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游龍
第五百六十六章 雪與血

但人都要死了,自然沒機會接回斷指。米有橋右手蜷曲成拳,背彎的像一張弓。他把右手按在肚腹上,滿臉都是痛楚難當的表情。
說是兄弟,不如說難兄難弟更為妥切。他們是最快退離是非之地的人之一,雖未受傷,卻難免露出狼狽之態,雙雙掠至遠處,回頭望見鏡天華月樓緩緩塌落,意動神馳之際,兀自心有餘悸。
但……這位貴不可言,八面玲瓏的方小侯,為何突然翻臉,與五湖龍王不死不休?他非要剷除十二連環塢的理由,又是什麼?
他鬚髮已經是蒼黃的,現在臉和眼白都變成了同一種蒼黃色,活像黃疸病人,而他周圍又是潑墨般的刀光,使蒼黃中透出一抹黑沉沉的氣色,看上去不僅是病了,還是病入膏肓。
米有橋的右手在噴血。他右手中指被齊根削斷,血如泉涌。斷掉的手指已然落地,滾進最近的縫隙里,好像還活著,在縫裡一跳一跳地彈動。這根手指斷得極其平滑,如果及時接回手上,外加樹大夫那種良醫悉心養治,重續只怕不難。
兄弟二人不看彼此,不發一言,凝神盯著這條雪龍,連呼吸都快忘記了。
蘇夜什麼都沒說,他也同樣不說話。他眼睛已漸漸渾濁,眼白的蒼黃退去了,被血絲取而代之。這雙眼睛映出的東西模糊混沌,還不如尋常老人。
米有橋臉色頓時難看到極點。
公平地說,孫憶舊只是運氣太差而已。他被埋在樓里,和圖書自然有其他人及時逃出樓外,比如說溫壬平、溫子平兄弟。
這些問題是禁不住深究的,一旦追根究底,便露出引人遐思的味道。溫子平也不會在這時候遐思。他只是靜靜地、很用心地看著,看米有橋的右手。
他的頭髮、鬍鬚、眉毛都在脫落,眉毛細軟,落的相對少一些,頭髮粗硬,就掉的比較明顯。無數根蒼黃的鬚髮隨風飛舞,甚至沒有落地的機會,便被勁風卷得無影無蹤。與此同時,他踩中的地方傳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現在說什麼都太晚了,他的人已倒下。同一瞬間,蘇夜發出一聲若有若無,如釋重負的嘆息。
孫憶舊運氣差到不能再差,被埋的人不只他一個,他倒著的位置卻糟糕透頂。米有橋下陷之時,雙足恰好踩中他胸口。他胸骨登時被踩得凹陷下去,斷骨刺入雙肺與心臟。這一踩堪稱痛徹心扉,使他死前慘叫一聲,才不甘心地咽氣。
這就是此時的他給人的感覺。別人常常譽他為「老狐狸」,他則自謙為「老狗」,今夜在這呼嘯的風雪下,他終於要成為死狐狸和死狗了嗎?
他微微一驚,下意識要提醒溫壬平,讓他去看殺神槍與紅袖刀的交鋒,卻聽溫壬平沉聲道:「血!」
然而,蘇夜和他過往的對手不同。她明知他的棍是虛空,是空無,攻勢竟不減反增,越來越急,連九天上的寒風都像被刀風催動,裹著雪和_圖_書片在他們身側浩蕩瀰漫。雪片被震成粉塵,所以雪竟成了奇寒的霧氣,一會兒聚攏一會兒收縮,飄拂流蕩時如有生命,讓兩人的身影愈發模糊。
有橋集團的敵人經常嘗到這份吞不下、吐不出的滋味,如今他也嘗到了。那綻放于指尖、蔓延至全身的虛空,微微震動了一下,轉眼被仿若海嘯的滔天氣勁充滿。
僅僅斷一根手指,怎會流這麼多血?鮮血很快浸透了蟒袍,向下流淌,在他靴底形成一條細流。他似乎連站著都有些吃力,搖晃著往後退了一步,兩道目光仍如針扎,從眯起的眼縫中射出,射向蘇夜。
應該不會了。
他對交手雙方並無明顯的愛憎。十二連環塢向來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橋集團亦未做過彰顯的惡行。赴宴之前,他都沒想過米有橋會親自對付五湖龍王,遑論期待哪一方獲勝或落敗了。但米有橋、方應看、雷損等人搶先動手,試圖在鏡天華月樓刺殺蘇夜,或者至少將她的羽翼剪除殆盡,這樁事實毋庸置疑。
米有橋知道自己踩死了什麼人,可他當然不會在意,就算想在意,也沒了這份心力。鬚髮脫落越多,他的疲色就越明顯。孫憶舊斃命的時候,他亦感到難以抵禦的疲憊,既然自身難保,又怎麼去保別人?
如此一來,就算方應看當場身亡,方歌吟亦無理由尋十二連環塢的晦氣。大俠也好,巨俠也罷,既然踏入這個江湖,做了江湖https://m•hetubook.com•com人,就要遵守江湖規矩。方應看雖貴為當世唯一的巨俠的唯一養子,卻沒有他殺別人,別人不能還手殺他的道理。
米有橋身形晃動,竟未被這一刀擊退,人卻陡然矮了一截。他足底踩著的那塊板子如同軟泥,無聲無息豁出一個缺口,然後一路往下塌。僅是一眨眼的時間,這片由木料橫七豎八堆出的廢墟再度塌陷,能碎的東西再碎一次,形成了足夠的空隙,使他突然就像踩空了似的,雙腿大半陷入廢墟之中。
這應該是夢裡方能見到的奇景,今天由五湖龍王親自展現給他們看。更令人震駭的是,縱然牆倒屋塌,人仰馬翻,蘇夜與米有橋仍無動於衷,彷彿一切都與他們無關,繼續這場精彩絕倫的激戰。雪塵木屑在兩人身旁狂舞盤旋,如同一條龐大無匹的雪龍,令人情不自禁猜測,當雪龍消散的一刻,究竟誰生誰死,誰勝誰負?
夜刀削斷他手指時,斷指噴出一道血箭。這道血箭比真實的箭更鋒利,直接穿透了蘇夜的小腹,然後從她背後噴了出去。因此,蘇夜肚子上也有個洞,也在流血。米有橋用那雙渾濁老眼努力張望的,除了方應看,就是從她腹中流出的血。
區區長棍對付不了夜刀,他遂棄棍用指。四大皆凶的凶厲,在五湖龍王的殺氣面前相形見絀,於是他又化凶為空,試圖迫她轉攻為守,搶回對局面的主導權。他一生風風雨雨數十年,創出這和圖書門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棍法,但凡施展出來,總能力挽狂瀾。
人的慘叫聲大抵相似,均是尖利的叫聲,很難分辨出自何人口中。但蘇夜和米有橋是何等人物,叫聲一入耳,立即分辨出它屬於孫憶舊。
他活著,總能影響那個耳朵軟又任性的皇帝,給十二連環塢造成無窮無盡的麻煩。他與方應看同生共死,有百害而無一利,反而斷掉了有橋集團的絕大部分後路。
果然,他眼神一轉一回,雪中已多了暗色的血光。
月滿則虧,虧到極致也會重新盈滿,只不過盈滿的速度快的驚人,滿的令他難以承受。他的四大皆空,讓一切都消失了、不見了,恰好給對方提供了一往無前的空間,夜刀落下時毫無聲息,和他中指一碰,才轟的一聲響徹雲霄。刀氣自上而下,直貫入地,正如接海連天的浪濤當頭拍落。
她的血越流越慢,像是要停下的樣子,他的卻還在流,甚至汩汩冒著血泡。
蘇夜並不了解這個長著鬍鬚,卻深受皇帝寵信的老太監的真實想法。她只是感到遺憾,深切而真摯的遺憾。他大概會死不瞑目吧?因為他的大志尚未真正開始,便已結束。他對方應看寄予厚望,拼上一條老命也要讓他離開這裏,必然有這麼做的理由。如果他事先得知她和蘇夢枕的關係,還會這麼做嗎?
無人能夠看清米有橋的臉色,就算能,也無法解除他的困境。他實在是有苦說不出。
斷指流出的血確實很多,m•hetubook•com•com多到蘇夜懷疑中指才是他的本體。不過,流血最多的地方還是他肚子上的洞。那是一個不算大,但位置巧妙的血洞。米有橋的右手就堵在這個洞上,使兩處的血匯流到一處,滴滴答答地流淌著。
剛才夜刀往下划落,他指尖立即跟著一沉。剎那間,他恍然大悟,想起四大皆空並非無懈可擊,因為無中還可以生有。何況,這個「有」是蘇夜替他張羅來的,他收也得收,不收還是得收。
皇城裡依附他的太監內侍,被方應看收買拉攏的人馬,幾無可能代替他們。別說興風作浪,連獨善其身也未必做得到。有橋集團,本就是以米有橋為皮,以方應看為骨的集團。他們一去,其餘人等大約只能徒喚奈何。
這是兩個從未結過私仇的人,卻不得不拼個你死我活,為的無非是未來的權勢與心中的志向。如果他們能夠合作,後宮乃至前朝可能會是另外一個模樣。但米有橋選擇了方應看,蘇夜選擇了蘇夢枕,他們沒有私仇,卻也永遠不會走上同一條路。
溫子平看著看著,忽然想起什麼似地,眼角餘光向旁一瞥,意識到蘇夢枕竟然在場,而方應看竟未能離開。這兩位江湖奇傑,竟然也交上了手。
血有什麼好看?豈有沒見過血的江湖人?但溫壬平吐出這個字,簡直重逾千鈞,溫子平心中震撼更甚,當即把目光移回廢墟之上。
頹敗!
他不可謂不用心,不可謂不儘力,但依然無用,挽回不了有橋集團的命運。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