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枰爭天下

愚大師更是暗暗心驚,看來御泠堂這些年亦是暗中培植了不少高手,足有與四大家族一拼的實力。可為何仍要舍易取難,非要訂下這賭棋之局?自己到現在仍看不出青霜令使的意圖,但若說他真能在棋枰上勝過自己,卻實是難以相信。
小弦再也受不了這青霜令使的陰陽怪氣,忍不住對愚大師叫道:「爺爺不要低估了他們,御泠堂至少還有一樣本事:大言不慚。」
眾人適才只聞其聲,此時乍見到這似從完美體態間隱透出濃烈邪氣的身影,心頭皆是一震。花嗅香雖是自命風流天下,卻覺得這青霜令使的翩翩風度絲毫不輸于少年自己,孤傲泰烈處猶有過之,心中暗嘆:自古御泠堂四使均是清弱秀逸之士,文武皆是上上之選,只觀此青霜令使的形貌,又有誰能想到其中暗藏著枕戈乾坤、禍亂天下之心?
愚大師淡然一笑,轉頭湊到花嗅香耳邊低語。
愚大師哈哈大笑:「你既然有如此把握,老夫亦不與你客氣。這就命人取來棋具,便在離望崖前請教青霜令使的高招。」
青霜令使目光從眾人身上逐一掃過,傲聲道:「若是前輩無把握戰勝晚輩,盡可換人。」雖是隔著青銅面具,仍能感覺到他終露出的那一份驕狂之氣,再不復起初的低調。
這一變化大出眾人意料之外,水柔清與幾個四大家族弟子更是同聲驚呼,便是愚大師景成像這等久經風浪之士亦不由聳然動容。只見自盡之人適才撒粉畫盤時所顯露的武功,絕對應是御泠堂中有數的高手,而青霜令使竟然不惜以他一條性命來換取執先的優勢,可見對這一場賭棋御泠堂已是勢在必得!
二十餘人魚貫而入,領頭一人正是點睛閣主景成像。他顯是早知小弦的下落,雖見小弦與愚大師坐在石桌旁對奕,面上卻絲毫不見動容,只是有一線幾不可察的疚色從他眼中一閃而過,隨即長揖到地:「點睛閣十七代閣主景成像見過物師伯。」
小弦不忿:「你在愚大師面前不也是個小孩子?」
愚大師淡然一曬:「從今起這世上便只有愚大師,再也休提物由蕭這個名字。」
眾人見景成像父子如此,幾個女弟子更是眼中流出淚來,紛紛請命,竟無一人退縮,連水柔清都分到右馬位。
小弦這才知道來人非是暗器王林青,而是御泠堂的高手。這個聲音于謙然平和中隱露鋒芒,說話之人似是頗年青。
眾人攀上漸離崖,已可遙見御泠堂的二十人落足於對面相望崖上。領頭一人白衣短襟,束髮披肩,踏足於一塊大石上,右手叉腰而立,左手執一柄半尺長短的令牌,頭上卻是戴著一個獰惡的青銅面具,根本看不清其面目。雖是隔了數十丈的距離,顧盼間猶可感受到他那凜然射來的凌歷目光,配合著迎風飄揚的黑髮白衣,俊雅風姿與森寒殺氣合而為一,有種說不出來的峻冷矜嚴。
十六人肅然靜立枰端,猶若十六尊雕像。
愚大師哈哈大笑:「正是正是。」拍拍小弦的頭以示讚許。
愚大師冷喝道:「我四大家族就算全軍覆沒,也斷不會讓你御泠堂如願以償!」
四大家族中翩躚樓主花嗅香最擅舌辨,剛才被青霜令使論及本門武學的一席話驚得呆了半晌,此刻方回過神來,哈哈一笑:「武者可定國,文者可安邦,二者豈可混為一談。試看泱泱千年唐宗宋祖奪天下皆是先以武服眾,再以文治國,雖是二者不可或缺,但卻有先後輕重之別。如今四海未平,不但需要謀士智者,亦需要拔劍以定江山的蓋世梟雄,若是依青霜令使之言僅以枰談論道卻怕還是誤解了天後的意思……」
「啊!」愚大師心頭巨震,尚不及開言,水柔梳與花嗅香已同時驚呼出聲。
四大家族的二十餘人全是家族中的精英,聞言立知其意:少林弟子遍傳天下,可以說除了少林秘傳的十幾項絕學,在武功上幾乎沒有秘密可言,但天下卻沒有哪門哪派敢放言能破去少林派最普通的一趟羅漢拳……
青霜令使心中亦不願太過損兵折將,一心要兵不血刃勝得此局:「實不相瞞,這一場賭局二十余年前就已設下。從那時起我便苦修棋道,卻惟恐為世人所察,偶與高手對局,亦是以盲棋相較……」
那嘯聲驟然而止,一個聲音傳入眾人耳中:「好極好極,原來物由蕭物老爺子尚在人世。晚輩自幼聽聞六十年前慘烈一戰,只恨生不逢時,無緣一睹風采。今日可續舊時心愿,實是不勝欣然。」他口說欣然,卻全無半分欣然之意,反是透出一股漠然生冷的怨毒,和著山谷間尚迴響不停的嘯聲,更增一種妖異的氣氛。
眾人心中一驚,看他神態如此輕鬆地口出大言,難道真有十足地把握勝這一局么?
正思咐間,忽聽山中傳來一聲長嘯。其音清越悠長,在山谷間蕩然不絕,足有一柱香的時間亦不停歇,就似發嘯之人不需要開口換氣一般,顯見懷有絕世武功。
花嗅香反應敏捷:「你若閉上眼睛自然就看不到了。」
物天成翻身拜倒在地:「天成棋力不如師伯。有你指揮或還可少損失幾名弟子。」
二峰均不過數丈高。左峰略矮,遠觀呈背馳奔馬狀,故名漸離;右峰稍高,若一張首翹望女子,故名相望。二峰合稱為離望崖。
愚大師卻是長嘆一聲:「青霜令使此提議原本甚好。只不過天後曾明訓雙方相賭應以武功為基本,昔年雖曾有以琴技相賭之約,但也是以音懾魂,以韻制敵,不出武功的範圍。而這下棋卻似是不合規矩……」他非是對自己的棋藝沒有自信,只是見青霜令使原可直接提出以棋相賭,卻偏偏弄出這許多的花樣,顯是有備而來,心底早就暗做提防。此人心計實是太深,一言一行皆蘊深意,必是藏有極厲害的伏筆,是以愚大師才寧可先否決下棋的提議打亂對方的計劃。
想到此處愚大師心中驀然一涼:他師出英雄冢一生保持童子之身,自然非常羡慕他人的天倫之樂。這些天與小弦相處得十分快樂,不知不覺間簡直就當他是自己的親孫兒,卻渾忘了他正是苦慧大師預見的「煞星」……要知爭霸天下身懷絕世武功固然最好,但卻未必非此不可。莫不是自己鬼使神差地果然打造出了一個少主的對頭?難道自己也應該如景成像一般被迫毀了他?
話音才落,洞外又響起數人的腳步聲,一人恭聲道:「點睛閣弟子景成像恭請物師伯開關出山,率四大家族二十行道弟子迎戰御泠堂。」卻是點睛閣主景成像的聲音。
雖然鑿石之舉對他們這般高手來說不是難事,但亦絕非舉手之勞,畢竟會耗費不少體力。如果敵人意欲在棋枰中布下殺陣,如此徒損戰力實是蹊蹺至極。一時眾人再也不明敵人的意圖,各自垂頭猜想不定。
花嗅香心思縝密,低聲道:「大家也不用驚慌。縱然敵人有備而來,只要都遵循棋盤上的規則,我們亦未必輸給御泠堂。」
這番話于兩軍對壘前侃侃道來,再加上青霜令使極具蠱惑力的風度、鋒利如刀的口才、渾若無事的談吐,確是動人心魄至極。
諸人面面相覷,渾不知青霜令使意欲如何?用這麼大的棋盤來下棋,只怕縱不絕後,亦是空前了。水柔清不由想到與小弦在須閑號的賭m.hetubook•com.com棋一事,若是小弦來此看到這般情景,不知會發出什麼樣驚天動地的感嘆……
一個四大家族弟子奮身躍出:「景師伯,我來做中卒。」諸人被景成像所憾,群情激涌,又有幾個弟子要爭做中卒。
景成像環視眾人:「我身為四大家族現任盟主,若不能以身作則何以服眾……」心傷神斷之下,一口鬱氣哽在胸口,再也說不下去。
景慕道大聲道:「盟主請放心,點睛閣弟子景慕道必不負所望。」頭也不回地縱身躍下漸離崖,拿起一塊刻有卒字的黑色大石負在背上,昂然站在中卒的位置上。
愚大師心知以御泠堂隱忍六十年的籌謀計劃,既然一意以棋相賭,必是難以推委。料想縱是御泠堂暗中培養出了什麼棋壇鬼才,自己以這些天方才領悟的奕天訣心法相抗至少應不會輸與他。何況六十年前一戰本門二十精英弟子幾乎損傷殆盡,若能兵不血刃勝得此戰確也最好不過,當下沉吟片刻,爽然道:「也罷。既然御泠堂一心以棋相賭,我四大家族自也不會令爾等失望。老夫雖是久不涉江湖,一身棋藝卻還未曾丟下,卻不知御泠堂會派何人出戰?」
青霜令使截口道:「花兄之言正中小弟下懷。枰中雖靜自有烽火,這一棋局考較的自然遠非英雄冢的棋藝,還要看看四大家族的豪勇俠氣!」
青霜令使哈哈大笑:「不錯,不過那也要四大家族付出很大的……代價。」他故意將代價二字說得極重,便是要影響愚大師的心境。下棋務得戒焦戒躁,只要愚大師心念一分,便有機可趁,這亦是他定下此賭棋賭命之局的真正用意。
莫斂鋒人在局中,卻是朗然大笑:「青霜令使儘管發炮來,能為此戰第一個捐軀,斂鋒榮幸之至。」
青霜令使仍不現身,似遠似近的聲音悠悠傳來:「我本欲請堂主親來,堂主卻道:『四大家族這些年人材凋零,無人可堪大任,倒不若讓你有機會多經些江湖歷煉,日後也好重振我御泠堂的聲威』……」
眾人靜默。如果依著下棋的規矩,已方一子投入敵陣中本是尋常,可若是以人為棋子,這般孤身面對前後左右的幾大高手難有生望。似這種縛手縛腳的棋只怕普天下從無人下過,怪不得青霜令使有恃無恐,敢挑戰愚大師這樣的棋枰國手。
「昔日四大家族與御泠堂在天後面前共立賭約,一方敗北六十年間絕不插手江湖諸事。」愚大師冷笑:「老夫卻聽說不久前貴堂炎日旗紅塵使已將擒天堡鬧了一個天翻地覆,已是大違雙方的約定。如今連御泠堂主都不親自出戰,看來已是打定主意棄信毀諾了吧……」
愚大師心中一動,沉思不語。
花嗅香道:「既然如此,雙方便分別執先,每方每局各限時二個時辰,先贏三局者為勝,不知青霜令使意下如何?」他向來多智,怕一局定勝負或有僥倖,而愚大師畢竟年長,下多了也恐精力不濟,所以如此說。
景成像的聲音從洞外傳來:「以御泠堂含毗必報趕盡殺絕的手段,誰敢冒充紅塵使?」
四大家族共來二十一人,除了指揮的愚大師,尚可留下四人。景成像留下了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三大門主后,又對溫柔鄉劍關關主莫斂鋒道:「莫兄雖為外姓,但溫柔鄉以女子為主,水三妹一向多依重於你,務請留下。」言罷自己卻向局中走去。
「前輩明白了就好,這便請選人入局。」青霜令使語音素淡,目光卻是銳烈如刀:「棋局中被吃之子當場自盡。若是四大家族弟子不願以性命做賭,我亦絕不為難。倒要看看前輩能讓我幾個子?」
這日從清晨奕至午間,小弦已是三度逼和愚大師。
愚大師朗朗大笑:「出世又如何?入世又如何?拭去蒙塵心境,便知二者原無分別。」
愚大師緩緩搖頭:「你能靜心么?」
「何需麻煩前輩,晚輩自會令手下備好棋具。」青霜令使一揮手,四名御泠堂弟子整齊劃一地從相望崖上一躍而下。二人沿著離望崖下的空地來回疾奔,一邊走一邊從手中揮灑出白粉;另二人卻是拳打足踢,將空地中的亂石盡皆搬移開……
小弦心想自己可算是昊空門傳人,自是大有理由去看這一場百年難遇的賭戰,急道:「我……」才吐出一個字,已被物天成一指點在胸間,頓時昏倒在地。花嗅香、水柔梳與莫斂鋒本是不滿景成像廢小弦武功之事,但大敵當前不願先起爭執,均是暗嘆一聲。
愚大師聽得身旁有異,回頭一看,卻是被莫斂鋒點了穴道后倒在自己身邊的水柔清。但見她雖是口不能言,但淚水已如斷線珍珠般汩汩不絕地湧出。剎時愚大師喉頭一哽,雙目一澀,一滴老淚幾欲脫眶而出……
青霜令使望向愚大師:「御泠堂下青霜令使恭請前輩賜教?」
「前輩準備好了么?」青霜令使漠然的聲音中透出一股寒冽殺氣:「只希望這一局能下出千古名譜,不然豈不辜負了這割山為界,劃地為枰的豪情慨志!」
象棋內中卒位居中路要衝,十局中只怕有八局都是最先被吃掉,這最危險的任務景成像卻派給了自己的兒子,幾可算是親手將兒子送上絕路,饒是他掌管四大家族近二十年早就練就寵辱不驚的性格,此刻的聲音亦終是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這以棋相賭既然是晚輩的提議,自然應該奉上些彩頭。」青霜令使聳聳肩,雙方一攤:「若是和了晚輩便當場認負,我御泠堂亦會等六十年後再重出江湖!」
「老夫才不與你這後輩許多廢話。」愚大師咄然大喝:「除魔衛道乃我輩本色,自是當仁不讓擔起一肩道義,豈能讓爾等陰謀得逞。」又對洞外揚聲道:「成像進來吧,老夫閉關五十年等得便是這一天,定會擔當起本門重任,與御泠堂奮力一博!」
來人謙笑道:「前輩法眼如炬,晚輩青霜令使,暫攝副堂主之位。」
愚大師見青霜令使行事處處謀定後動,卻直到現在也想不出他會有何陰謀。此人出口必稱前輩,言談極是恭謹,但內里卻無時無刻不給人一種強大的壓力,實是平生未遇的勁敵,心中微凜,緩緩道:「你問吧。」
水柔清驚呼一聲:「原來最終還是要比武的。」
想到這裏,愚大師沉聲道:「御泠堂只派出青霜令使,如此託大,莫非有把握勝得今日的賭約么?」
小弦笑嘻嘻地重擺戰場:「奕天訣的最高境界應該是不戰屈人,這隻說明你還學的不到家。」
愚大師卻想到對方是否一旁還藏有伏兵,但以他數十年的精純功力卻是沒有絲毫感應,若是就此相詢又顯得示弱……心中忽一動,實者虛之,莫不是對方就僅僅來了這二十一人,青霜令使卻在故布疑陣?當下更不遲疑:「看來青霜令使是成心要讓老夫執先了。你一共帶了二十人,加上你便有二十一人能看到此戰。」
「以前輩的明察秋毫,縱是目不視局必也能見到門下弟子濺血而亡的情景吧!」青霜令使顯是對自己的棋力十分自信,仍是狀極悠閑:「晚輩倒是勸前輩不若就此認輸,也免得四大家族的精英一戰之下損失殆盡……」
青霜令使哈哈一笑:「前輩已然心亂了,若是現在要換人www•hetubook.com.com還來得及。卻不知物冢主是否真如江湖傳言中的重義重情?……」
愚大師強按心頭震憾,哈哈大笑:「既然御泠堂將我四大家族武功精研至此,何需只爭口頭上的便宜,出手一試立知分曉。」
青霜令使不語,再一揮手。餘下十六名御泠堂弟子躍下相望峰,抱起散落於地各種形狀的岩石,擎著手中兵刃一陣敲擊鑿打。此刻已可看出這十餘人皆是身懷驚人武功,堅硬的岩石在他們手中如同豆腐般輕軟脆嫩,兵刃到處石屑飛濺。過不多時人人手中只餘一方半尺余厚、徑達三尺的圓形大石。
愚大師大笑:「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青霜令使撫掌:「四大家族果然有得是忠義子弟!」他長吸一口氣,語意中亦有一份尊敬:「前輩剛才也看到了,我命手下鑿石為子非是炫耀武功,而是表明我御泠堂並非以下駟對上駟。這一戰雖賭的不但是棋藝,還有忠義與勇氣!」
水柔梳平日波瀾不驚的容顏亦是有了一絲擾動:「這絕不僅僅是比武那麼簡單,還要以棋路為限……」
這一說正是暗合奕天訣的心法,連愚大師亦不由聳然動容。
青霜令使不發一聲,默見四大家族分配已定。這才抬頭望向愚大師,冷然道:「前輩不是一向自咐棋力天下無雙么,卻不知此刻是否還有勝過晚輩的絲毫把握?」
青霜令使手中令牌一揮,十六名御泠堂弟子每人負起一枚紅色大石,各占棋位,由崖頂望去便如一枚枚棋子般。青霜令使一字一句道:「御泠堂約戰四大家族,請入局!」
愚大師收攝心神,心知這一戰事關重大,自己必須要克制一切情緒全力求勝。不然以此青霜令使的可怕心計,若是讓御泠堂勝了這一仗,只怕江湖上永無寧日。強自鎮定道:「你不是說和棋亦認負么?」
水柔清不明其中緣由,驚呼一聲,正要開口發問,卻被父親以目止住。
青霜令使呵呵一笑,輕聲道:「天下武功源出少林,為何少林派屹立千年仍是不倒呢?」
青霜令使仍是不急不忙:「前輩千萬莫信這些江湖流言。焉知不是有人故意冒充紅塵使想出此計策嫁禍御泠堂?」
青霜令使欠身一躬:「便由晚輩來討教前輩的奇著妙手吧。」
青霜令使口中嘖嘖有聲:「四大家族果然能人輩出,這等場面也輪得到小孩子說話。」
一旁的物天成見青霜令使先是弄出百般玄虛,再於言語間示弱,終沉不住一腔勃鬱之氣,豪然大笑道:「我英雄冢的奕棋之術亦是天下馳名,你到底想要怎麼樣?總不會是想與我賭棋吧?」
「那要看前輩是否顧惜聲名了。」青霜令使嘿嘿一笑:「若是前輩以大欺小,晚輩原先的八九分把握便只剩五六分了……」
青霜令使驀然揚起頭,一向沉靜的語音中第一次有了一絲出乎意料的愕然與疑惑:「前輩竟然在片刻間信心盡復?莫不是已定下什麼對策?」他驀然長嘯一聲,目光炯炯望向崖下棋局:「既然如此,晚輩只好先行出招了。前輩別忘了每一方只有兩個時辰的限時。」
要知這場賭約事關重大,歷屆賭戰皆是御泠堂主親自率眾而來,二百多年來御泠堂連敗四場,自是千方百計要贏得這與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賭戰。可如今連堂主都不親自出戰,實是有些蹊蹺……
景成像強壓心潮:「物師伯請先定神,由我來安排弟子入局。」他長吸一口氣,出指指向二十弟子中的一人:「慕道,由你做中……卒。」他所指之人正是他的愛子景慕道。
愚大師眼中精光一閃:「紅塵紫陌、碧葉青霜,你是哪一位?」
青霜令使拍拍自己的腦袋:「晚輩一時糊塗,英雄冢的絕技是什麼卻偏偏想不出來了,真是失禮……」
「原來如此!」那個怪異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冷冰冰地道:「晚輩先要恭喜前輩已跳出五行、得脫凡塵。既然連俗世的名字都忘了,想必這次賭約亦會是置身事外了?」
愚大師到此刻方才知道御泠堂的真正用意,盯著青霜令使的目中如同要噴出火來,聲音竟也有一絲不易覺察的顫抖:「好狠的一場賭局!」
眾人看得又是心悸又是好笑:這裏每一位御泠堂弟子都足可謂是獨擋一面的高手,十六人齊集於此已是大不容易,偏偏做得還是開山鑿石的事情,只怕由古至今,再也沒有人能見到這般匪夷所思的情景。
一陣清風吹來,雖是在末夏時節,漸離崖上的每個人仍都能感覺到一絲澈入骨髓的寒意。
愚大師眉頭一皺,御泠堂堂下有炎日、火雲、焱雷三旗,分設紅塵、紫陌、碧葉三使,另有一人專職掌管御泠堂中聖物青霜令,便被喚做青霜令使,身份僅次於堂主。那青霜令上據說刻有十七句武學秘訣,卻從無人能參詳得透。但三百多年前御泠堂的青霜令使暴斃西域,青霜令便下落不明,自此後青霜令使有名無實、虛席以待,而此次來人既然口稱是青霜令使,還代堂主出戰,只怕這青霜令已然找了回來也未可知。
青霜令使也不動怒:「既然如此,便請前輩袖手旁觀,讓我等與景兄放手一博,免得讓世人說四大家族以大欺小。」看來他說到底就想激得愚大師不出手。
愚大師眉稍一挑:「如何錯了?」
青霜令使笑道:「前輩此言差矣,所謂技有止而道無涯。武功相較原也不過是斗勇鬥智,才德庸駑之輩縱窮通思變,亦難脫人體潛力之極限。何況御泠堂與四大家族百年相爭本是為了天下,卻一意訴諸武力,不免本末倒置,貽笑大方。難道天下第一高手便可一統天下持鼎中原么?一味好勇鬥狠又與那江湖上門派的小打小鬧有何區別?」他語氣一轉,輕嘆道:「再說你我兩派本都是為了天後遺訓扶其後人重奪江山,經這數百年來的拼拼殺殺,幾成勢不兩立,已是大違天後本意。晚輩既然有幸參与這六十年一度的大戰,務要將這賭約定得公平,讓雙方心服口服,是以雖然明知英雄冢棋力傲絕天下,仍是要不自量力勉強一試,定下這一場以棋相賭的戰局……」他抬頭望定愚大師,語含譏誚:「若是前輩非要借天後之名來壓我,豈不是一味順應不懂變通了么?」
青霜令使嘆道:「所以晚輩剛才雖獻拙胡說一番四大家族的武功,但亦僅僅限於口頭。真正的對敵過招時變化千萬,各種招式互生互克,要想在那稍縱即逝的瞬間抓住對方的破綻又是談何容易?是以若是前輩親自出馬,這場賭戰實是難分勝負。何況本堂這二百余年間何曾有片刻放鬆過對四大家族武功的研究,卻仍是四場連敗。是以晚輩每每思於此,心知若是以武功硬抗,只怕又會重蹈本堂先輩這二百余年的覆轍。縱能忍辱,亦難負重!」
愚大師心中一動,已隱隱想到對方意欲如何,卻仍是猜不透他為何要如此?
愚大師長嘆:「你這一場賭局確是極工心計。不過縱然如此,老夫亦未必會輸於你。」
來人裝模作樣地失聲驚呼:「大師前輩高人,若是一意與晚輩為難,豈不讓晚輩有負堂主重望?」
愚大師抬頭望天,沉吟良久。剛才他靈光一閃,本是有意讓棋力不弱於己的小弦來接戰此局,但以小弦那熱血性子www•hetubook•com•com,見到此刻的局面只怕對他的心緒棋力影響更大。
花嗅香果是「愕然」,垂頭思索起來。
物天成一呆,垂頭不語。
眾人認得那人正是剛才撒粉划棋盤的一位,卻見他跨前兩步來到陣前。先是對青霜令使深深一揖,然後大叫一聲,突出右掌,反手一掌重重拍在自己天靈上,隔著數丈的距離,猶可見他五官鮮血如泉水般激濺而出,呆立半晌,倒地而絕!
眾人一想也是道理,就算青霜令使平日演練過這種棋路,畢竟棋力上未必能及愚大師,勝負尚屬未知之數。皆抬眼望向愚大師,看他對此局面有何說法。
青霜令使沉吟,卻突語出奇峰:「前輩可想知道晚輩對四大家族的武功有何說辭么?」
青霜令使一雙晶亮的眸子只盯緊愚大師:「晚輩既然代表御泠堂出戰,自不會效那無賴之狀。不如晚輩便先將所提問題說出,然後再由前輩決定是否回答吧。」
「景兄此言差矣。紅塵使明明好端端留守堂中,你卻非要說他大鬧擒天堡,不知可有人證與物證?」青霜令使輕吁一口氣,悠悠道:「或是你四大家族自知賭戰勝望不大,索性先挑起爭執,日後也好有毀諾棄約的借口。若說含毗必報確是御泠堂的一貫風格,但這趕盡殺絕四個字么,怕才是景兄目前的心思吧……」他雖是信口雌黃,但這般強辨卻也頗合情理,景成像忠厚之士,更不願與對手徒爭口舌之利,一時也想不出應該如何反駁,只得不語。
愚大師不為所動:「何方執先?」這一問確是關鍵,象棋中執先優勢極大,縱是棋差一著亦可憑著先手守得均勢。尤其在這一局定勝負的棋局中,若能掌握先機,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可保不敗。
第四局愚大師空占子力優勢,偏偏被小弦不斷以閑著求和兌子,弄得縛手縛腳,終又是一局和棋。他雖是老彌心性,卻也不免因棋生怨,一甩不甚合身的大袖將棋盤拂亂,氣鼓鼓地道:「似你這般下棋有何趣味?難道你就一心只想和棋?太沒有出息了吧?」
愚大師黯然點頭,只看剛才那十六人剖石為棋的武功,已可知御泠堂此次亦是拼了血本。只是他縱是棋力再高明十倍,也斷無可能不損一子取勝,又如何能眼看著四大家族中的精英弟子在自己的指揮下去送命?
青霜令使大笑:「面對愚大師這般宇內高手,縱有人支招又有何用?」
景成像臉色一沉復又朗然,哈哈大笑:「我意已決。既然如此便去做那中宮老將,愚大師看在我的面上必也不會輸棋吧……」言罷頭也不回地往跳下漸離崖,站在老將的位置上。
「好好好。御泠堂竟有你這樣的人材。」愚大師靜默良久,望向崖底那仍是靜立不動、對崖頂的慘劇視若無物的十六名御泠堂弟子,滿頭白髮無風飛揚而動,長長嘆了一聲:「我猜錯了,請令使執先!」
青霜令使故做一愣:「楚河漢界,棋逐中原,這是何等雅事!物冢主既然有意,我倒不妨奉陪一局。」
愚大師冷然道:「以御冷堂的情報怎會不知老夫尚在人世?經這二百余年的一挫再挫,卻不知御泠堂還剩下些什麼本事?」
那人的語調似遠似近飄忽難定,聽得小弦心內極不舒服,煩悶欲嘔,直聽到愚大師雄渾的聲音,方驀然從回想中驚醒。他這才知道愚大師的真名叫做物由蕭,而許漠洋給他講過那老頑童物由心的事情,如此算來物由心竟還是英雄冢的上一輩高手。
青霜令主冷笑:「前輩最好權衡輕重,我們賭的是棋,若是輸給了晚輩亦算是輸掉了這六十年一度的賭約。」
四大家族幾名弟子互望一眼,跨前半步,對愚大師躬身下拜:「請師祖派我等上陣。」
那離望崖位於鳴佩峰後山二里處的兩座小山峰間。二峰相隔數十丈、遙然相望,中間卻是近百步寬的一大塊空地。那空地平坦而空闊,不生樹木草叢,惟有星羅棋布般堆積著從峰頂上滾落的巨大岩石。歷代四大家族與御泠堂的賭戰多選址於此。
景成像大震,他一生浸淫于本門的浩然正氣與醉歡掌,卻尚是第一次聽到如此中肯而切題的評價。最可怕的,乃是對方直言可用疏引之法,駕馭出醉歡掌中那一份醉生夢死後的狂郁之意,由此反噬浩然正氣……這雖只是口頭談兵,卻是道出了點睛閣武功的最大弱點:醉歡之念與浩然正氣意境間的截然不符!
青霜令使對景成像的驚訝神情視若不見,轉頭望向花嗅香:「翩躚樓以畫入武,折花手傾杯花底、風月媚人,講究輕敲葉、重攀折、靜消凝、動黯然;其意韻不在折花時的淡黯如錦風物,卻是在於丘屏壑阻間偶露花枝的那一份『愕然』之意。若用帷幕刀網封其身法,屈人劍法鎖其後著,不給其畫中留白之餘韻,亦當能破之……」
愚大師一時拿她無法,只好道:「也罷,我們總要留下一人主持,便是二十一人吧。」說罷率先昂然踏出洞外。
青霜令使怪聲怪氣地笑道:「隔一會前輩自然會知道御泠堂的本事。」
愚大師長吸一口氣,面色恢復常態:「徒說無益,請令使出招。」
青霜令使仰天狂笑:「我早說過,這一局枰爭天下,足可千古留名!」
眾人身在高處,不多時已看出端倪。御泠堂四名弟子竟在離望峰下那片闊達數百步的空地上畫出了一個大棋盤。
青霜令使抬首望天:「晚輩于武功上難言有十足勝算,但若要比試其它種類,先有點睛閣的熟讀萬卷書,再有翩躚樓的丹青蓋天下,更有溫柔鄉的琴韻動四方……」說到此連連搖頭,倒似是沒有了半分主見。
青霜令使負手望天,輕聲道:「前輩能否算出御泠堂這一趟會有幾人能看到這一場賭棋?」
水柔清咬唇不語,面上卻是一份剛毅之色。行道大會本未選中她,莫斂鋒也不願她涉險,但誰也拗不過她的性子。何況四大家族中人人皆知她自幼沒有母親,更是不忍讓她父女分離,才只得帶她來到此處。
青霜令使故作驚奇:「前輩既然閉關多年,如何又知道這些事情?」
莫斂鋒長嘆一聲,忽亦躍身而下,出指點倒水柔清,將她一把拋上漸離崖頂,朗聲道:「小女自幼失母,斂鋒願代她涉險。」自己則佔住了水柔清空下的右馬位。
物天成忍不住道:「誰知道你會問出什麼無賴的問題?倒不如你來回答我們的提問可好?」
愚大師用手一指水柔清與另一個點睛閣弟子:「你二人留下看著這孩子,其餘人和我去離望崖。」他眼力高明,早看出四大家族眾人中以水柔清與那點睛閣弟子武功最弱。
青霜令使微揚起頭,不見他運氣作勢,那怪異的聲音卻有若實質般傳入每個人的耳中:「晚輩自幼發下毒誓,若不能一雪四敗之恥,絕不將真實面目示人。若是前輩願意成全,自當感恩不盡。」這番話原是頗有怨毒之意,但經他這般淡然說來,誰也不知是真是假。
愚大師一念至此,冷汗涔涔而下……
愚大師聽到「盲棋」二字,腦中電光一閃,心頭疑難迎刃而解,大喝一聲:「好,眼不見為凈,老夫便以盲棋與你對局!」
青霜令使卻不為所動:「前輩莫要心急。晚輩還想請教一個問題?」
愚大師環視眾人:「此次和圖書雖沒有昊空門人做公證,我等亦莫給御泠堂留下以多欺少的借口,仍是以二十人出戰……」目光在四大家族眾弟子間轉來轉去,似要挑出二人留下。
青霜令使亦是輕笑有聲:「若是沒有本事贏得這一仗,此張面孔縱是可比宋玉潘安,亦只好讓它再經六十年的不見天日。」
眾人看著青霜令使胸有成竹的樣子,實難相信他能抵得住愚大師的棋力。景成像忍不住問道:「可否有人支招?」
眾人循著愚大師眼光望去,又是一驚。原來那十六名御泠堂弟子做好一枚棋子后仍不停手,又是叮叮鐺鐺一陣開鑿,看樣子竟似要為四大家族的人也做好棋子……
「前輩何苦耽誤時間?非是晚輩自誇,在下的棋力雖談不上震古爍今,卻也不比前輩弱多少。」青霜令使得意地大笑:「這天下能與我枰中一博勝負的大概亦不過三五人而已,四大家族中恐怕也僅有前輩與物冢主兩人而已,你若能令他人出戰,我實是求之不得……」
愚大師大笑:「好一個割山為界,劃地為枰!不過只有棋枰尚嫌不足,御泠堂想必也早就準備好了棋子。」
「誰勝誰負總要下過下才知。」青霜令使淡淡道:「前輩曾親臨六十年前的一戰,自是對那一戰的慘烈記憶猶新。若說六十年前我御泠堂是輸在了『忠義』,這六十年後的一戰便偏偏要勝在這二個字上。」
景成像欲要對愚大師解釋,愚大師將手一擺,長嘆一聲:「這孩子竟能與老夫棋逢對手,可謂天份極高,也無需太過為難他。待與御泠堂了結此事後,若老夫還能留得一條性命,自會將他留在此地。」景成像本也不知應該如何處置小弦,聽愚大師如此說,只得點頭應承。
所有人的面上俱是一派凝重之色,只有水柔清見到小弦略微一笑。
青霜令使微一抬手,眼中精光閃爍:「若是平日下棋玩樂,晚輩自當奉陪。可這一場賭戰么,嘿嘿,只怕雙方都沒有能力再來一局。」
愚大師已是心神大亂,這一場賭戰全然不同六十年前。那一戰勝在門下弟子與家族血脈相連,慨然赴義;如今御泠堂正是看準了四大家族各人之間淵源極深,不忍親手令弟子送命,方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見到這突然濺血的一刻,所有人都已知道,這一場賭棋賭得已不僅僅是棋,而是命!
愚大師一想也是道理,心中大生感悟:小弦這孩子雖是不通武功,但從小修習《天命寶典》慧心獨具,對這奕天訣卻比自己還掌握得精深,假以時日,必是了不得的人物。
小弦細細看去,除了領頭的景成像,四大家族一共還來了二十人。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莫斂鋒等人均在其中,其餘想來俱是行道大會中挑選出的精英弟子,有幾名纖弱女子應是溫柔鄉的高手,水柔清亦赫然在內,花想容卻不在其中。
青霜令使不答,眼望站于自己身邊的四個手下,目光定在一人身上,淡淡道:「便是你吧。」
小弦心中一動,面上泛起喜色:「必是林叔叔來接我了……」又連忙掩住口。愚大師聲明要他陪著老死這荒山中,如何肯讓林青帶自己走。而這些日子小弦整天只顧著下棋玩樂,稍有空遐又忙著去看《天命寶典》,卻從未想過若是林青來接自己會是什麼樣的情形。從小父親許漠洋就告訴他江湖險惡,想到自己身無武功怕是難以在江湖上立足,倒還不如就這般在荒山中了此一生,可內心深處卻又總覺得有那麼一絲不甘……
愚大師拿不准他是何用意,微一頜首。「願聞其詳。」
「花兄果然厲害。」青霜令使哈哈大笑:「不過這千古難遇的一戰誰又能忍心閉眼不看呢?我若是這般耍弄文字遊戲,豈不是讓諸位看扁了?」
「讀浩然之書,得浩然之氣!」青霜令使抬頭盯住景成像,肅聲道:「點睛閣之浩然正氣沛莫能御,醉歡掌法似拙勝巧。便若那醉漢的惺朦神情間一股捉摸不透的悅意,觀者不解其神,醉者自明其韻。可比做是宴透紅妝、霜寒鐵衣后逢迎于清歡滿座的無奈一笑,其境便在那一份舊朋新友他朝各奔前程的蕭索心情中。奈何浩然氣難馭醉歡掌,若以忘憂步避其銳烈,離魂舞引其郁狂,可破之……」
愚大師眼中似又閃現出六十年前一個個倒下的同門兄弟,血性上涌,轉頭對物天成道:「這一局便由你指揮,老夫便親自入局與御泠堂拼掉這一把老骨頭。」
饒是以水柔梳的淡泊,聽到本門武學的長短被對方一語道盡,亦不免失聲道:「你要如何破?」
但這個聲音卻是極不尋常,就如喉間含著什麼東西使舌尖頂住上鍔般帶著濃重的鼻音,又如一個人短了半截舌頭般捲動不靈,聽起來有種抑揚頓挫的怪異感;但偏偏他每個字又說得清清楚楚、爽脆利落,字與字之間的空隙如同經過計算般不多不少,使得每一個音節都像鼓點般均勻而鈍重地敲在小弦的心頭。令他剎時如墜夢厴,彷彿又回到在那日困龍山莊中乍聽到寧徊的哨音,重又泛起滅絕神術在體內引發的感覺。
愚大師卻是臉色微微一變,喃喃道:「終於來了。」
眾人一想也是道理,下棋不似比武,棋風各不相同,人多未必佔優,冒然支招只怕反會影響對局者原來的思路。
青霜令使再望向水柔梳:「溫柔鄉借樂音而印武學,所謂玉簫聲斷空遺恨,潸歌轉枕暗尋思;纏思索舉重若輕,無跡可循,擅於在對戰中擾敵節奏,再尋隙而入。講究橫直間惆悵,豎斜處荼凝,可謂是天下任何短兵器的剋星……」
物天成見此情景已知道愚大師心神大亂,難以續奕,值此危難關頭亦只好一咬牙關:「若是師伯沒有把握,便請替師侄掠陣。」
那棋盤縱橫數十丈,每格間均有五六步寬,若不是由高處望去,實難發現這看似橫七豎八撒下的白粉竟是拼湊成一方棋盤。由此已可見御泠堂定是經過精心準備,撒粉二人若不是經過專門的訓練,斷不能於半柱香的時間便畫出這大棋盤來。
青霜令使輕輕一嘆,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唇中吐出:「你錯了!」
青霜令使眼觀崖下的偌大棋局,悠然道:「唔,除了景閣主,局中最重要的人物當屬占右馬位的莫關主了吧。若是晚輩第一手便以我左炮換前輩的右馬,卻不知前輩做何感想?」
愚大師一改平日慈和,面色肅穆,沉聲提氣道:「四大家族二十人已定,御泠堂訂下什麼賭約不妨劃下道來?」
但見那撒粉二人兔起鶻落般腳不沾塵,數百步的距離瞬息即過,一身輕功實已臻化境;而移石二人出掌踢腿間不聞半點風聲,卻是勁道十足,幾塊足有數百斤的大石亦被舉重若輕地挪走,顯是武功超卓。
他能將四大家族的武功強弱處逐一說出已屬不易,而且均是發前人未有之見地,若沒有數年的觀察研究實難有如此精準的結論。而四大家族與御泠堂身為數百年的宿仇,各種秘術異功僅六十年一現陣前,他又是如何得知?一念至此,已足令景、花、水、物四家弟子皆是胸中如轟巨雷,心萌懼意了。
眾人總算略舒了一口氣,卻又隱隱生出一線懷疑,既然不用武功,又何須似這般大費周折,直如頑童戲耍一般?
愚大師低哼一聲:「御泠堂自以為能封住和_圖_書天下人的嘴么?」
愚大師一震,他本想自己上陣或可救得一名本門弟子,但若是因此輸了棋局卻是得不償失。
愚大師迎上青霜令使射來的目光,提氣開聲:「想不到堂堂青霜令使竟然是這般不敢見人的模樣?」
花嗅香亦道:「我翩躚樓一向人丁單薄,此次濺淚那孩子又未能趕回來,容兒卻是武功不濟不能入選行道大會。此刻家族有難豈肯旁觀?原是應該我去。」
青霜令使漠然道:「既然如此,便請諸位移步離望崖與我御泠堂殊死一戰。」言罷再無聲響。
青霜令使眼神一轉為漠然,冷冷喝道:「炮八平五!」
青霜令使對手下的屍體一拜,再轉頭望向愚大師,語氣中沒有半分激動:「前輩現在知道是自己是如何錯了吧!」
此刻自然誰都明白必是以此大石為棋子。莫斂鋒嘆道:「也虧得這青霜令使能想出這異想天開的法子,不過看御泠堂弟子如此耗廢體力鑿石為棋,只怕還另有一層顯示其實力的原因吧。」
這一剎,他已知自己絕對勝不了這一局!
愚大師更是吃驚,他本以為青霜令主只是仗著這慘烈之局來克制自己的心志,卻不料他竟然對自己的棋藝亦如此自負,隨口問道:「若要練就此等棋藝,勢必要在實戰中經得歷練,為何老夫卻從未聽說過江湖上有你這一號人物?」
景成像大笑:「好孩子。」景慕道既然稱他為盟主,自是提醒他大局為重,不徇私情。當下再深吸一口氣,強按住一腔悲憤,分派弟子就位。
這一局既是以人做棋子,若是「棋子」被對方所吃,又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小弦心中百轉千徊,又想跟著林青走,又覺得捨不得愚大師,更怕林青與愚大師鬧僵,一時連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抉擇,一生之中,倒難得有這一刻的猶豫不決。
水柔清喃喃道:「這麼大的棋子如何移動?總不能下一步棋就令一個人去搬動吧。」
莫斂鋒急聲道:「只怕御泠堂寧可兌子也要傷害於你,如此豈不是讓物師伯為難?」此言倒是實情,如果青霜令主執意不惜兌子亦要除去景成像,愚大師投鼠忌器自是難辦;若稍有退讓卻可能影響局勢。
眾人這才知道青霜令使打得是何主意,皆是大奇。英雄冢祖上曾是天後待召棋侍,奕術冠絕天下,且不說愚大師的棋力,便是物天成也被稱做宇內第一國手,御泠堂與之賭棋豈不是瘋了。
愚大師長吸一口氣,緩緩道:「這一次要如何賭?」
青霜令使嘿然一笑:「纏思、纏思,前事難重,回首俱非。若能俱忘身前身後兒女情思,以至剛至堅斫斷纖纖心結,又有何思可纏?」他不待水柔梳反駁,又望向物天成:「棋枰之道原是與武學宗旨最為接近。英雄家的狂雲亂雨手大開大闔,霸氣迫人,氣貫霹靂功更有一股君臨天下的王者之氣,全然不同點睛閣方正平實的略顯刻板、翩躚樓點帛吟箋的嬌柔造作、溫柔鄉細翦淺攢的小家子氣,原是四大家族中最難纏的武功。只惜其太重爭勝之道,錙銖必較,若是對手一意守成,不計較寸土得失,其剛難持,其攻難繼。就若棋枰中雖是子力佔優,但若對方一心兌子求和,卻無力靠強攻一舉挫敵于剎那間……」
「御泠堂果是有備而來。」物天成低低一嘆:「他們自是早已演練好,這一場拚鬥比得本不是棋,而是陣法!」
愚大師卻眼望崖下御泠堂十六弟子,臉上泛起一股憂色,沉聲道:「此人心計之深,我到現在仍不明白他的用意,這一戰實無半分把握。」
愚大師心念電轉,青霜令使提問的方式極其古怪,不說「自己帶來了幾人」而是說「會有幾人看到這一場賭棋」。其間似乎大有分別,但又實想不通他弄得是什麼玄虛。
愚大師心頭暗驚,這個青霜令使反應快捷,能言善辨,于閑談言笑中暗露鋒芒,當是一大勁敵。口中嘲然道:「看你巧舌如簧,卻不知有幾分把握勝得這一戰?」
眾人不解其意。景成像、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莫斂鋒等人眼力高明,已看出這四人的武功均可算是江湖一流,比之自己亦僅僅略遜半分。若御泠堂帶來的這二十人皆有如此身手,與四大家族的二十精英弟子實有一場好勝負。
景成像隱已猜知青霜令使的意思:「依我所想,只怕要以人負子而行於枰中……」
愚大師當然不肯示弱:「你一口一聲晚輩,老夫若是不讓你問倒顯得不近情理了。」
水柔清雖是甚怕這個從未朝過面的愚大師,卻仍是大聲道:「我要陪著爹爹。」
愚大師眼睛一瞪:「你當是小孩子玩耍么?」
愚大師聽出青霜令使話中有因,卻故意不問他緣故,淡然道:「若是和棋又當如何?」
青霜令使這番話不卑不亢極合情理,再看他氣度從容侃侃而談,變換不定的語音中更似是含著一股邪異的誘惑力,若非他面上戴著一個獰惡的青銅面具,任誰都會以為他是一個濁世中翩翩佳公子。縱是以愚大師的見多識廣、景成像的遍覽群書、水柔梳的淡雅自若、物天成的剛毅豪勇,剎那間也不禁被他言語所動,雖是明知其定下棋爭必是藏有極厲害的后著,卻仍不知如何應對方好。
四大家族眾人皆對愚大師的棋力極有信心,先前只是拿不準對方因何舍長取短所以才反對爭棋,此刻見愚大師如此說,俱是沒有異議。
愚大師料知青霜令使必有下文,冷然不語。
「晚輩縱是對自己的棋藝再自負,也不敢承能讓前輩一先。但若是學那俗人猜枚定先又不免太過小氣……」青霜令使輕聲道:「不如讓我問前輩一個問題,視回答正確與否來定先後手,不知前輩意下如何?」
諸人全是一愣,這個問題不是太難,而是太簡單了!青霜令使帶來的二十人剛才俱都顯示了超凡絕俗的武功,加上他自然應是二十一人。
莫斂鋒如何肯依,一把拉住景成像:「景兄萬萬不可,你身為四大家族盟主,何必親身犯險?」
青霜令使的聲音再度傳來:「每方各出十六人負一枚棋子于棋盤上,一切均聽下棋之人的指揮。前輩目光如炬,應該不用我再多行解說了吧。」他復又一笑:「諸位敬請放心,這一場賭得是大智大勇,非是武功,若是有人于局中擅用武功,便做負論。」
不一會三十二枚棋子皆都制好,御泠堂十六弟子刻字于其上,再塗上紅黑二色擺放于棋盤上。其中有三人甚至以指划石刻字,顯見指上功夫已已臻化境,直看得眾人咋舌不已。
景成像一拍花嗅香的肩膀:「花兄請回,正是因為你翩躚樓人丁單薄,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濺淚賢侄又不能及時趕回,豈不讓翩躚樓武學失傳了么?」又轉頭對莫斂鋒道:「莫兄亦不必攔我,正是因為我身為四大家族盟主,才要事必躬親,若是不能於此役中親率門下弟子出戰,實是愧對列祖列宗。」
「好一個縱能忍辱,亦難負重!你要如何?」愚大師心頭大凜,看這青霜令使的體態身形最多怕不過三十歲年紀,卻是屢屢語出奇峰,令人半點把握不到他的心意,更對四大家族的各等人物如數家珍般熟悉,單是這份心智已足可謂是自己平生出道以來的第一大敵,真不知御泠堂如何培養出了這樣一個超卓可怖的人物。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