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寒山
第二百六十八章 拉鋸戰

花廳裏面,其實只有他們四個人,不見服侍他們的僕役或者護衛。蘇夢枕一向不喜歡熱鬧,他若出現在人多的場合,一定是不得不這麼做。
她靈光一閃,突然明白了其中緣由,僅是因為她剛才互換角色,想象蘇夢枕是她,她是蘇夢枕的話,又會如何反應,一想之下,立刻恍然大悟。
假使楊無邪來說這些話,蘇夢枕八成是輕飄飄一句「等會兒」,將他打發出去。
說到這裏時,他居然嘆了口氣,溫和地道:「不管你嘴上怎麼說,你對我,一直很好。」
她正如是想著,一會兒希望留下,一會兒想轉身就走,蘇夢枕卻驀地起身。花廳北邊窗下,放著一張長椅。他走到那張長椅旁邊,坐下去,將受傷的腿放上椅子,撩起衣袍。緊接著,緋光倏閃倏收,在褲子上割出一道長長的裂口。
蘇夢枕之前不看她,不看自己的腿,出神地盯著外面,臉上寫滿了欲蓋彌彰。蘇夜長吁之時,他才馬上回頭,以目光問她怎麼回事。
蘇夜正色道:「你路上耽擱太久,毒性發作了超過一個時辰,我無力挽回。你必須截掉這條腿,不然,毒素流入丹田,浸入臟腑,你會變成一個死人。」
雨早已停了,天泉山上仍然水氣氤氳。不遠處,有人洒掃清潔,清理被大雨打下的落葉。他扭頭看向窗外,望著洒掃落葉的人,藉以掩蓋緊張情緒。蘇夜也緊張,但她必須去看他的腿,看花無錯打出的毒傷。
蘇夢枕猶https://m.hetubook•com.com豫一下,眼見她又要敲,便道:「好。」
蘇夢枕仍坐在花廳最尊貴的位置上,雙眉緊皺,似在思考一個很為難的問題。白愁飛與王小石胡亂猜想,至少猜的與事實十分接近。他絕非因為兄弟在場而尷尬,而是因為蘇夜。
他審慎地沉默著,沉默了好一段時間。蘇夜不耐,催促道:「即使樹大夫來,你照樣得這麼做。他又沒練成火眼金睛,無法隔衣診斷,他把脈……哦,我明白了,你表現的如此古怪,其實是因為我?」
她話都說到這個地步,王小石只好挪動一下,頗為不舍地站起身來,和白愁飛對視一眼,一前一後地走了出去。期間,蘇夢枕並未阻攔,倒是他們自己在出門之前,向後望了又望,直到正式出門,才忍不住笑出聲。
不是他們,是你,蘇夢枕在心裏說,但並沒有說出聲。他實在是個高傲的人,明明難以掩飾,仍不願坦承自己害羞,更別提解釋害羞的因由。
他一緊張,話就多,垂死掙扎道:「叫樹大夫來。」
然而,然們兩人畢竟比較年輕,好奇心戰勝了一切,不僅不走,還下意識伸長脖子,想瞧瞧下面會發生什麼事。究其本質,他們仍是想弄清這對師兄妹的關係,或者說,弄清楚蘇夜的地位。
她總算成功收起了笑容,可惜眉梢眼角,依然殘留笑意。她重新敲了敲他,正色道:「你一個月之內,不要和人動手,hetubook•com.com無論遇上什麼情況,都可以交給我。你不是新認了倆兄弟嗎,正好趁此機會,試試他們的武功和能力。」
治病治傷,本是江湖人的兵家常事,對蘇夢枕而言,無異於家常便飯。既然氣氛特別,當然存在其他問題。
蘇夜搖頭道:「不知道誒,無邪、無愧他們吧,還有樹大夫,他也很記掛你。」
她伸手,在他腿上輕輕拍了一下,微笑道:「算你說中了,算你有良心,算你武功練的好。以後你不要這麼固執,害的別人提心弔膽。」
他們理應離開,因為蘇夜想讓他們離開,而蘇夢枕的表現,從側面描繪出她想法之正確。他們確實心高氣傲,卻不必拒絕他人所有看似無理的要求。
蘇夢枕冷冷道:「非要這樣不可?」
蘇夢枕靈機一動,以十分機智的方式,保住了這條褲子。蘇夜一直想笑,又一直笑不出來,全程掛著一個扭曲的表情。當她把手探進裂縫,摸上去的時候,能感受到他全身都在緊繃,綳的如同他的臉色,愈發令她不自在。
她說的越嚴肅踏實,氣氛就越詭異。這次別說白愁飛,王小石都開始思考背後原因。他們不約而同地認為,肯定是因為蘇夜容貌太美,年紀太輕,又是個女子,才弄的古古怪怪。
紅袖刀飛回主人袖中。蘇夢枕緊繃著臉,寒聲道:「你看吧。」
他微笑道:「很簡單。如果我將失去一條腿,你肯定很難過,也許難過的超過任何人,包https://m.hetubook.com.com括我自己。你會馬上出去,找來樹大夫,與他商量如何保住我的腿。你絕不會像現在這樣,陰著臉,沒來由地沖我發脾氣。」
蘇夢枕笑了,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笑容。她看得出來,他笑的輕鬆自在,就好像他肩頭壓著的一切重擔,被一下子拋開了。他原本陰沉、冰寒、外人勿近的神色,亦如春風化凍,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淡淡道:「我不信。」
檢查過程應當不太長,卻顯的很漫長。她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長吁一口氣,臉色倏地一變,冷冷道:「糟了。」
蘇夢枕笑道:「別人?別人是誰?」
「……你怎麼知道?」
直到確定這件事,她心中的擔憂之情才正式消散,才有心情虛言恫嚇。
忽然之間,蘇夜臉上發熱,自內而外湧出一股溫暖感覺。她下意識想板起臉,終究沒能做到,也禁不住笑了出來,笑的羞澀而輕鬆。
就在此時,蘇夜覺察到他們的目光,忽地轉身,笑道:「瞧瞧,你們兩個在這兒,他不好意思,是以避一避比較好。怎會有剛與兄弟結義,就在兄弟面前把褲子扒掉的事。」
他極少和人開玩笑,更是從未調笑過任何人。但他心情極為輕鬆,輕鬆的簡直過了分。蘇夜流露出羞澀之意,他反而不那麼緊張,順口就說笑了一句。
事情本身沒多麼好笑,不知怎的,有蘇夢枕牽扯在內,就好笑到無與倫比。
金風細雨樓子弟全在外面,無一https://m.hetubook.com.com人有機會看到樓主的神情。他們若看到,也會跟著笑,笑容比他還要開懷。畢竟在蘇夢枕臉上,這種神情太罕見,罕見到人人都知道他的寒傲與寂寞。
只有四個人,已經足夠釀成氣氛,尷尬中夾雜著好奇的氣氛。
當年的幼小女孩是一回事,如今的大美人是另外一回事。十年前,蘇夜坐在他膝蓋上、肩膀上,好像順理成章,每個人都不覺得怪異。倘若她現在再往他膝上一坐,場面就太不對勁了。
她說的極其正經,語氣亦很嚴肅,令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話。蘇夢枕反應卻不同於常人。他緊皺的雙眉漸漸放鬆,端詳她良久,端詳到她毛骨悚然,也想若無其事地去看窗外景色。
她抱著輸人不輸陣的心理,反問道:「你這是幹嘛?」
王小石萬萬想不到,萬萬沒想到,所以保持著「噴了」的表情,在座椅上一動不動。白愁飛瞪大雙眼,好奇地探頭去看。他都說不上為什麼好奇,也許只是想看看,方才還睥睨群雄、指點江湖風雲的蘇公子,究竟會不會當場脫掉褲子。
他口氣中充滿了信心,每個字都透出他對蘇夜的信任。這不是他第一次把想法付諸于口,卻是最明顯、最直接的一次。
蘇夜冷笑一聲,問道:「為什麼不信,你以為我會嚇唬你嗎?」
他一開口,蘇夜終於被逗笑了,同時不由自主地受氣氛影響,也略微有些尷尬。她是何等人物,仍堅持著說下去,答道:「我必須看看你的傷口,如果你沒來得及m.hetubook.com.com換褲子,我可以從破損之處觀察一下。你換了,那我沒辦法。」
蘇夜詫異道:「樹大夫在醫堂那邊診治茶花,你何必這麼狠心。以及,你為什麼想要樹大夫,不要我,莫非你認為他醫術勝過我?」
她手裡還拎著個鐵皮箱子,是她和程靈素共同弄出來的急救箱。她提著箱子,站在那裡,造型毫無疑問很蠢。可惜她再蠢,也比不上蘇夢枕引人注目。
蘇夢枕當然不必失去一條腿,她確實是在嚇唬他。他採取的措施足夠果斷,在被綠豆打中的一瞬間,就將毒性削減了一大半。剩餘一小半,固然纏綿難愈,但假以時日,好好休息保養,終究不會留下什麼隱患。
那種毒正如她所想,毒性極烈,見血封喉。之所以沒能殺死蘇夢枕,大概是因為除了他的病,沒有東西可以殺死他。
蘇夜想了想,笑道:「這樣也行,不過你得一直挽上去,不然我看不到毒氣上行到哪裡。你剛才走路,已出現細微的不便,說明情況相當嚴重。毒素沿血脈蔓延,被真氣一激,速度更快,並不限於那處傷口。」
蘇夢枕斷然道:「你就是嚇唬我。」
王小石的眼睛也睜大了。
她邊說邊發現,蘇夢枕似乎相當緊張。他居然沒祭出拖延大法,學她那樣,說催什麼催再等等之類,而是平靜地道:「我可以把褲腿挽起來。」
她說完這句話,心下躊躇著,也沉默了一會兒,一時間猶豫不決。如果蘇夢枕當真不願意,她只能去叫樹大夫,然後迎接外面兩人古怪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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