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令人免於雪水沾濕衣服的不適感，天卻黑得很快。天光黯淡，已到入夜時分。她端坐不動，猶如一團稍深的影子，完全不起眼，更不會引人注意。天氣雖然冷了，白天仍有不少行人過客，從樹下蹣跚走過，卻無一人發覺樹頂有異。

蘇夜猜測的沒錯，雷媚果真拋棄了一切，費盡千辛萬苦找到他，要他趕緊回京。當時雷媚所知不多，並不清楚方應看的生死狀態，只把最壞的可能告訴了他，令他既震驚又疑惑，也跟著亂猜起黑衣人的實際身份。

蘇夜笑了，搖頭道：「我不會因此自豪。」

今年冬至來臨時，就是她離開這個世界，重返現實的日子。留給她的時間並不多，幸好她已做足準備。她把偷窺陣地從李師師的醉杏樓，轉移到蔡京的太師府，正是為了完成最後一項任務。

他祭拜了妻子，又去石橋遺址悼念兒子。他夫人桑小娥的死，至今謎底仍未揭開。方應看曾目睹義母發狂跳崖，在復讎一事上出力甚多，卻遲遲追不到真兇。他死之後，方歌吟當真成了孤家寡人，在天地間孑然獨行，連夫人的落崖真相也未必查得出來。

他衣服是青色，劍是青色，眼神和臉好像都變成了青色，卻不詭異，只讓人感覺他軒昂好看，鋒銳逼人。蘇夜終於屈尊掃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道：「那你可有的等了。我也許動手，也許不動手，也許下一刻動手，也許明年再動。」

她回答和*圖*書完畢，伸出一隻手指，左右劃了幾下，淡淡道：「你到旁邊去，你擋著我視線了。」

誰能想到，元十三限已向六扇門的領袖自首。京中人人皆知，方小侯害人不成反害己，遭受害者反咬一口，駕鶴西歸去了。

蘇夜笑道：「你是孫青霞，有『淫|魔』之稱的孫青霞。」

孫青霞嘴角帶著一抹劍一樣鋒利的笑意，不屑地道：「何須他告訴我？蔡府周邊一帶，適合瞭望監視的地點寥寥無幾。若非你藏得太遠，我找你用的時間還會更短。」

人證物證俱全，再無翻案餘地，足以見得方應看一時糊塗，行差踏錯，犯下無法挽回的大錯，最終機關算盡，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蘇夜道：「因為沒興趣。」

如果方歌吟是個不講理的人，可能會勃然大怒，不問青紅皂白，務要殺了元十三限為子報仇，但他不是。他只是悲哀，消沉，後悔不應該那麼早放手，使方應看近墨者黑，見了想要的東西，便強取豪奪，鬼迷心竅地去爭搶自在門絕學。

蘇夜自然屬於這批熊，而且很可能是最兇猛的一隻。

離太師府外牆僅有兩里地的街心，生著一株歲逾百齡，參天而起的老松樹。

這麼大一座宅院，既是朝廷權力中心所在，也是權臣荒淫生活的縮影。她看了許多天，發現一些頗為有趣的事情，亦接觸過府內的某位成員。現在，她終日耐心等候著，像個擁有絕世武功的死神，和*圖*書隨時準備撲過去，揮出降下死亡的巨大鐮刀。

孫青霞稍一遲疑，截然道：「我曾經殺死朱厲月，可你，你殺的人比我多得多，事迹也遠比我傳奇。我對你居然有點佩服，所以來看一看你。」

方歌吟無視蔡京拉幫結夥，為禍多年，一力堅持江湖中人不該插手朝廷政務，並果斷掛冠歸隱，悠遊山水，可見他理念與她南轅北轍，見面氣氛絕不會愉快。何況，她本是殺死方應看的兇手之一，實在不該到他義父面前晃悠。

方歌吟進京期間，蘇夜刻意避開了他，無意現身和他見上一面。她並不怕他，亦沒什麼景仰孺慕之情，僅僅是不樂意這樣做。

孫青霞冷然道：「為什麼？」

她願意被人看見時，所有人都無法忽略她的存在。若她不想，那麼相距咫尺亦如海角天涯，對方到死也察覺不了她的身影。

她看著看著，忽然往後輕輕一仰，變成半坐半躺的姿勢。她身後那根枝子只有小指頭粗細，卻足夠承擔她施加給它的壓力，稍微晃了一下，又回到隨風搖擺的狀態。與此同時，樹下攀上了一個人，動作輕捷如靈猿，很快攀到她附近，用一雙比墨還黑的眼睛瞪視她。

這人身量頎長高大，生著一雙劍眉，兩片薄唇。他眼裡似有星火爆出，神情冷傲軒昂，整個人如同一把銳利的劍，連衣衫都像寶劍射出的青芒。他踩在枝葉上的姿態，看起來很不舒服，但全身肌骨卻處在放鬆hetubook.com.com與緊繃之間，盡顯迫人氣勢。他瞪了她一會兒，突然問道：「你知道我是誰？」

一個月之前，她從江南回來，北邊的大雁卻已向南飛遠。由秋入冬之後，南北兩地氣候差距越來越大，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如今立冬已過，小雪將至，昨日下了一場有氣無力的雪，未及覆滿地面便化了。寒風倒是吹拂不休，將樹枝搖得簌簌作響。

松柏長青，歷盡嚴寒酷暑而不凋零，常被當作堅貞不屈的象徵。古今無數文人騷客，均喜愛讚揚它們的品格，借物抒情，發一發心底的牢騷或感慨。但詩詞寫了一萬首，松柏本身仍無動於衷，從不以人的理念為意。

她語氣平靜沉穩，像個普普通通的老頭，不知天高地厚，為這麼一點小事，不惜得罪對面的劍術名家。孫青霞本不想理會，不知怎麼回事，身體居然不聽使喚，下意識地往左側移去，坐到另一根樹枝上，望向同一方向。

蘇夜道：「是。」

說實話，元十三限殺性太烈，心狠手辣，出手太絕，非要弄死得罪自己的人不可，做派為方歌吟所不喜。但人死都死了，他又能怎樣，無非是長歌當哭，傷心懊悔而已。

他曾經失去愛妻，最近又失去愛子，縱使擁有天下第一的名氣，亦不能稍減傷感之情。據說，他與諸葛先生會面，與元十三限會面，與蘇夢枕會面，與高小上等人會面，並主動要求見一見無夢女。見面時，他盯視她被方應看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劍砍斷的手腕，嗟然長嘆，半晌無言。

蔡黨與她為敵，這時候卻不約而同，表現得乖巧極了，拒絕頂風作案，激怒這位傷感無盡的當世巨俠。直至方歌吟離京，走得影子不見，他們才像冬眠結束的熊，揉著眼睛醒來，爬出巢穴蠢蠢欲動。

孫青霞訝然道：「你終日躺在這裏吃風受凍，難道沒能找到下手機會？」

松樹針葉覆霜，愈顯蒼翠濃綠。蘇夜藏在樹蔭之中，安然坐在一根較為粗壯的枝椏上，遙望著遠處的蔡府。

冬季來臨之前，方歌吟於八月十五中秋節當日，騎馬佩劍，踽踽獨行，悄然進入汴梁城。

孫青霞冷笑道：「是嗎？我倒認為你在胡說八道。」

蘇夜慢慢直起身體，再度指一下宏偉華麗，簡直瑞氣千條的太師府，笑道：「好吧。你說，蔡府二門之後，有幾處房舍院落，各自住著哪一位主人？多少人負責日落以後的護衛，都是誰負責哪一處？我吃風受凍的時候，在關注內院的誰，為什麼要關注她？」

孫青霞冷笑道：「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動手為民除害？」

他臉上笑意愈盛，似是一個找到餅乾糖果的孩子。他半是世故，半是天真說：「你是不是想殺蔡京？你動手的話，算我一個好不好？」

蘇夜滿意地嘆了口氣，這才繼續說道：「你去找李師師，和她秉燭夜談，致使戚少商十分不快。你倆因而產生衝突，不打不相識，既討厭對方，又情不自禁地欣賞。之後，和*圖*書你見到了蘇夢枕和王小石，覺得金風細雨樓十分對你的口味，願意暫時成為樓中助力。你進京另有目的，也希望能夠藉助風雨樓之力，達到你從天牢救人的目標。」

蘇夜身體隨枝葉擺動，極為舒適自然，彷彿變成了這棵松樹的一部分。但她的雙眼，始終凝視府內的亭台樓閣，耳邊則一時不停，靜聽飛檐下銅鈴發出的清脆響聲。她看得如此出神，好像那裡是電影院，而她是沒錢買票，只能悄然偷窺的貧窮觀眾。

孫青霞眼睛愈發亮了，有如兩道倏然出鞘的劍光。他背對暮色而坐，一襲青衣似是融化在霞光當中，更凸顯了雙眼的明亮有神。他不接她的話，反倒自顧自地說道：「那裡是蔡京的家。」

事已至此，京城瞬時成為他的傷心地。他反覆查問質詢，得知再無疑點，於是黯然離開，不願在此長期逗留。他八月十五進京，未到九月，人已遠在天涯，恐怕得等冬至或來年中秋，才能再見他的俠影。

蘇夜不答，只問道：「你怎會知道我在這兒，戚少商告訴你的嗎？」

蘇夜淡淡道：「因為我一向認為，攻心為上，攻城為下。能夠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才是真正的高人。你殺朱厲月，不叫本事，將他說得幡然醒悟棄暗投明，才勉強算得上。」

她研究府中地形，刻意牢牢記住，即使閉眼行走，也可從正門直線走到後園。然後，她還觀察了府邸內外的每一個人，包括內院女眷、書房護衛，以及為數眾多的丫環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