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雪漫荒城
第五百二十一章 短腿美人

顧名思義,兩頭船有兩端船頭,進退時極為靈活,唯有訓練有素的水手方能操控。它們最擅長的動作,便是在江面左衝右突,不斷變換方位,將敵人的船隊分割開來,一一擊潰。此外,它們裝備均十分精良,進可攻退可守,即便落於下風,也可依靠靈動自如的特質,及時全身而退。
郝長亨一見這隻帥船,眉頭便是一皺。
聶天還不是孫恩的對手,尹清雅不是盧循的對手,而他在用兵方面,也不敢說能勝過有「妖侯」之稱的徐道覆。他一見之下,不由對自己感到失望,同時開始質疑聶天還的決定,認為孫恩還在的時候,任何人都不應與天師道合作,變相壯大他們的勢力。
兩湖幫出動二十隻左右的赤龍船,配以同等數量的普通戰船,實力相當雄厚。對方則以大江幫的遺產兩頭船為主力,外加漢幫、飛馬會的船隊,佔地勢之利,同樣不可小覷。
這幕畫面怪誕至極,也優美至極。至此,江文清急進的目標昭然若揭。那就是放出這隻小船,還有船上的人。它氣勢洶洶地前行,顯見來意不善,接近雲龍艦後會發生什麼事,是誰都說不清楚的。
儘管他不願承認,但他的確害怕孫恩,根本無法拒絕孫恩。他用儘力氣,才能隱藏真實想法,省得被人小看。與此同時,他又知道這番掩飾純屬無用功。孫恩見面第一眼就看透了他,像是看著胡鬧孩童的大人,向他露出仙風道骨的微笑。
兩湖幫級別最高、實力最可怕的戰船,叫作赤龍舟。其中又有數艘規模特https://m.hetubook.com.com別大的,由聶天還本人親自搭乘。此時,他帶著「小白雁」尹清雅,乘坐一隻普通赤龍船。他東邊不遠處,便是聶天還所乘的「雲龍艦」。
郝長亨不動聲色,只點了一下頭,雙眼仍緊盯雙頭船不放。不知怎麼回事,他的不安愈來愈濃,總覺得事情發生得既快又慢,快的不可思議,又讓人暗自著急。
江文清與聶天還有殺父之仇,發現聶天還再度進犯邊荒集,仇恨之情可想而知。但凡有一線機會殺死聶天還,她便不會放過。這完全可以解釋她的輕率行動,令人慨嘆她被恨意沖昏頭腦。但郝長亨並不會因這單獨一個舉動,便產生輕敵的心思。
如果孫恩想在會面時,動手殺死他們師徒三人,他們簡直毫無辦法。幸好兩湖幫和天師道並無衝突,遠遠稱不上天師軍的敵人。他們暫時安然無恙,卻不知這種安然能持續到什麼時候。
兩湖船隊依約而行,沿潁水北上,走的是熟悉的路線。天師軍則從陸路行動,準備攻擊于上游埋伏的荒人,為戰船掃清障礙。北上沒多久,他們便正面遇到邊荒水軍,當即爆發了一場大戰。
他想象不出,世間還有誰能夠和孫恩爭鋒,有誰能夠躲過那鋪天蓋地的「黃天大法」。
陰雨連綿,天色亦是陰沉灰暗。陽光透過雲層,照射波光粼粼的江水,把水也變暗了。
小舟毫無花哨可言,就是最常見的獨木船,簡陋到無與倫比,最多供兩三人乘坐。它在周圍高大戰船的烘托m.hetubook.com.com下,更顯可憐兮兮,好像從上方砸下一塊石頭,便能把它擊沉。它上面僅搭乘了一個人,一個比它還小,腿很短的人。
雙頭船正面駛來,角度微微傾斜,使他只能看到靠近他這側的船身與甲板。它衝到中途,速度猛地減緩,似是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又匆匆忙忙地後退。就在此時,船身另一側驀地衝出一隻小舟。
他因敵人而緊張,也因友軍而不安。
他一直在想,聶天還主動寫信給孫恩,邀請對方見面、合作的舉動,是不是一個錯誤。如今的孫恩,與過去已不可同日而語,像是即將飛升的神仙,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無可抵擋的氣魄,令人當場丟盔棄甲。
他心想「不出所料」時,另外兩隻雙頭船急追而上,應當是準備保護帥船。屠奉三座船則留在原地,無意跟隨江文清,反倒接替她的位置,繼續應對向船隊急攻的數只赤龍船。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一切都那麼正常。可下一刻,他視野當中,忽然多了一樣東西。
雙方主力戰船上,兩側均密布投石機和弓弩,高台與塔樓上亦排滿弓手。戰船一進弓弩射程,立即箭如飛蝗,不要錢一樣射向對面船隻。兩頭船的投石機連續投出火彈,逼迫赤龍船急速迴轉躲避,若有躲避不及中彈的,火油立即在船上蔓延開來,必須用沙土及時撲滅。
他以眼角餘光掃了一眼聶天還的帥旗,隨後收回目光,專心向身畔的鼓手、旗手下達指令,通過鼓聲、號角聲、鑼聲和旗幟變化,遊刃有餘地指m.hetubook•com•com揮麾下船隻。
雙頭戰船乘風破浪,流露出有去無回的氣勢,毫不猶豫地沖向交鋒正急的最前線,無懼漫天飛舞的箭矢與石塊。替江文清駕駛座船的人,均是大江幫百里挑一的出色人才,水平自然無可挑剔。郝長亨抬眼看向它時,它已連續急轉三次,繞開兩隻圍堵向它的赤龍舟,脫離餘下戰船的護衛,駛向雲龍戰船所在的方位。
天陰,風力卻不甚強,江水流動的速度也不怎麼快。戰船進退轉圜之時,全憑船上水手的本領。無論座船如何移動,他始終巍然如山,無形影響著看見他身影的幫眾。
郝長亨靜靜站在高台上,眺望布滿河道的大小船隻。他外表魅力十足,肩膀很寬,雙腿特別長,給人結實威武的印象,但沒人會認為他是粗魯無謀的莽漢。他向來城府深沉,懂得說話的藝術,極會做人,在江湖上人脈很廣,在洞庭、鄱陽兩湖一帶,地位更是僅次於聶天還。
郝長亨終於霍然變色。
雲龍艦附近,三隻赤龍船立即迎向前方,擺出夾攻雙頭船的陣勢。最前方那隻船上投出的巨石,險險擦過雙頭船船舷,濺出衝天而起的水花。巨石落水同時,四五隻短矢篤篤連聲,釘進船身。
孫恩只和他見了匆匆一面,便產生如此之大的影響,進一步體現出他令人膽寒的修為。幸好在此時此地,天師道仍是兩湖幫的朋友。
郝長亨頻頻遠望,不住清點敵我戰船的損失數量。從他的位置,向左前方望去,便可看見一隻尤其堅固闊大的雙頭戰船。這隻船上掛有邊荒集和*圖*書的旗幟,也掛著屬於大江幫的帥旗,毫無疑問是江文清的帥船。
小舟太小,以致絕大多數人忽略了它,不知船下有隻獨木船在東衝西突。激射向四面八方的箭雨卻不長眼睛,未因它的大小而留情。只是,這些能把人刺成稻草人的利箭到了她附近,便像被看不見的手強行扭轉,紛紛跌落江面。
他和聶天還也好,江文清和屠奉三也好,立場自然不同,卻都有著同一心思。那便是儘快達成此戰目的,以免部屬死傷太過慘重。換言之,這是一場無需計謀,卻格外激烈殘酷的戰鬥。不過片刻之間,江水便被火焰染紅。郝長亨耳中儘是利箭呼嘯而過的聲音。那聲音響亮尖利,甚至壓過了船底水聲,與急促的鼓聲配合無間,足以嚇倒頭一次參加水戰的人。
聶天還先與孫恩私下見面,再將孫恩的提議轉告給兩名愛徒。那時候,他並不贊成,認為沒必要冒這個險,換取不知能否成功的戰果。但是,見過孫恩本人後,他的看法就變了,還是發自內心地改變。
她一身黑衣,如同粘在船上的一個黑影。她用雙槳在江水裡輕輕一劃,小舟便騰空而起,變成一隻飛鳥。她是飛鳥的頭,船身是鳥身,雙槳便是雙翼,一躍足有數丈遠近。別人看到它的時候,它已離開原始位置,義無反顧地接替雙頭船,繼續沖向聶天還所在的雲龍艦。
他身旁的尹清雅亦發現對方帥船的冒進,向它一指,叫道:「她來了!」
誰都看不出來,他今天有點緊張,還有隱隱的懼怕。這種心情本不應該屬於他,卻不受他hetubook•com.com控制,怎麼都不肯離他而去,變成他心裏的陰雲,與上空的鉛灰雲層相映成趣。
他這人有很多優點。譬如說,形勢越緊張,他態度就越沉靜,從不驚慌失措,縱然遭逢大變,也能迅速想出應對之策。聶天還把他當徒弟,也當半個兒子,視他為兩湖幫理所當然的繼承人,只因他出類拔萃的天賦和頭腦。
他充當聶天還的副手已很久,了解屠奉三和江海流的風格,也了解由江海流一手教導出來的江文清。這些經驗銘刻在他心裏,成為他的一部分。他都不用去想,便能看出江文清的急躁。
這人直挺挺站著,雙手分別持有一隻船槳。船槳也很普通,卻比她整個人都長。匆忙之間,郝長亨看不見她的容貌,只能勉強看到她身影的顏色,以及模糊不清的動作。
郝長亨眼睛爍然生光,倒映出火油彈爆開時的燦爛火焰。這場激戰似曾相識,和江海流中計那天十分相似,又有許多微妙的不同。
數月之前,聶天還和孫恩已勾結過一次,而且成果斐然。聶天還通過江海流身邊的內奸胡叫天,掌握了大江幫船隊的動向,在天師軍偷襲大江幫時,從後方突然現身。然後,孫恩站在江邊,擲出一塊百斤大石,砸斷江海流座船的主桅杆,徹底斷絕他逃離戰場的希望。江海流因此而死,兩湖幫因此而聲勢大振。
郝長亨全程參与這樁陰謀,乃寥寥無幾的知情人之一。他本以為,自己嘗過一次甜頭,會非常高興地去嘗第二次。但這次,情況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樣。他很快發覺,做主的人不是他,不是聶天還,而是孫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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