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女立時躍起。

他受了足以致死的重傷，依舊僵直挺立，令她進一步相信，這的確是個和現實世界相同又不同的地方。

神針婆婆名滿天下，號稱「一針見血，名動天河」，所以用不著藏頭露尾。她回答過後，黑衣人不驚反笑，低低笑了幾聲，平靜地道：「原來如此。」

老林寺是佛家清凈地，佛殿自然要供奉佛像。佛像有十八羅漢，有四大天王，有文殊菩薩與達摩祖師。此時，十八羅漢已被打碎兩尊，金身碎塊四散亂滾，沾染灰塵，勾勒出滿地狼藉的凄涼景象。其餘十六尊也大劫難逃，被人搬離原來位置，七零八落地分開了。

天衣居士性情如何，溫晚再清楚不過，因而紅袖神尼也有所了解，再轉述給她的徒兒。蘇夜至今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只能確定一點——如果天衣居士出手應敵，那麼敵人一定很兇暴，事態一定很嚴重。

元十三限沉沉地道：「不錯。」

這個聲音蒼老低沉，似是出自老人口中。寺里寺外，每個人都聽到了這句低沉的問話，卻不認識發問者。

倘若他成了神，擁有能夠隨意改變物質的能力。那麼天衣居士何必再戰，織女何必趕來幫忙，張炭等人何必堅持不走，直接束手就擒豈不省事？

她相信達摩像不著急，相信它絕對沒有急事要做。老林寺里發生的一切，就是它的緊要事務。

她趕到之前，佛殿里有一場精彩至極，也兇險至極的決戰。她一現身，立即中斷了它。達摩像坐在香台上，一動都不動和圖書。她很明顯地感覺到，它正在瞪著她，且是種缺乏善意的瞪視。

蘇夜甚至沒問他的辦事內容，忽地轉向張炭，冷冷道：「你。」

蘇夜從三人身邊掠過，飄然進殿，一看之下，頓時無聲嘆了口氣。

她感受到了它，同時暗暗心驚，卻不受它的操控。她既沒後退也沒出汗，只是站在那兒，從容望著對面。

她進了佛殿，立刻察覺壓力鋪天蓋地，氣氛緊繃到一撥就斷。倘若她未及時趕到，織女將會血濺當場，給天衣居士沉重打擊。那些羅漢像並非隨意擺放，而是組成了一個大有玄機的陣型，意在困住達摩像。

佛殿大門外面，有一個稍微有點黑，稍微有點胖的青年，一個不停擦著臉上的血，努力睜開眼睛看的青年，以及一個嬌憨美麗，額頭上有道疤的小姑娘。這三人被迫退離，卻不肯走，堅持在外觀戰，好像一有機會就會衝進去。

文殊菩薩像里的，是天衣居士。她只見過他一次，卻不至於輕易遺忘他的模樣。外面那個青年，乃是張三爸的義子張炭，和她再熟悉不過了。達摩像藏著誰，她不太清楚，殿內的老禪師、張炭背後的美貌小姑娘、張炭旁邊的重傷之人，她一樣不認識。

文殊像里有人，達摩像里同樣有。迄今為止，這人尚未露出真面目，給人的壓力卻超過任何一位高手。

這句問話聽上去自負決定，其實所來有因。一直以來，沒資格做他對手的人，不配問他的名字，有資格與他為敵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那批人，又認識他、明白他，不需要他做自我介紹。像蘇夜這樣，不懼怕他的神功，一上來就請教他姓名，實在鳳毛麟角。

這座佛殿寬度大約二十多丈，否則供不下這麼多泥塑金身。殿中有燭火，亮光十分微弱，彷彿敵不過達摩像上的光彩，無精打采地在林立的羅漢像中燃燒。

她認得他。他就是曾經死在她刀下的趙畫四，六合青龍中的老四。魯書一憤憤述說時，並未忘記向龍王透露三師弟四師弟已死，他們與她勢不兩立的消息。

蘇夜道：「你可知蘇夢枕如今的處境？他是不是身陷險境，卻沒人去幫他？你認不認識王小石和白愁飛，他們兩個現在在哪裡？」

忽然之間，所有人都覺得達摩像神情一松，似沒那麼威嚴可怖了。這是一座工匠塑出的泥像，怎麼會有人一樣的表情？

她覺得，自己知道達摩金身里藏著誰，因為選項實在不多。但她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了一整圈，將殿內情況盡收眼底，仍然鄭重問道：「你呢？你又是誰？」

然而，她不在意天衣居士和神針婆婆，也不在意達摩像里的神秘人。她一一掃視過去，愕然望著老和尚左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蘇夜不在乎，早在奔到私房山山頂的路上，她就什麼都不在乎了。達摩像產生的壓力浸透了她全身，然後透體而過，彷彿她根本不是活人，而它正在和一個物件發火似的。

元十三限道：「這麼說，你是諸葛小花的m.hetubook.com.com朋友？」

莫說其他人，他本人也認為，蘇夜將發驚人之語，做驚人之事。在他們心裏，她一定是有備而來的，絕不可能只是「路過山頂」。

小箭一去，她重新看到了明月、秋雲、離她只有咫尺之遙的老林寺。在這張秋夜古寺的畫面里，黑衣人應該格格不入，但實情正好相反。他的形象極其自然，絲毫沒有突兀感覺，好像生於此，長於此，從開天闢地以來，就和老林寺在一起了。

這兩尊佛像最為引人注目，除此之外，地下還站著一個身穿大黃袈裟，銀須銀眉的老和尚。老和尚手中握著一柄折斷一半的刀，也在愕然回顧。

大約一分鐘過去，她轉向天衣居士，正要再問一次，忽聽達摩像道：「你不知道我是誰？」

達摩像沉默不語，因為它要衡量她的斤兩。金光愈盛，施加在她身上的壓力就愈大。這是一種不帶殺意的壓力，可用來操縱他人的行為，甚至把某種觀念放進他人腦中。有時，受害者尚未發覺任何不對，就在這潛移默化又無可抵禦的影響下，乖乖按照它的心意行動。

達摩像竟也在笑。它塗著金漆的臉上，似乎綻放出了一個笑容。它說：「我是元十三限。也許你只聽過我三師兄的名字，從未聽說過我。」

蘇夜不等他開口，馬上又說：「你在這裏辦事？」

即使不認識，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方才，達摩像用一枚奇異的青黑小箭攻擊織女，她已看的清清楚楚。

「是。」

幸好，他或者才通天地，武功比得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當年的燕狂徒，但沒辦法無中生有，把畫出來的泥像眼睛，變為可以活動。

蘇夜道：「我聽過。不過，那時候我把你當一個敵人來聽。」

他原來靜靜看著達摩祖師，如今則一臉愕然，緊盯突然踏進大殿的黑衣人。

達摩像內部中空，足夠藏下元十三限那樣高大的人。他是一位瘋子似的天才，一生堅持不懈，終於練成絕世奇功，成為傳說級別的高人。

殿門打開，山風吹進殿堂，帶來一股清涼感覺。但是，山風撕不開接近凝固的空氣，也無法消解眾人咬牙頂著的強大壓力，在殿里打了個淺短的圈兒，就消失了。

佛像不開口，其他人居然也不幫忙介紹，似乎那個人太可怕、太高貴，使人不敢越俎代庖。她發問之時，織女、張炭等人一擁而入，在她後方長一聲、短一聲地呼吸喘息，就是不肯插嘴多說幾句。

金光漸濃，然後是一陣接近於窒悶的沉默。殿中的天衣居士、銀須老和尚、好不容易掙脫死神的趙畫四，三個人都在看她。她無視這些目光，全心全意地關照著達摩像，耐心等待它的回答。

達摩眼中有奇特的暗沉光彩，無論眼黑還是眼白，都煥發著濃烈的生命力。可惜，這依然是幻象與錯覺。她始終盯著它的眼睛，如同對正常人說話，從沒發現它眨過眼。

那尊以獅子負著青蓮，盤膝坐在青蓮上的文殊菩薩像，正面已經裂開，露出藏身於內的人。這人年紀和織女相差彷彿，頜下後續全白，給人的感覺卻很年輕，清秀如竹葉，說不出的恬淡www.hetubook.com.com出塵。

他總共向她說了兩句話，兩句話都提到諸葛神侯，可見他心結之深。蘇夜笑道：「我不是，而且我絕對不會和他成為朋友。我們是兩路人。」

「……『神針婆婆』織女？天衣有縫的母親，織女？」

織女再度一愣，卻見黑影閃動，用一種她有點眼熟的身法，掠進老林寺中。

張炭的臉本來就黑，此時變的更黑，咬牙問道：「我怎麼了？」

「我不知道，」蘇夜笑道，「你肯告訴我嗎？」

不知何時，她旁邊多了個黑衣人。一頂斗笠罩在這人頭上，斗笠邊緣縫著厚實的黑布。黑布自然垂落，將他的頭和肩遮的嚴嚴實實。他雙手亦戴著厚厚的黑手套，與一身黑衣相映成趣，徹底遮掩住他的容貌體型。

此人形容極為可怖，臉上挨了深深一刀，滿臉都是鮮血幹了之後的血跡，雙腿被火燒傷，腿部皮膚透著深紅色，頭頂咽喉都有受傷痕迹。他本應死去，現在卻活了過來，一張臉上毫無表情，猶如剛從墳墓里走出的活屍。

織女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答道：「我是織女。」

至於那尊達摩像，表面僅有幾處小擦痕，並未綻裂，還保持著本來面目。奇怪的是，它的皮膚和眼睛都在發光，而且是淡淡的、柔和的金色光芒，就像活了過來似的。

蘇夜從不性急，就算要辦急事，她也是速度快而非情緒快。按照她的脾氣，她很樂意呆站不動，與神像互望到地老天荒，以便判斷誰先失去耐性。奈何她要去京城找蘇夢枕，弄清楚什麼叫做「保住蘇夢枕的性命」，不願把時間浪費在荒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