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錦纏道

儘管他總是那麼意態豪邁,神采飛揚,可有時,她就覺得他仍是一個孩子,一個藏著滿心凄苦卻還是在臉上努力裝出倔強的孩子。
她大大張著嘴,驚呆了!
一雙手從旁邊迅捷地伸來,一手接住酒杯,另一隻手卻抄起求思劍……
胡思亂想間,祝嫣紅一張臉立時通紅,心中又是嬌羞又是歡喜,忐忑難平。
葉風努力推開祝嫣紅柔軟的身體,心中亦是一分異樣。當下鎮定心魔,十足誇張地對祝嫣紅躬身一禮,一手攤向門口:「我們還要趕路,此刻再無敵人跟蹤,夫人敬請先行。」
葉風微笑不語,細品曲意。
兩人皆是一怔,目光對視,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葉風眉尖一挑:「前輩第一招三分力實七分力虛,晚輩若是拔刀應拼,只怕會引出無數后著,索性尋險一博,何堪前輩如此稱道。」
從小到大,從青衫韶齡到及釵華婦,總是有人倚寵著她,呵護著她,依順著她,奉媚著她,可不知為什麼,她就是不快樂……
散復來眼珠亂轉:「晚輩奉水總管之命,前來拜見刀王。」也虧他能對著年紀相差不大的葉風自稱晚輩。
對戰幾招來,這尚是葉風第一次掌握主動,而刀王的這一招「無咎」中固若金湯的防守已然被化解。
無名眼露懼色,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葉風的厲害。
那是任何人也不能給她的一種感受,即便是丈夫雷怒,縱然有當年的揚揚意氣,縱然有床第間的款語溫柔,亦讓她覺得離自己很遠、很遠。
他在想,若是這一路永也走不完,若是就能負著她沿著這條似是永見不到盡頭的路上緩緩行去,管它周圍樹深草長,管它旁邊車騎涌流,就這麼一步步地踏破榮辱福禍,是不是就可以更洒脫?
念起自己已為人婦人母,明明不該如此動情,可偏偏又如待字閨中的少女般難以自持,若是日後與他分手,怕是一生亦忘不了他,這二十余年尚還從未有過如此患得患失的心境,這份滋味當真是令人永難忘懷……
「怎麼?」
「……」
刀王的心中更是震撼,他封關於忘心峰上二十余年,專致刀道,這忘心七式實是他畢生武學的大成,雖是只有七式,但其中變化萬千,比起天下任何一門刀法亦絕不遜色。
葉風心中暗嘆,知道眼前這老人已將「刀」看做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所以才會眼見刀道淪落,唏噓至此。
刀王大笑,刀光循著葉風的退勢追擊而來,口頭猶是叫道:「痛快痛快。葉小弟天資之高,老夫平生僅見。且再看這一招『凝變』。」
那已不僅僅是解刀,而是有一種將生命供奉于高堂殿宇般的虔誠!
葉風卻是渾然不覺,仍是大步前行。
兩人心知追兵已去,雖是仍有些牽念其餘人的安危,但經過一夜的激戰,分外珍惜此刻的從容,這一路上走走停停,倒也逍遙自在,渾然忘卻了這幾日的腥風血雨。
葉風!
葉風聞言驚醒,加上刀王傳以身授,立時便掌握了此刀法「凝變」中的精義,可明白歸明白,如何化解此招卻仍是一籌莫展,當下只有抱元守神,苦苦防禦。
這一步似有龍虎之勢,雄姿勃發,這一步在對戰雙方稍觸即發的空隙中昂揚而出,隱然有氣吞山河之勢。
這一刀引發了「無咎」的無窮后著,刀王大喝一聲,一腳踏前,刀光直劈而下,看其勢道必能在葉風擊中他之前先斬到葉風。
他連說三聲好,胸中似有無數言語,卻再也說不出來。
「拔、你、的、刀!」
葉風微笑,合掌為禮。
「歷輕笙總是太相信揪神哭與照魂大法這類惑人耳目之術,若是全憑真實武功,我決不會勝得如此容易。」
不依常法進擊的碎空刀如果不出鞘,就根本無從知道其刀路、刀意、刀氣、刀勢……
祝嫣紅本是衣衫盡濕,緊貼于身,伏在葉風背上本已大是羞慚,這時但覺得一股熱力從葉風背上傳來,加之合著這個男子渾身剛強濃重的氣息,更是芳心大亂,一時又想掙紮下地又是難以自禁地想擁緊這處溫暖,不由滿面通紅,情難自控。
什麼時候的葉風是最可怕的?
刀王再喝道:「你錯了。若是你故意留手,老夫亦勢必不能將刀意使足,屆時只怕就是你我一同斃命於此!」
「好!」刀王一招勢盡無功,退回原處,贊道:「老夫稱雄江湖四十年,能刀不出鞘就破去老夫一招的,你是第一人。」
祝嫣紅努力想找些話語來說,卻亦不知道說什麼好。
刀王微一點頭:「此不過是原因之一,卻絕非最重要的原因。」
祝嫣紅心中暗暗失悔,葉風一意與明將軍為敵,說不定便是身負血海深仇。這幾日與他交往更密,觀他行事,聞他支言片語中,少年時定是吃了不少苦頭,不然何以從小長於荒野,又去做大戶人家的下人……
刀王笑畢。沉思、肅容、長嘆:「只可惜這一看早了幾年。」
「刀王不是想殺你嗎?」
「我們去什麼地方?」
不老刃在刀王的手上彷彿重若千斤,一寸一寸地從腰間抬起,待得刀與胸執平,刀王抬眼望向葉風,目光如電般射來,一字一句地道:
「不錯。」
眼見安頓好祝嫣紅后,葉風道:「夫人不用著急,我先去蘇州城內探問一下雷大哥的消息,個把時辰后便會回來。」
祝嫣紅終耐不得此種微妙,開口打破僵局:「嫣紅見此處風景和麗,一時忘形而歌,倒讓葉公子見笑了。」
到了此時,他已是全然處於下風。
布盡、刀現。
刀王眼視浮上天邊的一輪明月,靜默良久,方才發話:「你可知老夫那日在快活樓第一次見到你的碎空刀時,有幾成把握可以勝你?」
刀王撫掌大笑:「好一個碎空刀,年紀輕輕便能以天地為師,總算不枉老夫那麼看好你。」
散復來先是躬身一禮,雖是努力想做得自然,但心中震驚,那有平日的半分瀟洒,囁嚅道:「散復來見過葉大俠、雷夫人。」
無名飛身衝上前來,伸手去抓向求思劍……
是不是就可以更從容?!
穹隆山的頂峰闊達百丈,樹高草長,迎風飄搖,更有看不到的山泉淙淙流響。憑遠望處,太湖壯瀾平波盡現眼前,卻又在霧靄中若隱若現。
剎時間二人都湧上一種悠然情懷,真希望能就此隱居於世,終老山林,再不問人世繁複、歲月蹉跎……
也不見刀王如何作勢,僅僅踏出一步就已倏然而至葉風的面前,不老刃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閃電般迎頭劈下……
葉風心中猶豫,散復來到此來見刀王定是奉水知寒之命,誤打誤撞中發現了自己的行藏,就算殺之,水知寒見之不歸也必會知道是自己來此,於事無補;更何況見了祝嫣紅心神俱碎的樣子,心頭憐惜暗生,再無殺意。冷然喝道:「滾吧!」
臉上的傷口在火辣辣的疼痛,就像是一條長滿尖爪的多足小蟲從面上踽踽爬過。
祝嫣紅大驚,滿腹心事一掃而空,退後幾步:「你……」
一時兩人再也無語,只聞得細碎的腳步聲踏在山徑上,偶然偷眼望向對方,卻又驚見對方的目光正適時飄來,忙又移開眼波,心潮翻湧,再也無休無盡……
祝嫣紅心中一緊,當下抽出求思劍,心萌死志,靜靜道:「你再過來一步我便死在這裏。」
碎空刀這一刀劈下,是不是就能分出勝負,甚至分出生死?
葉風一呆,刀王的身體看似隨意而為,無端而立,卻像是與整個穹隆山合為一體,自己面對的彷彿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大山,欲攻無門。
那是碎空刀尚未出鞘的時候。
葉風道:「我小時做過人家的書僮,是以對詞曲略知一二。」
雨漸轉細,輕輕飄灑在道邊草叢林間,忽而沙沙,忽而m•hetubook.com•com瀝瀝。
葉風幾次尋到刀王的一絲遲緩,卻知道那是刀王引自己出手發力的誘招,如何敢試?
葉風愕然,再也把握不到刀王的心意。
如果有那一回只燃一次的明燭,驚起的是百般情懷,你會不會為之吹燈?
「哈哈,我那一刀足令歷老鬼五天之內不能動手,這個教訓夠他受了。」
刀王此語大有道理,若是葉風有退讓之意,刀王縱然能照樣毫不留情,但在這般情況下心中必有一絲不甘,刀勢亦會在不知不覺中消減。若是與一般庸手對敵自是無妨,但遇上葉風這般同級別的高手,如果不老刃擊中葉風,刀勢一挫下已然不能再敵住葉風中招後於本能下的反擊,那樣最大的可能便只會是兩敗俱傷。
「呵呵,你剛才裝得真像,我真是以為你被他迷住了。」
葉風倒退三步,方才化去蓄滿刀王四十年功力的一刀,心口血氣翻騰,知道功力上比刀王差了不止一籌,若是其它對手還可用招數上的變化來彌補,但碰上刀王這樣招數上絕不遜於自己的刀術大師,實是敗面居多。
她一狠心,努力睜開了眼睛。
她想到了命懸一線的丈夫,想到了呀呀學語的兒子,想到了白髮蒼然的老父,想到了自己這半生無端的華年。
刀王原地端立不動,一股笑意從嘴角逸出:「你能在那千均一發的時刻看出老夫這招『虛空』的最強處,以硬碰硬而化解,果是不枉碎空之名。」

六、一生一尋歡

刀王卻像是看穿葉風的心思般泰然一笑:「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老夫這三刀用盡全力,欲要再攻卻也是有心無力了。」
刀王眼中掠過一抹悵然之色:「美麗從無實質,亦無標準,一切均是由心而感。正如俗世中的紅顏在佛道眼中無非一臭皮囊,而佛道眼中的徹悟通透對凡人來說亦是痴人說夢。」
葉風雙眼凝視無名,傲然道:「我葉風對付將軍從來都是不擇手段,欠兄現在才知道這一點豈不是太遲了!」
「水知寒終料不到我會反向而行,應該是沒有埋伏了。」
入山先踏入一不知名的小谷,但見密林遮雲,芳草連天,山崖峻峭,石秀泉清。
刀王再愣,給這差了自己近四十歲的小子不倫不類地喊上一聲秦兄,心頭大大不是滋味,可剛才有言在先,卻也是欲怪無從,加上葉風語意中隱含機鋒,不由再度哈哈大笑起來。
祝嫣紅聽得葉風的腳步放緩,一步步有節奏地踏在山階碎石上,就如擊節合拍般,忍不住開口輕唱:「萬傾太湖上,朝暮浸寒光。吳王去後,台榭千古鎖悲涼……」
葉風胸中豪氣上涌:「晚輩來忘心峰,便是要讓刀王看刀的,何況晚輩也很想看看前輩的不老刃。」
葉風直到現在也不知刀王是敵是友,但總是從心底感覺到此老一片赤誠,一意只為攀求武道,心中泛起尊敬:「刀王執意喚晚輩上山,不知有何指教。」
祝嫣紅的心情灌鉛般沉重,她的生活是不是就像那隻蜘蛛般,一旦離開了蛛網,便只會在風雨里飄搖,稍稍一種驚擾便會讓她再度收回那踏出的一步……
那夏天雷為江湖第一大幫裂空幫幫主,蟲大師為專殺貪官的白道殺手,無語大師身為華山掌門,俱是白道上名動一時的人物,加上焰天涯中對抗明將軍的女俠封冰,合稱為「夏蟲語冰」,與黑道六大宗師分庭抗禮。
不出鞘的碎空刀能不能抵得住蓄滿勢道而全力出手的不老刃?
只見刀王的不老刃從四面八方攻來,葉風端立刀氣中心,見招拆招,身體就像釘在地上般巍然不動。
無名說了這麼多,等得就是這稍縱即逝的時機,酒杯脫手而出,正擊中求思劍柄,祝嫣紅手一軟,求思劍脫手飛出,耳邊猶聽得無名哈哈大笑:「夫人莫急,呆會定叫你求死不能……」
葉風立生感應,當下運功于背,助祝嫣紅驅寒。
那層油布已然陳舊,夾縫中還落有不少灰塵,看來已是有多年未打開了。
無論是書香門第的家世,名士大儒的慈父,紛揚意氣的夫君,膝下頑皮的愛子,總是不能讓她由衷的快樂,人生中總是缺少那麼一線可以笑傲的激|情,就如面對滿桌華宴,總是差了那麼一杯緩緩暖入喉間的美酒。
山頂上並無寺廟,只是簡單地結了一座茅廬,廬前卻是無人,唯聽得倦鳥低鳴歸巢、水泉潺潺作響,更有清芬的草氣悠揚撲面。
葉風從小在塞外長大,以往來江南都是走馬觀花般,這一路來聽得祝嫣紅巧語嫣然,指點風景,笑論風土人情,大增不少見識。他天性本是洒脫不羈,當下放寬心胸,遊目騁懷,再揀些塞外的逸事趣聞講與祝嫣紅聽,惹得祝嫣紅亦是忘憂怡懷,不知不覺間二人的距離已是大大縮短。
葉風示意祝嫣紅留在原地,自己大步向刀王走去,微微點頭:「我來了!」
在不老刃的氣機牽動下,碎空刀斜斜揚起,在空中嗤嗤作響,卻是劈向刀王側身二尺的一片空曠處……
散復來大震,膝下一軟,幾乎跪了下來,心裏尚存一絲僥倖,顫聲道:「沈姑娘被擒是實,雷盟主已遭橫禍……」
祝嫣紅本想打趣問他是否也在擔心沈千千的下落,可不知是念到雷怒的生死未卜,還是另有什麼原因,終於一句話也未問出來。只是獃獃望著葉風露出略顯澀意的一笑,揚長而去。
山風勁吹,幾乎讓人站立不穩。刀王滿頭白髮隨風而盪,洒脫飄然至極。
葉風不解:「何處才是忘心之地?」
葉風長出了一口氣,知道刀王已然猜出那人是誰,剎那間心中充滿了相知相得之情。
刀王奇道:「老夫那日在快活樓見你以剛柔之勁碎桌震骷,內力別出蹊徑,有如此良師何不求得一項絕藝?老夫更是想不通有什麼人能看到你這樣好的資質而不動心收徒……」
「夫人莫怪,我們尚未脫臉,敵人隨時有可能追上我們……」
葉風但覺此刻與刀王心意相通,不由笑道:「看來刀王已不用看晚輩的刀了。」
刀王成名數載的寶刀正是名為「不老刃」!
無名縱身欲要撲前:「哈哈,夫人也知道有些事情是不用動嘴的。」
刀王身法再變,瘦小的身形突然穩若磐石般停立不動,不老刃護在胸間,目光炯炯望向葉風:「你且攻老夫一招試試。」
初秋的雨,總是那麼寒涼。
葉風皺皺眉:「請前輩明示。」
刀王含笑點頭,祝嫣紅若有所思。
「穹隆山、忘心峰。」
她從來是一個淑女,而這一刻,在這影投木牆、心事隔窗的小店中,在丈夫生死未卜、前路混沌不清的時候,她突然就想醉一次,想把那嗆人的液體灌入愁腸,任那薰然的愜意解開心底的糾結。
「安全的地方。」
祝嫣紅這一刻再也顧不得莊重與矜持,淚水奪目而出,一下撲入葉風的懷裡,緊緊抱住他寬厚的肩膀,一任淚水打濕他的衣襟……
祝嫣紅聽得刀王滿懷疲倦的一聲嘆息:「這一刀是忘心七式的第六招——『尋歡』!」
葉風思索道:「聽前輩那日在快活樓上的語意,似是為人所託,才不得不與我為難。」
葉風心中一動,試著將自己的心神退出戰團,渾忘了自我的存在。
葉風猶感覺到刀王這猛烈的一刀從眉間發稍前掠過的勁風,髮根亦被撕扯得隱隱作痛:「前輩這一招太過霸道,若是不以奇招破之只怕必要濺血而止。」
葉風呢?
葉風胸中亦是百念橫生,想到自己浪蕩天涯,與她一個名門閨秀能有此時片刻之聚,足慰平生。在有情無情、若濃若淡間再也割捨不下對她的一縷遐思,心底猶在暗暗應和著那句「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綠水,掩映https://m.hetubook.com.com似瀟湘……」
刀王豪然大笑:「好一個碎空刀,好一個無刃入有間!老夫將這七刀喚做『忘心七式』,乃是老夫畢生刀藝的精華,只要你能接下這七刀,老夫立時便認輸。」
「現在再沒有其它敵人了嗎?」
卻聽得葉風冷然的聲音飄入耳中:「出來!」
刀王眼望天空漫天星辰,語出奇兵:「你知道什麼是美麗嗎?」
而現在堪堪第五式「凝變」已將使完,葉風卻是守得極密,縱然稍落下風,仍是未露半分敗相,單以刀法而論,自己實是不能佔得半分上風。
葉風全力的一招擊空,再也把不住勢子,往前多衝出半步,心叫不好,而這一刻,他的身形已被刀王帶動,幾乎失去了平衡,再無一絲還手之力!
葉風聽得散復來語意不誠,加上心中早想過會是如何的結局,大喝道:「散兄要不要賭賭我劈你幾刀才能聽到實話?」
而出了蘇州城界后,葉風卻轉而向北。祝嫣紅提醒他是否走錯了路,葉風卻是笑而不答。
眼見將要行入一個小鎮,葉風將祝嫣紅放下:「今日且先住在客棧中,休息半日,明天我們再繼續趕路。」
刀王大惑不解,若是讓葉風的刀鞘點實了,縱然可廢自己一足,可不老刃挾勢而來,只怕要將葉風劈成兩半!葉風這一招是何用意?
刀王看著葉風豪情衝天,眼露欣賞之色。
葉風淡淡一笑:「夫人唱得很好,我卻從未聽過此詞,不免為之驚嘆。」
這一刀……
她在驚覺自己的越步,卻依然有種暗暗偷|歡的愉悅。

三、一曲一溫柔

葉風只覺得右手酸麻,若是刀王此刻強攻而來,只怕立時便要處於下風,知道刀王是故意給自己留隙回氣,苦笑道:「不瞞前輩,此招『虛空』幾乎將晚輩全身骨頭擊散了架。」
葉風苦笑道:「不瞞前輩,晚輩自幼身懷血海深仇,想要練成絕技,卻是無師可拜。後來意外得遇高人,傳我內功,方才重鼓報仇之志。」他似是想起往事,長嘆一聲:「那位高人卻堅不允晚輩以師相稱,更是不許提及他的名字,還請前輩見諒。」
葉風眼角餘光掃了一眼祝嫣紅,問道:「雷盟主呢?」
葉風眼露凝重之色,稍退開半步,右手仍是握在碎空刀柄上,卻仍是無意拔刀,而是純取守勢。
刀王以左足為基點發力,身體就像一個陀螺般反向旋開,右腳正好避開碎空刀鞘,只是那劈頭而至的一刀也失了準頭,從葉風的耳邊斜滑而過。
葉風臉色不變,想了想道:「前輩可是怪晚輩未出全力么?」
如果有那一條只走一次的長街,掠起的是千姿夢影,你會不會為之撤足?
葉風再退半步,右手輕挑,碎空刀連刀帶鞘往下疾沉,卻是點向刀王踏前的右腳。
「刀王?!」
祝嫣紅默默點頭,雖然在心中奇怪他的行為,卻什麼也沒有問。自己衣衫盡濕,大是不雅,更何況一夜未眠,也需要住店休息。
山風更烈更冽,二人並肩憑險而立,衣袂迎風飄飄,心中卻俱是一片滾燙的火熱。
她驚叫一聲,用手撫住臉上的傷口,全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葉風低頭不語,靜等刀王的下文。
刀王一呆,葉風這猶若天馬行空般的一刀不露半分煙火氣,后著若隱若現,看似無用,但自己勢必不能任其展開刀勢,只得抽刀往上迎去。
一隻蜘蛛從天花板上掛下,耀武揚威般停在半空,忽又像受了什麼驚擾,迅快地沿著蛛絲往上攀去……
然後她忽然擔心起來,不知不覺中淚水已然模糊了雙眼,最後凝固在記憶中的,便只有初見葉風時那爽朗的笑,不羈的眉眼,執刀立於風凜閣的樣子……
「可是……」
那條醜惡的刀痕,打碎了浪漫中的清秋,掐滅了夜空里的星火,凋殘了月露下的朝衣。
葉風恭謹答道:「晚輩不知。」
當不老刃雪亮的刀光劈面而來時,葉風沒有退讓。他的右手尚搭在碎空刀柄上,上半身卻急速地晃動著,就像有一隻無形的繩索將他在懸崖邊來回扯動,每每從間不容髮的縫隙中避開不老刃。
「!」葉風心頭微微一顫,一時胸口五味翻騰,酸甜相間。
葉風被人稱為「刀意行空,刀氣橫空,刀風掠空,刀光碎空」,這種看似輕柔實則渾厚的刀路正是其所長,如今被刀王這般循勢攻來,一時卻也不知如何化解。
那一瞬間的景象是如此深深深深地印在了祝嫣紅的腦海中,交織成一片惘然,就像一場繁華隕落,散盡成煙,一切都不過是幻滅的布景……
祝嫣紅卻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
刀王心中雄志大起,長嘯一聲,運起四十年的功力:「凝變」集結在葉風周圍的虛實之招全面爆發,就像是磨盤碾豆般往中心的葉風擠壓而去。
「斂翼下霄漢,雅意在滄浪……」葉風雙手輕拍,心底早是跟著曲意和唱著。
黃昏時分,葉風與祝嫣紅終於來到了穹隆山。
「原來你是故意呀,剛才可嚇死我了。」
一個人笑嘻嘻地出現在祝嫣紅的面前,左手將酒杯舉向唇邊,誇張地作了一個一口飲盡的勢子,右手先是將求思劍在無名身上拭擦了一下,再遞與祝嫣紅:「夫人受驚了……」
這一刀懷著橫貫長空一往不回的氣勢,已是他武功的極致。縱是以刀王之能,若不是鏖戰多時,精、神、氣都達到顛峰狀態,只怕亦無法抵擋這被置之於死地時方才引發出來、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一刀……
葉風走了。
葉風冷哼一聲:「你來此做什麼?」
祝嫣紅繼續唱道:「誰信蓬山仙子,天與經綸才器,等閑厭名韁……」
葉風不語,抬眼望向刀王,靜待下文。
葉風輕輕拍著祝嫣紅的肩,眼光掃過無名的咽喉,淡然道:「我早知道有你在跟蹤,這才故意重返蘇州城引你出來,卻還是料不到將軍座下堂堂無名指竟會化裝成酒店的夥計,差點就讓你得手了。」
葉風全無顧忌地走到刀王身邊,並肩而立,立時大訝,原來面前看似絕壁的山崖邊竟然有一條鐵鏈橫空而去,直伸入迷霧籠罩的虛無中,不知是通往什麼地方。
兩人從無名的身邊走過,頭也不回地出門而去。
葉風終於移步了!
葉風凝神破招,腦海卻是一片清明。
——莫問平生意,別有好思量。
她嘆口氣,放下捂在臉上的手,她或妍或丑,原本亦是與他無關。
裎嫣紅竭力躲閃,心頭恍然,無名定是一路跟蹤葉風和自己來此,見葉風離去,這才出來與自己為難:「你這個背恩棄義的小人,我丈夫呢?」
葉風終於抓到了刀王虛實相間的剎那,碎空刀划空而出。
刀意行空,刀氣橫空,刀風掠空,刀光碎空!
那個聲音哈哈大笑,笑聲在山谷中隆隆作響:「來來來,這一次且讓我再好好看看碎空刀!」
二人的衣衫都被淋得透濕,葉風倒還罷了,祝嫣紅卻覺得經受不起,不免打起了寒戰。
但見他腳踩奇異的步法,似在花間草叢中穿插而行,左晃右閃,祝嫣紅看得眼也暈了。
葉風亦是大笑:「能與前輩力拚七招,正是晚輩夢寐以求。」
「不,我只是相信你!」
每當她從他堅固的外表下讀出一抹脆弱的惺松,就像是在一掛滿是粒金碎玉的項圈上突看到了一道嵌合過的裂痕,那麼憾然,那麼疼惜,讓她總想攬他入懷,容他安眠。

五、一刀一虛空

刀王再度退到原地,面上驚喜相交,點頭道:「老夫倒從來沒有想過可以用這種方法破這一招『兜天』。」
祝嫣紅臉罩青霜:「你住嘴!」
葉風眼中閃過無比尊敬的神色:「那人說晚輩若是學他武功,必https://m.hetubook.com.com然會因專志練就某項絕藝而徒然荒費了大好資質,且日後成就也必會限於他之下,是以僅替晚輩打通經脈、傳晚輩內功呼吸之法,寧任我以天地為師,自創機杼。」
「不用移舟酌酒,自有青山綠水,掩映似瀟湘……」葉風目光觸及祝嫣紅左臉那一道傷口,恨自己不能及時保護她的安全,加上此刻玉人款款移步于旁,淺語低吟在側,心頭不由湧上了萬千種憐惜,似黯然似暢懷,百念叢生……
刀王傲然道:「葉小弟你有所不知,二十年來老夫苦窮心智,創出七刀,此招名為『有間』,實為這七招之始,而你能看破其中刀意,從容避開,已足夠老夫誇你一句了。」
葉風淡淡一笑,望向雲深處:「晚輩來自塞外,大漠、戈壁、草原、陽光均是我的師父。」
鬼失驚卻是獨來獨往被稱為百年最為強橫的殺手,已然收在明將軍府中。
然而刀王的刀勢就若海浪奔騰衝襲到岸邊,縱然一條浪花激濺后消失在沙石之間,后一條浪花又緊接著追逐而來,無窮無盡。
刀王面含微笑,毫無不悅之色,渾若無事地繼續道:「武林中名頭稍響的門派中,海南落花宮的飛葉流花屬於暗器,無雙城的成名絕技是為補天針。就是江湖上最為隱秘的四大家族,諸如點睛閣的醉歡掌、翩躚樓的折花手、溫柔鄉的纏思索和英雄冢的霹靂功,亦都不是以刀成名的武功。是以縱觀茫茫江湖上,單以刀而論的英雄,便只有老夫與你了!」
葉風嘆道:「晚輩明知前輩對我愛護有加,實是激不起胸中殺意。」
刀王大笑:「哈哈,好小子,吾道不孤啊!」
此刻方是黎明時分,小鎮上的店鋪人家卻也起得甚早,當下尋得一家客棧,要了一間上房。
她在心頭微微太息,湧起一片惆悵,就像是知道自己正在陷入一場終成幻滅的繁華,卻寧可盼望在那場不得不醒卻寧願永不清醒的幻夢中為之失魂、為之惘然……
「你受傷了?」
什麼時候的刀王是最可怕的?
更何況,現在刀王手中的,正是他威震江湖幾十年的「不老刃」!
刀王驀然動了起來。
無名既死,兩人心懷俱是大暢,當下再往蘇州城西南的穹隆山方向走去。
刀王雖只是平平常常的幾個動作,可在葉風眼中卻看出了一種封王拜相般的莊重;抽繭剝絲般的細心;品竹調絲般的精緻;研墨揮毫般的瀟洒……
整個峰頂就若是一個首次被打開的桃源洞府般寂無人聲,令人疑真疑幻。
「那是你們男人的事。」
一陣清風挾著太湖水汽徐徐襲來,遠山處一輪夕陽艷紅欲墜,層林如染,百鳥和鳴。每跨出一步,就似離充滿爾虞我詐、你爭我奪的殘酷現實愈遠一步……
那一刻在祝嫣紅的眼中是許多緩慢而動蕩的碎片,暮色下的葉風與刀王就像兩道飄忽的影子,她睜大了眼睛,亦只能看到被閃電般的刀光所照亮的身姿,越來越快,越來越急。
若是此時尚有旁人,看他們談笑甚歡,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剛才的凌厲拼殺、生死一線。
或許,人生都不過是一場尋歡,風煙交鎖於一刻,扣響的不過是那微弱的一絲火星。
刀王卻是答非所問:「自古刀乃百兵之王,然而縱觀現在的江湖,奇兵異器層出不窮,用刀的人雖多,但真正的高手又有幾個?」
她想,要不是為了自己,葉風還會不會主動來找刀王秦空?
正思忖間,刀光一閃,碎空刀終於脫鞘而出,直迎不老刃,而刀鞘卻仍是飛刺向刀王的右腳……
見到他的時候,她就知道這個軒昂的男子可以是第一個投入她心湖的石子,也許一沉而沒,也許微瀾不驚,可再怎麼樣,她亦願意用他的衝擊來敲碎自己這二十余年來的古井不波。

四、一擊一節奏

刀王目光隨著那條不知所向的鐵鏈延伸出去:「你可知那是什麼地方?」
祝嫣紅奇道:「老人家心中的美麗就是如此簡單嗎?」
刀王呆了片刻,一拍大腿,雙目湧起一種複雜的神色:「好!好!好!」
刀王再目視鐵鏈的去處:「那裡才是。」
葉風點頭:「或許正是因為刀是江湖上最常見的兵刃,流派眾多,反而讓人多方求藝,不能專一,是以才難有大成。」
刀王身體微震:「老夫卻沒有想過這一點。葉小弟的刀法是來自何人?」
「你……偷……襲!」無名從喉頭艱難地吐出三個字。
葉風長嘆一聲,低頭不語。
葉風但覺四面勁道突增,刀王所有的虛招驀然化實,那份強大的壓力幾欲令他吐血……
「你住口!」祝嫣紅心中氣苦,雖明知無名句句是實,自己與葉風亦是清清白白,可那字字句句仍是敲在心上,長吸一口氣,咬緊銀牙,手上發力,便要自刎於前,但她一向嬌弱,此刻雖是立心求死,手上卻也是禁不住一顫。
一念及這平生最敬重的人名,葉風心潮澎湃下放聲長嘯,聲震穹隆山中,足足有半柱香的時間,方才收聲。
在刀王的點撥下,在不老刃的重壓下,葉風的潛能俱被激發而出。
祝嫣紅奇道:「葉公子竟然還做過書僮,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刀王嘆道:「那日你劈向點江山骷筒的一刀,由於老夫身在局外,旁觀者清,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一刀力由心生,剛柔相濟,實是半分勝出的把握也沒有。」
葉風瞳孔驟然收縮。
「他只是想看我的刀罷了。」
刀王像是知曉葉風所想,拍拍他的肩膀,葉風坦然受之。
刀王大喝一聲,雙手緩緩舉刀向天,臂間就如挽了千斤的重物;可腳步卻是虛浮無根,就如踏在浮萍新雪上,落勁極輕。給人一種就要飛天而起,再凌空撲擊的感覺。
這一刀又是與前兩刀不同,刀勢輕靈飄逸,身隨刀走,刀路似流水般蜿蜒不盡,源源無窮,一刀就似化做了千百刀,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旋劈而至。
穹隆山位於太湖之濱。那太湖自古便是江南的魚米之鄉,自給自足,衣食無憂,百姓均是面色平和,一副安居樂業的景況,令人望之再想不起刀兵與禍亂。
然後,她看到了一幅終身難忘的景象。
蘇州地處江南水鄉,又是以園林稱著於世,是以人流來往頗密,道路繁多。料想便是以水知寒之能也輕易猜想不到二人的去向,更何況葉風選去穹隆山更是一步險棋,誰能想到他會主動找上刀王?
刀王傲然道:「此招名為『無咎』,是將自己化身於無,化無為空,與天地同存。不是老夫誇口,若老夫純取守勢,天下能近我身者不出五人矣。」
刀王眼見葉風不卑不亢,淡然自若,又是一陣放聲長笑:「所以你現在應知老夫為什麼要看你的刀了。不管有沒有水知寒請老夫出山,這一看遲早都會發生。」
刀王呵呵而笑:「每個人心中的美麗都是不同的,如老夫一生都在追尋著那刀道的極致,每當看到寒光冶冶,刀芒碎入虛空的那一剎絢爛,心中的感悟豈是局外人所能了解的。」
良久。
祝嫣紅掩嘴而笑:「此曲是宋人尹洙的水調歌頭,葉公子不需自謙,像你這般江湖高手,能文武雙修,才是讓人驚嘆呢!」
一曲既罷,曲意猶是綿綿不絕,在幽山空谷中漸高漸遠,扣人心懷。
葉風的碎空刀突然上挑,刺向刀王的咽喉,自然而然,就似原本就是要擊向對方的咽喉。
自從那日在灶邊引炊,一份微妙而不可言說的感覺就悄悄瀰漫在二人中間,有些揖手作謝的客套,亦有相視一笑的靈犀;有些河漢迢迢的距離,亦有僅隔一線的默契。
刀王眼視遠處:「再看江湖上幾位大家,明將軍的流轉神功、無語大師的閉口禪功、水知寒的寒浸掌、歷輕和_圖_書笙的風雷天動和鬼失驚的摘心攬月都是手上的功夫,暫且不論;龍判官的還夢筆、蟲大師的量天尺、夏天雷的九霄戟、風念鍾的飛絮環亦均為奇門神兵,而北雪雪紛飛天縱之材,用的雖非奇兵,卻也是名為歸心的一把寶劍……」
哪怕那把刀不過是一塊銹了千年的凡鐵,哪怕那把刀不過是一柄不經敲折的木器!
在男人的眼中,在丈夫的眼中,她應該知足,應該幸福,可她偏偏就知道,她一點也不知足,一點也不幸福!
「那……」
無名眼見祝嫣紅一臉正氣凜然,卻也不敢輕易上前。他親眼見葉風遠遠離去,料想是去蘇州城打探消息,時辰尚早,要擒這個自己早就心動的美人也不急在一時,眼珠一轉:「夫人不想再見葉風一面嗎?」
她翻身下床,拿過一面銅鏡,那道醜陋的傷疤立刻就映入她的眼中,已然結痂的傷口外散布著暗紅的血絲,就如什麼昆蟲的觸鬚;翻露出的肌肉撕咧著,就像一張獰笑著的嘴唇,惡毒而邪異……
刀王的每一下動作都像是帶著一種奇異的節奏,似在嗚嗚作響的山風中擊打著節拍,低吟著、放歌著、舞蹈著……
祝嫣紅道:「按老人家所說,豈不是一切皆妄,一切皆空,這世上原沒有什麼美麗?」
刀王這一刀卻是古怪,不老刃攻至葉風身前時,驀然放緩一線,卻不收招,而是任由刀力將發未發,刀勢欲斷未斷,靈動至極。充滿了海闊天空、游刃自得、自由寫意、不沾塵埃的超脫意味。
當他給自己點穴治傷的時候,他的手是不是也因此而顫抖,當他見到自己這個樣子時,他的心中會不會有嫌惡的念頭?
刀王搖搖頭:「老夫看你的刀非是為了還一個人情,實是另有目的。葉小弟可願聽老夫細細道來其中緣由嗎?」
刀王貫滿的勁力在一剎那全然消失不見,剛才的作勢竟然都是虛招!
那一刻葉風的耳中全是不老刃尖利的呼嘯,眼中滿是不老刃凜冽的刀光,幾乎不能視物。
他知道只要能與刀王一刀接實,縱是自己功力遠及不上對方,但兩刀相交的那一絲頓挫已足夠脫出這招「凝變」的包圍了。
無名仍是定在原地不動,喉間一抹紅線在慢慢擴大,血水洶湧而出,手無力地指著葉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刀王搖搖頭:「在老夫『忘心七式』的催逼下,沒有人敢不用全力。只不過用刀的人最重刀意,而你此時刀上全無殺意,在此動輒生死立決的時候,實與送死無異。」
葉風心中略有所感:「請前輩明示。」
更何況刀王每一招都不擊實,所耗功力極少,而葉風窮於應付下必是先一步力盡……
「我……知道。」
當然是有一把刀握在刀王的手上時。
她獃獃地想:自己定然是個自私的女人,輕蔑著榮華富貴,淡泊著世態炎涼,而偏偏要去找那一記震蕩殿堂的暮鼓晨鐘,為的到底是不是就那一份徹悟?
「什麼地方才安全?」
「就算他殺了我,我也可以保證他一定會護著夫人的。」
偏偏此時祝嫣紅亦在問:「沈姑娘呢?」
無名生怕酒杯撞劍會划傷祝嫣紅,是以這一擲用得是一股巧妙的回勁,酒杯撞在劍上卻絲毫無損,反而帶著求思劍一併向迴旋落……
刀王轉頭眼望葉風,厲喝道:「不過老夫現在卻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殺你,你可知道為什麼嗎?」
這本是他最大的秘密,更是苦於從不能對人說起自己最尊敬的那個人,數年來的郁情在這一刻被刀王的三個「好」字盡道其中,一時百感交集,幾欲對著峭崖絕壁放聲大吼,以舒胸臆。
無名喉中咯咯作響,終於仰天倒下,再也爬不起來!
葉風恍然大悟,此鏈定是通往對面一處險峰,聽秦空的語氣,那裡應該是一代刀王練刀悟道之所。不由心生嚮往,嘴上猶道:「秦兄錯了,何處不可忘心!?」
沒有人知道乍出鞘的碎空刀會從什麼角度突然襲來,會從什麼地方一擊致命!
那把樣式古拙的刀仿若有生命般跳入刀王的右手,刀王執刀退開三步,目光鎖緊葉風,深深吸了一口氣:「你可知道這世間只能有一個刀王?」
刀王不答,冷然一笑,慢、慢、慢、慢地解下背上的刀。
山崖邊一人背朝山頂,散發而立,背負長刀,凝望著蒼茫暮色,雖是身材瘦小,卻立若亭淵,就像已在那裡站立了千百年一般,正是刀王秦空。
葉風心有所悟,他的刀法妙悟天機,純乎自然,卻缺少理論上的指點,而此刻刀王正是在逐漸引他踏上刀道的第一步。
「哈哈,你這麼相信刀王嗎?」
祝嫣紅慢慢挪開雙手,她會不會看到葉風頸折頭斷的慘況?
一個威嚴的聲音從峰上傳了下來:「葉風既然來了,我就決不會放他走。麻煩散公子回稟水總管,十日之後,再來給葉風收屍吧!」
祝嫣紅本已看得心驚肉跳,此時再也忍不住悸呼一聲,雙手捂住了眼睛,似乎這一切只要看不見就不會發生……
他亦不能讓她快樂,但她總以為他可以牽引她踏入快樂,去一個全新的世界里感應著內心的擾動。
——聽鳩啼幾聲,耳邊相促。勸路旁、立馬莫踟躇,嬌羞只恐人偷目。
葉風心中讚賞,要知江湖上打探別人師門來歷都是大忌,更何況是打探從無人知道來歷的碎空刀。刀王如此問分明是對刀成痴,渾然不覺任何禁忌,更是宛若平常的一句問話般語出自然,不見絲毫芥蒂。
無名嘆道:「可惜江湖上人人都知葉風是雷怒的兄弟,加上夫人花容已傷,只怕葉風縱然想與夫人鴛鴦偕歡,亦未必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若便與在下……」
「打酒來!」她驚詫地發現這句話是從自己的口中說出的。
祝嫣紅此時方知道自己會錯了意,低哼一聲,覺得面上火般燃燒起來,幸好夜色已沉,料想別人看不到。
葉風心中震撼,也不答話,只是抱刀微施一禮。
葉風一擊即退,心神恢復平常。

一、一步一從容

那一刻的刀王瘦小的身軀驀然顯得高大起來,就像是那把不老刃給他注入了什麼魔力,但見他神情肅穆,眉目怒睜,衣袂飄飛,鬚髮皆揚,全身骨節格格輕響。
「你為何不問我為什麼?」
葉風想通其中道理,心魔頓解,右手碎空刀平指刀王:「前輩盡可放心,尚有五刀,葉風必將全力一博!」
葉風緩緩點頭。
刀王思索良久,沉聲道:「縱觀武林各大用刀名門,五虎門人材不濟,點蒼派內亂叢生,終南派偏安一隅,神刀會意圖治安。其餘小的幫派盟會更是不成氣候,縱是偶爾冒出個高手,亦不過是曇花一現。老夫一心致力將刀藝發揚光大,面對此景,怎不令人扼腕嘆息。」
葉風謙然一笑:「能得刀王如此推崇,葉風無悔矣。」
來人一身客棧小二的打扮,一臉陰沉木訥,正是曾化名欠三分的將軍府中的無名指——無名!
刀光划亮了陰沉的暮色,在瞬息間似乎整個天地亦為之定格,整個穹空亦在為之屏息。
只有對敵雙方盡出全力,若是真能拼個勢均力敵,才會在互相對峙的情況下漸漸化解對方的刀意,力爭求得不勝不敗之局……
葉風此時心中一片平和,從容行步。
如刀王所說,此「凝變」定是虛招極多,而自己只要尋到那虛實相間處,在刀王虛招用盡實招未發之際插刀而入,必能破得此招。
葉風與祝嫣紅剛剛踏上頂峰,眼前忽然一暗,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終於消褪在湖面上,一輪將滿未滿的明月倒映在湖中,漾著綠水青山,緩緩起伏。
刀王身影在葉風周圍遊走不定,忽而出刀,卻又淺試即止,沒有一記虛招,卻也沒有一刀將勁道用老,刀意緊鎖葉風不hetubook.com.com放,口中喝道:「虛實相間、動靜相間、斷續相間、擊伏相間,正為此招『凝變』之精要,小子可明白了嗎?」
無名長笑:「雷怒與老大早被水總管重兵圍住,神劍盟全軍覆沒,夫人現在已是名花無主的自由之身了。」
只要是被刀王握住的,就是一把千古神兵!
葉風聽到了這許多名動江湖的人物,再加上刀王故意將北雪雪紛飛的歸心劍放在最後,話語中不乏尊崇,知道他已猜出為自己打通經脈無私傳功的正是北雪雪紛飛。
劍光一閃,無名定在當場!
散復來身上滿是殘枝敗葉,狼狽不堪,想是在山腰上遠遠發現了葉風,急忙躲了起來,卻不料還是被葉風發現。
祝嫣紅心中湧起憐意,見他鬢髮被山風吹亂,直想用手幫他撫平,卻又不敢,只聽得自己心中怦怦亂跳,忽又驚覺,莫不是已然傾心於他?明知自己未必配得上他,可與他這一路行來,仍是情不自禁地為他風神所動。
雨依然在下。
葉風微微一笑:「在我眼中只有忘心峰上的高風亮節,亦並沒有前輩!」
葉風心頭一震:「前輩的意思是人生並沒有完滿無缺,所追求的不過是那遙不可至的、完美與盛極而衰間的一剎平衡?」
刀王眼中神光一現,這一步正是符合「凝變」中動靜相間的意味,饒是以他之能,亦不得不稍退小半步,好保持對葉風的最佳攻擊距離。
是解刀,不是拔刀。

二、一杯一快意

刀王目光一凜,喝道:「在我的眼中只有好刀與壞刀,沒有前輩與晚輩。」
無名嘿嘿淫笑:「這一路來夫人與葉風肌膚相接,郎情妾意好不風流。可惜了葉風這個不解風情的獃子,留下夫人一人情火中燒,我只好來幫夫人舒筋活骨了……」言罷哈哈大笑,其狀極為不堪。
葉風眼中神光一閃:「刀王別來無恙?!」
祝嫣紅的聲音從側面響了起來:「美麗不過是一種流於表面的東西,所謂千古佳人、荷笠斜陽,最終都不過是紅顏悵老、青山遠歸,真正能在心中美麗永恆的,唯有刻骨的一剎記憶而已!」
這看似輕靈的一刀,聲勢上卻是如此剛猛。
「我……自己可以走。」
「不要緊,若不是我故意露出破綻引歷輕笙放手出擊,怎能輕易擊退他。」
祝嫣紅心頭暗嘆,憶及自身,愁腸頓生。自己每日尋隙望天之際,豈不正是感懷無人解得心意,縱使此時與他攜手同游,滿目開懷,亦不過是曇花一現,便若那令千萬人哀的悠悠一觸,日後要分要離,終是無計稍做淹留……
從來沒有人告訴她,她亦從來不曾對人說過這份心事。
不老刃就像一道來自遠古窮荒的符咒般從天而落,徑直劈向葉風的天靈……
在刀王連續數刀的催迫下,不老刃的刀意渾然一體,圓鈍無鋒,空氣中就像突然出現了一個大漩渦,而漩渦中心刀氣最烈處,正正對著葉風。
葉風一笑:「無刃入有間,看來晚輩是在誤打誤撞上才破了這一招。」
回想與葉風認識的這段日子,這個男子從一開始便以他坦率的真誠與強大的自信給了她好感,亦給了她一份毫無保留的信任。
而刀王的動作極快,刀與刀的間隙不容一發,何處才是虛實相間的地方?
祝嫣紅對葉風的情態渾然不覺,眼望秀麗遠山,輕輕唱出最後一句:「莫問平生意,別有好思量!」
這般神出鬼沒適時出現的人,除了葉風還能是誰?
刀王先是一愣,哈哈大笑起來:「有意思有意思。不過此處雖是名為忘心峰,卻非忘心之地!」
穹隆山頂上,江湖上最負名望的二大刀客相遇,誰能勝過誰?
穹隆山地處蘇州城西南六十裡外,緊靠太湖。
竟然,竟然全擊在空處!
而葉風直到此時仍是稱他「欠兄」,更是莫大的諷刺!
房門應聲而開,一人笑吟吟端杯而入:「一杯相屬君當歌!如此良辰,夫人肯與在下把酒言歡,自是無有不遵。」
祝嫣紅手中求思劍微微一震,已被無名說中心事。自己本欲要一死相抗,以保名節,可心中偏偏又希望葉風能及時趕回來迎救自己,心中充滿了欲舍還留的矛盾。
刀王對著祝嫣紅說話,眼中卻是緊盯著葉風:「為何要那麼繁複?春來冬去,花謝花開,亦只有一次最盛。含蕊待放時最是誘人遐思,待得怒放枝頭后,零落凋謝時,才驚覺一切不過如此,不外如是也。」
葉風心想水知寒如知道自己來此,祝嫣紅就算托與刀王亦未必安全,心中盤算著下一步計劃,隨口應道:「我自有主張,散兄此時還不走,不怕我改變主意嗎?」
看到葉風那道尚在滴血的傷口,再循上望向他袖口間露出的纖長手腕,足像一首瘦瘦的詩、澀澀的畫,如濃墨焦涸后的筆意隱顯出那份分明的脈絡,不知怎地,祝嫣紅的心中就是輕輕輕輕的一痛。
「當」得一聲大震,交手三招來,不老刃與碎空刀第一次相碰。
葉風渾身一震,他的刀法雖是無師自通,但悟之於自然天道,經刀王稍稍一點化,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微妙。
這幾句勾起葉風的滿腹心志,加上祝嫣紅蘇儂軟語,檀曲輕唱,更是心結欲解難解,直想放聲長嘯,以抒胸懷。
祝嫣紅「啊」得一聲驚呼,葉風想要伸手扶她,卻見她雖是渾身巨震,卻仍是穩穩地站在原地,只是嬌軀微微地不停顫抖著。
葉風問道:「晚幾年又會如何?」
葉風長施一禮:「晚輩一時情難自抑,請前輩繼續說下去。」
「晚秋里,煙寂靜,雨微涼。危亭好景,佳樹修竹繞回塘……」葉風偷眼望去,但見祝嫣紅雙頰微紅,隔著薄薄暮色中舒緩詞調里,嬌艷欲滴……
葉風一整衣襟,也不理會散復來,帶著祝嫣紅向山上走去。一路揚聲長嘯,嘯聲直震山谷,激起的迴音久久也不散去!
葉風但覺四圍似是布下了一層刀雨,自己就像是在刀海的驚濤駭浪中一葉浮沉的小舟,又似在龍捲風的風眼中心,雖然海濤暴風尚未及身,卻是遠遠牽制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就算暫時能保一時之安,卻也絕不能持久……
刀王像是有所感應般轉過頭來,正正接住葉風的目光,爽朗一笑,古板的面容上立刻宛若破霧晴空般豪情盡露:「你來了!」
刀王哈哈一笑,不老刃迅疾劈出。
葉風環目四射,忽然一震。
刀王反問道:「你可知道老夫為何非要看你的刀?」
散復來如何不知葉風的狠辣作風,見兩人一笑,氣氛一松,連忙打蛇隨棍上,謙恭答道:「老大戰死當場,沈姑娘與雷盟主都被水總管擒下,此刻仍在蘇州城。」他此語不盡不實,卻是希望葉風為救沈千千與雷怒可以令自己帶路去救,至不濟也可以當他是人質用來交換,總好過被碎空刀當場劈死。
草林間一陣簌簌亂響,一人鑽了出來,卻是快活樓樓主散萬金的寶貝兒子散復來。
一種奇妙的感覺傳來,但覺雙足踩在地上濕漉漉的嫩草上,涼絲絲的感覺從足心傳上來,腳下的土地彷彿是有了生命的什麼活物,身體驀然充盈著無窮無盡的力量。
葉風忽然立定腳步,祝嫣紅不虞有此,剛剛踏出一步卻被葉風一把兜住,強拉了回來,一時心中大亂,不知應該如何是好……
葉風大喝一聲,碎空刀往前急挑,全憑一股超然的直覺,以強對強,以簡化繁,以拙擊巧,變化五次后終於擊擋在不老刃的刀鋒上……
散復來絕未想到這般輕易就可脫身,心中猶在懷疑,出言試探道:「刀王應水總管之約,正要出山找葉大俠的麻煩,葉大俠若是要上忘心峰,只怕……」
只見刀王先是將背上的包袱輕輕捧在手上,左手平端不動,右手一層一層地緩緩解開包在外層的油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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