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寒山
第三百一十五章 雪落無聲

她慶幸自己身處如此安靜的環境,可以獨自想想心事。她當然有心事,任何人都有心事。之前的驚訝漸漸平息,新生的慌亂躁動不休。如果用現實世界時間計算,她已有五年不再真正心慌了。這時她重新嘗到這滋味,卻不想壓制它,只一動不動坐著,蹙眉思索白愁飛透露的消息。
她進京時婚約在,她殺六分半堂的人馬時婚約在,她在破板門和蘇夢枕並肩禦敵時,婚約仍在。現實已可以回答她的問題,她為何還要問個不停?雪落無聲,幻夢成空時,同樣毫無聲息。
這兩個字說完,蘇夢枕終於肯屈尊多說幾個字。忽然之間,他說了很長一段話,「我喜歡長得漂亮,心地好,能幹聰明的女孩子。如果真的很聰明,那麼不夠漂亮也可以。只有這樣的女子,我才能和她相處一生一世。」
蘇夜笑道:「你怎樣?」
但是,無論她怎麼想,總有一道門檻邁不過去——蘇夢枕與雷純訂婚,婚約直到今天尚未取消,而且,他似乎根本不想取消。
刀南神他們來告狀之後,她要聽聽白愁飛的說法。白愁飛向她泄密,她自然也得問問蘇夢枕。
蘇夜不再僵硬木訥,隨意地往椅背一靠,笑道:「我倒想聽信你,可你根本不肯說。」
蘇夜盯著他,眼神一瞬不瞬,「你和雷損一直相互欣賞,把彼此當成最可怕,最喜歡,最值得尊敬的敵手。你欽佩他的氣魄,他欣賞你的胸襟。」
她正要問「你何必和-圖-書瞞著我」,話到口邊,陡然變了,「你打算娶她嗎?他們說,雷老總把婚期推到明年初夏,而你並未拒絕。到了明年夏天,雷小姐就要成為你的夫人了?」
「這樁婚事至今有效,你沒退婚,雷損也沒有,是不是?」
蘇夢枕道:「我本想等事情結束后再告訴你,你原本不應該攪進這件事。在世上所有人里,你是最不應該攪進來的一個。」
蘇夢枕這樣坦白,反而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她自以為很了解他,至此方知,其實遠遠不夠。譬如眼下,他神情十分沉穩,口吻十分平和,彷彿這個婚約根本與他無關。他打心裏這麼想,還是刻意裝出的平靜,她確實想不清楚。
他習慣了她有話就說,不喜歡逶迤拖拉的風格,此時見她東扯一句,西扯一句,連雷損都扯了進來,登時疑雲叢生。
兩人相互凝視,眼光絕不移向其他地方。蘇夜看到的,是蘇夢枕異常堅定、冰山火種般的眼神。蘇夢枕看到的,則是一張焦灼不安的臉。
就算她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又能怎樣?雷純因病不能習武,與蘇夢枕同病相憐。他們兩人相處之時,定然有很多話可以說。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話驀然多了起來,異乎尋常的多,「我們雙方的仇恨,已經到了只有鮮血才能洗清的地步了,不是我死,就是雷損死。我願意給他和平相處的機會,但他不願給我。即使一方投誠,另一方也hetubook•com.com不會相信。我們之間,至少得有一方徹底毀滅。」
大概過去一個多時辰,夜空陰雲漸濃,飄起了細小的雪珠。蘇夜忽地站起來,走向金風細雨樓的方向。
她中途遇到王小石,然後遇到楊無邪。這兩人大約都知情,可以打聽一下。但她一想他們知道,而自己不知道,便湧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索性刻意避開話題,一句話也不向他們透露。
蘇夜也笑了,說:「我忽然想起當年的事情。你孤身一人,回到京城你父親身邊,過後不久又執掌風雨樓,一定吃了不少苦。」
一陣漫長的沉默后,蘇夢枕不動聲色地道:「是。」
她鎮定地說:「原來如此。雷損一代梟雄,養出的女兒當然不是普通女子。」
蘇夜再一次變成了雕像,從髮絲到衣角,透出難得一見的僵硬。她靜默了一會兒,見蘇夢枕不開口,遂道:「訂婚後,你們兩人見過面沒有。」
蘇夢枕明顯愣了一愣。要讓他語塞可不容易,但他的確露出一時語塞的神情,然後答道:「因為你沒有必要知道。」
他眼中閃著迷惘的光芒,迷惘之中又有惋惜,「你認識我已很久。難道你認為,我會娶仇敵的女兒,讓手下萬千兄弟都稱呼她為夫人?何況,這將置雷小姐於何地?她嫁過來,以後不是看著我殺了她爹,就是她爹殺了我。我蘇夢枕怎會做這種事?」
蘇夜凝視他八到十秒,忽地一笑,頷首道:「肯定不會和圖書,我只是說說而已。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蘇夜霍地立起,神色已變的一如既往。她笑了笑道:「聽起來,你當真不可能娶雷小姐。」
蘇夢枕正在象牙塔。他一向睡得很早,起得很早,忽見師妹這時來找他,並且神情非常不對,皺眉問道:「你怎麼了?」
蘇夜笑道:「那麼雷純小姐,一定又聰明,又漂亮,又善良了。」
蘇夢枕笑道:「其實並不太多。如果我能力不夠,那就到不了今天的地位。」
蘇夢枕似乎放鬆了,竟也露出笑容,道:「除非發生奇迹。」
她想問你現在還愛不愛她,但又覺得何必再問。
他這句話,並不是現下的最好選擇。因此話一出口,蘇夜立即笑了,「是的,我確實不必知道。換句話說,你決心要娶她,只因形勢所迫,不得不放棄這個念頭。她是你一生當中,愛上的第一個人?」
白愁飛走了,蘇夜還坐在亭子里。
蘇夢枕竟也嘆了一聲,沉思一會兒,道:「她並非你想象中那樣,她甚至不會武功。她一出生就帶著病症,不能練武,所以她很柔弱,但也嬌美可人。我見到她時,她正一邊彈琴,一邊唱歌,和仙樂一樣好聽。我一見她,就愛上了她。」
窗外雪花飄然墜落,原先是雪珠,現在變成了稍大些的雪片。不用問,到明天早上,汴梁城內外定然又是銀裝素裹,一派冬日特有的清冷氣質。雪落在地上,對常人而言,是沒有聲音的。只有特別大的和圖書、羽毛一樣的雪絮,才會發出極為輕微的摩擦聲。
蘇夜心想,我真應該剛才就走,我真不應該留在這裏。除了慌亂,她的情緒里又加上了嫉妒與不安。她想告訴蘇夢枕,她不僅會出刀殺人,她也會彈琴唱歌,而且彈得不錯唱得也不錯。她幾乎得分出一半意志力,阻止不該說的話脫口而出。
他總結似的,在最後多加了一句話,「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是。」
蘇夢枕冷冷道:「我不會娶她,我也不能娶她。」
這時他表情不像平常那樣陰冷,便露出陰冷后的雍容。他不解其意,只知她情緒起伏極為劇烈,於是先笑了笑,方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蘇夜不在意他們何時見過,只問:「那你喜歡她嗎?」
他不認為蘇夜特意前來同他敘舊,可惜以他的聰明才智,依然猜不出她的來意。他雙眼在燈下微微閃亮,仿若兩點寒火,無聲地燃燒著,燒到生命耗盡為止。與此同時,他一直耐心等待,絕不開口催促,因為他發現,蘇夜好像遇到了一個極其棘手的問題,而且與金風細雨樓無關,只與她有關。
蘇夜要插話,卻被他打斷。他冷冷問道:「是誰告訴你的?是不是六分半堂的人?你不應該聽信他們。」
「但奇迹有時候可以發生,也許它真的會發生,」蘇夜說,「我並非懷疑你的能力,只是擔心你與雷損結親后,對金風細雨樓可能出現的不利,還有,你又要怎麼和你的盟友交代,比如說https://m.hetubook•com.com,五湖龍王?」
蘇夢枕道:「不錯,以前或者是,但現在不是,也不可能。你若擔心這樁婚事有什麼後患,那大可不必。我……」
蘇夢枕方才話多,這時已恢復常態,冷笑道:「難道五湖龍王會管我的婚事?」
就算這樣,她也藏不住心裏的不適感。像她這種人,本來不該在這裏死纏爛打。
蘇夢枕道:「是。」
她覺得已經不必再問,她想一抬屁股就走,可她的屁股仍然粘在椅子上。她內心深處,屬於宗師高手的驕傲與刨根問底的決心正在纏鬥,所以她才像雕像一般,不準別人看出她的真實感受。
蘇夜很隨意地坐到他對面,緩緩道:「我今天……在外面聽到一個傳聞,與你有關,所以過來問你是真是假。」
「……喜歡。」
但他馬上就不用懷疑了,因為蘇夜嘆了口氣,直率地問道:「我聽說,你和雷損的女兒雷純小姐訂婚了,是真的嗎?」
她曾勸過許多人,不要把感情看的太重,不要依情緒起伏而做事,這樣一來,做出的決定通常有害無益。現在輪到她自己,她的態度亦未比人家好多少,自我安慰了許久,仍忍不住想象未來可能有的婚禮。
蘇夢枕道:「見過,見過一次,那時我還很年輕,她只是十來歲的少女。」
與白愁飛相比,蘇夢枕的容貌委實算不上出色。但他和雷卷一樣,都有著讓人一見難忘的氣質。人人都覺得「蘇公子」這個稱呼恰如其分,並不因為他的病,就減少了對他的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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