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游龍
第五百六十四章 不咳嗽的蘇夢枕仍是蘇夢枕

他想問,還有無數問題可以問,可又何必再問?這是見勝負、分生死的時刻,不是用來給他提問的。
如今圖窮匕見,非死不可的卻是他自己,方應看又能作何感想呢?
一個人若全身冰涼,想必不會好受,震驚到面無表情,也是理所應當。可他只愣了一瞬,一個小小的、微不足道的瞬間,便笑了。他的笑容仍那麼天真,像個毫無心機的孩子,其中又摻雜著苦澀,好像那孩子偷了三文錢去買糖吃,買完一轉身,發現失主正站在旁邊默默看著他似的。
王小石既想行刺,蘇夜自會成全他。事成后他將逃亡江南,十二連環塢對他也自有安排。這並非大不了的事。方應看問,蘇夢枕就答。
方應看微微一笑,「原來如此。」
蘇夢枕道:「我問過五湖龍王,元十三限在哪裡。她說……元十三限離京尋找昔日的大仇人,說好找到之後便回來告訴她,說得好好的,居然至今不見蹤影,大概是年老糊塗,走丟了吧。」
蘇夢枕道:「神侯府。」
米有橋擋住蘇夜亦是無用,他必須殺死蘇夢枕,才有可能離開這裏。然而,蘇夢枕永遠都是蘇夢枕。天下間有幾人敢說可以殺他?這種人當然存在,方應看卻非其中之一。
方應看微笑不語,不知是笑別人還是笑自己。他目光移到蘇夢枕右手,蘇夢枕右手籠在袖中,名動天下的金風細雨紅袖刀,隨時都能離袖而出;再移到蘇夢枕臉上,蘇夢枕容色和*圖*書沉靜,似乎若有所思,又像若無其事。那雙眼睛仍那麼陰寒、深沉、明亮,恍若兩點陰森卻灼然生光的鬼火,盯著他的時候,彷彿能在他魂魄上烙出兩個洞。
那道寒光竟是出自一根毛筆大小的東西。不知何時,這東西被他捏在掌心,此刻迎風抖開,霎時越展越長,化作一條細長的槍。槍頭和血河神劍一樣,裝飾血紅長纓。槍刃也暗帶血色,鋒利絕倫。萬點血紅光芒自槍刃灑出,眨眼便罩住了蘇夢枕。
方應看白玉般的手輕輕握住劍柄。劍鞘血紅,劍柄血紅,上綴朱紅劍穗。由於月光不如日光明亮,硃紅色映在月下,也像一穗血紅。
事到如今,他僅弄懂了一件事——她和蘇夢枕並未決裂,也不打算打壓金風細雨樓。她絕不無情。那個桀驁無情的五湖龍王,僅是他方應看映射在她身上的幻影。對他來說,這豈非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大失敗?
「神槍血劍小侯爺」,神槍本就在血劍之前。只不過,他去到哪裡都佩戴血河神劍,常使人忘記他還有一手神槍絕學。
方應看霍然掠起,疾如飛星掣電。銳利無匹的劍氣透出劍鞘,血紅劍芒也已呼應劍鞘血光,在鞘內不住沸騰,如有生命般躍躍欲出。
方應看向來有意除去方歌吟,只是,那應該是十年或更久之後的事情了。方歌吟依然是他的義父,他的靠山。蘇夜都不怕方歌吟進京興師問罪,又怎會懼怕瘋了的關m.hetubook•com.com七、糊塗了的元十三限?
方應看忽然意識到,他竟看不出蘇夢枕的情緒。雪地不是空的,他的心卻空落落一無所有,找不到地方安放。蘇夢枕驟然現身,預示著絕境中的絕境,也代表他看錯了蘇夜。他恍然大悟地發現,從未真正了解過她,了解她的志向、性情、為人處世。她主動向他展示什麼,他便接收了什麼。
布置縝密細緻,同時透出一股從容不迫的氣勢。蘇夜布下天羅地網,等他們一頭撞進來,估計已經等候許久了。蘇夢枕人已到場,卻無意插手鏡天華月樓內的激戰,在樓外靜候他大駕出門,足見這對師兄妹對彼此的信心。
連帶蘇夢枕在內,所有人都以為他會拔劍出鞘,讓人一睹血河之神威。但,所有人都料錯了他的意圖。他不住接近蘇夢枕,卻還沒近到血劍能夠傷敵時,忽地手腕一翻,閃出一道凌厲的血色寒光。
雪地並非一片空茫,其上有淺淺的足印。雷損與狄飛驚已鴻飛冥冥,雷媚的屍身尚在。銷聲匿跡許久,據說正在象牙塔中「靜卧等死」的蘇夢枕,就站在雷損的足跡上,不動聲色地望著他。
這將是一場多麼尷尬而無奈的決戰啊!
蘇夢枕還沒動,鏡天華月樓便動了。殺神槍方出,樓中驀地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響聲幾追九天雷鳴。這座典雅華麗的三層木樓以肉眼可見的幅度,輕輕搖晃了一下,然後愈晃愈烈,一發不可收和-圖-書拾。最終,整座樓不堪重負,從第三層開始,一層層垮塌下來。
蘇夢枕道:「本就如此。」
很久以前,方歌吟曾告訴他,在緊急關頭,務必保住金風細雨樓一口元氣,留下蘇夢枕一條性命,蓋因京師群雄當中,唯有蘇夢枕兼具俠氣與實力,野心與手段。金風細雨樓一去,京城將愈發暗無天日,朝野也將進一步正不勝邪。
蘇夜親手殺了白愁飛。她和王小石的情誼本就尋常,日後更加不值一提。王小石無意幫她做事,卻決定利用這機會,刺殺朝中奸相佞臣。他本以蔡京為目標,蘇夜卻說,蔡京老奸巨猾,未必會親自等他復命。她說的準不準,唯有事後才能知道。但今夜,傅宗書恐怕是在劫難逃。
她若怕,他便不會陷入眼下的絕境。他費盡心思想要利用的兩大絕世高手,到了她手裡,說送走便送走,說放人就放人。這種自信曾使雷損氣餒,輪到他時,感受絕不比雷損更好過。
他問出最後一個問題,「王小石去了哪裡?」
蘇夢枕道:「去了傅宗書那裡。」
不管怎麼看,這都不是一個將死之人。他會送他下黃泉嗎,還是……尚有一線生機?
聽上去還不錯,其實未必。恍然大悟,代表以往懵懂無知,而以往懵懂無知,等同於粗率、馬虎、疏忽,甚至會帶來失敗與死亡。
方應看詫道:「什麼?」
他能否像蘇夢枕信任蘇夜那樣,信任拼了老命也要阻攔她的米有橋?
和*圖*書他從不多話,破例說了這麼多,大概只想把蘇夜的回答原封不動說出來。像他這種人物,也有此等閑適的雅興,既令方應看意外,也令他愈發不是滋味。他想:蘇夜不控制關七,竟也不羈押元十三限?她竟不怕蔡京三言兩語,又把元十三限騙回去與她為敵?
槍刃之鋒利自不必說,槍尾處還裝有利刃,同樣血光閃爍。他以槍尖對敵,叫「殺神槍」,若用槍尾,就叫「艷神槍」。整條槍血光極盛,血氣亦十分熾烈,速度更是快到驚人,馬上就要扎進蘇夢枕胸口。
他哦了一聲,是因為無話可說。這個答案是出乎他意料的。他不理解蘇夜為何不把關七控制在手中,反而要白白送給諸葛正我,但他也不會追問下去。事實上,他都說不清問及關七的理由。難道真如常人所說,死到臨頭,總想當個明白鬼?
恍然大悟是種怎樣的滋味?
這當然是極高的評價,從方歌吟口中說出來,更是擲地有聲,不容置疑。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倘若方應看想在京城施展他自己的抱負,讓有橋集團隻手遮天,蘇夢枕也會是一塊極高的絆腳石。
幸運的話,感慨幾句自嘲兩聲,也就過去了。如果運氣糟糕透頂,那滋味便會苦不堪言,好比數九寒天里,當頭落下一盆刺骨冰水。
……她的確不怕。她為何要怕?
於是,從創立集團時開始,蘇夢枕便被他列入必須剷除的名單。他根本不去考慮利用或收買。蘇夢枕是無法m.hetubook•com•com被利用,也不能被收買的。他一直很欣賞這樣的人,但他越欣賞,蘇夢枕就越非死不可!
他甩開這不祥的念頭,又問:「元十三限呢?」
蘇夢枕沒有咳嗽,方應看反倒輕咳一聲。咳完后,他嘆了口氣,突然問:「關七在哪裡?」
有時一個照面,一個眼神,勝過千言萬語。兩人相逢亦相識,面面相覷之際,心情真是天差地遠。古人詩云「此時無聲勝有聲」,挪用到這裏,顯然也很合適。方應看固然是梟雄,梟雄卻已末路。此情此景,又夫復何言?
見過他出手的人並不多。據說他武功深不可測,問題是,深不可測和深不可測之間,也有猶如天壑的差別。蘇夜親自對付米有橋,把他讓給蘇夢枕,他和米有橋的高下之分便不言而喻了。
蘇夜不願多生事端,遂命手下幫眾放走不重要的人。方應看屬於特別重要的那一類,所以他一出門,便發覺遠近寒光隱隱,殺氣騰騰,不知多少強弓利箭、刀槍棍棒對準了此地。不論身份高低,也不論武功強弱,但凡參与此事的人均無聲無息,顯然是抱定了只做事,不開口的原則。
方應看已給不出答案。他曾經充滿了自信,這時卻開始懷疑他和米有橋究竟誰更重要。米有橋把滿腔大志寄托在他肩頭,他挑得起來嗎?今夜若是米有橋衝出鏡天華月樓,蘇夢枕是否還攔得住?
蘇夢枕莫名笑了笑,答道:「走丟了。」
方應看道:「哦。」
現在,這盆冰水恰好澆在方應看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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