄台抬著滑竿,好讓你坐在上面呢。」
旁邊的張五道:「姑娘猜的大和*圖*書致不差,這把椅子椅背、扶手都比尋常椅子為厚。大人要離開房間時,只需在機括按鈕上輕輕一按,彈出……」
蘇夜聽著樹葉嘩嘩搖響,略微出神了一剎那,微笑道:「大人你貴人多忘事,你忘了你領著千余官兵,包圍我們,要把我們一網打盡。你忘了你讓弓箭手出列,組成箭陣,要把我射成刺蝟,射不死我,至少要射死師無愧。這不叫得罪,什麼叫得罪?」
文張的喘息和咳嗽終於停止了。他虛弱而疲憊,卻無比清晰地道:「我有家人,我有兒子。他們都知道是你殺了我。我死後,你將惶惶不可終日,因為他們會為我報仇。」
蘇夜笑道:「我以為劉大人已回京去了,居然還留在這兒。難道出於同僚之誼,特意來看護文大人?」
蘇夜將雙臂抱在胸前,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應道:「儘管我想說你罪有應得,不是無辜受難,但這很公平。兒子要為父親報仇,天經地義,不必看他父親是不是個爛透了心腸的大惡人,是不是先去招惹別人,又被反殺。令郎高姓大名?在何處高就?從此之後,我肯定惶惶不可終日,整天什麼都不幹,提防著令郎的復讎。」
蘇夜道:「不錯,我配藥之時,要的便是這個效用。文大人,咱們兩個說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不必繞圈子了吧。我知道,你心中還存有些許幻想。可我都不肯為冷呼兒那蠢貨解毒,又怎會為你這麼做。」
蘇夜既不承認,亦不否認,只笑著問道:「令郎的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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