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
元十三限道：「哦？」
元十三限嘿聲道：「我豈止不想報仇，我是什麼都不想做了。蔡京多次尋找借口，不斷削弱我的勢力，換上他信任的人，難道我不知道嗎？但我始終無心理會。直到今天，皇上突然下旨，加封我為大將軍，我也沒有高興的感覺。」
蘇夜說得愈發慢而清晰，「對他來說，你的知情猶如晴天霹靂，嚇也嚇死他了。只要他還有一線理智，就要鄭重採取措施……不論是什麼措施。他哪能想到，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你竟然心灰意冷了呢？」
然而，元十三限並不起身，更未趕緊離開。正當她以為，他要一怒拔箭，維護自身尊嚴的時候，他的聲音再度響起，「你先告訴我，你要我幫你什麼忙。」
元十三限雙眉豎起，刀疤亦跟著上聳。他馬上就要勃然大怒，硬是壓住脾氣，沉聲道：「你年紀輕輕，武功高，容貌美，自然時常被人捧在掌心，不懂他人的苦痛和困境。倘若有朝一日，你也愛上傾心於他人的男子，自會明白今日之謬誤。」
她語氣如冰似雪，且帶著類似金屬震動的顫音，彷彿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個名字的。元十三限臉色遽變，神情訝然，不可置信地道：「方歌吟？」
她說「心灰意冷」四個字，每個字之間的停頓都很長，流露出不言而喻的譏嘲。然後，她從容地總結道：「他本就疑心大起，懷疑你對諸葛小花的刻骨仇恨，將會轉移到他身上。偏偏在這個關口，又發生了對你極為不利的事情。也和_圖_書就是說，從你放走三鞭道人的一刻起，下毒、暗算、圍攻之類的套路總會發生，區別僅在早晚。」
「當世第一巨俠，天下第一高手，方歌吟。」
蘇夜道：「我相信這些年來，三鞭道人積習不改，仍與蔡京保持著緊密聯繫。你放過他，等同於刻意泄露口風。他肯定得去警告蔡京，說你已經知道了。你知道了過去的種種陰謀，是誰把你害得頭腦不清，像偏執的瘋子一樣，善惡不辨，好歹不分，一心與自在門的兄弟作對。」
他心念電轉，轉了起碼十七八個彎，仍覺撲朔迷離，不可思議。奇怪的是，在聽到這項不可能完成的目標后，他的心思居然沉澱下來，慢慢理出了一個頭緒，出現擺脫過往陰影，專註眼下要事的趨勢。
到了這一刻，她也只能大罵老天無眼，並繼續接受孤軍奮戰的現實。
托這次受傷的福，他原本紛亂的心志一發不可收拾，幾乎變成了一團漿糊。更糟的是，他身上出現了類似癲癇、癔症的癥狀，偶爾會不由自主地發狂。別人尊稱他為梟雄、豪傑，私下裡則叫他狂人、瘋子，既尊敬懼怕他，又偷偷瞧不起他。
方歌吟的威名，直追不世大俠蕭秋水，已成江湖傳奇。他不受皇帝封賞，掛冠歸去，更是成就了一世的清譽。神通侯方應看地位超然，八面玲瓏，廣受朝臣尊重，至少有一半來自於他的名聲庇佑。他武功驚天動地，人望還要勝似武功。縱然狂妄如元十三限，高傲如關七，也不敢輕言wｗｗ•hｅｔuｂook.com.coｍ挑戰他。
他吐字時的模樣，猶如把心裏千斤重擔也吐了出去。接下來的話，他說得流暢多了，「即便你別有用心，那也無所謂。不過，我受傷已久，中毒已深，武功至多隻有以往的一半，可能此生都不能恢復。」
他慘然一笑，「這樣就挺好的，我覺得舒服自在，不用再想那些煩惱了。」
剎那間，他一下子活了過來。他感到依然有人需要他，依然有人看中他的能力。他不再是廢人和失敗者，而是值得利用的人物。
他開口提問，臉上驚容猶存。他問：「你想取方歌吟而代之？」
蘇夜冷然道：「我並未看不起你。我只是在想，你是自暴自棄，不是一意孤行自尋死路，為什麼眼見大難臨頭，仍然渾渾噩噩。再怎麼樣，你也可以儘快遠走高飛吧。」
蘇夜笑道：「絕對不想。」
蘇夜嗤笑道：「我的確不懂。不過，我懂不懂並非問題所在。」
元十三限呼吸一滯，心也隨之亂了，隨即進入深一聲，淺一聲的階段。他並不懷疑她的決心，也不認為她故意說大話嚇唬他。可她為何要這麼做？如今無人不知，黑衣人選擇維護蘇夢枕，敵對太師府，明明是方歌吟所屬的俠義道一邊，怎會驟然反覆？
元十三限猛然咳嗽起來，用力吸進一口冰冷的空氣。寒氣侵入他胸廓，反而讓他好受了點兒。他想張嘴說話，蘇夜卻搶先一步，「但我發現，你飲下毒酒後，神情竟有悲憤愴然之意。原來你一直沒有預料得到，原
和圖書來你一直活得一塌糊塗。啊呀，在此之前，我竟以為我師妹是江湖上最傻的人。」
蘇夜不知內情，見他臉色陰晴不定，也不想繼續逼迫。她嘆了口氣，蹙眉道：「你聽完了真相，究竟在想什麼？」
她救下元十三限，既是一時衝動，也是基於一個大胆的想法。元十三限直來直去，為人酷似他的箭法，一往無前，決不退縮。因此，她從這場圍攻中，看出了一絲可趁之機。誰想元十三限已經變了，公然表示「不想作對」，使她大失所望。
其實別說她，就連元十三限自己，凝神想想往事，也找不出正確的答案。
元十三限長出一口氣，頷首道：「不錯。我要找個安全的地方，休養一段時間。你不必擔心，也不用懷疑我。我會告知你去哪裡找我，以及……我有一件要緊大事，想託付給你處理。」
元十三限緩緩道：「起初，我的確想殺他，可總也提不起力氣。小鏡……已經死了，諸葛地位永遠凌駕於我之上。我曾經用傷心箭訣殺織女，所以，許笑一同樣不可能原諒我。我殺他，又有何用？殺了他也不能令時光倒轉，令小鏡復活，終究是無用功。而且我不想和蔡京作對，那是一項無比艱難的任務，而我……我已是個半殘廢的孤家寡人。」
「那人比蔡京更難對付，據說天上地下，無人能夠拘束羈留他。」
「那你……」
這是她平生頭一次，和這位傳奇人物對面交談，卻一刻比一刻失望。忽然之間，她站起身，再度回身望著滔滔江水，ｍ•hｅｔｕｂooｋ.cｏｍ.coｍ不再看元十三限，冷冰冰地道：「你趕緊走吧。我寄希望於你能幫我，是我的錯誤。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也沒興趣與你決戰。你走吧，愛去哪兒去哪兒。」
不知過了多久，元十三限驀地吐出兩個字，「可以。」
「誰？」
蘇夜冷笑道：「幫忙對付一個人。」
他口稱舒服自在，語氣居然十分誠懇，顯然說出了心底的真實想法。換句話說，他一生與同門為敵，敵著敵著，突然發現幕後黑手，竟一瞬間百鍊鋼化繞指柔，從鬥雞變成鴕鳥，把過往的暴烈脾氣拋至九霄雲外，轉身尋求自在去了。
他的人生歷程中，好像出現過無數次意外，又好像從一開始就由天意主宰。當他憤而出走，被小鏡砍了一刀時，似乎已經命中注定，會越走越糟糕，最後終結于黃河堤岸上。
多年前，「凄涼王」長孫飛虹曾決意刺殺蔡京，眼見成功在即，卻被正在京城的他出手阻住。這場刺殺失敗了，但長孫飛虹臨走時，在他額上擊了一掌，留下久久不愈的傷勢。
一定要說的話，他放走了三鞭道人，之後再未多想，更未留意自己危在旦夕。也許，他對武功仍有信心，覺得別人不想冒險殺他。也許，他以前救過蔡京，因而幻想他不致這樣無情。
她說不清是好氣多，還是好笑多，寒聲道：「依我看，你練不練那忍辱神功啊，那山字經啊，都沒什麼區別。你因練功而性情大變，卻很懂誰會手下留情，誰不會。你兩個師兄再三容忍，處處避免與你硬碰，其他人可不會縱容你和-圖-書。由此看來，你終究是個聰明人。」
除了類似理由，他再也想不出合理的原因，只好緘口結舌。蘇夜注目江上船隻，漫不經心地道：「你不用管這麼多，只需回答我，你到底敢是不敢。你敢，我就把你當做我用得到的一支力量。你若不敢，我的承諾依舊有效。」
正因他如實相告，蘇夜反而說不出話來。
蘇夜笑道：「你弄錯了我的意思。」
蘇夜淡然道：「那也無妨。聽你的意思，你想先去養傷驅毒？」
元十三限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閉得緊緊的，比蚌殼還要結實。他不反駁，只沉默地聽著。
但是，此時此地，蘇夜眺望黃河東流，突如其來就通知元十三限：她想約他對付方歌吟。
元十三限無言半晌，冷笑道：「隨你怎樣想吧。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何況是你！」
「你失去一條手臂，武功仍非常人可比。蔡黨之中，再找不出第二個你這樣的高手，」她邊說邊搖頭，彷彿很可惜他的遭遇，「所以，他表面八風不動，心裏則極其警惕，盤算如何搶先殺你，防止你忽然想不開，半夜潛入太師府。」
他的轉變，好像正是這個江湖的寫照。惡人順風順水，好人四處碰壁。依常理而言，他應當怒不可遏，再度展開報復，把滿腔怒火發泄在蔡黨中人頭上。他卻反其道而行之，就是不肯按套路出牌。
這樣一來，他清醒時間短，偏執時間長，在牛角尖里不斷往下鑽，無法自行掙脫，哪裡能夠認真思考什麼「後果」。因此，蘇夜咄咄逼人，他卻無言以對，只能報之以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