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死豪賭

小弦見狡計得逞,心頭大定。好奇道:「原來那吊靴鬼說將我送給什麼堡主是要我去做人家的兒子呀?這個堡主很厲害么?做他兒子可有什麼好處?」
小弦話音才落,已覺得抓在頭頂上的大手一緊。這一驚非同小可,急中生智大叫一聲:「我要解手!」掙開日哭鬼的手下床去,這一蹲便似釘在夜壺上般,良久也不起身。
「你也猜出來了……」日哭鬼忽止住聲音,似是哽住了一般,良久後方才緩緩道,「她死得很慘,全身衣衫都撕碎了。那幫混蛋不但強|暴了她,還折斷了她的四肢,割去了她的舌頭,身上更是滿是傷痕……旁邊又有一張字條,讓劍客去那地主家領回自己的兒子。」
小弦摔得眼冒金星,爬起身來,昏頭昏腦的轉身就跑,卻覺得腳下被什麼掛了一下,撲通一聲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復又爬起,尚未站穩,又被絆倒。他這次學乖了,不再急於爬起來,只是雙手撐在地上,獃獃望著眼前一雙黑忽忽滿是泥垢的赤腳,恨不得撲上去咬一口。
「錯,是信譽!」小弦說得興起,渾把日哭鬼當做平日聽他講故事的玩伴,一根小指頭點點劃劃,直到發現日哭鬼臉色不善,方才警覺,悻悻將手放下,連忙送上高帽:「他說,這日哭鬼的武功雖然不錯,卻也算不得天下第一,但最可貴的便是他信守諾言,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更不欺瞞婦孺,所以才讓他心服口服。」
日哭鬼只得故意翻個身,恍若才醒來的樣子,裝作生氣道:「你聲音那麼大吵醒了我,這半夜三更為何還不睡覺?」
日哭鬼聽到此處,忍不住脫口問道:「你說得是明將軍么?」
日哭鬼被小弦的話勾起了興緻,忙又追問:「他還說了什麼?」
「這都是那高子明定下的奸計。讓一個侏儒帶著一張人皮面具,裝做我孩兒的模樣,竟然瞞過了我的眼睛,出其不意地偷襲成功……」日哭鬼聲音平靜的可怕:「幸好我雖是一路勞累,又中了一刀,但武功與應變尚在,一把抓住那假扮我孩兒的侏儒,以他做盾牌擋向那諸多襲來的兵器。那個高子明持扇當先撲來,口中還對手下大叫道,『不要讓他走了,不然我們日後全都得死在他劍下……』可恨那幫畜生受他教唆,竟然不顧同伴的死活,死命朝我殺來。我一見此情形,心知我那孩兒多半亦是凶多吉少,報仇之念一生,身體里又生出一股勁道,強忍痛楚殺出一條血路,衝出山莊,落荒而逃。高子明領著那幫畜生緊追不捨,我邊跑邊戰,可小腹傷重,血流過多,終是越跑越慢,眼見就要給他們追上,逼入絕路。」
他見日哭鬼對他態度不無好轉,起初說要吃了他,卻似也被自己一番說辭后打消了念頭。雖是挂念父親,倒也無意逃跑,反而覺得平日呆在清水小鎮中太過悶氣,這般遊山玩水一番卻也是不錯。
小弦繞了一個大圈子,目的其實就是想日哭鬼遵從與自己的賭約,見他中計亦是暗中得意:「我下次見了這左天盧定要誇他有眼光……」
誰知日哭鬼哭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卻見小弦一雙眼睛初時尚是一片朦朧,漸漸便清亮起來。日哭鬼強加功法,哭得更是凄慘無比,而小弦僅是充滿好奇地望著他,末了嘴角竟然隱隱還透出一絲笑意來。令日哭鬼不由又氣又驚。
日哭鬼失笑:「你這小孩子就知道拍人馬屁,如何知道我武功高?」
日哭鬼等了好久,看小弦起先尚找自己說話,漸漸無聲,聽得他呼吸長短無序,不像睡熟的樣子,卻也不見有絲毫逃跑的意圖,心中納悶,渾不解這小娃娃轉什麼念頭。他在江湖上浸淫久了,總是以己心度人,也算頗有些計謀,哪知碰到這樣一個毫無機心的孩子,什麼陰謀詭計都若對牛彈琴,全然不起作用,頗有無從下手的感覺。此時夜深人靜,心魔重生,百般念頭浮上腦中,欲要不顧一切吃了小弦,卻一來想到這是在敘永城客棧中人多不便,二來亦覺得那般終是有些不講道理的持強凌弱。
日哭鬼不語,似是默認。小弦聽得四周無聲,終是有些心怯,努力想找出點話說:「爹爹教過我,說是善惡便僅在一念之間,叔叔你既然當時不吃我,說明仍是有善念的……」
若對方是個成人也就罷了,偏偏對這樣一個孩子總不肯讓他小覷了自己,難以下決心發作。
原來這日哭鬼名叫做齊戰,數年前本是出沒于陝北一帶的一個大魔頭,性格乖張孤僻,喜噬幼童,為世人所恨。只是其武功太高,官府幾次集兵捕殺均奈何他不得,直至驚動了華山派掌門無語大師親自出手,這才銷聲匿跡了數年。
小弦猶有些心魂不定,也不敢打岔。
日哭鬼越聽越氣,大聲道:「好,我就與你賭這一把,定讓你哭得心服口服!」
小弦卻也不怕,嘻嘻一笑:「你莫嚇我,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叔叔,小弦聽話,叔叔就不吃我了。」
小弦何等聰明,起先見到日哭鬼的忿然不平,本就有些猜出那個劍客便是他自己。但此刻聽他親口承認,卻還是不禁全身一震,事先何曾想過這個看起來相貌兇惡、行事乖張的怪人會有如此凄涼的境遇,不但妻子慘死,兒子亦是生死未卜,心中大生同情,卻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得靜靜聽他講下去。
小弦道:「去年有一個人來找我爹爹煉刀,那人好像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什麼人物,用一把彎刀,左臉上還有一顆老大的黑痣……」他一面隨口瞎說,藉著拖延時間,一面搜腸刮肚,要將今天零碎聽到的事情連貫到一起,編一個能讓日哭鬼信服的故事。
卻聽小弦繼續道:「那個龍堡主不知道怎麼樣,聽齊叔叔的語氣武功定是極好。我若是真能認他做義父,大概也可以練成很高的武功,以後就不怕別人要吃我了,就算賭輸了也不怕……」
「我兩樣都要做。」小弦語氣堅決,想了想又道:「齊叔叔你說為什麼武功一高心腸就壞了?是不是武功好了就忍不住要欺負別人?見到什麼好玩的就想搶過來?」他似是突然想通了什麼道理,大是興奮,索性從床上坐了起來:「就像我看到阿龍的風車,問他借來玩他又不肯,若我能打得過他,便很想搶過來……」說到這裏驀然止住,卻是想到自己那樣豈不就成了壞人。
齊戰在陝北無法立足,便投奔川東擒天堡,藉著龍判官的勢力以自保。而龍判官雖是一心擴張勢力,網羅各方人馬,但亦知齊戰作惡太多,為武林共憤,只是欲藉助其一身不凡的武功,方才勉強收容。齊戰自知仇家眾多,也不敢太過招搖,便隱姓埋名,做了擒天六鬼中的老大日哭鬼,不再食人,而他對自己的來歷諱莫如深,便是吊靴鬼等人亦不清楚。
他雖然聰明伶俐,年齡卻實是太小,無甚心機,對人情世故更是一竅不通,只道日哭鬼說要吃人就如平日鄉間農夫逗他玩鬧一般,渾不解其中厲害。卻不知日哭鬼素有惡名,雖是對他有了一絲好感,又激發了一絲未泯的天性,卻如何能就此改邪歸正。現在只是故意裝睡,留個空子待他逃跑,從而有理由重又勾起惡念。而小弦鬼使神差下不起逃走的想法,實是等於救了自己一命。
小弦道:「我怕黑,以前都是爹爹陪著我說話、講故事直到我睡著。叔叔你也給我講個故事吧……」
日哭鬼又踢了幾下,小弦強忍痛苦,卻說什麼也不再爬起來,只感覺到對方足上的勁道越來越大,忍不住放聲大叫:「你只會欺負小孩子,算什麼本事?」
小弦聽日哭鬼說得如此怨毒,隱覺不安。他既然說還沒有找到這個高子明,想必那日不能盡殲敵人,卻不知是否救出了他的兒子,勉強安慰道:「惡有惡報,他定然早就死了。」
「原來,他就是蟲大師!」小弦一聽日哭鬼如此說,立時便想到父親曾對自己說過:江湖上有一個奇人,乃是號稱白道第一殺手的蟲大師,專管天下不平之事,更是將朝中貪官的名字懸刻在五味崖上,以一月為期殺之,從不虛發,乃是天下所有貪官的大剋星。想不到竟然在此聽到了他的名字,剎時只覺得血氣翻騰,豪氣勃發,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心中只想自己以後便要做這樣的大豪傑大英雄,方才不枉這一生……
日哭鬼卻也不阻攔:「你莫要hetubook.com•com著涼了,你不是要聽我說故事嗎?到床上來我便給你講一個故事。」
小弦輕聲道:「叔叔辛苦了,叔叔先吃。」
小弦見日哭鬼臉色和緩下來,趁機問道:「你叫什麼名字?若是叫你日哭鬼叔叔,似是有點、有點那個不怎麼好聽。」又低聲咕嚕一句:「你明明是個人嘛,做鬼有什麼好?」
日哭鬼咳了幾聲:「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恰有一個漢子路過此地,便出頭喝止敵人。那高子明等人兇殘成性,又是殺紅了眼,如何肯罷手,當下連來人一併圍住。可不想那位漢子武功極高,不過幾個照面間,便將數十個敵人的兵刃盡數打落在地,卻沒有傷到一個人……那高子明亦是見過些世面,知道來人不能力敵,便以江湖切口質問對方多管閑事。那漢子也不用強,只淡淡地問起爭鬥的緣由。高子明便信口開河編排了我許多不是,我雖想分辨,但傷口疼痛,更是心傷難忍,又氣又急之下,一時說不出話來。那漢子見我神態有些蹊蹺,便對高子明道,『我最見不得持強凌弱之事,且不論誰錯誰對,你們幾十人個追殺他一個,我便心中不平。今日之事就此罷手。我尚有些急事要辦,過幾日再來此地,再詳察這件事的是非。』那高子明亦連連點頭稱是,可我見他眼中光芒閃動,心想若是此人一走,只怕我當場就會被亂刃分屍,欲要開口,卻被那漢子一擺手止住,『你不必多言,此事我遲早會察個水落石出,若你受了冤枉,我自會還你一個公道,但若你真是怙惡不赦之徒,我亦不會輕饒。』他的樣貌也不怎麼高大,可這幾句話說出來,卻帶著一股凜然正氣,震懾住了眾人。有個嘍羅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麼,卻被他聽在耳中,哈哈一笑,『我不是什麼武林盟主,但我就是要管天下不平之事。你們若是不服,儘管到五味崖找我。』言罷給我服了一顆丹藥,就此飄然而去。那幫畜生聽到了五味崖之名,皆是臉有懼色,再也不敢為難於我,呼哨一聲,一鬨而散,那高子明自此以後亦是不知所蹤……」
日哭鬼道:「我最見不得可愛的小娃娃,今天碰到你如此聰明伶俐,若不吃了實在可惜。」他眼中寒意更甚,喉中格格作響,喃喃道:「我好像已有七八年沒有吃人了……」
「那好辦!」日哭鬼驀然深吸一口氣,囁唇嗚嗚而鳴,竟然放聲大哭起來。
「你輸了!」日哭鬼口中猶是喃喃念叨:「你終於哭了!」
「你爹爹說得不錯!」日哭鬼嘆道:「日後你若是在殺人前先想想這句話,便不會做錯事了。」
小弦性格活潑,天性通透,雖是一時見不到父親,但反正暫無性命之憂,倒也不急著脫身。他從未出得遠門,這一路上只覺得看到的任何東西都是稀奇有趣,不斷地向日哭鬼問東問西。日哭鬼本是提著一口真氣賓士,不好開口說話,聽得小弦大呼小叫不停,更是對自己的武功由衷稱讚,只得勉強回應幾句,又怕速度慢下來惹來小弦的嘲笑,只得強耗真元急急趕路,拼得一口內息好不容易才到了敘永城,方覺得這幾十里山路當真是趕得前所未有的辛苦。
「來到山莊中,天色已黑。劍客雖遭巨變,但經得這一路上的奔波,亦漸漸冷靜下來,心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當令之策應伺機先救齣兒子。當下先將妻子的屍體藏在一個隱秘的地方,偷偷翻牆潛入庄中,他武功高強,小心避過庄丁的耳目,也無人發現他。只見得庄中的大堂上燈火通明,數十人在廳中猜拳行令、喝酒做樂,那幫山匪與那地主都在其中,旁邊便縛著他兒子,臉上也是青一道紫一道儘是累累傷痕。劍客藏在屋頂上,一見之下心中大慟,可他雖是急欲復讎,但也不敢冒然造次,怕驚動敵人徒然害了孩兒的性命,尋思用什麼方法才可安然救出愛子……」
小弦只見日哭鬼雙目發紅,淚水似決了堤般源源不絕地淌了出來,耳中忽就灌滿了凄慘的哭音,就似有無數冤鬼厲魂在周圍呼叫不休。初時尚被震得頭腦發昏,漸漸那聲音愈來愈低凝做一線,便如一條小蟲般徑直鑽到心裏去,擾得心神難寧……
日哭鬼嫌小弦人小腿短行得太慢,便挾著他一路飛奔。
小弦此時方發覺自己早是淚流滿面,大驚之下跳起身來往房外跑去,卻忘了解手時褲子尚未提起來,腳下磕磕一絆,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再覺得背心一緊,已被日哭鬼一把提起,驚悸之下只看到一雙銅鈴大的眼睛似是要噴出火來,在黑暗中瞬亦不瞬地瞪著自己,一時呆愣住,連動亦不敢再動一下。
小弦緩緩抬起頭來,見到長長的一張馬臉被亂髮遮住了半邊,只有一雙眸子透著陰鷙的寒光死死盯著自己,心裡頭不由好一陣發毛,慌忙垂下頭不敢再看:「你不是像那沒錢買衣服的吊靴鬼一般窮吧,吃什麼不好偏偏要吃了我。」
小弦雖料到其中有詐,但事起突然,仍是不由發出了一聲驚叫。
日哭鬼嘆道:「除了五味崖的蟲大師,還能有誰有如此威勢。」
小弦從小就被父親灌輸了許多俠義之道,聽日哭鬼如此說,心中自是大大不以為然。但黑暗見不到他的形貌,只聽得他的聲音便若蛇嘶狼嚎般廝啞,似泣似怨,不敢多言爭執,默然不語。
日哭鬼以前在陝北惡名昭著,到擒天堡后卻是有所收斂,對名聲極為看重。見小弦欲言又止,只道不是什麼好話,眼中凶光一閃:「他們怎麼說起我?不管好壞歹話,你都給我從實說來。」
小弦央道:「你武功那麼高,定是走了不少地方,把你遇見有趣的事講一講也行。」
日哭鬼似是說得高興,呵呵笑了數聲:「那劍客常常行走于江湖,每次回來總給妻兒帶一大包好吃好玩的事物,一家三口其樂融融,過著幸福的生活……」
日哭鬼笑道:「世事無常,我今天若是將你一口吃了,你還會認為我是好人么?」
小弦聽劍客找到了他的妻子,本欲拍手叫好,卻直覺氣氛不對,怯怯地問:「她已遇害了么?」
小弦眼珠一轉,連忙道:「要我哭也容易,以前我不聽話,爹爹打得狠,我就大哭了一場。你若是實在沒本事要我哭,就來打我幾下吧。」其實許漠洋對他疼愛有加,便是重話也難得說幾句。他人小鬼大,在此生死關頭,激將法也使了出來。
小弦插言道:「這可不對,若是他趕路趕得疲憊不堪,如何能對付得了敵人設好的埋伏?何況房子都燒毀了,牆上的字條定是等火滅后才釘上去的,分明就是故意安排好了圈套。」
日哭鬼見這小娃娃在自己面前賣關子,恨得牙癢,卻也只好老老實實地答道:「是義氣么?」
日哭鬼一口真氣終泄,收功止住哭聲,心中百思難解,不明所以,實想不透自己百試不爽的神功為何對這樣一個小孩子絲毫不起作用?獃獃望著小弦:「你為什麼不哭?」
小弦道:「我不會殺人的,我家裡養的雞都不讓爹爹宰來給我吃。」
小弦又道:「不過爹爹定是不願我認那個龍堡主為父,若是爹爹不高興,就算我能練成最厲害的武功也不要認他。何況爹爹也說過,武功高並不代表心腸好,天下武功最高的人就是一個大壞蛋。」
日哭鬼也不勉強,只是悠悠一嘆:「從前有一個小孩子,便似你現在這麼大,亦是一般的聰明可愛。雖有些調皮,到處惹禍,可他的父母仍是十分疼愛他,天天給他講故事,陪他玩,逗他開心……」
日哭鬼雖是作出一付不屑一聽的模樣,心中卻實是受用,更想知道內情,當下果然噤聲,眼望小弦,一臉期待,等他的下文。
日哭鬼道:「堡主的公子幾年前死了,夫人連著給他生了三個女兒,最後又生了一個傻兒子,所以堡主一心要找個聰明的義子。你若能抵得住我的手段,便有足夠資格去做擒天堡的少主了。」
小弦心裏偷笑,繼續道:「那左天盧說到擒天堡便說到了擒天六鬼,他說……」他挺起胸,裝出一副大人的口氣:「擒天六鬼的武功也算江湖一絕,只是人品太差,只知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叔叔,不知這助紂為虐是什麼意思?」
聽日哭鬼說到此,小弦心裏一搐。不知何故,他初初記事便仿是已六七歲,那以後如和*圖*書何與父親相依為命如何修習《鑄兵神錄》皆是記得清清楚楚,惟有這之前的記憶卻是一片空白,每每聽別人說起孩提時的稚趣童真,料想自己必也是可愛至極,但回家一問,父親卻只是悵嘆一聲,避而不談,似是別有隱情。這疑問從小便一直藏於心底,此刻卻被日哭鬼的故事勾起,心想日後有機會定要好好問問父親是怎麼回事。知道多想也無益,當下放下心事,凝神細聽日哭鬼的講述。
二人尋得一家小酒店坐下用飯,日哭鬼覺得口乾舌燥,肌腸轆轆,心中思咐是否要在城中過夜。他行事一向謹慎,平日少在市集人多的地方現蹤,都是露宿于郊野中,原本打算用過飯後就趕路,只是這一路來耗了不少元氣,實在也需要休息。又想到自己大耗真元全賴這小鬼所賜,不禁恨恨地瞪了小弦一眼。卻見小弦手拿筷子,卻不吃飯,亦正獃獃的望著自己,沒好氣道:「你不是餓了么?怎麼不吃?」
隔了良久,小弦心氣略平,才繼續問道:「你可救出你兒子了嗎?」
小弦被日哭鬼緊緊抱在懷裡,動也不能動一下。聽得他說不吃自己,心頭略寬,更是百念叢生,想到若是父親在此,斷不會容他這般對待自己,淚水更是竭止不住,將日哭鬼的胸前亦打濕了一大片……
小弦聽他語氣森寒,止不住打個哆嗦:「那又如何?你總不會想要吃了我吧?」
日哭鬼的嗓音越發乾啞:「因為小孩子愛哭。」
小弦越聽越怕:「我可不聰明,你莫吃我……」又勉強笑笑:「你既然那麼久都沒有吃人,又何必因我而破戒?」
小弦心道若是能讓這日哭鬼放過自己,這左天盧也算半個救命恩人,卻也不能讓他太過倒霉。當下搖搖手:「叔叔不要急,這左天盧對你卻是十分敬重的。」
小弦察顏觀色,知道日哭鬼佯怒,倒也不似先前的懼怕了:「那我們先說好,就算你覺得我的廚藝實在了得,也不能讓我一輩子給你做飯,我還要去江湖上尋我的遠大前途呢……」
小弦反手抹一把淚,怔怔點頭:「蟲大師定會幫你報仇的。」日哭鬼卻形似入魔,恨聲道:「就算有蟲大師幫我殺光了敵人又有何用,我的妻兒亦不能復活。何況我也不需假手他人給我復讎。」他突然哈哈獰笑起來,冰冷的聲調里夾雜著一絲哭音:「你且猜我是如何報仇的?」
小弦聽到此處,忍不住雙拳緊握,大聲道:「爹爹說盜亦有道,可這幫飛雲寨的山匪卻不顧江湖規矩,如此卑鄙下流,真是讓人看不起。」
日哭鬼略一思索:「哦,那人定是『明月七斬』左天盧,一向遊走于滇黔兩地,憑著七式刀法也闖下了不小的名頭,武功也還將就吧……不對,你定是記錯了,他那顆招牌的黑痣不是在左臉,而是在右耳下。」
日哭鬼可算是做了一輩子的強盜,卻從來沒有想過其中的道理。此刻聽小弦說來,卻也有幾分可信,或許人性本惡,一個小孩子也是如此,不由嗔道:「你才說要做好人,卻又強搶人家的東西,豈不是自相矛盾?」
小弦道:「我看得出來呢。爹爹和媚雲教的武叔叔都沒有發現那個纏魂鬼和吊靴鬼藏在一邊,可見那二人的武功不錯。可吊靴鬼那麼趾高氣揚的,卻也要叫你一聲大哥,當然是你武功很高了……」
「那孩子的母親溫柔美麗,嫻淑良慧,更是心靈手巧,女紅針線當地聞名,幾塊布料過不多時就能做出一件合體的衣衫。她亦從不去外間招搖,勤儉持家,將屋裡布置得井井有條,又用紙紮了許多的小人小馬和好玩的事物,與夫君一同陪著愛子玩耍,日子雖是清貧,倒也其樂融融;那孩子的父親則是一個劍客,武功高強,嫉惡如仇,更是樂善好施,劫富濟貧,雖在江湖上沒有什麼名望,卻因此惹了不少仇家,但在當地亦極有口碑,十分得人敬重。他愛極了他的寶貝兒子,雖有一身好武功,在家中倒總是被兒子騎在身上。他那孩兒亦十分聰明伶俐,不過三四歲時便對所見之事過目不忘……」
小弦聽對方語氣不善,再想到剛才好像隱隱聽得馮破天叫了一聲「日哭鬼」,纏魂鬼叫了一聲「大哥」,心知必是落入敵人手中,耍起賴來:「我不跑了,反正總要摔跤。」
日哭鬼大嘴一張,露出幾顆尖利的牙齒,怪笑道:「我等不及了,現在就要吃了你。」
日哭鬼聽得小弦東拉西扯,大覺好笑,勉強迸出一句狠話:「我看你的前途就只能在我的肚子里。」言罷終是忍俊不住,連忙轉過身去,怕讓小弦見到自己一張冷漠的臉上再也綳不住的笑容……
日哭鬼的聲音漸漸低沉下來:「那一年這孩子方才十歲,劍客應朋友之約要去江南做一件事,離家的時間頗久,自然是特別想念親人。他在江南買了許多東西,興沖沖地趕了回來,滿以為可迎到嬌妻幼子,共享天倫之樂。誰知……誰知在他不在家的時候,他的仇家竟然擄走了他的妻兒,將屋子放了一把大火燒得凈光,只留下一片斷壁殘瓦……」他長嘆了一口氣:「那劍客的仇家是當地的一個財主,平時漁肉百姓,被劍客教訓了幾次,便懷恨在心。趁著劍客有事外出,用重金收勾結招攬了當地飛雲寨中的一批匪幫,欲要一泄舊忿,那幫山匪亦與劍客有些過節,自是一拍即合。但他們雖是人多,卻素聞得那劍客武功高強,仍怕敵不過他,便使出這般卑鄙的手段,搶走了他的妻兒,還在牆上釘了一張字條,留話讓劍客十日內去飛雲寨中受死。他們自是設下了埋伏,仗著有人質在手,不怕那劍客不赴約……」
小弦聽到這等慘絕人寰之事,心頭大震,獃獃張著嘴巴,初見日哭鬼時只覺得他兇惡無比,何曾想到他竟有如此凄慘無比的遭遇,心頭泛起酸楚,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眶中湧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聽得日哭鬼的聲音漸轉凄厲,嘶聲對小弦喊道:「枉我苦學武功,立志行俠仗義,卻不能保護自己的妻兒。你說、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報仇?」
日哭鬼轉過身來:「哦,他們如何說起我?」他還是第一次聽有人說他是英雄豪傑,雖是對小弦的話半信半疑,卻也不禁生起好奇,想聽聽別人是怎麼說起自己。
小弦聽日哭鬼破天荒地軟語相詢,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幸好緊要關頭下想到了不能哭的賭約,連忙低下頭來吃飯,藉機擦擦發紅的眼睛,心中直呼好險,口中應道:「我叫楊驚弦,你叫我小弦便是。」
這一次日哭鬼奉命帶著吊靴鬼和纏魂鬼先潛入媚雲教中折斷「越風」寶刀,本欲趁著媚雲教的內亂一舉除去這個擒天堡的大敵,卻見馮破天一見刀折立時毫不停留地趕往營盤山來,只道是媚雲教另有援兵,所以一路跟蹤過來。因為不知清水鎮周圍的虛實,便先由纏魂鬼與吊靴鬼搦戰馮破天,日哭鬼則躲在一邊,伺機出手。
「這……」小弦平日就呆在偏僻的清水鎮,何曾會有人對他說起日哭鬼,只是信口開河的一番胡扯,誰料日哭鬼會刨根問底,一時語塞。
日哭鬼望了小弦半天,亦覺得自己對一個小孩子發威算不得什麼本事,語音轉柔:「吃過了飯我們便在這店中休息一晚,明日再趕路。」他見小弦雖然長得不甚討喜,但乖巧懂事,亦勾起了自身的心結,倒想與這孩子多相處一會,反而不願早些趕回擒天堡了。
小弦皺眉道:「敵人定是早知道他回來了,所以才讓他去飛雲寨空跑了一個來回消耗體力,怎麼還能從容喝酒行樂,恐怕其中有詐。」他此時的心情全系在那個劍客身上,希望他能救出自己的兒子,設身處地一想,便覺得有些蹊蹺了。
日哭鬼怪笑一聲:「我便是要吃了你,小娃娃的細皮嫩肉才正對我的胃口。」
「我記住了。」小弦鄭重地點點頭,又道:「不過齊叔叔你能這樣教我,一定是個好人。」
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日哭鬼心中大是受用,卻也佩服這小孩子聰明,有心與他調笑:「你不是說武功高也未必心腸好么?你以後是願意做個好人還是做個高手?」
日哭鬼受他一聲「好叔叔」,有氣也發不出了,只得勉強道:「我可沒有你爹那麼本事,一個字也不識,哪有什麼故事好講。」
小弦見日哭鬼轉過身和*圖*書去,偷眼望望四周,卻是在一處不知名的山坳中,也不知道爹爹現在情況如何,縱然來尋自己恐怕也要大費一番周折。如今逃跑自是不智,但若是這幾日都要與這個怪人相處,最好還是先著力討得他的歡心,免得當真給他吃下肚去。想到這裏向日哭鬼問道:「這位大叔不知道怎麼稱呼?」
日哭鬼聽到此處,驚訝地張開大嘴半晌合不上,心中卻想自己這些年來修身養性果是不是白費功夫,居然能得到左天盧如此評價,也不枉隱姓瞞名,看來日後真要重新做人了。當下看著小弦的臉色也似是溫柔了許多,氣也壯了:「這左天盧倒是了解我,知道我這人最講信譽,絕不做欺世盜名的事。」
「那飛雲寨主劉寧武功亦是稀疏平常,只是仗著手下數十個亡命之徒,四處打家劫舍,做了不少壞事,有一次恰好被我碰上,教訓了他幾句,責令以後不得再做惡,因此懷恨在心。這一次見我出門在外,便趁機報復,竟然下此毒手。」這些年日哭鬼對那當日的情形想是回憶了不下數次,卻尚是第一次訴諸于口,聲音亦止不住顫抖起來:「我正欲跳下去先擒住他當做人質,救回兒子,卻見一個三十余歲的漢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一手提了我那孩兒,一手端了杯酒趟走到廳中,道,『急風劍客既然來了,何不現身一見。』我沒有見過此人,但他能發現我,想必功力亦不弱,怪不得那劉寧敢來惹我,原來是仗著有此高手。那時的我含著一腔怒火,縱是對方人多勢眾,也是絲毫不懼,既然已被人叫破,便跳到屋中,準備和敵人血戰一場……」
小弦見到日哭鬼一張苦臉上皺紋橫生,便如突然老了數十歲,念及他妻兒慘死,更加上心中又驚又怕,明知不應該卻仍是止不住淚如泉湧,顫聲道:「你莫要吃了我,不然我爹爹亦會很傷心的……」
日哭鬼微微一震,盯著小弦看了半晌,眼中魔意漸消,亦掉下淚來,雙手收緊,將小弦緊緊抱在懷裡:「乖娃娃莫怕,我不吃你便是了。」
小弦眼見日哭鬼惡狠狠地盯著自己,眼中精光亂閃,就欲要撲上來一般,心頭大懼,顫聲道:「我捉魚捉小鳥給你吃可好,我還燒得一手好菜,若是你吃了我做的菜保證就再也不想吃人了。」他雖然偶爾鬧著玩似的做過幾次飯,卻哪會做什麼好菜,現在情急之下只好亂說一氣,總好過馬上被日哭鬼給吃了。
「哇!」小弦十足誇張地大叫一聲:「原來你就是擒天六鬼中的日哭鬼。我常常聽人說起你的名頭,當真是那個……如雷貫耳。我早就想看看是什麼樣的英雄豪傑,想不到竟然對面不識,真是慚愧慚愧……」
日哭鬼聽在耳中,心中卻是微微一震。這些年來他明裡是龍判官的屬下,實為擒天堡中客卿,無甚實權,卻亦讓人不敢得罪,每個見到他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引起他的不快,均是恭稱他一聲哭兄,自己亦幾乎忘了本名。此刻聽小弦無忌童言一語點醒,才突覺得這些年隱姓瞞名,過著不人不鬼的日子,不由大是感慨,悲從中來。剎那間從前的往事流過心頭,便似呆住了一般。
小弦畢竟是個小孩子,只覺得生平第一次有了這等驚險的經歷,大是興奮,翻來覆去左思右想怎麼也睡不著。幾次找日哭鬼說話都無回應,不多時便聽得對方鼾聲如雷,竟已熟睡。望著天窗外透進的一抹星光發了陣呆,甚覺無聊。
小弦見自己一片好心,日哭鬼非但不領情,反而更凶了起來,心中委屈,小嘴一噘,再不敢言語。
這夜小弦便與日哭鬼同住在小店中,並頭睡在一張床上。
今日受了不少驚嚇,他一個小孩子如何撐得住,又困又乏之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終於就這般在日哭鬼的懷中沉沉睡去。
日哭鬼再也按捺不住:「這個左天盧信口雌黃,若是被我撞上可要讓他好看。」
小弦心中悲傷難禁,鼻尖一酸,幾乎忍不住要掉下淚來了。他深怕自己一哭便會被這怪人吃了,當下強收心神,咬緊牙關,一滴眼淚在眼中轉來轉去,就是不落下來。後來見日哭鬼哭得久了,漸已不再害怕,索性去想平日那些快樂的事情,對哭聲充耳不聞,反而平息下來……再見到日哭鬼天愁地慘的模樣,心中忽又覺得好笑了。
「放屁!」日哭鬼臉現怒色,語氣卻已和緩了許多:「這一路你最好多給我燒幾味道好菜,不然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吃了你?」
小弦見日哭鬼毫無疑心,信心大增,謊話也編得順溜了:「那個左天盧等爹爹給他煉刀,左右無事便與我閑聊江湖軼事。說起這一帶的幾大勢力自然說到了媚雲教與擒天堡……」
敘永城位於川南的一片山地中,佔地並不大,只是附近山區的居民大多來此進行一些物品的交換,今日正逢趕集,雖已是傍晚時分,倒也是人來人往,頗為熱鬧。
「你小小年紀,卻能看出這些疑點,已是大不簡單。」日哭鬼嘆道:「那劍客又何嘗不知道這些道理,但他曉得那幫山匪心狠手辣,妻兒多在他們手中一刻便多一分危險,雖然明知自己這般冒然前去,或許救不出妻兒,還枉自送上一條性命,但關心則亂,如何還能冷靜下來從長計議?」
小弦悚然無語,怨深若此,只怕他的兒子最終亦是凶多吉少。
這些年日哭鬼只恐泄露了身份,惹得無語大師找來,一直老老實實地呆在擒天堡中,早就憋了一肚子怨氣。過了這麼久料想風聲已弱,此次行動中忽又見到小弦這般活潑可愛的孩子,再也按捺不住昔日噬童之念,終蠢蠢欲動。料想憑弔靴鬼和纏魂鬼二人足可打發馮破天與許漠洋,這才驀然發難擒下小弦,欲找個無人的地方一嘗新鮮的孩童之肉。
日哭鬼長吁了一口氣,繼續道:「那劍客一見敵人留下的字條,不敢怠慢,快馬加鞭一路馬不停蹄趕到數十裡外的飛雲寨中……」
也不知過得多久,翻了好幾個山頭,日哭鬼終於放慢了腳步,鬆開手將小弦擲于地上。
小弦清清嗓子:「左天盧說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縱然你是武功天下第一,別人若是不服你一涌而上,雙拳也是難敵四手的。所以行走江湖並不是僅靠武功,靠得是……」講到此處,他對日哭鬼一笑:「你可知道靠得是什麼?」
日哭鬼看在眼裡,亦覺得有些過意不去,拍拍小弦的頭:「乖娃娃,你叫什麼名字?」
小弦眼珠一轉:「我實說了你可別生氣,你們擒天六鬼的名聲可不怎麼樣。」
小弦大喜:「齊叔叔你還沒有睡呀,來陪我說會話好不好?」
日哭鬼一愣,料不到這小孩子竟然如此有心。他平日少與人一同用餐,結交的又大多是江湖上的粗俗漢子,哪有這許多講究,小弦雖只是平日養下的習慣,卻讓日哭鬼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絲關切,不由心頭一熱,口中卻兀自對小弦斥道:「還不快吃,怕我看你的吃相么?」
「你說得不錯。」日哭鬼一本正經地道:「我就是喜歡欺負小孩子。」
小弦聽到這裏,想那漢子寥寥數語便將這群兇殘的敵人嚇得四處逃竄,對他的凜然氣度大是欽服,問道:「他是什麼人?」
日哭鬼一愣,不由苦笑起來,自己一心要吃了他,可萬萬料不到自己在小弦心目中還不算太壞,總算強忍著沒有出聲詢問自己好在什麼地方。
日哭鬼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卻是一種強抑后的平靜:「不錯,本來也就是一時鬥氣,亦犯不上如此不留餘地。」他的聲音突然轉高,幾乎是吼了起來:「可江湖上就是如此,若不能將敵人斬草除根、趕盡殺絕,下一次就會輪到自己。要想在江湖上活下去,就要心狠手黑,不能有半點婦人之仁,什麼江湖規矩,什麼仁義道德,統統都是他媽的見鬼!」
日哭鬼心中大怒,卻又怕小弦不繼續說下去,只好忍著氣解釋道:「咳,那個詞的意思是說,是說武功高了,所以去幫人打天下。」他雖是對著一個小孩子胡亂解釋成語,卻也覺得臉上一熱。不過想到小弦連這個詞的意思都不知道,看來定是左天盧的原話了,更是深信不疑,拍拍小弦的頭,誇獎道:「你記性不錯,去年的話都記得這麼清楚。他下面又怎麼說?」他卻不知是小弦故意如此釋他疑心。
小弦將手往腰www.hetubook.com.com上一撐,小嘴一噘:「你什麼都知道,那我不說了。」他這一手卻是平日與鎮中小孩子一同玩鬧時最擅長的套子,越是故作高深,越能惹得別人的好奇。
小弦猜想當時情景,似是親眼見到那一個傷心之人面對幾十個強盜,凜然不懼直衝上前,用手中的長劍為死去的親人復讎,也禁不住小拳緊握,恨不得與他並肩一起殺光惡人。
小弦不語,想到父親找不到自己定是非常著急,現在也不知怎麼樣了,一念至此,心情亦沉重起來。
日哭鬼給這一聲甜絲絲的「大叔」叫得心中一軟,心道我的真名如何能透露給你。隨口道:「我便是擒天六鬼中的日哭鬼。」話一出口不免失笑,一般人聽到自己的名頭自然會大吃一驚,這個小娃娃卻如何能知道自己在江湖上的盛名。
小弦見日哭鬼眼中凶光漸退,樂得與他胡扯:「那你還不好好巴結我,說不定以後便是你的頂頭上司了。」
小弦漸漸聽得入神,想到父親每次去城中亦是給自己帶回來許多好東西,大生同感;又想起自己從未見過面的母親,對那個孩子更生羡慕。
「乖娃娃。」日哭鬼摸摸小弦的頭,想到自己年幼的時候,亦是天真可愛,武功初成時更是心懷大志,只欲仗劍行走江湖,懲惡揚善,何曾想幾十年的歲月匆匆而過,卻變成了如今這般模樣。不由一聲長嘆,勾起了唏噓往事。
日哭鬼連忙擺手,肅容道:「休聽他胡說,龍堡主的武功博大精深,我是遠遠不及的。」
小弦看日哭鬼問得一本正經,偏偏臉上還有未拭乾的淚痕,實是滑稽得很,明知不該卻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隨即用手掩住口,低聲道:「你是成名的江湖好漢,說話可要算數,我不哭你便不能吃我。」
小弦心中起疑,見那高子明的手段十分了得,對日哭鬼先勞其力再衰其志,如何能輕易將兒子交還與他,其中只怕有詐。
小弦不好意思地撓撓頭:「不過是一個風車罷了,又玩不壞,過後自會還他。」
小弦奇道:「哭了於你又有什麼好處?」
小弦見日哭鬼聲嘶力竭,聽得膽戰心驚,雖覺得道理上不應如此,卻也無法辨駁。隱隱覺得那個劍客定是與他大有關係,卻也不知道如何勸解,只好問道:「那他兒子呢,有沒有救出來?」
「和爹爹作對的是壞人么?」小弦喃喃道:「恩,我看那個吊靴鬼陰陽怪氣的就不是什麼好人,纏魂鬼還不錯,齊叔叔雖然相貌看起來兇惡,但對我也算是好的。」
「敵人似是早有準備,我一跳下來便各執兵刃將我團團圍住,卻被那個人止住。他面白無須,看起來就像一個中年文士,只是脖頸間有一大塊青赤色的疤痕,十分好認。他先對我客氣幾句,報上名號叫做高子明,乃是飛雲寨新來的二當家。嘿嘿,高子明……」日哭鬼凄然一聲長嘆,又重複念了一遍這個名字,一字一句地道:「你可知道這些年來,我四處找你,若是老天可憐能讓我見到你,定要將你碎屍萬段,再一口口吃盡你的肉,喝盡你的血,方能解我心頭大恨……」再緩緩對小弦道:「你要牢牢記下他的名字與脖間的那個疤痕,若有日能將他的下落告訴我,便是我的重生父母、再造恩人。」
經了適才的對話,又立下了一場賭約,日哭鬼對小弦的態度亦是較為客氣了,再也不似初擒下他時拎著脖頸,而是一隻手攬在他的腰上,穩穩噹噹地往敘永城的方向行去。小弦初時只見兩邊的樹木快速往後退去,晃得眼也花了,腦中一片暈眩,漸漸習慣了卻覺得從未有過如此經歷,大呼過癮,連聲誇獎日哭鬼的腳程,這一次倒確是語出真心,引得日哭鬼心裏高興,更不願怠慢了他,說話語氣亦是頗為尊重。
「我知道難逃此劫,心中一橫,索性返身重又殺入敵群中,拼得一個便算是一個,敵人料不到我受了重傷還敢回身反擊,被我殺了幾個,但他們人多勢眾,將我圍在中間,我又受了幾處傷,眼見就要死於亂刀之下……」日哭鬼微嘆一聲,又怔了半晌,嘆道:「若是我那時就死了,能與妻兒相會於陰曹地府,或許也是一件好事吧。」
小弦聽到如此慘況,目瞪口呆,喃喃道:「這幫強盜真不是人,他們與那劍客又沒有什麼天大的仇怨,為何要如此趕盡殺絕?」
日哭鬼低聲道:「我匆匆包紮了一下傷口,立時又趕回那財主的山莊中。飛雲寨的匪徒畏懼蟲大師,全都走得一個不剩,只有那財主一家來不及逃跑,被我堵個正著。一問之下,方知我那孩兒……」說到此處,日哭鬼頓了一頓,在暗夜裡他強抑的、略帶哽咽的聲音更顯蒼涼:「我終見到了我那孩兒,你道那個侏儒的面具如何會那般惟妙惟肖,這幫天殺的畜生為了對付我,竟然將我那十歲的孩兒活生生剝了皮,製成人皮面具……」
日哭鬼真心贊道:「好名字!」
日哭鬼亦覺得腹中飢火中燒,卻絲毫也沒動小弦的念頭:「再往北走十幾里便是敘永城,我們今晚便在那裡休息。」他終於想到了自己抓小弦的目的,冷然道:「回擒天堡約有半個月的腳程,若是你這一路能不哭,我便放過你。」他似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放軟聲氣:「你放心,我最重信譽,只要你賭得贏我,便不會有性命之憂。」
日哭鬼恨聲道:「飛雲寨中都是一幫遊手好閒的無賴,沒有什麼高手,若不是用計,如何敢輕易招惹我。」講到此處突然一愣,自知失言。原來他想到昔日的慘況,一時激動之下,忘了隱瞞自己的身份。
小弦話音未落,猛覺胯|下一陣刺骨的疼痛傳來,原來卻是日哭鬼伸足踢在他環跳穴上。此穴乃是足上經脈大穴,小弦乍痛之下身不由已又是一躍而起,卻再度被絆倒,這次摔得甚重,幾乎連牙也磕落了。索性雙手一軟,全身放鬆趴在地上。
小弦瞠目結舌,萬萬料不到日哭鬼竟然還真能想出一個人符合自己的一套瞎話,肚裏暗笑,臉上卻是一派正色:「對對,大叔對江湖典故如、如數家寶,我是記錯了,那顆痣是在他右耳下……」
小弦只覺得身體就如騰雲駕霧般在空中跳蕩不止,又是害怕又是暈眩,但一雙涼冰冰的大手箍在自己頸上,別說哭喊,連氣也幾乎透不出來。起初尚能聽到父親的呼喝聲,大概正與那吊靴鬼相鬥不休,待轉過幾個山坡后便什麼也聽不到了,只有呼呼風聲鼓盪耳邊。
日哭鬼漸漸恢復常態:「那劍客見到妻子的屍體,傷心至極,幾乎當場崩潰。但心念愛子,也不願草草掩埋妻子,只得將妻子的屍體用衣服裹住負在身上,再沿著原路返回,直奔那地主的山莊中去。他明明知道敵人如此做就是要令他戰志全喪,再消耗他的體力,可那個時候,滿心裏都是復讎的怒火,什麼也顧不得了。就算死,也要多殺幾個敵人。
日哭鬼插言道:「應該還有焰天涯!」
日哭鬼續道:「見我一點頭,高子明便將孩兒擲了過來,我怕摔傷了孩子,連忙接住。才一入手,便立知不對,我那孩兒不過十歲,如何會有這麼沉重。才想到這裏,一把短刀已刺入了我的小腹中,其餘強盜亦是約好了一般一聲大喊,各舉刀槍向我殺來……」
「好好,你說你的,我不打擾便是。」日哭鬼急欲知道左天盧如何說起自己,果然中招,反而對小弦賠起了小心。
小弦的馬屁拍在馬腳上,暗吐一下舌頭,牢牢記住了擒天堡主姓龍。看日哭鬼的樣子不似作偽,這龍堡主的武功定是十分厲害,若是做了他的義子只怕也不算委屈。繼續道:「你先不要打岔,我的話還沒有完。你可知道左天盧為何那麼服你么?」
一個聲音冷冷地刺入耳中:「跑呀,看你還往哪裡跑?!」
日哭鬼齜牙一笑:「正因為那麼久沒有吃人,所以才懷念得緊。你快快哭出來。老子好不容易有機會吃人,可不能浪費了好材料。」
小弦先聽了日哭鬼先自承有食己之心,再被他一雙枯瘦的手摸在頭頂,止不住害怕起來,卻又不敢強行掙開,只好用言語分他的心:「叔叔你可有孩子么?」
小弦蹲坐在夜壺上,隔了日哭鬼幾步,心中稍安,黑暗中只見他一雙眸子閃著暗光。雖是覺得有些冷,卻如何敢回到床上,強自嘻皮笑臉地道:「我有點便秘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在這裏聽故事好了。」
小弦倒是被日哭鬼提醒了,心想我可不能編得太細緻了,碰到含糊的地方便推說自己忘了。「那個左天盧又說:『纏魂鬼還算光明正大,尤其那個吊靴鬼,一天到鬼鬼祟祟冤魂不散般跟在人屁股後面,背信棄義反覆無常,真是丟盡了擒天堡的人。惹得人人一旦提到擒天六鬼,便都是哧之以鼻,不屑一顧,改叫做欺天六鬼。』」他對纏魂鬼頗有好感,便一力編排吊靴鬼的不是,把腦子中能想到的詞語都用上了。
日哭鬼道:「以小見大,這次你搶人風車,也許下次就搶人財寶了……」他止住聲,自嘲般一笑,實想不透以自己這般惡名在外卻也能教人道理,先已不能理直氣壯了:「嘿嘿,我雖不是什麼好人,但你年齡還小,以後可不能學壞了。」
「是如數家珍。」日哭鬼笑著糾正小弦話中的錯誤,心想這左天盧也算川滇一方強豪,怕也是有些見地。如此一來對小弦的話倒信了七八分:「左天盧與我沒有什麼交情,卻不知他如何說起我?」
日哭鬼見小弦裝模作樣,差點笑出聲來,板著臉重重一拍小弦的小手:「我便帶你回擒天堡去,這一路上總有辦法讓你哭。若有能熬著不哭,便去做堡主的公子吧!」
日哭鬼冷冷道:「他就算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屍骨挫成灰,再吃到肚子里去……」
小弦聽到日哭鬼邪惡的笑聲,隱隱料到了什麼,只覺得脊背上一陣發冷。果然聽日哭鬼笑了數聲后惡狠狠地道:「我便將那財主一家殺個乾淨,將他兒子亦是剝皮抽筋,一口口將吃下肚去……哈哈哈哈,」他忽又大笑起來,一字一句道:「你哭了,你哭了,我要吃了你,我要吃了你……」
小弦趁機伸出掌來:「口說無憑,擊掌為定。你若有本事不碰我身子也讓我哭出來,我這一身細皮嫩肉便交給你了,清蒸油炸均悉聽尊便。」他天性隨遇而安,此刻見有了轉機,至少一時半會不會被人吃了,居然還有心情故意嘆一口氣:「想不到我也有機會做此生死豪賭!」
「慢著!」小弦雙手亂搖,大叫道:「可我還沒有哭呀,是你自己說未哭的人肉不好吃……」
小弦惟恐惹怒了日哭鬼,也不敢多說,只得收起對父親的掛牽,乖乖地隨著日哭鬼一路往敘永城行去。
「江湖規矩!?」日哭鬼嘲然冷笑:「經了這麼多年,我早就看透了。任你平日如何自命俠義,一旦到得生死關頭,哪還顧得什麼江湖規矩,只要能保得性命,什麼下三濫的手段亦可以使出來,便是親生父母也可以當做擋箭牌……」
日哭鬼不置可否,眼中卻是精光一閃,語氣重又轉冷:「你也不必與我套交情,之所以告訴你我的名姓,那是因為你過幾日便是我肚中美食,無法告訴別人。」
日哭鬼心中冷笑,心想小娃娃定是想逃跑了,所以才用言語試探。當下不動聲色,且看他要如何。
小弦憤憤道:「為什麼?」
小弦倒也知機,點頭道:「你放心,我絕不告訴任何人。那,以後我便稱你齊叔叔吧。」
小弦一挑大姆指:「這左天盧雖然不怎麼看得起吊靴鬼,但對叔叔你卻是心悅誠服。他說擒天六鬼中日哭鬼卻是一條好漢,武功高強,內力深厚,若不是他不好功名,擒天堡主的位置早就是他的了。」
日哭鬼續道:「那劍客趕到飛雲寨,略微休整一下,喘息稍定,便獨自一人仗劍闖了進去。滿以為對方會嚴陣以待,不料偌大的山寨卻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影,他四處搜尋,果然、果然在後山的一間小屋中找到了自己的妻子……」說到這裏,他又是長嘆了一聲。
「爹爹也不知如何了?」小弦聽日哭鬼鼾聲停了下來,只道他已進入夢鄉,百無聊賴下自言自語:「齊叔叔為什麼要和爹爹作對呢?」
不過他倒是第一次對小孩子用此絕招,以往抓到的小孩子往往見了他相貌便哭做一團,似小弦這般能和他說了這麼久的話已是絕無僅有了。他倒也不是非要惹得小弦痛哭不可,只是久未嘗到人肉,此刻抓到小弦如獲珍寶,捨不得一下子便吃了,便如貓捉到老鼠般要盡情玩弄一番,是以才極盡嚇唬,料想自己神功一發,這孩子定是嚇得屁滾尿流,癱做一團,任由自己擺布……
日哭鬼沒好氣地道:「我不會講故事,只會吃人。」
日哭鬼心頭大怒:「我就不信不能讓你這小孩子哭出來。」猶是不能釋疑,喃喃問道:「莫非你天生就不會哭么?」
小弦聽得膽戰心驚,眼下雖見日哭鬼好端端地仍在這裏,當日定是有驚無險,但一顆心仍是止不住怦怦亂跳,為他生死未卜的命運揪心。
小弦本想分辨自己可未必賭輸,但見日哭鬼眼神懾人,一句話硬生生卡在喉嚨吐不出來,只得就著一口飯吞回肚中,心中只覺得此人實是怪得不可理喻。
二人說了半天,眼見天色已漸暗。小弦心系父親的安危,卻也不敢提出讓日哭鬼放了自己,只好說:「我肚子餓得咕咕叫,記得家裡還有些野味,我們一起去吃些東西可好?」言一出口立時後悔,深怕說到吃東西又會讓日哭鬼想吃自己。
日哭鬼沉默許久,似是在回憶那日情景,過了好一會方重新開口:「那高子明看似對我毫無敵意,對我一臉肅容道,『我等久聞急風劍客的大名,拜見無門,這才將尊夫人與令公子請來盤桓數日。卻不料見到夫人的花容月貌,幾個手下按捺不住,私下侵犯,高某對屬下管教不嚴,以致釀成慘禍,實是萬分抱歉。』他表面上惺惺做態,暗地裡卻是笑裡藏刀,右手一直扣在我兒子的頭上。我給他這一說想到了妻子的慘狀,勾起了滿腹的怨氣,若不是見愛子身陷敵手,定要拔劍衝上去與他斗個你死我活。卻聽他繼續道,『我們都知道齊兄武功高強,心中實是惴惴不安,不知如何可以化解這段恩怨。那幾個手下已被我按山規處理了,只盼齊兄大人大量,若能答應我以後袖手不理,這便將令公子交還與你。』我自不會放過他們,但聽他如此說,再看到我那孩兒被毒打得幾乎認不出來的臉孔,心想倒不妨權且從他之言,先救下孩兒,再徐圖報仇。於是便點點頭,算是答應了他的條件……」
日哭鬼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性格乖張,一向沉默寡言,見到他的小孩子不是嚇得說不出話來就是哭做一團,何曾想會碰到小弦這樣一個口齒便利、腦筋靈光、調皮可愛的孩子,只覺得這數年來倒是第一次與人說了這許多的話,只覺得心懷大暢,暗中慶幸剛才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地先吃了他。
「江湖傳言大多是顛倒是非之語。」日哭鬼故作從容冷冷道,卻也有些底氣不足:「他們到底說些什麼?」
日哭鬼聽得好笑,想想自己堂堂擒天六鬼之首,竟然會與這個黃口小兒打這麼一個奇怪的賭,說出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想到這裏,心裏莫名的一暖,不由微笑起來,只覺得能和這孩子在此等情形下相識,也算是大有緣份了。
原來此乃日哭鬼的一種攝魂傳音之術,最能擾人心魄,與人對敵時往往能收奇效,他日哭鬼的名字亦由此而來。
小弦又聽日哭鬼說要吃人,脖子一縮,勉強笑道:「好叔叔你只是嚇唬我罷了,怎麼會真的吃了我?」
日哭鬼嘿然冷笑:「小孩子若是一哭,全身肌肉就綳得緊了,咬起來便更有味道。」
小弦見日哭鬼神色怪異,不敢再說,良久後方聽得日哭鬼悠悠一聲長嘆:「我姓齊,這些年來便只告訴過你一個人。」又似覺得不應告訴小弦,復又澀聲道:「你便叫我日哭鬼好了,我喜歡別人如此叫我。」
他卻不知小弦身懷《天命寶典》的慧識,對世事萬物皆有一種不縈於懷的淡定,若論心志堅定怕是一般久經滄桑的老人亦有所不及。起初乍聽哭聲的時候有所觸動,不多時便已習慣,何況小弦心裏打定主意不哭,他這等懾魂之術更是全然無效了。
小弦道:「對呀,你也可以掐我、擰我、咬我,反正你比我力氣大,武功又那麼高。」他偷眼看了一下日哭鬼的表情:「江湖上不都說『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么,我落到你手上也就認了,皺一下眉頭便不是我爹生的。」
果然日哭鬼冷哼一聲:「我何用得著打你這樣一個小孩子,能讓你哭的方法至少有幾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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