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廷面前，雷損也只能無條件賣出人情，下令卧底反水。否則，余無語極可能賣掉一整個分舵，抑或樓中的重要人物，甚至蘇夢枕本人。

暮春三月，江南草長，塞北的雪卻尚未化盡。開封府中春意漸濃，天上斷雲含雨，城畔細水浮花。花匠育出各色奇花，每日送入皇宮大內，以及達官貴人的府邸。青石路兩旁，細柳亦垂下碧青絲絛，千樹萬株，將這座大宋都城妝點的鬱鬱蔥蔥。

蘇夜久居江南，對汴梁朝廷命官所知有限。文張此人官路坎坷，幾降幾升，並非蔡京、童貫那等掌權重臣，連升斗小民也有所耳聞。此事之前，她從未聽說過他。

蘇夢枕沉吟片刻，似是覺得她所言有理，淡淡道：「你去書房等我，我還有話問你。」

雖說蘇夜遠在毀諾城，風雨樓本身沒有太大損失，但十多年來櫛風沐雨的兄弟情誼，實在無法被一次背叛抹除。他們盛怒之餘，何嘗沒感到悲哀與辛酸。

他性好漁色，家中納了七八個小妾，個個貌美如花，享盡齊人之福。這群妻妾生有二十來個子女，替他開枝散葉。文隨漢正是文張的長子，文雪岸則名不見經傳，似乎不是值得注意的人物。

蘇夜已轉身向門外走去，聞言停步，笑道：「幹什麼？」

然而，文張本人名氣或者不夠，文家卻是個大家族，世世代代走科舉為官之路。傳至文張這一代，比前幾代更有起色，有望出將入相。

到了這個時候，她已不再考慮古董的問題，更多地想起關七。一想關七，方應看玉樹臨風的身影便重現眼前，使她情和_圖_書不自禁皺起眉頭，不斷猜測他的意向。

戚少商考慮了兩天，托葉愁紅轉告五湖龍王，說他仍然猶疑未決，有朝一日到了京城，再去請見她。蘇夜聽完，並不以為意，笑一笑就算了。她深知戚少商的為人，認為他絕不可能就此一蹶不振，早晚有一天，他和她會再見面。

蘇夢枕正坐在青樓正堂，一言不發地等著他們。除他之外，樓中重要人物竟一個不少，能出席的都來了，分坐于正堂兩旁，同樣默默無語。這些人表情極為凝重，連帶楊無邪在內，臉上沒有半點笑容。

她自己亦有過類似經驗，深知這滋味多麼不好受，實不願參与到那沉重至極，緊繃至極的氣氛中，尷尬地旁觀他們審問古董。不過，她也沒完全依照蘇夢枕吩咐，先回了白樓一趟，放好行李，這才來到象牙塔，坐在書房裡等候。

蘇夜笑道：「我好歹出門一趟，結果全程忙著東躲西藏，沒意思的很。毀諾城和青天寨也沒有特產，不好帶給你當禮物，想來想去，也就雷卷雷大俠的毛裘有點意思。我問他找哪位裁縫做的，他不肯理我，所以我仿照樣式做了一件，你拿去穿吧。」

此時，蘇夢枕的表情當真耐人尋味。她小時候，一旦說出某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話，蘇夢枕就會露出類似表情，扭頭就走。如今他果真進益了許多，不但沒走，還很配合地道：「我知道，所以呢？」

她離京時悄無聲息，回京時亦輕騎簡從，極為低調。兩派人馬一進城便即分開，疾馳向兩個不同的方向。

蘇夜道：「那你知不知hetubook.com.com道，他和你如出一轍，體弱多病，所以終年裹著一件厚實的毛裘，看上去很像一隻豪豬？」

也許他正以另一個身份活動，也許埋伏于某個江湖勢力之中，隨時準備幫父親建功立業。這是官府與江湖常用的伎倆，即使是真，也不值得奇怪。

蘇夜道：「我和這幾位不一樣，並非風雨樓元老，和余先生沒有交情，對他的態度自然和你們不同。我離開，你們可以暢所欲言，不必顧忌；我留下，就成了這裏唯一的外人，感覺非常彆扭。你若想知道什麼，問無愧就是了，需要我時我再來。」

師無愧拎著余無語走進門，猶豫一下，把他扔在地上，什麼都沒說。剎那之間，坐著的人好像同時被觸動了機關，齊齊看向這昔日的兄弟，表情愈發複雜。

蘇夜又笑了笑，不再多話，轉身走出正堂，回手將門關上，才快步離開青樓。

她離去之時，戚少商、息紅淚、雷卷等人仍逗留寨中，商量復讎大計。至此，蘇夜已確信傅宗書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表面派龍八太爺處置顧惜朝等人，實則暗中放他們一馬，以免別人唇亡齒寒。但那幾位聚在一起，報仇應該很容易，也就沒她什麼事了。

他臉色很不好看，病容卻被怒意驅散，使人更難注意到他的病情。顯而易見，余無語背叛他，給他帶來了極大的打擊。

方應看願意屈居有橋集團多久，也是一個難解之謎。她希望能夠聽取蘇夢枕的看法，還有楊無邪的，但是想到最後，又覺得問不問都一樣。

她說的既是託詞，也是實話。和圖書于公，她該做的已經做完，不必畫蛇添足，于私，她寧可不看蘇夢枕兇巴巴的樣子，讓她總是想笑，然後越俎代庖，替他發脾氣。

蘇夜縱馬奔上天泉山，回頭望一望汴梁城，只覺山上不似山下那麼暖和，風中仍帶涼意，讓人神清氣爽。官軍撤去包圍后，金風細雨樓的情報便暢通無阻。蘇夢枕早已接到消息，知道她今日回來。她剛望見青白紅黃四座樓，便有樓中子弟迎上，請她直接前往青樓，面見蘇公子。

她說到這裏，忽然微微一笑，口氣由沉著轉為柔和，又道：「所幸他急於送朝廷命官出城，引領官軍攻城，沒能殺傷更多人命。我本以為他是蔡京的人，問過之後，才知道是雷損……總之，我想殺他，覺得不妥當，便沿路將他帶回。你們處置吧，我先迴避一下。」

日頭西斜時，蘇夢枕終於回到象牙塔。他像往常一樣，一進塔中，身邊就不帶任何隨從，獨自步上七樓。他知道蘇夜正在等他，並未感到驚訝，卻在看到書桌上的包裹時，微微一愣，皺眉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話雖如此，如今她身臨其境，感受他們的痛心，以及痛心之下，因不願相信而生的憤怒，不覺心有戚戚然。她掃視一圈，目光回到蘇夢枕身上，笑道：「我回來了，幸不辱命。」

蘇夢枕又一愣，道：「當然。」

她伸手去背後解包裹，想了想，終於沒好意思當眾打開，破壞堂上的凝重氣氛，只沉聲道：「師兄，諸位，地上被捆成一團的那一位，就是你們都認得的余無語余先生。他被雷損收買，打開了毀諾城和*圖*書密道，親手殺死無發無天五人，暗算無愧，讓官軍進入城中，將城池燒成廢墟。」

她只開口說了一句話，蘇夢枕眼中的冰寒立時退去，現出些許暖意，淡淡應道：「好。」

情報既到，余無語被人收買之事，自然也瞞不過他。蘇夜嘆了口氣，回頭掃了一眼身後的人，笑道：「行啊，咱們走吧。」

皇帝業已下旨，明示退讓之意，旁人縱使不滿，也不敢多此一舉，引火燒身。這一路上，他們隨時戒備，防止傅宗書收買武林人物，於半路截擊報復，但直至開封府城門，仍未見到任何可疑角色。

更何況，蘇夜日夜提防，才導致余無語沒有可趁之機，無奈救出文張，打開密道機關，試圖覆滅毀諾城，作為蔡京面前的晉身資本。她若有所疏忽，因他是蘇夢枕親信，就對他無條件信任，現在沒準身上已多了兩道刀口。

剛才人人盯著古董，眼下又都盯著她。楊無邪面露無奈，以眼神示意她留下。蘇夜裝作沒看見，只聽蘇夢枕道：「你為什麼要走。」

他們再加師無愧、余無語，就是蘇夢枕最為信任的親信心腹，金風細雨樓創幫元老，理論上，永遠不該背叛樓子的人。

從蘇夜的角度看去，蘇夢枕胸膛彷彿風箱，一起一伏，動輒咳嗽一聲。沒了冬天常穿的狐裘，他枯瘦的身軀顯的更為消瘦，其中卻蘊含著雷霆般的怒意，隨時要當頭劈下，將古董化為齏粉。

蘇夢枕道：「慢著。」

蘇夜從他的椅子上起身，把座位讓給他，同時拿起那個東西，抖了開來，問道：「你有否聽過江南霹靂堂的雷卷？」

她hetubook.com.com不願攪入金風細雨樓的內務，在蘇夢枕領她遍游四樓后，從未踏入青樓一步。但余無語身份非同小可，目標又是她。她想置身事外亦不可得，只得乖乖前來複命。

蘇夜對金風細雨樓多少有些感情。但這感情僅僅來自於蘇夢枕，她既不貪圖它的勢力，也不羡慕它的成就。對她而言，它是蘇夢枕嘔心瀝血，苦心發揚光大的基業，如此而已。倘若有一天，蘇夢枕心性大變，變成雷損或方應看那種人，它才會被十二連環塢列為吞併目標。

蘇夜一進去，險些以為這是靈堂。她抬眼看去，好幾張熟悉的面孔頓時躍入眼帘。薛西神尚在卧底，郭東神仍然任職於六分半堂，所以只有他們兩人不在。

他的意圖早就昭然若揭，要麼要她逐走關七，要麼利用關七殺了她。問題僅在於，他究竟傾向於哪一種結果？是否會親自扮演某個角色，于局面膠著時，突然現身，出手偏幫任何一方？

文張將他與文隨漢相提並論，必然對他抱有極大信心，認定這兩個兒子能為父報仇。由此可見，文雪岸的實際武功恐怕遠遠勝過名氣。

蘇夜琢磨了幾天，心想總要過一兩個月，人家才會找上門報仇，便暫且置之不理。她見過文張后，發覺再無理由留下，徹底抽身退步，辭別了殷乘風，自西北向東南而行，日夜兼程，返回京師。

她見到米蒼穹之後，深覺這老太監是個罕見的勁敵，武功尚在其次，主要是氣度沉凝，風度極佳，具有一派宗師高手的風範。不難看出，他不僅武功高深莫測，人也聰明絕頂，這才脫穎而出，常年擔任大內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