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細雨
第一百三十章 你是誰

可關七又搖起了頭。他頭髮全部被雨水打濕了,一條條貼在頭上,看上去頗有幾分可憐。樓中人在雙方對話之際,不分敵我,一涌而出,立在蘇夜背後,目瞪口呆望著這幕詭異的場景。
關七尖聲道:「你是誰?」
他語氣里滿是迷惘,似乎不太確認自己所見,猶猶豫豫說出了另一件詳實的描繪,「我又看見你了。你走下一個地洞,進入地底巨蟲的肚子。它帶著你跑了起來,每隔一段時間,就停一陣子。為什麼,為什麼?」
關七道:「你脖子上的東西。」
他的聲音稚嫩迷惘,因急促而十分尖利,像個急於得到答案的小孩子。剎那之間,蘇夜忽地明白了,他的確像個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忘記了,很傻的孩子。
「……」
因此,五湖龍王不住拖延,只會令他們不滿。
時光彷彿凝固不前,氣氛也凝滯的像膠水一般。任何人看見關七,都被他那空洞的眼神震懾,本能地感到震驚。蘇夜凝視著他,忽然問道:「幾位要不要上樓?」
方應看既已交待過,兩名聖主就會袖手旁觀,直到其中一方分出勝負。她則吩咐自己的手下,有把握時方可助陣,否則始終在旁警戒,防止其他聖主趕來攪局。
極短暫的沉默過後,關七急促地喘息了幾聲,以神秘至極的態度,心滿意足的表情,小小聲道:「我看見你了。」
「……」
另一個黑衣人略微湊過去,平靜地道:「七聖,那是五湖龍王。他是你的敵人,他想殺你,他想殺盡盟中兄弟。你若和圖書不殺了他,咱們盟里將永無寧日。」
他皮膚白的驚人,毫無血色,唯有多年不見陽光,才能養成與之類似的色澤,身軀亦很瘦弱。他雙手之間、雙腳之間,都系著長約數尺的細鏈,桎梏著他的行動。
世上沒有任何一種言辭,能形容蘇夜心中的震駭。她初聽鐵鳥二字,還不明白他所指為何,待他一句話說完,她立即明白了一切,瞬間止不住地戰慄。她還在想是否只是湊巧,是否只是瘋子不合邏輯的迷夢。可惜的是,關七的第二句話,徹底粉碎了她的僥倖心理。
雷聲隆隆,雨聲瀟瀟,急雨中,五湖龍王的聲音極為清晰。在她有意收束下,聲音傳的不遠,卻震耳欲聾,震的附近之人個個耳中嗡鳴作響。
又一道閃電劈下,彷彿近在咫尺,使她徹徹底底看清了他,以及那輛安置他的囚車。這位當年叱吒京城,說一不二,將六分半堂壓的抬不起頭的奇人,竟給她以極端空虛麻木的感覺。
黑布擋不住蘇夜的視線,雨簾同樣擋不住。她銳利至極的目光穿透重重障礙,與關七迷亂的眼神碰撞。她說不出理由,可她驀地發覺,這個奇怪的人已經看穿了她的偽裝。
與此同時,她也沒想到,他的眼睛竟能流露這樣複雜的情緒,只愣了一愣,鼓起的衣袖重新癟下,雨水亦再度在她臉前織成雨簾。
她第一眼見他,便覺得他身軀內缺少靈魂,如同植物人,看第二眼時,這種印象愈發明顯。他的頭髮、眉毛呈現雪一般的顏色,明顯m.hetubook.com.com已經花白了,臉龐卻很年輕,還帶著孩子氣。孩子氣並非來自五官,而是來自他的氣質。
一定要用她見過的物事比喻的話,那麼他像一個葯人,被人下了毒藥和蠱,操縱了頭腦,神智盡失,只剩執念和本能反應的葯人。
個子較高的黑衣人道:「不必了。龍王大駕光臨,我等有失遠迎,怠慢之處,還請包涵。」
她膽子很大,此時卻有些懼意,因為她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緒,任何心思,如同面對著一具傀儡,就好像,關七在若干年前已經死了,為一件眾人都意想不到的事情死了。剩下的,唯有他任人擺布的軀殼。
是鬚髮戟張的狂人,如同謝遜,還是臟污不堪的瘋子,如同歐陽鋒?
然而,她所幻想的形象,竟然沒有半點相似。
他話說到這裏時,眼神愈發混亂,雙手也高高抬起。從蘇夜的角度看去,他彷彿想抓住眼前的一些碎片,但那些碎片只是幻影,沒等他抓到手,便氣泡般破碎了。他心情很急切,帶著孩童特有的不耐,聲音越來越困擾和煩惱。
關七絲毫沒有理她的意思,又像嘆息,又像囈語,咕噥了一句誰都沒聽清的話。然後,他開心地笑出了聲,笑道:「這裏,這裏又是你。你,你幾乎沒穿衣服,躺在海邊……而且你沒殺過人,我看見那些拿著奇怪武器殺人的人,你從來不在裏面。」
天真、空洞、麻木,這就是如今的戰神關七。
那輛囚車通體黝黑,四面封有擋板,唯有正面袒露出來,使和_圖_書人得以看清車中人的全身。不問也知道,車的材質肯定極其結實,一如關七手腳上的鎖鏈。
生平不知多少次,她想要殺人滅口,但她動都沒動。她看的出來,關七看似瘋言瘋語,實則有著充分理由,還將持續說下去,說出更多不該說的東西。
「……我知道,我就在你面前。」蘇夜冷冷道。
他們接到方應看的命令,預先將關七打包,繫上堅固不可摧的鐵鏈,送進囚車,再送來與五湖龍王相見。三合樓的消息一到,他們不做彙報,不等首聖命令,徑直推著關七趕來。用不了多久,別的聖主亦會接到情報,前來干涉這場難得一見的決戰。
「你脖子上的東西,給我。」
蘇夜奇道:「啊?」
關七陡然一聲尖叫,尖聲叫喊道:「你脖子上掛著一個洞,深不見底的洞。我要它,把它給我!你為什麼不肯給!」
出於說不出口的理由,有那麼一瞬間,她很可憐他。他本應縱橫江湖,擁有不弱於蘇夢枕的地位,此時卻被囚禁於一輛小小的車子,旁邊佇立兩個獄卒似的「手下」,任憑居心叵測之人擺布。那些鎖鏈必然是他們給他帶上的,進一步壓制他的武功,確保他死於五湖龍王手下。
然而,夜刀未出鞘,關七空洞的眼神驟然變的狂亂。方才他心智迷離,懵懵懂懂,這時才展現了一點瘋子應有的狂意,既瘋狂,又急切,還帶著三分不明所以的茫然。這雙眼睛盯在蘇夜臉上,盯的她好奇心油然而生。她不禁想,也許他當真很像歐陽鋒,發瘋之後,https://m.hetubook.com•com反倒創出某種古里古怪的武功,把旗鼓相逢的對手打的落花流水。
關七孩子一樣搖著頭,固執地搖頭,持續問道:「不對,你不是五湖龍王,你是誰,你是誰?」
事實上,還沒有人告訴她那就是關七,但已經不需要了。她知道,這人除了關七,不可能是其他的人。
二樓諸人眼前一花,蘇夜身影已然消失。她穿窗而過,踏雨而落,于漫天雨簾中,硬生生撕開一個空洞,飄然落在囚車正前方,直面同樣直勾勾盯著她的關七。
她確認自己沒聽錯,卻全不介意,笑道:「好說。」
蘇夜拼盡全身力氣,總算髮出一如既往的蒼老聲音,「你得問的明白一點。」
心智失常的高手是什麼樣子?
但她仍然知道,他們便是方應看安插在迷天盟中的親信,取得關七信任的五、六聖主。
囚車兩旁,分別站著一個黑袍人。兩人黑衣黑面巾黑手套,各具體態上的奇相,也很容易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可蘇夜一眼掃去,居然沒怎麼注意到他們兩個,因為比起關七,這兩位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她竭盡全力調整情緒,溫和道:「告訴我,你還看到了多少?」
蘇夜沒來前,暗想過無數次關七的模樣,總把他想象成身材高大,鬍鬚滿臉,一見之下就令人心膽俱裂。關七與雷損歲數相差不大,活躍于同一時代,即便內功深湛,不顯老態,也應該可以看出他和年輕人的差距。
「……為什麼?」
蘇夜緩緩道:「誰告訴你這些事情?你從哪裡看到這些事情?說啊!和圖書
蘇夜不知方應看如何交待,想必一切已經辦理妥當,否則他們不會只用如此之短的時間,單騎簡從地趕到樓下。可她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對將死之人的敷衍和輕蔑。
關七如同一個好奇寶寶,又乖巧,又可厭地問道:「為什麼你喜歡進入那些東西的肚子里,你喜歡被它們吃掉嗎?」
她右手衣袖微微鼓起,只要她願意,連一剎那都用不著,夜刀就會落在她手裡,向關七發動勝過紫電驚雷的進攻。如此雨夜,反而暗合卦象,可令她的刀勢更烈,更猛,向洪水雷電的氣象更近一步。
關七卻不管他們滿意不滿意,沉默了好一會兒,仍稚嫩地道:「我看見你了……你踩在鐵鳥肚子伸出的梯子上,爬進它肚子里,和它一起飛上天空。你們的速度真快,快過這世上的任何輕功。」
她從中窺見方應看的矛盾心理,也進一步認清關七的實力。想必要他在兩種可能間選擇,他仍更想讓關七去死。
蘇夜覺得他可憐復可怕,詭異復詭怖。她想他的內功必定很高,可他身處暴雨中,身上內勁並沒彈開雨水,導致鬚眉盡數濡濕,滴滴答答向下淌著水。
在場者無不面露疑惑,簡直不敢相信他在說什麼。每個人都認為,關七真是瘋了,竟敢說五湖龍王從未殺人。唯有蘇夜本人知道,他所說均為事實,均為可以把她嚇破膽的事實。
五聖主和六聖主互相打著眼色,面具下的眼睛里,盈滿了疑惑之情,不明白關七又發什麼瘋,更不明白五湖龍王為何要浪費力氣,和個瘋子耐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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