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斷刃風波

馮破天見小弦童真稚趣,亦不禁莞爾一笑。
吊靴鬼一愣:「說得有理……」
吊靴鬼嘿嘿一笑:「你隨我去有吃有住,還有許多好玩的事物,比跟著你這個窮鬼爹爹可強多了,你怎麼會不同意?」
「不錯,這裏正是清水鎮。」見黑衣人又要張口發問,那男孩笑嘻嘻地一擺手:「你先別急著問我,且讓我猜一猜你是來做什麼的。」
此處雖以鎮名之,卻亦言過其實,不過是山坳中一塊空地,周圍錯落著數十戶人家,藉著地勢或憑崖畔、或依溪邊,各占彈丸之地,幾乎無有兩家毗鄰。只有那從山頭上蜿蜒而下的一條條羊腸小道如一張大網般,將這些人家串聯在一起。
黑衣人來到男孩身前,勒住馬頭,反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肅容發問:「這位小哥,請問這裏可是清水鎮么?」他神態威武,聲音倒是彬彬有禮,帶著滇地口音。
許漠洋與小弦朝夕相處數年,卻是直到此刻方才發現養子身上的變化,不由百感交集,心懷大暢,有心再考考他,沉聲問道:「你既能看出斷刀者的武功套路,能不能判斷出他是用什麼兵器擊斷越風寶刀?」
馮破天奇道:「你也會補刀?」
黑衣人大笑:「你要什麼獎?」
鎮口的那顆老樹下卻是一汪蔭涼。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二三歲的男孩卧躺于樹下,嘴裏尚嚼著半截草根,側著頭眼望天空,動也不動一下,似是在聆聽著蟬聲,又似是在想著什麼事情。
許漠洋含笑點頭,小弦見父親讚許,頗為得意地瞟了一眼馮破天,繼續道:「看此斷痕齊整園滑,斷口處卻是生硬窒滯,應是用軟木等物品箍定於四周,再用鈍硬之物大力擊斷……」說到此處,似是有些怯了,惑然望向馮破天:「不知我說得對不對?」
山道上緩緩行來一人一騎。那馬全身上下一片火焰般的赤紅,卻只有四蹄雪白。華蹬銀鞍,昂然闊步而來,高頭迎風,鐵蹄踏地,極為神駿。那馬兒想是在路上淋了雨,又奔得急了,再被陽光一烤,長長的鬃毛被雨水和汗漬粘連成條狀,隨著身體的起落頗有節奏的上下翻飛。
屋后那人卻又是一陣大笑:「這個小娃娃說話如此有趣,若是我們將他獻與堡主,定能討得堡主歡心。」
「你先說我猜得對不對?」男孩故意不看黑衣人驚愕的表情,一付洋洋自得的樣子。
許漠洋點點頭:「卻不知馮兄聽誰人說起了我的名字?」他這一問實是關鍵,要知他這許多年來一直隱居於此,也就偶爾去幾十裡外的敘永城中置辦些家用,少有人知道他的落腳之處,若馮破天不能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自然難消疑心。
馮破天雖聽楊鐵匠如此說,哪裡肯信。料想他在此隱居多年,自是不願露出痕迹,惟先試以利誘之,當下解下右腰上的刀鞘,雙手奉上:「不瞞楊兄,小弟的身份實為媚雲教的赤蛇右使,此寶刀名為『越風』,乃是我教中的鎮教之寶。如若楊兄能重接寶刀,媚雲教上下必將感恩不盡,定有厚禮相贈。」
馮破天心中暗咐,聽介紹自己來此的那人說起這楊鐵匠技藝超群,冶鍊之術天下罕有,原以為定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卻不料看此處如此荒涼,少有人來,更何況近處居民平日也難得去打造鐵器,卻不知他為何要逗留於此,莫非是一個隱居的高人么?自己倒不妨先從這孩子身上打探一下其來歷。
吊靴鬼奇道:「馮兄豈非明知故問?我擒天堡與你媚雲教勢不兩立,自然要趁你落單時取你性命。」
聽聲音的來處卻是在十餘步外的一片樹林中,馮破天與許漠洋同時轉身察看,只見草木輕揚,樹影婆娑,卻是不見半個人影。
只見從樹叢中大步踏出一人,先是對小弦一笑,拱起一雙盤根錯節的大手:「小兄弟目光如炬,實在讓人不得不佩服!」其人年約五十上下,眉須斑白,身材雄闊,身高八尺有餘,更是滿面紅光,精神矍鑠,一點也不似個老人。
黑衣人一愣,這孩子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不但不懼生人,反而神態如此悠閑輕鬆。定睛望來,卻見那孩子顴高唇厚,鼻拱眉淡,相貌甚丑,臉上最醒目的便只是那一雙忽閃個不停的大眼睛,雖是當地人的模樣,卻是一口北方口音,與此間居民迥然不同,心知有異,也不下馬,微微一笑:「好,你便猜猜吧。」
小弦見老人一團和氣,銀龍鞭更是舞得好看,渾忘了危險,好奇道:「那上面附著的可是龍鱗么?讓我看看可好?」
「這有何難!」男孩退開幾步,與黑衣人保持一段距離,這才雙手一叉腰,搖頭晃腦地道:「刀鞘如此名貴,此刀定是有些來歷的。既然有來歷,那無論如何也不至與刀鞘不合。可我見此刀置於鞘中卻偏了一線,而且略有晃動,看起來就似是鞘中有空隙,不能與刀刃絲絲筍合,若不是這把刀鞘不是刀的原配,那就定是刀斷了。」
小弦早是心癢難耐,又怕馮破天反悔,只得答道:「我從小便長在這裏,今年已經十二歲了。」
要知那《鑄兵神錄》與《天命寶典》皆是不可多得的秘籍,雖與武功技法無關,但其中實是蘊含著極精深博大的道理。其中《天命寶典》更是言辭紛繁,內容晦澀,若非有大智大慧的天賦將寶典的學識融會貫通,單隻從字面上理解極易讓人墜入魔道,一般人便是窮一生的心力也未必能窺得堂徑。所謂兵強則滅,木強則折,似這等通湛玄學若是心無旁騖的一意苦修,卻是有違道教清淡無為的心境,若不遇機緣,未必能成正果,這亦是巧拙大師當年不將《天命寶典》留下來的一番苦心。何況再與《鑄兵神錄》兩項兼修,更是難有大成。
小弦卻不接馬韁,對馮破天眨眨眼睛:「我可先不能走,不然誰來給你補寶刀?」
馮破天察言觀色,恭聲道:「楊兄敬請放心,若不是看到事關我的身家性命,宣老大也不會輕易透露楊兄的下落。何況若是接好寶刀,楊兄實是於我有大恩,所言自當遵從。」他了卻心事,又見小弦在一邊神思不屬的樣子,有心討好道:「楊公子如此年紀,卻是身手敏捷,果是名門虎子,既好騎射,我這火雲駒不妨讓他騎去玩耍一會。」
小弦聽馮破天誇獎自己,大受鼓勵,嘻嘻一笑:「還不止這些呢,只是我有點把不準……」
「小弦,快帶路去找你爹。」黑衣人臉上露出笑意,一拍座下駿馬,正色道:「然後這匹火雲駒就借你騎二個時辰。」
馮破天驚呼一聲:「日哭鬼!」這才明白為了對付自己,擒天六鬼中武功最高的日哭鬼竟然一直伏身於側,怪不得那吊靴鬼如此有恃無恐。一失神間,卻見那纏魂鬼的銀龍鞭盪起一弧銀光,直往自己頸部掃來,不及細想,大喝一聲,與纏魂鬼斗在一處。
許漠洋長笑道:「好霸道的擒天堡!」只見他腳尖一挑,將身下的大籃子挑于空中,右手微揚,從籃底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長劍。目光鎖住吊靴鬼,冷冷道:「可惜我便偏偏不識抬舉,要斗一斗擒天六鬼!」這把寶劍正是他修習《鑄兵神錄》所煉成的,平日無m.hetubook.com•com機會派上用場,此刻方有機會試劍。何況他隱姓埋蟄居多年,早就憋了一股氣,如今重拾昔日豪情,心中大覺快意,忍不住仰天長嘯,良久方歇。
聽馮破天表明來歷,許漠洋沉吟半晌。他心知此地處在媚雲教的勢力範圍內,若不答應馮破天接好「越風」寶刀,事情定無善了,何況亦要從馮破天的口中問一些情況,當下便開口道:「不瞞馮兄,我在此地隱居實是為了躲避仇家的追殺,幫你接刀也無不可,只求馮兄莫要泄露我的行蹤。」他仍是把不準馮破天的真正意圖,心道不妨先以言語穩住他,日後伺機再換個地方。
那男孩小弦乃是他於六年前無意間收下的養子,起名叫做驚弦,便是因為心系那偷天弓、換日箭之意。只是小弦因幼時陡遭變故,失去了以前的記憶,許漠洋憐其身世,反正在山野間左右無事,便將一身所學悉心傳教於他,亦從不與小弦說起其身世。小弦倒是一直以為自己便是許漠洋的嫡出親子。
小弦不忿:「我怎麼是敗家子?」
吊靴鬼搖頭晃腦地道:「馮兄想知道我卻偏偏不告訴你,讓你在黃泉路上也做個糊塗鬼。」
這陸文淵性格懦弱,優柔寡斷,管理無方。幾年下來,媚雲教威勢已是大不如前,這些年更是被川東擒天堡壓得抬不起頭來。教中長老對陸文淵暗地裡皆是頗有微詞,其中媚雲青蝎左使鄧宮聯合媚雲教五大護法中的雷木、費青海、景柯三人有意另立陸文淵的胞弟陸文定為教主,為此與媚雲教赤蛇右使馮破天、五大護法中另二人依娜、洪天揚鬧得不可開交。最後雙方商定於下月初一召開教眾大會,重新選定教主。
許漠洋眼見小弦被擒天六鬼中最是凶名昭著的日哭鬼擄走,心中大急,正要追趕,卻見吊靴鬼一晃身攔在身前,一柄摺扇直往自己腰間點來,只好持劍擋住,眼角餘光猶瞥見日哭鬼挾著小弦幾個起落後沒入山巒叢林的深處,消失不見。
許漠洋佯怒:「有客人在旁,也虧你說得出這番自誇的言語,爹爹的臉面都給你丟盡了。」
許漠洋雖是隱居多年,但時刻留意江湖諸事,對擒天堡的人物卻也悉知不少。擒天堡除了堡主龍判官外,尚有一個師爺寧徊風,四個香主,統領著旗下二千堡丁。另外龍判官身邊還有六個武功高強的貼身高手,因判官轄鬼,江湖上人便將其稱為「擒天六鬼」,想不到今天居然會碰上。擒天六鬼聲名在外,武功自是不弱,縱然自己與馮破天聯手,勝負恐也是未知之數。
馮破天亦是怦然心動,如果斷刀者是以慣用的兵刃擊斷趙風刀,一旦小弦能看出此點,那個內奸實已是呼之欲出,自己來此地本只想補好越風寶刀,實料不到會有如此意外的收穫。
小弦臉一紅,兀自強辨:「我是精益求精,這才反覆煉製,不然若是煉出一把什麼也剪不動的剪刀,豈不壞了老爹的名頭。」
小弦哼了一聲:「若是我惹得你們堡主生氣,只怕他一怒之下別說不給你賞賜,還要將你臭罵一番、痛打一頓。」
許漠洋隱居多年,不虞與武林中人沾上關係,何況媚雲教在江湖上一向聲名不佳,只是眼見馮破天盛情難卻,不好當面推辭,只得暗地打定主意待馮破天走後便帶著小弦離開清水鎮,另覓他處。
「你怎麼知道?」黑衣人見男孩果然一猜就中,心頭大疑。
何況這二人若是真要擒下小弦去見擒天堡主,自己卻是無論如何亦不能袖手不顧。
「你是什麼人?」黑衣人越想越是心驚,臉色更寒,若不是運功察視四周毫無埋伏,真以為自己落入了對頭設好的圈套中了。
自從許漠洋當年在塞外隔雲山脈幽冥谷中與暗器王林青、物由心、楊霜兒一別後,便獨自一人四處流落。他知道在塞外多有人認得他是當年的冬歸城守,反而在中原武林中少有人識得他的本來面目,當下便將其名字倒轉過來,化名楊默,一路南下,處處謹慎,倒也不曾沾惹什麼麻煩。只是他身為朝庭欽犯,自不敢久涉鬧市,惟恐露了痕迹,何況本就欲找一個清靜的地方研習杜四留下的《鑄兵神錄》,幾個月後便來到了營盤山下的清水鎮中,心喜此處的山清水秀,民風質樸,加上與外界亦少有往來,這一住便是將近六年的時光。
馮破天雖是久闖江湖,心腸剛硬,但聽到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孩子自承身世,也不禁有些惻然,不忍再問,手頭一松,將韁繩放開,囑咐道:「你自己小心點,這馬性子烈,可別摔下來了。」
馮破天見小弦說得有趣,哈哈大笑:「你年齡還小,刀劍這等兇器還是先不要碰為好。」
許漠洋對馮破天笑道:「這孩子也算得了我幾分真傳,平日幫鄰居補補鍋瓢,做一些小玩意,就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倒讓馮兄見笑了。」
黑衣人的目光隨之看向右側腰間。他雖佩著兩柄刀,但形狀俱不相同,掛於左側的刀平平無奇,三尺長短,只是江湖上最常見的普通馬刀;而掛于右腰的那刀鞘長足有五尺,吞口上鑲著金邊,刀柄純黑,綴著幾顆明珠,顯得甚是華貴。不過雖然此刀鞘外觀上頗為惹眼,但亦只是一把刀鞘而已。黑衣人望了半天,猶是不解男孩憑這一把刀鞘看出來了什麼名堂。
楊鐵匠回了一禮,臉上略有疑色:「你如何找到這裏的?」
「這個嘛,」男孩目光在黑衣人身上游移不定,一臉似笑非笑:「雖然難猜卻也難不住我。」
許漠洋暗暗心驚,剛剛他循聲游目察視樹林中,卻是不見這個老人的半點蹤跡,看他身材如此高大,也不知剛才是隱藏於何處。而此刻又驀然從眼皮底下鑽了出來,顯非庸手。而聽他說話的口氣,越風寶刀便是斷在他手裡,自然是馮破天的對頭。自己雖不願陷入武林的爭鬥中,但既已答應馮破天接刀,于情于理都不好置身事外。更何況屋后尚有一人藏在暗處,若是亦有與這老人相近的武功,只怕不好打發。
小弦一挺胸:「就算我年齡小,可本事卻不小了。適才我不是一眼就看出這是斷刀了嗎?」
「小弦,你不許碰那馬。」楊鐵匠厲然的眼神先掃了小弦一眼,見小弦噘著嘴退到一邊,這才對馮破天正色道:「兄台想必是認錯人了,楊某不過是一個山村野夫,平日只給村民修修犁耙、補補鍋碗,何來什麼天下無雙的冶鍊之術。這一趟馮兄怕是白跑了。」
小弦帶著馮破天穿過集鎮,直往鎮西行去。清水鎮雖然狹小,但住戶不多,道路卻也寬敞,火雲駒信步走來亦不見擠迫,只是小鎮少見外人,更是難得見到如此神駿的馬匹,自是引來周圍居民的嘖嘖讚歎。
黑衣人見男孩賣弄關子,頗不耐煩:「料你也猜不到,我可沒空與你這小鬼夾纏不清。」說罷一提馬頭,就待入鎮。
「小弦,你做什麼?」一個聲音遙遙傳來。馮破天抬頭看去,一個青衣大漢健步如飛從前方山腰上直奔下來,兩手中各提著一隻大籃子,其勢極快,幾個起落間便來到草屋前。
許漠洋看到小弦果然不枉自己多hetubook•com.com年來的悉心教誨,亦是心中歡喜,眼見小弦欲言又止,發話道:「你還看出了什麼,不妨都說出來。」
當下馮破天跳下馬來,將韁繩遞至小弦手上,小弦大喜接過,馮破天卻不放手:「你多大了?來此處有多久了?」
小弦拍手大笑:「我果然說對了吧。」
「哇!」男孩歡呼一聲,上前一把揪住馬韁:「楊鐵匠在鎮里最西頭的小屋裡,沒幾步就到了,我先試試這馬。」
「一個山村的鐵匠也敢與我擒天堡作對,看來倒是不簡單。」吊靴鬼怪眼一翻:「我本不想傷你性命,你若是識趣,就乖乖退到一邊。」
「不錯,算你猜中了。」黑衣人雖是心中驚疑莫名,自不會與一個孩子計較,也不否認。
「太好了,江湖人不打逛語,你可要說話算話哦!」小弦大喜,一蹦一跳地朝前跑去,卻又停下身來,回頭拱手一揖:「不知好漢尊姓大名。」
「這個似乎有點不對……」小弦撓撓頭,看看馮破天一臉期待的神色,大著膽子道:「從斷口處應可看出一件重兵器,但大凡用此類兵器者均是力道剛猛不留餘力,似是與他出手的套路不符。從他在力道欲盡時留力回勾的勢道來看,其人慣用的似乎是用繩鞭、索勾、流星之類的軟兵器……」
原來馮破天雖已住口,但那一聲長嘆卻尚有尾音,裊然不絕,竟是有人與馮破天同時嘆了這一聲。
那男孩卻十分滑溜,黑衣人才一伸手,他立刻知覺,閃到一邊。黑衣人身在馬上行動不便,也不繼續出手,只是定目望著他。男孩苦著臉道:「你捨不得讓我騎馬也就罷了,為何要動手?」
小弦壓低聲音對馮破天道:「你可別說起我們打賭的事,我爹不許我到處賣弄的。」看他一臉驚惶之色,想是常常與人賭約,怕是為此還吃過不少的苦頭。
此刻聽馮破天說出了宣老大的名字,許漠洋不知當中情由,心中怪責宣老大透露自己的行藏,卻也不好推託,只得道:「既然如此,馮兄稍等,我這便給你補刀。我亦不要你的謝禮,只是日後有人問起,還望莫要說出我的名字。」
不料距大會尚有半月:「越風刀」卻忽然莫名其妙地斷于鞘中。此刀非是凡品,切金斷玉,削鐵如泥,被教中人視為神刀,是媚雲教的鎮教之寶,一向為馮破天所保管。他見寶刀斷得蹊蹺,又是正巧在欲重定教主的時候,心知有異,恐是有人暗中搗鬼。若是教徒得知寶刀折斷,定是會指責其護刀不力,連帶亦會影響陸文淵的威信。
那人摺扇輕搖,狀極悠閑,大刺刺地對纏魂鬼道:「胡老六你若是沉不住氣,便先來鬥鬥媚雲右使,我負責給你掠陣,保證不會有人漏網。」看他語氣,似是有十足的把握,渾不把馮破天與許漠洋二人放在眼裡。
「怎麼不會?」小弦洋洋得意地道:「既然得了叔叔的好處,無功不受祿,怎麼都要露一手才行。」
馮破天與纏魂鬼對峙著,心中卻是驚疑不定。越風寶刀一斷他就立刻趕來此地,這二人定是從媚雲教一路跟來,只是自己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對方無法提前設下埋伏,直到現在方才找到動手的機會。可見到這楊鐵匠身手敏捷,更是嘯聲雄渾,中氣充沛,看來絕非庸手,為何吊靴鬼仍是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莫非敵人還另有援兵么?但事到如今多想無益,眼見纏魂鬼腳步微移,銀龍鞭顫動不休,隨時可能出手,當下亦鼓起鬥志,緊握刀柄,尋機出手。
馮破天見小弦如此說,心念電轉。媚雲教青蝎左使鄧宮與護法中的費青海、洪天揚均用得是長劍,雷木使獨腳銅人,景柯使單刀,而惟一的女性依娜擅長驅使毒物,平日都是空手,實猜想不出是何人斷刀,但若說是普通的媚雲弟子,卻難有獨自進入教內神壇接觸寶刀的機會……一時心中沉吟,難下決斷。
馬上人一身黑衣,不過三十余歲,相貌平凡無奇,眉目間卻隱有一股煞氣。他身無長物,只是在腰畔一左一右掛著二把帶鞘長刀。
許漠洋眉尖一挑:「閣下一上來就要搶我兒子,還說是我不識趣,天下可有這樣的道理么?」
許漠洋見這吊靴鬼年齡遠較纏魂鬼為輕,卻直呼纏魂鬼之名,想來擒天六鬼的排名不是按照年紀的大小而是依著武功的高低。那持著銀龍鞭的胡姓老人武功看來不弱,這吊靴鬼只怕還在其之上,自己若與馮破天聯手當可一拼,卻是要想辦法護得小弦的安全。
許漠洋亦是拿小弦無法:「好,你不妨先看看寶刀的斷口,若能說出寶刀是因何而斷,就算你有本事。」
卻聽得一個破啞的聲音遙遙傳來:「這小娃娃牙尖嘴利,模樣又不甚乖巧,與其送與堡主惹厭,還不如交與我自有用處。你倆負責擒下這二人,亦是大功一件。」
小弦身體一震,臉上現出一種極古怪的神情,搖搖頭道:「我不知道,從小便是爹爹將我養大,每次問起母親他總是嘆一口氣,然後什麼也不肯說。」說到此處,他眼光微垂:「我想大概是不在了吧。」
「我若是猜中了可有獎嗎?」男孩倒是做足派頭,一付老成的模樣。
六年前媚雲教內訌,陸羽夫婦被手下暗害身亡,惟一幼子亦下落不明,便由其侄陸文淵接替教主之位。
許漠洋實是極疼愛這個養子,聽馮破天誇獎,心中卻也歡喜,面上卻仍是一片泠淡之色:「馮兄過獎了,犬子頑劣,若不嚴加管教,不知早闖下多少禍事了。」
「說好了你可不許賴皮。」男孩雀躍歡呼,拍手大叫,看他神情,倒似是成竹在胸,一付定能猜中的模樣。
馮破天朝來人看去,不由暗喝一聲彩。這楊鐵匠虎背雄腰,寬肩闊胸,眉飛入鬢,目燦若星,狀極威武。那兩個大籃子中俱滿放著石塊,怕是足有幾百斤重,而他卻渾然無事地舉重若輕,顯是身有不俗武功。看其面相尚不到四十年紀,仍在精壯之年,兩鬢卻已隱有華髮。
一聲長笑驀然從屋後傳來:「胡老六你這一聲嘆息豈不是露了痕迹,我本想再聽聽這個小孩子還能說出什麼名堂呢?」
黑衣人見小弦十足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再也忍俊不住,亦是有模有樣的拱手一揖,大笑道:「楊兄請了。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滇西媚雲教右使馮破天是也!」
那是個平凡無奇的夏日午後,才經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白熾的日頭便急不可待地從雲層中鑽了出來,將火辣辣的熱浪肆意地渲瀉、噴吐在這片大地上。
這個變化出乎所有人的意外,纏魂鬼大叫道:「大哥你做什麼?」
又是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那片樹叢間傳來:「這個小兄弟真是了得,雖不在場卻猶若親見,不但能看出老夫如何折斷越風刀,還能看出我武功的來路,便是老夫的獨門兵刃竟然也猜得八九不離十,豈能不嘆?!」
小弦躲到許漠洋的身後,握緊父親的手,只覺得膽氣也略壯了些,大聲道:「哼,你好厲害么?鬼鬼祟祟的不敢出來見人,算什麼本事?」
馮破天亦不催促,料想以媚雲教的名頭,不怕這楊鐵匠不從,當下默立一側,待和_圖_書其自己決斷。好整以遐之餘,尚對小弦擠擠眼睛,吐吐舌頭,故做蛇狀,引得小弦想要放聲大笑卻又不敢,只得強自忍耐,一張小臉都憋得通紅了。
他倒不是完全去了戒心,只是對自己的行蹤頗有自信,料想對頭雖然厲害,卻也不會有這麼大的神通,不然本門上下便只有束手就擒,又憑什麼能與之相抗數年。
許漠洋拍拍小弦的腦袋,示意他不要害怕,對吊靴鬼沉聲道:「閣下視我等如無物,想必手下頗有些斤兩,倒不妨出手試試。」他見對方氣焰囂張,絲毫不把己方放在眼裡,亦忍不住動氣。
來人年約三十上下,身材瘦削,一身淡青,手搖一把摺扇。他的衣服卻是非常短小,衣袖只到肘部,現出瘦骨嶙嶙的兩隻胳膊,甚是古怪。一張相貌看似平常,但一雙狹長的眼睛就彷彿豎吊在寬大的額間,十分顯目。
吊靴鬼亦急聲叫道:「大哥且慢,莫要搶我的功勞。」
馮破天卻是擔心小弦功力不到,將寶刀接壞了,亦勸道:「所以你現在才應該好好跟父親學藝,待得火候夠了,自會讓你承接衣缽。」
這番機緣實是難得,縱是巧拙大師復生,亦定會對小弦以十余歲髫齡而隱通《天命寶典》為奇。只不過許漠洋與小弦身處局中,反不自知罷了。
擒天堡位於川東豐都,堡主正是武林中大名鼎鼎位列邪道六大宗師之一的龍判官。因地理位置的關係,一向與中原武林少有來往,擁兵自足,官府亦對之無可奈何,就若是一個土皇帝般,連整個川境都在擒天堡的勢力籠罩下。這些年擒天堡更是招兵買馬,大力發展,現已涉足於滇境內,終與媚雲教這個冤家對頭開始正面衝突。
「刀乃百兵之王,其勢大開大闔,其法拙中藏巧,利於砍劈,勝於力雄……」小弦一面細細察看,一面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詞:「寶刀斷口在刀柄前半尺,此處平厚無脊,若是在動手之際原是萬難斷折,可判定為重物大力橫擊而斷。」小弦這些年將《鑄兵神錄》爛熟于胸,難得有用得上的機會,此刻不免賣弄起來,令馮破天不由刮目相看。
小弦赧然一笑,饒是他一向頑皮,聽到馮破天衷心的誇獎,亦不由有些手足無措。
明亮的陽光乍然射入眼中,一陣發花。他揉揉眼睛,努力往山道上望去。目光透過那片白蒙蒙的霧氣,顯得路更崎嶇,山更傾側,樹更稀落,鳥更沓然。
黑衣人見男孩縱躍之際步法靈活,與尋常孩童大不相同,顯是身懷武功,心中更是疑惑。他乃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一擊不中,自不會同孩子一般見識,沉聲問道:「你如何知道這是一把斷刀?」他聲音轉冷:「你若不想我把你抓起來拷問,就乖乖的回答我。」
馮破天喝道:「你們跟我到此,是何目的?」
「我?!」男孩用手一指自己的鼻尖,十足誇張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清水鎮楊鐵匠的公子,楊驚弦是也。」他超初尚是笑嘻嘻的,見黑衣人臉色不善,終是有些慌了,聲音越說越低,末了再頗有些氣短地補上一句:「你叫我小弦就是了。」
吊靴鬼道:「我能看上他是你的福氣,日後他跟著我們衣食無憂,總好過陪你在這窮鄉僻壤里餓死。你可不要不識抬舉?」
那越風寶刀能斷金鐵,本身自是堅固至極,卻被人無聲無息地折斷,出手的定是高人無疑。馮破天自知難查端倪,但畢竟難咎其責,只得一面暗中使人調查,一面苦思應對之法。心想事到如今,神不知鬼不覺地接好寶刀方為上策。他怕斷刀之事走露風聲,不敢就近找人補刀,正好在機緣巧合下聽人說起了楊鐵匠的治鐵之術,這才一路星夜兼程,來到了這營盤山域的清水小鎮。
男孩撇撇嘴,本還想硬著頭皮說自己並不怕他出手。但眼見黑衣人眼中凶光隱現,卻也有些心虛。說到底他亦只是一個孩子,若是真的動起手來,只是氣力上首先便差了老大一截。
小弦本是有些害怕,躲在許漠洋身後,但見父親神態凜然,狀極威武,心中大定,從許漠洋身後探出頭來對吊靴鬼做個鬼臉:「你口口聲聲要將我送給什麼堡主,卻還沒有問我是不是同意呢。」
此事牽連甚大,所以他務要問清這一點,要知這把刀斷刃亦不過二三天前的事,然後他一路快馬加鞭風雨兼程趕來此處,幾乎無人知道他的行蹤,但若不是走露了風聲,難不成這孩子有透視眼么?
小弦笑道:「既然如此,那大家就和和氣氣的吧,我爹爹一向好心,也許還能送你幾件衣服呢。」
小弦先見到吊靴鬼不倫不類的裝束,本就覺得滑稽,再看他裝腔作勢一番,忍不住哈哈一笑:「你是吊靴鬼,他是糊塗鬼,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還打打殺殺的?」
男孩目光望向那紅馬,做個鬼臉:「我若猜中了你便讓我騎一下這馬。」他側頭想了想又道:「我不要你帶著我,要自己騎。」
馮破天冷哼一聲:「那你們何需偷偷摸摸地弄斷神刀?有本事就明刀明槍地上來,看我可會怕了你么?」
「真是天外有天。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裏面竟然有這麼多學問!」馮破天直到此刻,方才真正對小弦心服口服,再也不覺得對方只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正色道:「實不相瞞,此寶刀平日都供於我媚雲教的神壇上,周圍日夜都有守衛,所以我斷定系內奸所為,但暗中察訪卻是全無頭緒,若你能由此斷口看出他的武功套數,助我抓住內奸,實是大功一件。」
他這些年韜光養晦、矢志復讎。卻也自知難敵明將軍絕世武功,一意只想專心修習兵甲派傳人杜四留下的《鑄兵神錄》,待煉成換日箭以助暗器王林青一臂之力,自是不願輕易暴露身份,引來官府的緝捕。這些年便以打鐵為生,雖是日子清貧,卻也不會泄露行藏。
馮破天恭聲道:「是一個朋友介紹我來此處。他說楊兄冶鍊之術可謂是天下無雙,任何破損的兵器到了楊兄的手上均可煥然若新,是以才來冒昧打擾。」
馮破天又問道:「你母親呢?」
馮破天見許漠洋答應接駁寶刀,自是有十足的把握,心中大喜,滿口應承道:「楊兄放心,我來此地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日後自然也不會說起楊兄的行蹤。」
「你這小鬼頭!」黑衣人本是有事來清水鎮,但見這孩子有趣,卻也忍不住與他討價還價:「這匹火雲駒性烈非常,若是摔壞了你怎麼辦?」
媚雲教總教教壇位於滇東大理,信徒多是滇地苗、傣、瑤、白等各異族,勢力龐大,與祁連山的無念宗、南嶽恆山的靜塵齋、東海的非常道合稱為天下僧道四派。據說其教信奉蛇神,教徒多善驅使蛇蝎等毒物,加上行跡一向詭秘,少為人知,更難涉足中原,所以被江湖中人視為邪教。
黑衣人終於拋下顧忌,哈哈大笑起來。這孩子既然是楊鐵匠的兒子,想必家學淵源,對兵器的認識非他人可比,看出來自己鞘中是柄斷刀亦不出奇。由此推想其父定是有非常本領,自己這一趟總算沒有白來。
「媚雲教?!」楊鐵匠臉色微變,沉吟不語。
路邊和*圖*書那蓬剛剛舒展開枝葉的青草復又被陽光燒灼得垂下了腰身,顯得甚為柔弱;夏蟬在樹上無休無止地叫著;沾了雨水的路面上蒸騰起淡淡煙氣,裊然盤升而起,越高越淡,終和蒼白的天穹接為一體,再不可分。
小弦吃了一驚,發急道:「我才不去見什麼堡主,我一向調皮,定會把他活活氣死。」
小弦見到那老人突然現身出來,嚇了一跳,隨即恢復常態,嘻嘻一笑:「哪裡哪裡,老爺爺大大過獎了,在下的目光如炬全賴爹爹調|教有方,栽培有術,自己只不過有一點小聰明而已。」他這句話學著大人的口氣說話卻又學得不倫不類,實是引人發笑,只是許漠洋暗咐對策,馮破天呆立當場,卻是誰也沒有笑。
那男孩見到來人非是賣貨郎中,不由略微有些失望,再看到其身挾兵器,卻也不見慌亂,反是饒有興味地上上下下打量著來人。
這楊鐵匠便是當年的冬歸城劍客許漠洋。
那個老人見馮破天出刀,亦是有一絲顧忌,退後三步,探手于腰際,一抖一繞之下,一條銀色的軟索狀兵器從腰間飛出,舞動之下,熠熠生光。原來是一條繩鏢,只是與普通繩鏢有所不同,銀鏈上面尚墜著數片金色葉狀的事物,在陽光的映射下,煞是好看。
男孩見黑衣人一臉茫然,十分得意,放聲大笑,用脆生生的童音道:「因為,這是一把斷刀!」
小弦心有不甘:「爹爹總是不肯讓我接手,總不成到得我五六十歲,人家問起:『你會做什麼呀?』我便說,『我只會拉風箱。』真是好沒面子。」
身後那個聲音又笑道:「哈哈,小娃娃不知深淺,胡老六的這個龍鱗可是專要人命的。」
小弦不服道:「我哪有闖禍?鎮上誰不說我懂事乖巧,暗地裡都說爹爹管教有方呢……」
「奇怪!這時候居然會有人來,莫非是賣貨郎中么?」男孩喃喃自語道,從地上一躍而起。他久處山間,少有玩伴,於此無聊午後見到有人來,自是興奮不已。
黑衣人聽到這裏,方才略微釋懷。另一層疑慮又浮上心頭,這番解釋倒是合情合理,但無論如何也不應從一個孩子的口中說出,除非是大人教好了說辭,不然一個十余歲的孩子如何能懂這許多道理,而且如此明察秋毫的眼力也委實讓人嘆服。若對方是一個老江湖也就罷了,可分明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孩子,如何能有這麼精準的眼光?
清水鎮中的居民俱都留於家中以避暑氣,整個鎮上一片沉寂。除了嚦嚦蟬聲,便再不聞蟲鳥吟鳴。在這樣一個懶洋洋的午後,縱有一絲涼潤的水汽調和了沉悶煩熱的空氣,也依然讓人昏昏欲睡。
許漠洋這才恍然大悟。當年在塞外隔雲山脈的幽冥谷中,暗器王林青曾囑咐可將他的行蹤告訴走江湖的戲班中佩帶月形珠花女子。這六年來林青下落不明,他曾到就近的市集中打探過其消息,卻一無所獲。那「梨花社」乃浪落江湖間的一家戲班,常年往返于滇粵兩地,許漠洋去年無意間在敘永城中碰到,恰恰見到那佩著月形珠花的女子,便裝做好戲之人,暗中結識,留下了地址。
清水鎮西是一片荒嶺,草木稀少,便只有靠著山坳處孤零零的一間草屋,屋前亦無招牌,只是架起一圍鐵爐,一方鐵砧,旁邊散亂地擺著一些打鐵的工具。鐵爐中只有零星的一絲余火,鐵砧上亦是銹跡斑斑,看起來平日少有人往來,生意頗為清淡。
許漠洋道:「你幫我拉拉風箱遞遞工具也就罷了,這把寶刀如何敢讓你這個敗家子碰。」
小弦笑嘻嘻地道:「我才不驕狂呢。平日都沒有什麼練習的機會,現在正好有了這把斷刀,便讓我多多磨練一下吧。」小孩子心性不定,此刻他一意想要試著接駁寶刀,倒將騎馬的事拋在腦後了。
「別急別急。我知道——」男孩拉長語氣,一個字一個字地緩緩道:「你是來找楊鐵匠的!」
清水鎮位於蜀南與滇北交界處的敘永城南營盤山下。因此地山多矮小,少見連綿,卻又各自相鄰,相隔間距不過數丈,營盤之名亦由此而來。
就在雙方戒備稍稍鬆懈的這剎那間,一道黑影忽從屋角邊上疾速閃出,直向許漠洋撞來,其勢極快。許漠洋萬萬料不到屋后還有一人,一時措手不及,勉強沉身錯步讓開,聽得身後小弦一聲驚叫,已被那黑影一把抓住,直往後山奔去。
「赤蛇右使!?這名字好……可……愛。」小弦雖在爹爹面前老實了許多,乍聽到這名字卻也忍不住脫口出聲,不過他本意是想說這名字好可怕,卻被楊鐵匠一眼望來,急急改口。他卻不知媚雲教中右使喚為赤蛇,左使稱做青蝎,均是以教中信奉之神為名。
山道上忽傳來一陣清亮蹄音,將男孩從沉思中驚醒。
黑衣人這一驚非同小可。這柄刀事關重大,若是斷刀之事傳於江湖中,只怕立時便會引起莫大的風波。他之所以費盡周折來到此地,便是聽人說起那楊姓鐵匠冶劍煉刀之術十分了得,欲想讓其神不知鬼不覺地駁起這柄斷刀,誰料才一進鎮便被這男孩看破。一時心急之下,一掌拍下,要將那男孩擒下來好生拷問。
原來那擒天六鬼各有名目,分別是:日哭、夜啼、鎖神、滅痕、吊靴、纏魂。馮破天雖沒有與之朝過面,但擒天堡是媚雲教的大敵,自然早知對方的虛實,一見到那銀龍鞭便知道那個姓胡的老人當是擒天六鬼中排名最末的纏魂鬼,其人本是出沒于湖廣境內的大盜,幾年前被龍判官搜羅帳下,因其鞭法陰柔,連綿不絕,是以得纏魂之名。而對方能不露痕迹地跟隨自己來到此處,猜想另一人自應是擒天六鬼中最善跟蹤術的吊靴鬼。
馮破天與纏魂鬼本是劍拔弓張,伺機找到對方的破綻出手,耳中聽到小弦這一番胡攪蠻纏,都覺好笑,一時倒無出手之意了。
馮破天雖對小弦的話半信半疑,卻也不無當真。念及自己教中內杠,自己身為僅次於媚雲教主陸文淵之下的赤蛇右使,卻對教中內奸全無頭緒,反而要藉助一個孩子的話來疑神疑鬼一番,不禁頗有些心灰意冷,長嘆一聲,正要發話,卻見許漠洋臉色驀然一變:「什麼人?」這才忽覺有異。
馮破天見一路上不斷有人招呼小弦,態度極為熟捻,看來這小鬼果是本地人,最後一線疑惑終散去。他身居媚雲教中高位,自是懂得收買人心,當下收起心事,面呈微笑,便似走親訪友般絲毫不引起他人的猜忌。
小弦這才怯生生地望著許漠洋,一臉求懇之色。
小弦一撇嘴,一指吊靴鬼那身裝束:「我看你才是窮鬼呢,連衣服都沒有錢買。」
黑衣人好整以遐:「你且說說我來清水鎮做什麼?」
吊靴鬼對著小弦一瞪眼睛,嘖嘖怪笑:「待我將你送與堡主,只要你逗得堡主開心,自然會有許多賞賜,就不會窮了。」
「嗆」得一聲,馮破天抽刀在手:「擒天六鬼本都是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你們與媚雲教有仇就衝著我來,何必為難小孩子。再說我與楊兄亦是初識,不用將他捲入事端。」馮破天不愧是媚雲教的赤蛇右使,雖是心悸對方一路上神不知鬼不覺地和-圖-書躡著自己,但面對強敵凜然不懼,更是出言為許漠洋與小弦開脫,料想對方不過二人,縱不能敵,憑著自己的刀法與火雲駒的神駿,至不濟也可自保脫身。
馮破天哈哈大笑,將馬韁交給小弦:「放心吧,有馮叔叔給你做主,你儘管去騎。」轉過頭對許漠洋道:「令公子既然愛馬,事後我便送上良駒數匹以示敬意,楊兄便莫推辭了。」
馮破天一挑姆指:「明師出高徒。楊公子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能耐,日後前途當不可限量。」
許漠洋見馮破天眉頭緊鎖,安慰道:「童言無忌,馮兄莫要為此傷神,或許他看錯了。」
鑄兵甲最講究量材適性。那《鑄兵神錄》不但細細講解了如何鑄兵制甲之術,更是對每一種武器的特性均有極為精緻細微的分析。天下兵器均是相生相剋,如槍長斧短,刀厚劍薄,如何發揮一件武器的最佳功效便是《鑄兵神錄》的主旨,用於對戰就是務求以巧勝拙,以柔克剛,以已謀勝敵勇,以已長克敵短,這些都需要臨敵時極具變通之道,在最短的時間內判斷出對方兵器的弱點,從而尋隙直進,戰而勝之。
那清水鎮地處偏僻山間,少有人來,民風純樸,多以耕種為生,雖是山地貧瘠,但人少地多,卻也不憂溫飽。
小弦何等機靈,見許漠洋眉眼間隱隱的一抹笑意,知其面厲心軟,終現頑皮本色:「當然應該在客人面前誇我,這樣爹爹才有面子嘛。總不成父子倆在家裡你誇我一句我誇你一句,豈不笑死人了。」
但小弦年齡尚小,又識不得幾個字,所學全是得於許漠洋的口傳言教,許漠洋所知的《天命寶典》本就是巧拙大師的傳功所授,此時再傳於小弦,無意中正是暗合了道派的取用不盈之理,就若名劍淬火更利,先抑方能后揚,是以《天命寶典》由巧拙大師而起,承于許漠洋,再傳述于小弦,反是更能慧達通透。而小弦年幼,無有太多雜念,再加上從小生活於此荒野郊外,自然而然便達到了無為之境,以《天命寶典》對世事萬物的明悟為基礎,曉一理而通萬理,修習任何武學皆會是事半功倍。
那人嘿嘿一笑:「由得你么?你若是不聽話,我就把你痛揍一頓,再拿去喂狗。」
許漠洋啐道:「你好意思說,那日讓你打磨一把剪刀,結果費了我十余斤的生鐵。」
不過媚雲教的開山教主陸羽在數十年前卻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憑著一套「媚雲掌法」威震江湖,后因與六大邪派宗師中的龍判官交惡,方在滇東成立媚雲教,與川東龍判官的擒天堡一南一北,遙遙對峙。
「好!馮破天竟然也有如此膽氣,我一向到是小看了你。」語音未落,從小屋后飄出一人。
小弦叫了二聲,不見人應,回頭對馮破天道:「我爹去山中採石,不定何時回來,你若是沒有其它的事,不妨先等一會。我……」他眼望火雲駒,欲言又止,分明是想騎上去。
老人微一頜首:「這個兵器叫銀龍鞭,是我的獨門兵刃。」
黑衣人心咐這次自己來清水鎮全起於一己之念,行事又極為機密,便連左右的心腹亦不知道他來此地,料想應不會走露風聲,這個男孩卻如何得知?再看到男孩身手敏捷,更是起疑,一撥馬頭:「你先告訴我你是怎麼猜到的?」
這些亦都是對心智潛力的最大挖掘,加上《天命寶典》相輔相成下,竟然一併造就了小弦心思的敏銳迅捷,以及對事物的明察秋毫、對環境的善於利用、對世理的達觀通透,更有一種對武道別出機杼的慧識頓悟。
那女子姓蘇,名淺君,雖不過是一個妙齡戲子,又是終日流離不定,但卻是不乏江湖兒郎的颯爽英氣,而且秀外慧中,談吐磊落不群,應是有些來歷的。許漠洋孤曠多年,雖自慚形穢,一見之下也不禁暗中略有傾心,恰好戲班中有劍初斷,耐不住施展小技,將劍接原如初,卻被戲班的班主宣老大看在眼裡。那宣老大行走江湖多年,多有結識奇人異士,一見神技若此,自是刻意結交許漠洋。許漠洋一來行走江湖時日尚淺,二來這些年心意鬱結,難以釋懷,幾杯水酒下肚,引發了舊日豪氣,雖不曾泄露真實身份,卻也引宣老大為知交,還拜了兄弟。
許漠洋對此亦是大出意料之外。他這些年左右閑來無事,便將一身所學悉數傳與小弦,不但有自己本身武學與杜四兵甲派的鑄兵鑄甲之術,亦有巧拙大師《天命寶典》中的易理神算之學。平日難得考較小弦,此刻聽到義子這一番分析細緻慎密,入情入理,方才驚覺此子年紀雖幼,武功馬馬虎虎也就罷了,這份心智卻是身兼兵甲派對武器的熟悉認知與《天命寶典》對事理的體察入微之長,實已不可小覷。
吊靴鬼看了一眼小弦,對纏魂鬼笑道:「這小娃娃雖然相貌丑了些,可不但聰明伶俐,而且膽子也不小,我越看越是喜歡,說什麼也要活擒下來送給堡主,你可小心別誤傷了他?」
纏魂鬼見那籃中全裝滿著從山谷中搜集來的礦石,足有幾百斤重,許漠洋卻輕易挑起,顯是身懷不俗武功,臉上驚容微現。吊靴鬼眼睛一亮,盯住許漠洋手中的長劍:「好極好極,此劍我也要了。」
馮破天緩緩道:「我是聽『梨花社』的宣老大說起了楊兄的名字,楊兄當可知我非妄言。」
「說得好!我雖不知道此刀是如何斷的,但想來應該不差。」馮破天原只道小弦只是裝模作樣一番,誰知居然頭頭是道地講出這許多道理,細細想來,卻也合情合理,大掌一拍,由衷贊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紀,竟然如此厲害,區區一把斷刀就能看出了這麼多名堂,叔叔都甘拜下風嘍。」
馮破天一拱手:「在下馮破天,來請楊兄接駁一件兵器。」
小弦面色一整,一邊思索一邊道:「此斷口的上沿呈鋸裂狀,下沿卻是平緩得多,可看出擊打的方向。而且斷刀者一擊之力中尚留有一股回力,這應該是其武功的特點……」
一聽那人提到「堡主」二字,許漠洋微一皺眉,立刻明白了這二人原是媚雲教的對頭擒天堡的人,應該是與自己無關。但擒天堡離此地足有幾百里的腳程,他們顯然是一路跟蹤馮破天來此,意圖不明,恐怕難以善了。
小弦嘻嘻一笑,用手輕撫火雲駒腦邊鬃毛:「我爹說了,馬通人性,只要你對它好,它也就對你好。火雲老兄,你說是不是啊!」最後一句卻是墊著腳尖對著馬耳所說的。
男孩的手一指黑衣人右側腰間的刀鞘:「是它告訴我的。」
馮破天氣運周身,揚聲道:「吊靴鬼你出來吧,只憑一個纏魂鬼恐怕還纏不住我。」
馮破天只得依言將越風寶刀遞給小弦,小弦抽出刀,一股沁寒之氣撲面而來。
許漠洋見馮破天送上高帽,小弦趾高氣揚的欣然受之,沉聲道:「這孩子尚需多多磨練,馮兄可不要助長了他的驕狂之氣。」
「火雲駒!這名字好棒!」男孩眼中閃出一絲羡色,又挺挺胸:「你放心,男子漢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就算摔了我也與你無關。」
黑衣人見他裝模做樣,心裏好笑:「好吧,只要你猜中了就讓你騎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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