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換日出世

愚大師冷然道:「下完這一局再見不遲。」
花嗅香哈哈一笑,拍拍小弦的頭:「這道理其實也很簡單。刀客從來都是視刀若自己的生命,講究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但若是一個刀客連刀都可以放得下,他便是無敵的。」他目視小弦,緩緩道:「你知道這個故事講得是什麼嗎?」
愚大師對林青道:「成像廢小弦武功之事另有緣故,事已至此,林小弟亦不必怪責他。」
溫柔鄉主水柔梳略懂棋道,起先見黑方送馬,正在替莫斂鋒擔心,聽青霜令使一言,一貫沉靜的面容亦不由露出喜色:「青霜令使你可是要認輸了么?」
林青大步上前,握住許漠洋的手運功助他,但內力輸入許漠洋的體內全然無效,知道他大限將至,一雙虎目亦不由紅了。
不知不覺已下了一個多時辰,殘局中雙方皆已倒下九人,棋枰上雙方各還剩下單士雙象護住將帥,兵卒已然全疫,紅棋僅餘一車雙炮,黑方尚有餘車馬炮各一,子力上雖仍是難分勝負的情形,但紅方一車雙炮偏於一隅,黑方卻是車馬炮各占要點,已隱露殺機,至不濟也是和局之相。
漸離崖上,愚大師背向棋盤,果是以盲棋與青霜令使相抗。物天成、水柔梳與被莫斂鋒點了穴道的水柔清則是眼也不眨地望著崖下的棋局,而花嗅香卻是聽了愚大師的什麼話后悄然下崖,不知去了何處。
小弦兩耳不聞洞外事,還只道真是花嗅香與自己下棋。這才能盡心發揮奕天訣的長處,若是他知道自己的每一步招法都關係著某個四大家族弟子的生死,只怕這一局早就因心神大亂而一敗塗地了。
景成像隨之走出,本要阻止物天成留難林青,卻不料物天成對林青的離去毫無反應,心中微訝。
聽到小弦如此回答,物天成與水柔梳對望一眼,皆是暗暗稱奇。
崖下立於棋盤中的雙方弟子各聽號令,依次行子。他們身處局中,除了略通棋道的寥寥數人外,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踏出一步后是否就會被對方「吃掉」。但為了本門的榮譽與使命,卻只能將生死置之度外,被動地執行著命令。
林青暗記下這幾個名字,便與愚大師、景成像告辭。景成像本想隨林青一起去看看許漠洋的傷勢,但看林青神色知道無益,也便作罷。
林青心中隱有所悟:武則天守寡多年,宮中自是私藏男寵。此事大違國體,歷代史書皆是一筆帶過。但在民間野史中卻曾提及過武媚在感業寺出家時曾有一個初戀情人,為一明姓男子。而聽愚大師如此說,莫不是武則天竟會冒著皇室大忌替他悄悄生下一個孩子,實可謂是情深義重。武則天為高宗生有四男二女,二男一女早夭,另二子便是後來的唐中宗李顯與唐睿宗李旦。據說早亡的二男一女皆是被武則天親手所殺,雖是因為皇室爭權,但其中怕也有欲立明姓後人為帝的念頭。而此子非皇室所出,自然只能交與他人於民間秘密收養,是以史書中從未提過此事。
林青眉尖一挑,聽愚大師說得如此鄭重其事,這個秘密定然十分驚人,恐怕還事關明將軍的來歷。朗聲道:「大師放心,林青絕非莽撞之徒,自然懂得把握尺度。」
愚大師盯著林青,臉有異色,良久方贊了一聲:「光明磊落、襟懷坦蕩,林大俠是個極講原則的人,老夫頗為欣賞。」
愚大師淡然道:「林小弟不妨先說說你的想法。」
林青這才知道四大家族的琴棋書畫原是家學淵源。點點頭道:「只看御泠堂的行事,便知一旦掌權,必是不容他議,大肆剪除異己。」
馮破天身為媚雲右使,在此情景立刻整頓殘兵。他知擒天堡勢大不能輕敵,只得先另立教主日後再伺機復讎。
局勢驟緊,只要某一方稍有不慎,勝負瞬息可決。
原來愚大師剛才被青霜令使一言點醒,便對花嗅香吩咐一番。花嗅香依言找來小弦,此刻他二人便在距此數十步外的一個山洞中對坐棋枰。花嗅香卻是不讓小弦看到離望崖下對局的情形,更是以布裹其耳,然後以青霜令使的棋步擺在棋枰上,再將小弦的招法傳音給愚大師。
水柔梳輕聲道:「聽人說少主的流轉神功已近八重,暗器王縱然武功再強,只怕還不能給他真正的威脅。」
花想容正要跟上前去,一旁閃過花嗅香,對她沉聲道:「容兒先回翩躚樓去。」她雖是一心想見林青,卻是首次見到一向洒脫不羈的父親露出這般鄭重的神情,雖是百般不情願,終不敢違逆,怔然停步。
愚大師轉臉對林青道:「你可知道巧拙的師父苦慧大師將《天命寶典》留給了我么?我又將此典轉交給了小弦。」
小弦插口道:「為何這些武林高手比武的地點多是在高山峻岭?我似是從未聽說過二個高手在農家屋頂上決戰的?」
小弦再想了一會,忍不住相求花嗅香:「好叔叔,告訴我那個孩子如何勝的?」
景成像暗嘆一聲:「林兄請講。」
眾人心中一凜,苦慧大師拚死道破的天機重又湧上每個人的心頭。
「寧徊風!」小弦恨聲道,看到爹爹如此情狀,又想到自己武功被廢,如何能報仇,更是淚如泉湧。
卻不料那寧徊風卻一直伏于大理。他一目被暗器王所傷,心頭大恨,知道許漠洋是林青的好友,便有意暗害一雪自己瞎目之仇。終有日被他窺到機會,一擊得手之後遠遁。
六年前巧拙大師於伏藏山頂曾對明將軍說起過他一生中最不利的時辰便是六年前的四月初七。其時許漠洋與林青、杜四、容笑風、楊霜兒、物由心皆以為那是巧拙大師悟出偷天弓的日子,亦正是於六年前四月初七的那一天煉成了偷天弓,是以對這個日子印像極為深刻,卻全然料不到小弦的生日竟然也是這一天,而且一算時辰,他的出生日期亦正是巧拙大師所言對明將軍最不利的那一天。
小弦一呆:「這……算什麼?也太會鑽空子了吧。」
「說得好!」愚大師長笑道:「老夫雖是四大家族的人,卻是與林小弟大生同感。」
景成像一愣,心知林青想法已定,勸說無益。
「也虧了這孩子一言點醒,才讓我明白了苦慧大師的深意。」愚大師長嘆一聲:「老夫雖已年近百歲,卻猶窺不透繁華俗塵的種種世情,直至看了《天命寶典》后,才知道這天意既定人力難勝的道理。」他轉頭望著景成像,眼中泛起一層大智大慧的光華:「世上的事,一飲一啄俱有命數,冥冥上蒼自有分教,又何須去做那違天逆行之事?」
水柔清呆了一下,腦中似有千枝尖針不斷攢刺,喃喃道:「我不信,我不信。」
水柔清大驚,若非被父親封了啞穴,必是張口大叫。這一步竟然是將黑馬置於紅帥之口,亦是在紅車的車路上!
林青講罷緣由,已是急不可待,欲要馬上離開。
二人離開焰天涯,便依起先定好的計劃去媚雲教找許漠洋,誰知到了媚雲教卻發現已來遲一步,大亂已生。
林青一驚,實想不到小弦竟會有這種奇遇。
許漠洋于迴光返照的一刻忽聽到這個消息,那一剎間驀然頓悟,終於明白了巧拙大師傳功於他道理:冥冥天意不正是要讓他造就小弦么?或許連巧拙大師自己也想不到竟然會是這般結果!
青霜令使並沒有誇口,他的棋路大開大闔、布局堂堂正正、招法老辣縝密,既不得勢輕進,亦無失勢亂神,每一步皆是細慮靜算后謀定而動。
馮破天猶道:「少主多多保重,我們這就先回大理,待給許兄完喪后再從長計議報仇之事……」
許漠洋滿面紅光,放聲大笑,聲若洪鐘:「大師啊大師,我許漠洋總算不負你傳功重望,死亦無憾!」再笑了數聲,驀然一哽,口中鮮血狂涌而出,竟是含笑而逝。
林青沉聲道:「我只聽蟲大師說明將軍乃是四大家族的少主,其中細情卻知之不詳。縱觀明將軍窮兵黷武、為禍江湖之舉,四大家族又怎能視而不見,無動於衷?」
此處正是溫柔鄉四營中的劍關,初晨的陽光映照著四周花草叢生,景色極是幽雅。但小弦哪有心情賞析,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抱頭捂耳,淚水又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把胸前的衣衫打得透濕。
小弦尚是第一次見向來彬彬有禮的林青如此動怒,卻是為了自己的原因,又是敬佩又是感激。他雖知暗器王武功極強,但雙拳難敵四手,心中耽心,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聽到愚大師的聲音遙遙傳來:「且慢動手。帶林青來通天殿見老夫。」
「炮五進四!」青霜令使渾若不見手下的慘死,聲音依是平淡無波。
林青奇道:「昊空真人得道高人,如何又會捲入此事?」
花想容苦笑,正要解勸他幾句,忽聽到鳴佩峰下傳來一個渾朗有力的聲音:「林青求見景閣主!」
馮破天立於小弦身後,沉聲道:「是寧徊風。少主且跟我回媚雲教,日後定要報此大仇。」
「炮七進四!」隨著愚大師的語聲,黑炮將紅方邊兵吃掉。那佔著邊兵之位的御泠堂弟子面上一片陰冷木然,二話不說負著棋子走出棋枰外,拔劍刺入自己胸膛……
那奕天訣心法本就是講究后發制人不求速勝,動輒就是兌子求和,幾步下來,雙方皆是損失慘重。反倒是青霜令使只怕下成和局,數度避開小弦兌子的著法。
林青亦知事關重大,按下焦躁的心情,與愚大師、景成像又說起御泠堂的一些事情。
再走了幾步,青霜令使驀然抬頭:「與晚輩下棋的到底是何人?還請前輩明示。」
「好一著棄子強攻的妙手。」青霜令使呆了一下,仰天長嘆:「想不到我御泠堂苦謀二十余年,竟還不能求得一勝。」
愚大師長嘆:「天後聖明,如何不知其中利弊。何況那中宗畢竟亦是天後骨肉,天後自是不忍他兄弟相殘。看這五名親信雙方爭執不下,天後這才定下了六十年一度的賭戰,敗者退隱江湖,勝者扶明公子重奪江山,而昊空真人便是雙方的仲裁!」
小弦拍手笑道:「定是南刀勝了。」
「我猜對了么?」小弦搔搔頭,不好意思道:「我想若是北刀勝了這個故事就毫不出奇,所以方猜定是南刀勝了。卻是說不出是何道理。」
景成像亦道:「天後臨終時自諱為曌,其原因亦是為了紀念明家公子與昊空門之意。」
林青哈哈大笑,臉蘊慍意,不怒而威:「林青別無所長,惟有一身錚然傲骨與不屈鬥志。為了故人幼子,景兄縱是設下刀林劍陣,林某亦絕不會裹足不前!」
這一場和*圖*書賭局已不僅僅是棋藝與忠誠的較量,更要比拼無畏的勇氣與執著的信念!
愚大師道:「天後在感業寺出家時便認得了昊空真人,昊空真人精諳《天命寶典》,看出天後非是池中之物,惟恐日後令蒼生塗炭,這才蓄意接近天後,天後稱帝后更是大力扶植昊空門,好與那一心忠於李唐的神留門相抗。」他又是一嘆:「天後自幼命途多舛,雖是女流,堅韌果決處絕不輸于鬚眉。不然以天後的桀驁心性,若不是在昊空真人的言傳身教下悟得些天道至理,又如何能輕易將大周王朝再拱手交還給李唐!」
「馬八進七。」
水柔清看得膽戰心驚,只欲閉目,一雙眼睛卻怎合得上,只得在心中暗暗祝禱上蒼保佑父親不要出什麼差遲……
景成像一怔,知道愚大師怪責他廢小弦武功,黯然一嘆不語。
這一手石破天驚、絕處逢生,利用對方思路上根本想不到的盲點,一舉將紛繁複雜的局面導向簡單化……正是小弦將奕天訣用於棋道中,方走出此局面下的最佳一著。
小弦尚惦記著故事,又催花嗅香道:「花叔叔快往下講吧,我保證不打岔了。」
「車四平一。」
愚大師微微搖頭:「天後用人任賢為親,不分貴賤,文武兼重,更是重視政事之外的偏門枝學。這五名親信中景太淵為御醫,花勝墨為畫匠,水紹音為琴師,物清流為棋侍,他四人一向從文,是以信奉仁治天下;而另一位南宮敬楚卻是一名武將,一意以刀兵扶政,枕戈乾坤。文治雖緩卻不勞根本,武治雖捷卻大傷筋骨,他五人這番爭執說來簡單,卻是事關天下蒼生的氣運。」
林青強自鎮定心神,藉著撥開拂在面上的一縷長發輕拭雙目。轉眼望向小弦,微顫的聲音內有一種斬釘截鐵、切金斷玉般的堅定:「我想,我已經找到換日箭了!」
「不!」物天成驀然抬頭:「以我門中的識英辨雄術來看,這孩子絕不簡單,若非景大哥廢他武功,苦慧大師的預言只怕就是事實!」
四大家族與御泠堂爭霸天下之事極其隱秘,四大家族中僅有幾個掌門與長老級人物知道,亦只有行道大會挑選出的精英弟子才會被告之緣由,一般弟子直到此刻仍是不知後山內已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所以水柔清昏迷二日二夜,便只有花想容與小弦來照看她,誰想她一清醒過來心傷難禁,不分青紅皂白地將一腔悲憤盡數發泄在小弦身上。
花嗅香何等耳力,雖不是有意偷聽,但殿中林青與愚大師、景成像的對話亦斷斷續續傳入耳中,知道一時不會起衝突。他本就極不滿景成像廢小弦武功之事,所以才會特意去給小弦講那四個故事,只盼能化開他心頭怨意。又隱隱聽到小弦的身世、許漠洋重傷的消息,面上雖是不動聲色,但心中憐惜這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對他極是和言悅色,妙語如珠,逗得水柔梳都不禁面露笑意。
愚大師微一頜首:「林小弟且慢下結論,待老夫告訴你其中的原因,你再做決定亦不遲。」
景成像憤然道:「所以若讓御泠堂得勢,只怕天下再無寧日。」
林青臉色一黯,長嘆道:「他中了寧徊風一掌,心脈全碎已是回天無術!全靠著我與蟲大師渡以真元之氣方吊著半條性命。」
景成像一呆,他雖是身為四大家族盟主,但愚大師是他師伯,又是前一代盟主,也不便違逆。
愚大師沉默良久,卻是走出一步誰也沒有想到的棋:「馬三進四!」
林青沉聲道:「若不說出其中原因,請恕我不肯干休。」
景成像的聲音及時響起,就似有質之物般將小弦的語聲壓住:「林兄太客氣了,點睛閣的家傳醫術原本就為了救治天下蒼生,只可惜景某學藝不精,有負林兄重託。」
以林青的久經風浪,一時也不免呆了半晌,全然料不到明將軍竟然有如此身世,想起那近千年前的宮室爭鬥,此刻猶覺驚心動魄:「如此說來四大家族與御泠堂的目的都是一致的?」
小弦興猶未盡,還要再纏著花嗅香講故事,卻見殿門一開,林青已大步走了出來。
終校於2003-10-14凌晨零點正
水柔清心中方才一喜,忽聽青霜令主此言乍然一驚,抬眼正正迎上青霜令使射來的冰冷目光,一顆心已急速墜了下去。耳中猶聽那似是懷著千年怨毒的陰寒聲音一字一句道:「帥六進一,吃馬!」腦中一暈,就此昏了過去……
小弦卻絲毫不受琴音所惑。莫斂鋒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轉眼間卻是人鬼殊途。他這一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命運無常、生離死別,心潮澎湃下只覺得人生在世,或如燈花草芥,燈滅時風起處便乍然而逝,全然不由自身做主……
她在水中拚命掙扎,卻被水草纏住了小腿,怎麼都上不了岸。只得雙手在空中亂舞,忽碰到一物,牢牢一把抓住,猛然睜開眼睛,原來自己已躺在床上,卻是抓住了床邊一人的手。她坐起身,用力甩甩頭,似要將惡夢從腦中甩去,張口大叫:「爹爹!」
「我不聽!我什麼也不聽!」水柔清拚命掙扎,實在拗不過花想容,又對著小弦戟指大喝:「你滾,滾得遠遠的,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小弦大悟,一跳而起:「哈哈,要是我才不那麼費事,我便與他比賽爬桿,就算他輕功天下第一,也未必能及得上我從小練就的爬樹本領。」
「炮三進七。」青霜令使長考一柱香的時間,方緩緩下出一步。
馮破天好不容易才從尚發獃的林青手中掙出,連忙上前扶起小弦。心中悲痛一閃而過,反是暗暗高興:許漠洋一死,小弦自然只好隨自己回大理。他小孩子不懂事,縱是做了教主,教內的諸多事務自然要多依重自己,正好可藉此一攬教中大權。
花嗅香微笑搖頭:「武功一道與後天努力是分不開的,僅有天份還是遠遠不夠。」
景成像垂手恭聲道:「成像謹聽師伯教誨。」
林青昂聲道:「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
林青腦中電閃,疑惑道:「據我所知,武則天的子女皆是李唐皇胄,又怎麼會是明將軍?」
林青眼望殿角若有所思,緩緩道:「林青一生嗜武,只欲在有生之年攀上那武道極峰,視挑戰為平生最大樂趣。更何況我出身寒門,從來只知奮力圖強,不屑坐望求成,自有一分對世情的看法。縱然明將軍窮兵塞外、獨攬大權皆是事出有因,我亦絕不會因此而改變對他的看法!」
林青恍然大悟,心中諸多難題逐一而解,猶有一分疑惑,再問道:「昊空門既然亦忠於武則天,為何巧拙大師又會與明將軍為敵?」
原來媚雲教與擒天堡一向不和,這一次擒天堡藉著與京師泰親王聯盟之機便欲趁機挑了媚雲教,是以在媚雲教召開教眾大會重選教主之際驀然發難,將媚雲教鎮教之寶「越風刀」折斷。這才引出了馮破天去清水鎮找許漠洋補刀、擒天六鬼跟蹤前來、日哭鬼劫走小弦等種種變故。
四大家族四位門主均是第一次見林青,皆在心中暗喝一聲彩。看他不過三十齣頭,身材高大、體魄完美,卻一點也不給人以魁梧的感覺;烏黑的頭髮結成髮髻,隨隨便便地披在肩頭,說不出的飄逸俊朗;輪廓分明的面容上最顯目的便是那高挺筆直的鼻粱上嵌著的一對神彩飛揚、充滿熱情的眸子;微風吹亂他的束髮,隱露出其背後所負的那把名震江湖的偷天神弓;寬大的白衣隨風拂揚,更襯出硬朗的身形從容自若,端如峻岳,氣概卓約不凡。雖是靜立原地,卻給人一種勃然欲發的生機,似是隨時欲要衝天而起,令人不由心生敬服……
他雖聽了蟲大師說了明將軍與四大家族的關係,但素知四大家族並非是蠻橫不講道理,上山前本是打定主意縱是對方有所挑畔亦要忍一時之氣。但方才乍聽小弦不明不白被廢武功的消息,心中本就激起一腔怒火,再見到景成像的咄咄逼人,如何還按捺得住。此刻雖明知孤身難敵眾手、翻臉不智,卻終忍不住露出天生的倨傲心性來。
小弦聽景成像的語氣似是頗含敵意,心頭一沉:明將軍既然是四大家族的少主,景成像自然絕不容林青有擊敗明將軍的機會,只怕立時便會對林青不利……
「兵三進一。」
水柔清哭得昏天昏地,小弦的話傳入耳中,驀然一震,瞪大雙眼:「那個下棋的人是你?」
「又是御泠堂!」愚大師一怔,目射寒光:「他們一面與我四大家族賭戰,一面卻早早違約重出江湖,看來真是要迫得雙方來一次了結了!」
許漠洋凄然一笑,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小弦,爹爹總算盼到你了,縱死亦可瞑目。」
青霜令使氣得滿嘴發苦,以他的棋力若是放手一博原也不在小弦之下,可偏偏對方渾不將場內諸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反是令他于不得已的退讓中漸處劣勢。何曾想到本用來要脅對方的招法被其反被用於自身,心頭這份窩囊感覺實難用言語形容。
花嗅香大笑。水柔梳也忍不住掩住小口,順手輕輕給了小弦一下:「你這孩子,真是……調皮。」
林青卻不與景成像擊掌:「我理解景兄為人父的心情,但小弦被廢武功之事尚請解釋。」
許漠洋見到林青,斷斷續續地將這些年的經歷大致說了些。他一心替林青煉成換日箭,想不到雖見了暗器王風神猶昔,自己卻是身受重傷命在旦夕,惟記掛著小弦,聽得小弦亦是傷在寧徊風手下來到鳴佩峰中治傷,便強忍傷痛著要來見他。
景成像低下頭:「請師伯指點。」
花嗅香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又繼續講道:「二刀相交,果然那南刀的兵器被北刀一刀砍斷……」
青霜令使一笑:「晚輩好不容易才爭得這場賭局,何敢反悔?只不過見對局者棋風銳烈與老成兼而有之,天份之高難以贅言,忍不住欲見其一面。」御泠堂對這一局抱有重望,自是不能反悔,不然恐怕是再難找到如此有把握可勝得賭約的機會了。
愚大師心內一驚,物天成年少時曾去京師與前朝大國手羅子越一較高低,大勝而歸,方博得宇內第一國手之名,自是留有棋譜;但自己年輕時極少出江湖,這五十年又閉關於鳴佩峰後山,青霜令使卻是如何得到自己的棋譜?腦中思考不休,口中淡然答道:「剛才你不是說老夫可換人而戰么?莫不是想反悔?」
「第一個是兩個刀客比武的故事。」花嗅香略整衣襟,負手望天:「有兩個刀和-圖-書客,一南一北,便被人喚做南刀與北刀。二人俱是江湖中不可一世的高手,一把刀使得出神入化,難有敵手。但一山不容二虎,何況他二人皆是以刀成名,有日相見,彼此不服,便相約于華山之顛決一高下。」
花想容安慰他道:「清妹悲傷過度,說的話你也不必放在心上,過後她自會明白……」
林青良久也不出來,小弦想到花嗅香的那四個故事,牽牽他的衣袖:「花叔叔再給我講故事吧。」
擒天堡早有計劃,本就在媚雲教內留有暗哨,更在位於滇東大理的媚雲教總壇一帶設下伏兵,只待教眾大會趁群龍無首時一舉滅了媚雲教。
花嗅香上前兩步拍拍小弦的肩膀示意讓其放心,望著景成像肅然的臉孔,欲言又止,長嘆一聲。
花嗅香收起笑容,續道:「這兩個刀客勢均力敵,鬥了三天三夜也不分勝負。那北刀原是使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刀,起初不願占兵刃上的便宜,見難分勝負終按捺不住,便故意賣個破綻令二刀刀鋒相碰,欲斬斷南刀的長刀以勝得這一局。」他見小弦聽得入神,想起他一慣愛挑毛病的個性,笑著問一句:「你為何不怪北刀使巧?」
「啪」得一聲,水柔清揚手就給了小弦一個耳光,小弦吃痛退開二步,手捂面頰一臉驚異。從小到大,父親都對他呵護備至,尚是第一次被人如此結結實實打個耳光,一時愕然。幸好水柔清昏迷二日方醒,手上無力,不然這一掌只怕會打脫小弦幾枚牙齒。
愚大師嘆道:「這其中關係到天後的一件隱事,老夫也不用對你詳敘。總之少主雖是姓明,卻是不折不扣的天後傳人。」
此子一出,精於棋道的物天成與水柔清俱是面上一沉。紅方將原先用於防禦的左炮沉底擺掛,中宮僅余士相守衛,已呈破釜沉舟之勢。
二日前青霜令主破釜沉舟,先迫得莫斂鋒自盡,再被小弦的黑棋強行吃去紅帥,狂笑著率眾離去,這場賭鬥終以四大家族的獲勝而告終,卻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
英雄冢主物天成對家族極為忠義,早就不滿林青挑戰四大家族少主明將軍的行為,聞言已是蠢蠢欲動;翩躚樓主花嗅香與溫柔鄉主水柔梳卻是竭力反對與林青衝突。水柔梳性格溫婉,而花嗅香本想出言攔住景成像,但聽到林青與景成像二人越說越僵,畢竟景成像身為四大家族盟主,不便當面與其爭執,一時亦難以出言解勸。
花嗅香眼望林青遠去的背影,猶見小弦不停揮手,悠悠一嘆:「久聞暗器王大名,今日一見果是名不虛傳。」又輕輕搖頭,卻是想到了自己那痴心的女兒。
愚大師微微一笑:「如果是五十年前,我必不允有任何傷害少主的行為!」
「不,你不明白。」小弦截然道:「我知道,她會恨我一輩子!」此言才一出口,心中又是莫名的一慟。
林青與許漠洋又驚又喜,對視良久,目光中滿是一份突如其來的釋然。
林青一震,失聲驚呼:「她是武則天!?」
御泠堂雖是在江湖中聲名不著,但它既能與四大家族相抗數百年之久,自也是有驚人的實力。
蟲大師亦不明白其中關鍵,長嘆一聲,上前掐掐小弦的人中。小弦一痛而醒,呆了半晌,復又失聲痛哭。
愚大師道:「御泠堂除了南宮堂主與青霜令使外尚有炎日、火雲、焱雷三旗,其中炎日旗紅塵使應該便是那個寧徊風,而火雲旗紫陌使與焱雷旗碧葉使卻不知是何人。老夫以那日賭戰觀之,這個青霜令使是個極難纏的人物,其餘幾人想必亦不弱,若是這幾人出了江湖,多半會在京師中興風作浪,你到了京師可要多加小心。」
小弦喜道:「原來父親在客棧中呀,為何林叔叔你不告訴我,害得我還以為他仍在雲南呢。」一溜煙地跑入客棧中。
花嗅香聽愚大師說起小弦棋力不在他之下,原是半信半疑,但在此刻情景下也只好勉力一試。他怕小弦抱著遊戲的心理不肯儘力,便哄他說若是能勝此局愚大師便放他下山,從此四大家族絕不與他為難。
不知過了多久,小弦哭得累了,收住淚怔怔發獃。卻聽花想容的聲音在耳旁響起:「我喂清妹喝了些粥,休息幾天就好了。」
景成像見林青不責怪他,放下心結,誠然道:「在下總算還習得幾分家傳醫術,林兄如有用得著的地方儘管吩咐。」
景成像抱著小弦大步往前走去,口中猶提氣揚聲大笑:「暗器王大駕光臨,景某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琴音似反被小弦的哭聲感染,越拔越高,跳蕩幾下,已是曲不成調,驀地錚然有聲,卻是啼湘琴已斷一弦。只聽到水柔梳悵然一嘆,琴音忽啞,再不復聞。
此時就有人說起前任教主陸羽夫婦被教中人暗害、其幼子下落不明之事。卻被許漠洋意外聽到,一一印證下方知自己六年前收養的小弦原來竟就是那陸羽的親生兒子!
花嗅香倒是一愣:「我卻從未想過這問題。」
「她是天後,亦是宗越那孩子的先祖。」愚大師長吸一口氣,口中吟道:「天後不過是一介出身於沒落之家的弱質女流,卻能加冕九五之尊,統領天下,開創盛世。臨終時又明示後人只許立碑不許立傳,如此超卓的人物,雖不過纖婉女子,又怎不讓我四大家族與御泠堂敬若神明!」
景成像大步走到林青身前八尺處駐足,放下小弦,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此子武功已廢,林兄若有心有不平,盡可向我發難!」
愚大師迎向景成像不解的眼光:「老夫五十年前亦是如你一般不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五十年後豁然明朗后才起個愚大師的名字!」
小弦左思右想,見物天成亦是抓耳撓腮不得其解,惟有水柔梳不動聲色,仍是一如平常的平心靜氣,忍不住問道:「水姐姐你知道答案么?」突想到水柔梳雖看起來不過二十許人,實已是近四十的年紀,忙又一拍自己的小腦袋,赧顏道:「哦,是水鄉主!」
林青僅聽蟲大師說起御泠堂是四大家族的數百年宿敵,對其中詳情卻是不甚明白,當下愚大師便將二日前與御泠堂在離望峰一戰細細說來。聽到那子盡人亡的驚天一局,縱是以暗器王的久經風浪亦不由色變;又聽愚大師講到小弦陰差陽錯間以棋藝大敗青霜令主,林青面上不由露出微笑;再聽到景成像愛子與水柔清的父親莫斂鋒皆亡于這一役,林青扼腕長嘆:「久聞莫兄身為溫柔鄉劍關關主,是四大家族外姓子弟中的佼佼者,想不到竟然無緣一晤。」又對景成像略含歉意道:「景兄痛失愛子,剛才林某言語多有冒犯,尚請原諒。」
花嗅香趁機道:「景兄務要冷靜,還是聽聽師伯有何見教吧。」
小弦大哭:「我才不要做什麼陸驚弦,我永遠是爹爹的好孩子,永遠是許驚弦。」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這局棋會是……」小弦囁嚅著。
蟲大師詫目向林青望來:「你不是還要找換日箭么?」
林青聽到物由蕭的名字,登時想到那正待在關中無雙城的物由心,問起方知竟還是愚大師的師弟。說起物由心那個一頭白髮卻是天真爛漫毫無機心的老頑童,三人都是忍俊不住,一時氣氛倒緩和了許多。
愚大師續道:「明家公子自小便改姓為武收養在天後娘家,天後本欲立他為太子,只可惜李唐氣數未盡,終被唐中宗逼宮退位……天後病危時暗中召集五名親信與昊空真人,囑他六人務必盡心輔佐明公子,重奪武家天下;但這五名親信卻意見不合,一人慾兵諫中宗,強行改立太子,另四人卻執意大力培養明公子,待其羽翼漸豐後方重奪皇位。唉,過了這近千年,卻仍是不能完成天後遺願,老夫實是心中有愧啊!」愚大師說到此處,悵立良久,目光方從天後雕像轉到林青身上,輕輕一嘆:「這也便是我四大家族與御泠堂的來歷!」
水柔清定睛看去,她抓住的原來是小弦的手。「小鬼頭,我爹爹怎麼樣了?」
小弦哭得昏天昏地,木然地呆望著林青,似是不相信他說的話。馮破天與蟲大師皆是一怔,馮破天還想再勸說幾句,但看到林青冷峻的表情終是不敢多言。
「你好狠,我要殺了你。」水柔清瘋了一般對小弦大叫。
幾名路過的溫柔鄉女弟子見小弦哭泣,還道是小孩子和什麼人賭氣,笑著來安慰他,他卻理也不理,反是哭得更大聲。
小弦嚇了一跳,躲到水柔梳身後,喃喃道:「我看物二叔那麼凶霸霸的樣子,竟然也能說出耍猴戲,覺得好玩嘛。」
馮破天不知何故得罪了暗器王,被他一把抓住竟然毫無反抗之力,心頭大懼,結結巴巴地答道:「林,林大俠息怒,少主的出生日子乃是十二年前的四月初七。」
小弦言不成聲:「是誰害了爹爹?」
卻說小弦與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留在通天殿外。小弦雖見景成像意欲對林青不利,但有愚大師在場,想必不會太過為難暗器王,放下了一番心事。他見到林青后心中大是興奮,話語滔滔不絕,只是害怕物天成那一張冷冰冰的面孔,又不好去打攪如一潭止水的水柔梳,便只拉著花嗅香喋喋不休。
「林叔叔。」小弦迎上林青:「我爹爹呢?」
小弦黯然道:「那有什麼用,清……水姑娘是絕計不會原諒我的。」
「不錯,天後便是則天皇帝。」愚大師肅然點頭:「所以少主縱要奪取皇位,亦不過是拿回本屬於自己的江山!」
愚大師沉渾的背影仍是紋絲不動,物天成與水柔梳卻皆是一震:御泠堂與四大家族經這數百年的大戰,兩派積怨實是太深,青霜令使如今已是在明知必敗的情況下非要以命換命了。他二人不知是何人代愚大師出手,惟在心底祈盼這人能下出什麼妙著一舉速勝……
景成像長嘆一聲,對林青伸出右掌,一臉誠懇:「林兄請恕我失禮。」
武則天本是被唐太宗召進宮中做才人,唐太宗賜名武媚。唐太宗駕崩后眾嬪妃無嗣者皆需出家,武媚便入了長安郊外的感業寺中削髮為尼,后與唐高宗李治相戀,這才被重新接入宮中,幾經宮闈中的明爭暗鬥,直到最後立為皇后,再借幼子登基垂簾聽政乃至最終獨掌大權,做了有史以來的惟一一位女皇帝。
「車九平八。」
許漠洋原本昏厥,聽到「四月初七」這個驚心動魄的日子竟然忽地坐身而起,一雙眼睛突地變得明朗如星,炯炯望著馮破天。
物天成銅鈴般的大眼一瞪:「為何對我擠眉弄眼?」
寧徊和_圖_書風于涪陵城困龍山莊功敗垂成,被林青一擊傷目后卻徑直逃到大理,率那些尚來不及得知困龍山莊變故的擒天堡伏兵強攻媚雲教……媚雲教措手不及,擒天堡亦是準備不充足,雙方這一場交戰可謂是兩敗俱傷,死傷慘重。媚雲教教主陸文淵當場被殺,五大護法中的費青海與景柯亦陣亡,而擒天堡設在大理的近千伏兵則是全軍盡墨,這一戰令雙方皆是大傷元氣,擒天堡自此一撅不振,再無昔日獨霸川中的威風。
高宗身為太宗之子,卻立父親的才人武媚為後,這一點史家眾說紛芸。有人說因武媚美艷驚人,世人難拒;亦有人說那是武媚手段高明,媚惑高宗。後來高宗早亡后幼子難扶,武媚這才趁機以太後身份參政,後來索性廢了兒子的帝位,建立大周王朝,自己做了則天皇帝。
景成像對愚大師問道:「師伯何以出關了?」
林青帶著小弦一路上毫不停留,不一日已趕到萍鄉縣城。小弦不斷追問父親的下落,林青只是避開不語,實不知應該如何給這個孩子說起他父親重傷難治的消息。
蟲大師亦走了出來,面色慘淡,對林青搖搖頭。
物天成亦來了興趣:「依我想大凡深山、殿廟等處皆有靈氣,更能讓高手汲天地精氣,發揮出武功的最大效力吧。何況高手決戰,豈容他人旁觀,又不是在鬧市中耍猴戲,自是要找僻靜的地方。」
兩派均是意在重奪江山,大力培植人材。經過這數百年的卧薪嘗膽、苦心經營后,各種奇功秘術、本門絕學已臻化境,再加上這六十年一度的大決戰亦是對兩派的互相督促,是以聚集在離望崖前的這四十餘人每一個皆是能在江湖上翻雲覆雨的人物。
小弦一躍而起,口中大叫:「林叔叔。」他數日前本還想自己武功全廢,不願做林青的拖累,寧可一輩子留在鳴佩峰中陪著愚大師終老。但經了這二日的變故,再加上被水柔清那般記恨,一心只想早日離開此傷心地,此刻聽到林青的聲音,又想到馬上就能見到父親,如何還能按捺得住,也顧不上分辨道路,悶著頭直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
林青抬眼望來:「五十年後又如何?」
花嗅香跨前一步攔在景成像身前,介面道:「林兄與蟲大師一路同行,想必知道一些原因吧。」
花想容一嘆:「你也不必自責,我聽爹爹說起了這一戰的緣由,四大家族實是多虧了你方能勝得這一局,上上下下都極感激你……」
小弦再也忍不住大叫:「林叔叔小心……」
所以青霜令使方才不惜先假裝無知愚大師的存在故意示弱,再論武惑敵,最後更是提出和局算己方負的條件,強行把對方誘入這場謀定以久的棋局中,可謂是用心良苦,卻亦是實屬無奈。不然若再以武功相鬥,御泠堂只怕會連敗五場。
再說許漠洋與馮破天那日擺脫吊靴鬼與纏魂鬼的糾纏后,便一起來到了媚雲教。許漠洋身挾《鑄兵神錄》中治鐵煉兵的知識,自是極受陸文淵的重用,當即拜為教中軍師,負責打告造兵器。許漠洋本欲藉助媚雲教的力量從擒天堡中救回小弦,便答應下來,先補好越風寶刀,再由馮破天陪同去深山中採集精鐵,不料二人返回大理后卻發現擒天堡與媚雲教已然大戰一場,連教主陸文淵都死在亂軍中。
景成像一嘆不語。事實上這些年明將軍勢力漸大,無需借用四大家族亦有奪取天下的實力,卻遲遲不動,連他亦覺得十分迷惑。
景成像猶不甘心:「將軍府這些年勢力大漲,少主卻絲毫不露奪權之心,亦不聽從四大家族的意見,實不知他拿得什麼主意。何況我聽花家小姐說起御泠堂紅塵使寧徊風擾亂擒天堡之事,只怕御泠堂早已不甘蜇伏,雖敗給四大家族卻要毀諾重出江湖,極有可能會對少主不利,林兄又何必在本已混亂不堪的京師中再添上一份變數?」
花想容連忙按住水柔清:「清妹,你當時在場,應該知道在那種情況下也是沒有辦法……」
愚大師點點頭:「老夫日前聽小弦說起,才知道少主已做了朝中的大將軍。而林小弟既然一意挑戰他,四大家族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水柔清夢見自己掉在了水裡,父親在岸上靜靜看著她,仍是那麼瀟洒而又落寞地一笑,轉身離去……
「炮八平五。」
這離望崖前雖是彙集了四大家族與御泠堂的精英,但除了愚大師與青霜令使指揮棋局的聲音外,便只有沉重的腳步聲與粗重的喘息聲。
愚大師大笑:「既然如此我們何需前輩、大俠的那麼客氣,不若你叫我一聲愚老,我叫你一聲林小弟。唔,小蟲兒可好么?」
許漠洋待要再說,卻是一口氣一松,一歪頭昏暈過去。林青強忍心痛,連忙將內力源源不絕地輸去。
水柔梳低聲對林青介紹道:「愚大師是物二哥的師伯,是我四大家族前一代的盟主。」
(《明將軍系列》第二部《換日》完)
原來當年媚雲教內亂,陸羽被人暗刺身亡,其妻自咐難逃性命,便讓一使女帶著六歲的小弦逃走,自己卻引走追兵,終自盡身亡。那使女帶著小弦逃到敘永城郊的荒山時被幾個教中叛徒追上,恰恰碰見許漠洋路見不平相救,將幾名追兵盡數殺死。但那使女亦受了重傷,來不及對許漠洋說明小弦的身世便不支而逝,而小弦亦是頭部中了一掌,昏迷過去。
林青與蟲大師心知許漠洋傷重難治,只得應諾。而馮破天一意找小弦回來當教主,聞言正中下懷,便令人抬著許漠洋從大理一路坐船來到了萍鄉城。經得這番折騰,許漠洋早已是奄奄一息,只是一心要見小弦最後一面,這才強掙著一口氣。
棋至中局,雙方已各失數子,局面卻仍是膠著之狀。
花嗅香呵呵一笑:「很簡單,那人既然說十里之內的任何距離不限對手乘車騎馬等等,而他卻只憑一雙腿。那小孩子便把他帶到長江邊上,自己卻坐在一條船上,任那人輕功再高,總不能真能登萍渡水吧,待要從附近的橋上繞過,那小孩子早就到了對岸。」
「小弦,你聽爹爹說,你本姓陸,乃是媚雲教前任教主陸羽之子,日後你就叫陸驚弦了。」許漠洋強露笑容,對小弦喃喃道。
小弦才奔出幾步,忽被一人攔腰抱住,耳邊傳來景成像低沉渾厚的聲音:「我倒要看看這個于萬軍陣前公然挑戰天下第一高手明將軍的暗器王到底是何等人物?!」
然而令他驚訝地是:愚大師的棋路卻也絲毫不亂,縱有兌子亦是毫不退讓……
小弦到得屋中,卻驀然見到許漠洋斜靠床邊,臉色臘黃,大吃一驚:「爹爹你怎麼了?」
她本以為那殘酷的一場賭局不過是在夢中,所以她不願醒來,心中總還抱著一絲僥倖。可是,這終仍是一個不得不接受的事實:自己最敬愛的父親竟已死了!
更殘酷的是:他們雖有絕世武功,卻只能毫無反抗地接受命運。眼見著身邊的戰友不斷自盡倒下,每跨出一步皆是落足有聲、激塵揚土,似要將滿腔雄志與鬱火踩于腳下泥塵中,留下那千古不滅的一份豪情。
這,又怎能不叫林青與許漠洋驚懼莫名!
愚大師站在通天殿前,鬚髮皆揚,狀極威武,冷然望著景成像:「老夫既然開關出山,這四大家族的事務好歹亦倚老賣老地插手其間。似你這般心浮氣躁,日後何以服眾?」
小弦黯然點點頭,想到幾日前還在點睛閣那小屋中與莫斂鋒相對,聽他講述那少年與少女相愛至深卻終因誤會分手的故事,此刻竟已是天人永隔,臉上亦是止不住淚水狂流。
景成像連忙問起,林青這才將其中緣由細細說出。
小弦信以為真,自是拼盡全力。他經這些日子與愚大師整日枰間鏖戰,更是身兼《天命寶典》與奕天訣之長,棋力早是今昔非比,便是青霜令主這精研棋道數十年之人一時亦難以佔得便宜,反是有幾次故意以兌子試探愚大師時被小弦抓住機會取得先機,執先的優勢已是蕩然無存。
林青渾不為景成像語意中的威脅所動,仍是一付不緊不慢的口氣:「漂泊江湖原會練就出一份膽量,景兄謬讚,林某愧不敢當。」
「英雄出少年!」愚大師的聲音從殿內傳來:「暗器王的武功暫且不論,單是年紀輕輕已有如此氣度,確可為少主的一大勁敵。」
愚大師笑道:「老夫閉關五十年苦修武功原就是為了與御泠堂這一次的賭戰,既然現已擊退御泠堂,自然要出來舒一下這把老骨頭。」
「這並不叫鑽空子,而是隨機應變,善於利用對方的弱點。」花嗅香正色道:「若你能隨時隨刻找出對方的死穴,以己之長克敵之短,那麼便是天下第一!」
通天殿前,旭日東升。但四大家族的五大高手立於山風中,眼望林青與小弦越來越遠的身影,猶覺得心中驀然一寒,俱無言語。
四大家族身為武林中最為神秘的四大世家,歷代高手層出不窮,數百年間偶有弟子行走江湖均會引起軒然大|波,其實力絕不在武林任何一個名門大派之下。便是相較於白道第一大幫裂空幫,縱然聲勢上有所不及,但頂尖高手數量之多卻是足可傲視同儕。
林青笑道:「我卻想不到愚老竟會支持我。」
小弦猶想著那日下棋的情景,喃喃分辨道:「我本可用其它的方法贏下此局,本不必非要讓莫大叔送命……」
景成像欲要開口,卻被愚大師抬手止住,一臉肅穆莊重:「成像不必多疑,林小弟是極明情理的人,自不會將這個秘密泄露他人。何況老夫看那青霜令使心計深沉,敗而不餒,只怕御泠堂勢必不肯就此罷休。若果是如此,這天下又必將會有數年大亂,已遠非你我人力所能操控,倒不如順其自然,以應天命。」
許漠洋只怕明將軍的人找到自己,亦不敢報官,只得將一地死屍埋了,帶著小弦落腳在清水鎮。但小弦醒來后卻是大受刺|激記憶全失,許漠洋憐他身世,又想到自己的孩子死於冬歸城中,便收他為義子,他一直當那使女便是小弦的母親,還道是江湖仇殺,是以也一直沒有對小弦提及他的來歷,只想待他成年後再將實情相告。卻不料陰差陽錯下在媚雲教反是得知了小弦的真正身世。
水柔清卻是獃獃望著還傲立於枰中的莫斂鋒,一下子看到這許多同門的慘死,她的心早已麻木,只希望父親能平安無事。
小弦奇道:「那小孩子莫非是天生的輕功高手?」
小弦踉蹌著跑出屋子,隱隱聽著花想容勸解著水柔清和*圖*書,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他得知事情的真相后本就愧疚於心,此刻再見到水柔清對自己如此記恨,心頭大慟,一口氣跑出數十步方才停下。
才過通天殿,便看到一白衣人負手立於入山處那片空地上。四大家族的弟子雖是一向少走江湖,但暗器王的大名傳遍武林誰人不知,只是沒有門主號令不敢上前,均在遠處三五成群地圍觀,一面竊竊私語。
「你叫我什麼?」小弦一驚,這聲少主頓時讓他想到那位被譽為天下武功第一高手的四大家族少主明將軍來。
花嗅香大笑,口中對著小弦說話,目光卻盯著物天成:「不錯,這個故事講得便是放下。」
「景閣主怕是說錯了。若是我敗於你手又有何能力去挑戰明將軍?」林青豪然大笑:「只怕是小弟一不小心勝了景閣主,四大家族才會不惜餘力留下我吧!」
林青微微一驚,面上卻是不動聲色:「還望景兄告之其中緣故。」
愚大師望一眼景成像,長嘆一聲,緩緩道:「成像與暗器王請隨老夫入殿,其餘人先留在此處。」當先踏入殿內。
景成像微微一震,林青的自負令他情緒莫名激動起來:「我一向敬林兄為人,你也莫要太狂了。」
小弦垂頭不語。花想容的聲音從一邊傳來:「清妹節哀,你父親他已於二日前……」花想容一言至此,想到水柔清從小母親離她而去,便只和父親相依為命,再也說不去,低頭微微哽咽起來。
青霜令使道:「我曾專門研究過前輩與英雄冢主的棋譜,卻與此刻局中所顯示的棋風迥然不同。」
「爹爹,你不要亂說話。」小弦撲到父親懷裡,眼淚止不住地流了滿面:「林叔叔和蟲叔叔定能治得好你。」
林青沉聲道:「以後再給你解釋,先去見你父親吧。」
愚大師見林青欲言又止,知道他對小弦之事仍是不能釋懷。長嘆一聲,緩緩道:「林小弟可知老夫為何要叫你單獨來此?」
林青看那宮裝女子栩栩如生,渾若活物。最奇的便是手中握得不是常見的女紅針線,而是一方大印,一時卻是猜想不出。
水柔清本已乾涸的淚水又止不住流了滿面。
林青遙遙拱手一揖:「久仰四位門主大名,惜一直無緣拜見。景閣主出手施救故人幼子,林某十分承情,先行謝過。」
聽罷愚大師的話,林青沉吟良久,長吸一口氣:「大師告訴我這些,可是讓我放棄與明將軍決戰之事么?」
鳴佩峰位於羅霄山中。深山老林道路難行,許漠洋傷重自然無法趕來,只好讓蟲大師先在萍鄉鎮中照看著他,林青則依花想容教他的法子找到四大家族的接應人來到了鳴佩峰中。
林青詫目向小弦望來:「這孩子的傷還沒有治好么?」
愚大師豎指大笑:「江湖代有豪傑出,且不論此言是否有理,單是林小弟這份氣節足可先浮一大白。」
此刻雖是不聞刀光劍火、掌勁拳風,但這一場棋局所涉及的高手之眾多、競爭之慘烈、方式之奇特、情勢之險峻,皆可謂是歷年武林大戰中絕無僅有的例子。
愚大師點點頭,一指通天殿中的天後雕像:「你可知她是誰么?」
愚大師道:「當年苦慧大師講出其間緣故后,便自知道破天機執意坐化,你可要聽老夫說么?」他再嘆一聲:「老夫將《天命寶典》送予小弦亦是一份補償之意。何況他雖是從此難修上乘武功,但江湖險惡世事難料,或能因此平安一生,其是福禍,又有誰知?」
林青坦然將小弦交與花嗅香,與景成像一前一後進入通天殿中。愚大師關好殿門,轉身先拍拍景成像的肩膀,語重心長地道:「不經挫折不成大事。成像你身為一盟之主,一言一行均是與我四大家族的聲譽息息相關,須得放下心中雜慮,方可為眾弟子表率。」又轉臉對林青道:「成像二日前痛失愛子,還請林大俠諒解一二。」
那人不出一聲,一任水柔清手上尖利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中。
其實比起上一次雙方參戰四十人僅三人生還,此次賭戰已可算是傷亡較輕。不過以往戰死諸人均是奮勇殺敵力竭而亡,這一次卻是自盡,確實是讓人難以接受。
青霜令使悵然一嘆:「六十年的忍辱負重,何堪功虧一簣?」他抬頭望向物天成,眼中暴起精光,一字一句道:「物兄請恕小弟不識時務!」
那琴音聽到他耳中,卻仿如聽到孤雁哀鳴、寂猿長啼,一時襟袖沾淚、憔悴愁腸,更是悲難自抑,不由放聲大哭起來。
良久后,方聽得愚大師低低一嘆:「天命啊天命……」
愚大師嘆道:「巧拙對此事並不知情。少主雖是昊空門傳人,但身懷大志,功成后自是要投入京師以博功名,這一點本就是大違昊空門的道家修為。何況人與人之間的那份微妙豈是你我所能猜透,巧拙與少主間或是天生的仇家亦說不定。」
林青心頭疑惑,他雖不信這些虛幻之事,但看愚大師鄭重的神情不似作偽,亦嘆了一聲:「既然如此,大師也不必說了,反正也於事無補。」他眼中閃過一絲沉痛:「但我必須要馬上帶小弦走,他的父親身受重傷,只怕命在旦夕,蟲大師正在萍鄉城中守在他身邊,我便是來接小弦去見他父親最後一面……」
花嗅香微笑、頜首:「你不妨說出其中道理。」
愚大師與景成像本是有意將小弦留下,聽到林青如此說自也不好強阻。何況小弦可謂是擊敗御泠堂賭局的最大功臣,留下他亦說不過去。
隨著愚大師與青霜令使的口令聲,這驚天一局終於開始了!
景成像身為四大家族盟主,平日俱是仁厚待人,若非因景慕道自盡于枰中亦不會如此大失常態,強按心頭巨痛,對林青赧然道:「林兄不必多禮,此事原是我的不對。」
水柔梳亦不以為意,輕聲道:「花三哥的腦子裡一向天馬行空,我才不費心去猜呢。」
青霜令使心計深沉,仍是穩紮穩打,絕不因敗勢將定而胡亂兌子,畢竟在此複雜難解的殘局下未必不能覓到一線勝機。
花嗅香一嘆:「若論這天下沒有好奇心的人,我第一個便選水四妹。」
景成像原來並無為難林青的打算,反是對小弦心生內疚本欲對林青賠罪。但二日前與御泠堂的賭戰中眼睜睜地看著愛子慘死,自己空負一身武功卻是連一招半式也未發出,心頭憤怨導致情緒大變,正好林青來訪,便將滿腹鬱結渲瀉到暗器王的身上。
小弦哪知自己的生辰會引出許漠洋與林青這許多的聯想,撲到許漠洋的屍身上放聲痛哭,一時哭得氣閉,竟也昏了過去。
林青看景成像適才的神情似要對自己出手,眼角餘光又見英雄冢主物天成斜立身後,有意無意地擋住退路,心中一凜,凝神戒備,口中卻淡然道:「蟲大師只簡略告訴我二件事,一是四大家族與御泠堂的宿怨,二是明將軍與四大家族的關係……」語聲微頓,眼射|精光:「若是為了明將軍的原因,景兄大可直接找上我,何必拿孩子出氣?」
忽有一陣琴聲裊裊傳來,其音低徊婉轉、清越明麗,似淡雲遮月,帆行鏡湖。卻是水柔梳在遠處以琴意來化去小弦的悲傷。
林青手撫背上的偷天弓,想到在涪陵城三香閣中弓弦忽發龍吟之聲。當時還以為是見到蟲大師這樣的高手方令寶弓長鳴,現在推想起來定是因為偷天弓遇見了小弦方發出異聲。一時心中百感交集,似是一下子明白了冥冥天意間的許多事情。再看著許漠洋尚溫的屍身,想到六年前與他一同共抗明將軍的如塵往事,清澈的眼睛中蒙上一層淡淡的霧氣……
「車六進二。」
水柔梳終忍不住被小弦逗得「撲哧」一笑,旋即收起笑容:「好端端聽故事就是了,別打岔。」小弦朝她吐吐舌頭,水柔梳幾乎又撐不住笑意,連忙別過頭去。
青霜令使自然想不到,與他對局的其實便是小弦。
小弦哪知物天成心中觸動,喜道:「這個故事不錯,還有一個呢?」
物天成一震,花嗅香雖比他小几歲,但極有見識,可謂是四大家族中的第一智者,聽花嗅香如此一說,立明其意。一時呆住,回想自己對家族忠心耿耿,一心扶少主重奪江山,在門中處事嚴歷不阿,當年師叔物由心偶有犯錯立刻逐出門牆,至今不允其回來;對小弦的態度亦是寧可錯怪亦不枉縱,莫不是便少了「放下」這份心態?!
小弦一想也是道理,嘻嘻一笑,對物天成擠了擠眼睛。
林青和蟲大師與小弦、花想容、水柔清二個月前在涪陵城分手后,便先去位於滇南楚雄的焰天涯尋找花嗅香之子花濺淚。見到焰天涯的軍師君東臨,卻被告之花濺淚所鍾意的女子臨雲雖在焰天涯,但花濺淚卻一直未曾來過。
小弦老老實實地答道:「這有什麼?南刀定然早知道北刀的寶刀厲害,若是不能想出對策便只能怪自己不行,比武又不僅僅是斗蠻力。」
花嗅香與水柔梳正要開口,景成像擺手止住二人:「我四大家族一向隱於山野,原也不懂什麼江湖規矩。」他一嘆:「自得聞林兄六年前于萬軍陣前公然敢挑戰明將軍,心中一直略有不服,倒很想藉此機會試試林兄是否真有挑戰天下第一高手的本事。」
遠遠望見林青那桀驁不馴的身影,小弦眼睛不由一紅,卻是不見父親許漠洋與蟲大師。
景成像自知理屈,垂首不語。水柔梳柔聲道:「景師兄心傷慕道慘死,才一改平日穩健,師伯亦莫要太過苛責於他。」
小弦見到花嗅香、水柔梳與物天成俱隨行於后,心內更驚,還只道四大家族意欲聯手對付林青。在景成像懷裡拚命掙紮起來,口中大叫:「放我下來。」卻哪裡掙得脫。
物天成料不到小弦說出這句話,板了半天的臉終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他本對小弦頗有成見,此刻卻也覺得這孩子實是有趣。
愚大師明知自己難以舍下對棋局中眾弟子的關切,深怕有些棋步不忍走出,索性眼觀鼻鼻觀心,渾若坐關般凝思靜慮,絲毫不想枰中之事,只將耳中所聽到的棋步依樣說出。如此一來,實是已把這事關四大家族命運的一場賭棋全託付在了小弦身上。
景成像垂首望著自己的一雙手:「若是景某僥倖勝了一招半式,便請林兄在鳴佩峰小住幾年吧。」
林青一愣:「原來你便是蟲大師口中的蕭叔。他十分挂念你,本想親來拜見,但因為在下一位好友重傷難治,他此刻正在萍鄉城的客棧內等我……」原來蟲大師對林青說起過愚大師收養自己十四年之事,卻只以蕭叔和*圖*書相稱,尚不知當年的蕭叔已改名叫做愚大師。
雙方這一場賭戰延續近千年之久,兩派先祖都曾在天後面前立下重誓不得毀諾,何況若有一方違約,昊空門便會出手相助另一方。是以數百年來某方一旦在賭戰中敗北只得應諾匿蹤江湖,縱想拼個魚死網破卻也自知難敵昊空門與對方的聯袂出擊。
也正是因為心傷好友傷重難治,林青才會大違平日淡泊心性,在通天殿前幾乎與景成像反目成仇。
正好林青與蟲大師趕來媚雲教,卻恰恰來晚了一步。寧徊風何等功力,縱是林青與蟲大師百般救治,亦只吊得許漠洋一口氣。
「只要心中還記掛著,見不見原也無妨!」愚大師大笑:「你卻要告訴小蟲兒,老夫本是因他蟲大師的名字才改叫愚大師,從此這世上再也沒有物由蕭這個人了。」
小弦眼睛一亮:「上次我將那個下棋的故事講與愚大師聽,他說那個故事講得是執拗。那麼這個故事講的便是——放下。」
景成像猶不死心,又對林青道:「依我看御泠堂的行事,怕已是打算毀諾重出江湖,單為著天下眾生著想,林兄挑戰少主前尚請三思。」他這番話到不是無的放矢,明將軍雖然從小被昊空門的忘念大師收為徒弟,四大家族又與他極少聯繫,但他執意不肯隱姓瞞名,再加上這些年鋒芒畢露,只怕御泠堂亦早知他天後傳人的身份。雖然林青挑戰明將軍未必有勝望,但情勢一亂,極有可能被御泠堂趁虛而入。而御泠堂素來抱著枕戈乾坤的宗旨,一旦掌權,只怕真會令天下大亂重生。
御泠堂為這一戰準備了幾十年,自然對四大家族中幾位棋道高手的情況皆是了如指掌,但此時青霜令主苦思半晌,卻依是想不出四大家族中還有什麼人能有如此精妙、幾不遜於物天成的棋力?
許漠洋身受重傷,早已是油盡燈枯。惟是放不下小弦,這才拼著一口氣不泄,如今看到小弦安然無恙,願望一了,心頭一松,再也支撐不住,口中咯出大灘的血來。
青霜令使盤膝靜坐于相望崖邊,一雙眼睛牢牢盯緊棋局,只從口中吐出一步步棋著。那張青銅面具遮住他的臉容,雖看不出面上是何表情,但至少再也沒有初見時的悠閑。他雖是對花嗅香的離去有所察覺,感到事有蹊蹺,但一來對自己棋藝頗為自信,不怕愚大師能耍出什麼花樣;二來亦是分不開心,只顧得上全力對局。
「馬二進三。」
物天成是棋道高手,早看出局勢有利己方,見青霜令使久久不下子,沉聲道:「青霜令使何不就此提和,也免得雙方損兵折將。」在此情形下言和自是最好,若非要走下去,只怕雙方還要有數子相兌換。
景成像渾身一震,景慕道大叫一聲:「父親保重,孩兒不孝!」亦是負棋子走出枰外,一掌拍在頭頂上,倒地氣絕。
大顆大顆的淚珠無聲地從她眼角分泌出,順著臉頰緩緩流下。淚珠滴落在肩膀,卻彷彿是一柄大鐵鎚重重擊在肩窩,那份痛入骨髓的感覺再次直撞入心臟中……
景成像大笑,厲聲道:「林兄明知我四大家族與明將軍的關係,竟然還敢孤身上鳴佩峰來,這份膽略著實令人欽佩!」
花嗅香一任物天成苦思,手捻長髯:「有一個人,輕功天下無雙,韌力又強,他有意炫耀,便誇下海口貼榜于庄外:十里之內的任何距離,無論騎馬趕車,若有人能先於他到達,便以百金相贈。果然有不少人前來相試,輕功超凡者有之,騎汗血寶馬者有之,甚至還有一人騎鶴來與他比試,卻無一人能勝過他取得百金。一時聲名大噪,江湖無人不曉。可是如此過了幾月,卻有一個小孩子勝過了他,你可知那孩子是如何勝過他的么?」
青霜令使千算萬算亦沒有算到黑方這自尋死路的一手,再凝神一看,這一招擋住了紅車與紅帥的聯繫,若是回車吃馬,對方擺車掛將,然後炮沉底路叫將便已構成絕殺;而若是以帥吃馬,對方車從底叫將亦會吃去紅車,這一匹送于口中之馬卻是吃不得。如今最善之計,惟有回炮重新守衛紅帥,但如此一來,雖然戰線仍還漫長,紅方卻已處於絕對劣勢,輸棋怕已是遲早之事……
花嗅香尚未開口,物天成已是哈哈大笑,對小弦一豎姆指:「好聰明的孩子!」
「這一局已難取勝,實乃天亡我啊!」青霜令使頹然點頭,口中喃喃自語。卻驀然一跳而起,大喝一聲:「縱是如此,不拼個魚死網破御泠堂亦絕不會認輸!」自從青霜令使現身以來,從來都是心平氣和,縱偶露崢嶸,亦不失風度,這一刻卻是狀如瘋虎,聲若行雷。
黑棋的下一步極是關鍵,看似紅方老帥岌岌可危,但若不能一舉擒王奏功,紅方稍有喘息之機亦會大兵壓境,對黑方形成狂風暴雨的進攻……
御泠堂雖可廣收弟子不似四大家族僅以嫡係為主,但若是單以武功而論實是遜了四大家族一籌,是以歷年雙方各出二十人的賭戰多數以御泠堂的敗北而告終。
林青微微頜首,已看出四大家族對待自己的態度各不相同,物天成略有敵意,花嗅香與水柔梳卻是有心示好。
景成像不語,只是長嘆一聲,望定林青,雙手微微一動又止,眼中神色複雜。
「好一個暗器王!」花嗅香撫掌長嘆,慨然道:「能在鳴佩峰前亦如此視我四大家族于無物的,普天之下怕也僅有你一人了!」
開局時紅黑雙方皆是小心翼翼,當頭炮對屏風馬,各守自家陣營。走了二十余個回合后,終於短兵相接。
聽這四大家族上一代的宿老如此一贊,林青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前輩過獎,林青不過率性而為,惟願以真性情示人罷了。」
初見暗器王,四人心頭同時湧上一句話:盛名之下果無虛士!
景成像長嘆一聲:「我至今仍覺得對小弦有愧於心!」
小弦撲入林青懷裡,一時諸般委屈盡皆湧上心頭,告狀一般反手指著景成像:「是他故意廢我武功……」
愚大師頭也不回,聲音卻是十分平靜:「何有此問?」
「寧徊風!我絕不會放過此人。」林青恨聲道,又對景成像道:「景兄知我非是優柔寡斷之人,何必徒費口舌?我雖不及景兄熟讀萬卷,卻也看過幾年詩書,記得少時讀史記,有一句話今猶在耳。」他長吸一口氣,慨然回眸望定景成像:「景兄可知是什麼話么?」
馮破天雖只見過小弦一面,但小弦有條有理地分析出越風寶刀的斷因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像。此刻聽說小弦竟然是陸羽之子,自是大喜過望,一意要將小弦立為教主。他亦是有自己的私心,料想小弦再聰明也不過是個孩子,自己扶他做了教主便可大權獨攬。是以馮破天將小弦的聰明機靈處添油加醋地吹得天花亂墜,終於說動了大多教徒。
林青沉思道:「可是與明將軍有關么?」
林青眼神一黯:「我們這就去見他。」對花、水、物三人一拱手:「另有要事,下次再來叨擾三位門主。」也不多言,抱著小弦大步離去。
馮破天見許漠洋不支昏迷,還道已然逝去,心中亦覺難過:「少主節哀,我查過陸家族譜,到明年四月初七少主十三周歲時便可登上教主之位,然後整集教眾,為你父親報仇……」
林青眉頭一挑:「試過了又如何?」
景成像悵然一嘆,亦知自己不過是痛失愛子心緒大亂以致遷怒於林青,卻也不願當面道歉,低哼一聲,當先往通天殿行去。
「馮兄請自回大理,媚雲教也請另選高明!小弦是不會隨你做什麼教主的……」林青長吸一口氣,語意堅決不容置疑:「他將跟我一起入京挑戰明將軍!」
青霜令使一嘆不語。他的心中實已有了一絲悔意,這個不知名的對局者大出他意料之外,棋路不依常規,如天馬行空般屢屢走出令人拍案叫絕的隱著妙手,更是算路精深,一招一式看似平淡無奇,卻是極有韌力,縱算棋力未見比自己高明多少,卻已顯示出了極高的棋材。雖然未必能贏過自己,但若是一不小心下成和局卻也是己方輸了……
花想容乍聽到林青的聲音,又驚又喜,呆了一下,紅著臉朝小弦大喊:「當心迷路,讓姐姐帶你去……」
「什麼?」林青驀然轉身,一把揪起馮破天,聲音竟也有些顫了:「你說小弦的出生日期是什麼時候?」
小弦大喜,花嗅香看似遊戲風塵,實則大有慧見卓識,那四個故事已讓他隱有啟悟。當下連連拍手叫好。
花嗅香心頭一動,他雖知苦慧大師的戩語,但小弦既然能幫四大家族勝了與御泠堂的賭棋之局,可見天機未必應驗。有心再點化小弦,微微一笑:「好,我便再給你講兩個故事。」
物天成注目棋局中,眉頭漸漸皺成一個「川」字。若是由他來走下一步,或是橫車將路,或是擺炮叫將,或是回象守御……但各種走法均是極為複雜,難解利弊,一不小心便會落入紅方的陷阱中。而此刻紅帥紅車連成一線,下一步必會吃去黑士叫將,雖未必能有威脅,卻是被對方白吃去一枚士……
近二百多年御泠堂連敗四場,方才竭精殆慮設下這以棋博命的賭局。算定儘管英雄冢棋力冠絕天下,但四大家族中各弟子間淵源極深,絕不可能袖手任同門自盡;而棋道不比武道,精神力的影響巨大,只要對局者心神稍有疏忽必會棋力大減。此次御泠堂弟子皆是有備而來,個個早不抱生還之望,而四大家族卻是變生不測,在這等情況下愚大師的棋力必是大打折扣,至少已有了七八成的勝機……
「你也不必如此,畢竟你才是目前的家族盟主,一切均應是以你為主。」愚大師慨然一聲長嘆:「老夫幾十年不出江湖,對這此年的武林大勢均是不甚了解。若不是見你一意與林小弟為難,原也不該倚老賣老地擅自多管家族之事。」
媚雲教中左使鄧宮與五在護法中的雷木、費青海、景柯本就有意另立陸文淵的胞弟陸文定為教主,為此與右使馮破天、五大護法中另二人依娜、洪天揚鬧得不可開交。現在陸文淵死了,鄧宮自然便想把陸文定扶上教主之位,馮破天、依娜與洪天揚深知陸文定為人剛愎自用且極記仇,而且在教中亦是全無威信,當下全力反對。本來鄧宮一夥的勢力要大些,但費青海、景柯二人喪命,鄧宮與雷木反是勢單力孤,一時亦難以相爭,剩餘的教徒又是分為二派爭執不休。
……
到得一家客棧,馮破天首先迎了出來,見到小弦垂手肅立:「少主好。」
上一頁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